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坚硬如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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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次动员大会上,我如在连队全班的学习讲用会一样,用半是乡音土语、半是军营普通话的腔调,慷慨激昂,说如背诵样一口气给大家讲了一个半小时。有三天的读报和学习作为准备,我这一个半小时发挥得淋漓尽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知道我的口才好,但我不知道我的口才竟有那么好。在部队时指导员说我是当指导员的料,教导员说我是当教导员的料,但团政委没有说过我是政委的料。这一次讲演我让全大队的青年听呆了,让他们领略了我的才华和能力,感觉到了我和毛主席去安源一样,都是被了不得的上边派到程岗镇的革命者。他们从来都是听我丈人那样满口的乡土俚语、骂骂咧咧、啰啰唆唆,终日在大喇叭上又哼又哈,可这一夜听了我的讲话,使他们仿佛吃了一生黄土粗粮的口里忽然进了大米糖水一样,清新振奋,心潮澎湃。

    问:“爱军,你口才那么好,在哪学的呢?”

    我说:“不断地读书看报,再到火热的生活里去实践。”

    问:“你真敢把你丈人的权夺了?”

    我说:“不是我要夺他的权,是革命要夺他的权。”

    说:“到现在你丈人都不给我家划房基地,你掌权了要先给我的房基地解决掉。”

    我说:“每一块土地都应该有无产阶级来掌管,划房基地要先划给那些革命者。”

    说:“我就是革命者,以后你爱军让我去为革命死了都可以。”

    问:“参加革命真的记工分?”

    说:“革命者要吃亏,但革命者决不会白革命。工分、口粮、房基地,夺权后这算啥儿问题呢?”

    说:“那你现在就记呀。”

    答:“放心。三十个人,我一个都不会少。”

    说:“爱军,你口才好,以后你要组织我们大家读报学习,读报学习也要给我们记工分。”

    答:“当然要组织,要读报,要背毛主席语录,要通读毛主席的书。革命需要你们吃亏,但革命不会让你们吃亏。以后你们谁要一口一个工分再革命,你们也小心革命最终也会革到你们的头上去。”

    大家就散了。

    月亮从程寺后的岗沿那儿升上来,无声无息地移到了村那头,水溶溶青光一片,白亮亮风光无限。村街上极其安静,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家散去的脚步声,像在水面漂滑的石片样,由近到远,慢慢地在开门、关门声中沉没了。

    我把最后几个问长问短的青年送出门,看着他们走进胡同,消失在树影和墙后,环顾了程岗镇的宁静月色,沉浸在革命已经开始并即将胜利的那种喜悦里,心里不免有些叮叮当当跳,就仿佛电影上的主人翁立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边码头那样儿,我渴望那当儿我的头发能在风中飘起来,衣服能在风中飞起来,可惜那时没有风,只有浅浅的凉意在夜里柔和地弥漫着。有风有海该多好。我要留了一头长发立在海边该多好。我不无遗憾地把手放在我的平头上去摸着,犹豫着该不该因为革命了把我的头发留起来,可就这时候,在我转身要回到家里时,从我家院墙拐角的暗影里闪出了一个人。

    暴风雨果然降临了。

    如惊天霹雳一样来到了。

    我说:“谁!”

    她不语,一直朝我走。

    我又说:“谁?”

    她就到我面前了。

    我说:“你咋现在才来哩?会都散了呢。”

    她就突然扑到我身上浑身哆哆嗦嗦,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双唇冰凉热烈,贴压在我的嘴上如关门一样把我的问与怪怨堵上了。我不知道发生了啥儿事,我不知道她为啥儿会突然兴奋得难以抑制且大胆无比,英勇无敌。有脚步从街上响过来,我半抱半拖地把她从街中央移到我家门前的黑影里,然后把她朝我怀外推了推,说你咋能不来参加会?还说这会有划时代的意义哩。她借着月色望着我的脸,双手抓住我推她的一只手:“你咋知道我没来?这是我们开的第一次革命动员会,我能不来吗?”她说,我怕有三长两短使会议中途夭折,吃过饭我就借口天热了,去庙里给我公公送了一把扇,看他那儿没动静,又到你丈人家去送了他那天领着人给我扎针忘在那的药瓶儿,见你丈人在家正听人家讲“七擒孟获”,我就出来了。再到副支书和大队长家门前走一走,在村头常聚人乘凉的社员堆里走一走,见一切照常时,我就来站在这大门外,一边听你动员着,一边在大街上望风声。

    她说:“你不怕我们这行动走漏风声吗?”

    我没说话,望着她就像两位彼此爱慕、敬仰的革命家倾心已久,不能相见,而在某一个月夜旷野的小道上却又不期相遇。我把她拥在了我怀里。我不能不把她拥在我怀里。我没想到她不仅是一个漂亮滚烫、热情如火的城里少妇,而且还是一个有能力、有觉悟、有经验、有见地的乡村革命家。我把一只手拦在她的后腰上,将另一只手插在她的头发间,盯着她仔仔细细看一会儿,最后就在她额上、眉上、耳上、眼上、鼻上、嘴上暴风骤雨般地亲吻着,可当我用双唇又一次去咬压她的耳垂时,她却又斩钉截铁地重复着问了那句话:

    “你不怕这次行动走漏风声吗?”

    我说:“不怕。因为我没考虑到的你都考虑了。”

    瞧,我有多么好的口才天赋呀,我的话完完全全滋润了她的心。

    她说:“爱军哥,你口才那么好,生来就是一块革命的料。你要早回来一年咱们在程岗大队的革命早就成功了。”

    我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们快马加鞭,一定能让程岗的革命车轮日夜兼程,飞速向前。待三朝两日,在程岗大队革命完,阵脚一稳,就把程岗镇政府也给革命掉,那时候我当镇党委书记,你就当副书记。”

    她说:“天呀……我还不是党员哩。”

    我说:“你人不在党,心早已在党了。把我丈人拉下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程岗党支部必须发展你入党。”

    她被我的话完全感动了,被我送给她的革命礼物击中了,像饿极了的人收到了一个雪白的蒸馍儿,望着那情如泰山的一份礼,茫然不知所措了。村子里奇静无比,月光在她半边身上流着,如水在沙地浸着一样。她的脸正好被门框的黑影遮挡住,那当儿我看不清她脸上是淡淡红润还是火辣辣的金红色,只听见她的心跳像钟表一样响,呼吸粗重如房梁一样粗。不消说,革命又把我们彼此的爱情渠道打通了,情感的激流正在这渠道中飞也似的狂奔着。她说:“爱军,我心有些慌。”然后就主动把我的手拉在了她的胸口上,就软软绵绵地倒在了我怀里,就让我的手在她身上如鱼得水一样游动了。

    也许,我还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也许,那时候我还不是百分之百的纯净的革命者。也许,就正应验了“革命都和革命者在一起,他们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才不得不为之”的那句话,我的手大胆无耻、迫迫切切如蛇一样朝她的下身游过去,她的下身隐处有汪汪的水渍,仿佛刚刚经过一场倾盆大雨浸泡在水渍里。我的手在那草地林边歇住了。我想起在城郊那一次革命音乐的戛然而止,使我没能对她的浑身进行端详和欣赏。我想她从头到脚哪儿都肯定和桂枝不一样。哪儿都有一种诱人的美和令人迷惘的香味散发在她身上的每一处,头发、皮肤、鼻梁、嘴角、乳房和乳沟,还有因皮带过紧在肚子上留下的一圈蛇皮花纹儿。我想仔细地朝她的隐处看一看,看够了,满足了,最后再做最后的事。可我知道那黑夜里我不能如城郊一样端详她,欣悦她。我只能用手在那林边、草地上慢慢品味她,像在浅水中脱光双脚去水草中摘花摸鱼一样儿,不仅是为了去摘花,还是为了享受那花草下的水,看自己在那水中弓背行走的模样儿,看自己提着裤腿,小心翼翼在水中浅跋淡涉的神态儿,看自己的光脚落在绿草间的泥土缓缓下滑,像不像受惊后的泥鳅要往淤泥中钻。不消说,在那浅水中慢慢行走着,要比慌慌张张、连蹦带跳地突然深入进去好得多。突然地深入就没有一路的风光了,看不见小鱼在水草中的欢游了,看不见日光圆圆点点,从草缝和林叶中间漏下去,在那水面闪下光色后,又像一枚枚圆圆的金币沉在水底光滑的泥面上,金光灿灿,把水底所有的草根、花根、树根和鱼洞、虾窝都给照亮了。我总是忘不掉城郊阳光下对她赤裸的上身精细想象的那一幕。我的手在她水淋淋的两腿间似动却歇着,似歇却动着。我用手去品着那月光下水草里的滋味儿,像要数清那汪汪的水中有多少草茎和鲜花,食指和中指湿水后在水间挑选着花草捻动着。月亮又往东南移动了,影儿在我们身边走着时,响出丝线头儿飘落那样微细的声音来。

    我说:“红梅,你不会骂我是个流氓吧?”

    她说:“爱军,你是喜欢我你才这样哩。”

    我的心就在她的这句话里融化了,像啥儿在温水中浸泡消失了一模样,人似乎想要飘起来。可这时候从程家中街那儿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清清楚楚的说话声。我和红梅都听清了那是桂枝领着孩娃们从她娘家回来了。我们两个都哆嗦一下僵住了。

    该死的程桂枝!

    我说:“我们到庙后岗下去。”

    她说:“忍一忍,明儿早就要砸那牌坊了,待这次革命成功后,我们到村边的十三里河滩上,那儿成年累月不见一个人。”

    说完,她就挣着身子走去了,背着桂枝们走来的方向,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为了躲开盯梢样拐进了一条胡同里,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那,让桂枝的脚步冰冷冷地朝我袭过来。

    你这真真该死的桂枝呀!

    3.牌坊之战

    当然没想到。谁都没想到。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在程岗镇的第一场革命失败了。

    我们应该想到的,可我没想到。

    那天凌晨,鸡叫三遍以后,我悄然起床,没有惊动任何人,把早已在门后准备好的一把八磅的大锤提在手里,最后看了看还熟睡在床上的桂枝和孩娃门,我就出门了。

    我们的集合地点是村北第三生产队的麦场上。当我到那时,已经有五六个热血青年等在那儿,他们手里都提着钢钎、锤子,还有铁锨、镐头啥儿的。有人问:“家什也真的给工分?”我说:“昨儿不是说了嘛。”那人就放心走去了。随后,程庆林、程庆森、程贤柱、程贤粉、程庆安、程贤清、田壮壮、任齐柱、张小淑、石二狗,陆陆续续都到了。红梅自然也到了,她比我晚到一会儿。我让她把准备好的名册取出来,用一把手电照着亮,把所有的人名、工具和工分登记在那个名册上,然后按军队的程式编了队,高在前,低在后,男在前,女在后,又用歌声和口号把队伍中的杂乱消灭掉,到东方发白,我就带着这三十六人的队伍从程家后街往程家前街的村南进发了。

    我们的脚步虽然凌乱,可我们的歌声却由凌乱转向整齐、雄厚了。从麦场到程寺前那一段,脚步声噼噼啪啪,宛若夏日豆地熟豆荚的爆裂声,然后我一二一的口令一出来,那脚步就开始落在了节拍上,再随着红梅在队伍中把《造反有理》的歌曲领个头,那脚步就彻底富有节奏了。真不愧都是学生、青年和退伍军人们,歌声把大家从被窝带来的惺忪赶得荡然无存,把乱糟糟的说话声也给抹杀光了。

    红梅对着队伍唤:“不唱歌光说话的站出来,不怕扣了工分是不是?”

    然后那队伍就静了。

    红梅唤:“都唱呀,今天都是双工知道不知道?唱不出来你们唤出来。”

    歌声在程寺前轰然响亮了,每个人的嗓子都爆到了极点上。天亮前的朦胧里,我们的队伍向东方,向着东山升起的红太阳,雄赳赳地从程后街走到了程中街,又从程中街走到了程前街。我们大意了,我们被革命即将初战告捷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我们只注意到许多被从梦中吵醒的人家纷纷打开院落门,揉着眼睛看我们,问:“干啥呢?”队伍中会有人得意扬扬答:“革命哩。”问:“天不亮革啥儿命?”答:“天亮前就要扒了‘两程故里’那石牌坊。”那问话的人手就在眼上揉着呆下了,脸上硬了藏青色,知道程岗镇要和别的村落一样改天换地了,乾坤翻转了。可是,我们看到了别人的惊讶,看到了那些站在门口发怔的人,却没有发现有更多的门户是在我们没有从麦场出发以前就已经打开了,没有发现还有许多人在那天夜里比我们起床更早些,甚至没有发现,从来都是天亮才打开的程寺的红漆双扇门,那夜压根就没关。

    我们从程前街朝西头走去时,东方彻底白亮了,那一摊血似的日头不知啥儿时候跃在山顶上,把大地、山川照亮了。把村村落落、沟沟壑壑照亮了。在石牌坊上涂了灿灿一层光。就在那高大的牌坊下,我们看见了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且似乎各家各户都有人在那人群里。他们手里拿了扁担、桑叉、菜刀、斧子、铡刀和木棍,那样子显然是要以我们为敌的,是把我们这些革命者当做敌人的。更为重要的是,那上百的人群里,没有年轻人,大多都是村里的成年壮劳力和上岁数的老人们。他们发白的胡子在日光里像是一团团的火。他们都是我们队伍中每个人的父亲或爷爷,偶尔的几个妇女,却是我们队伍里几个没有父亲的母亲们。我没有想到那儿会有那么多的人,没想到我的丈人程天青在那人群前,牌坊下的一个上马、下马的石条上,把双手插在两腰间,怒喝喝地盯着我们的队伍、脚步和歌声,首先就把我们的歌声和脚步声盯得零零落落了。

    队伍在他的目光中停下来。脚步和歌声被他抹杀了。大家在一片死静中挤拥成了一团一堆儿,都扭头眼睁睁地望着我。我看见红梅有些慌,额上的汗细密一层,珠子样闪在日光下。

    我大义凛然地走到队伍前,把双手插在腰间对着我的丈人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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