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坚硬如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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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大爆发(一)

    来日一早,我就起床去接红梅了。

    我斗志昂扬,激情高涨,在向南的路上走得又快又疾,把路边的树木、山峁一抹儿杀在我的脚下边。

    县城距程岗七十九里路中有六十里的盘山路,长途客车一般要走一个半小时,稍慢的要走两个小时。按常情推算,红梅吃过早饭搭车,就是头班车要到镇上,也得在日升几竿以后。我来到十八里外的一个岭头不走了,那儿高阔辽远,在那岭上能极目十几里外。路边的槐树枝密叶绿,过早枯落的叶儿在地上薄薄铺了一层。偶有未落的花儿,稀落在树梢上摇摇摆摆,如残存在枝头的几点儿雪。路两边的坡地,一片片起伏飘荡,硬了腰杆的麦棵,有的青青绿绿,散发着极浓极烈的腥润气息;有的黄黄弱弱,从麦叶、麦棵间裸露着赤黄的土地,使那热烈的土味红褐褐四处散游。总而言之,那儿天高云淡,风光无限,大好形势一片。公路从我身后柔柔地伸来,又朝我面前柔柔地伸去,像一条发光的绸带,飘过耙耧山脉,消失在伏牛山脉。空气如洗,树木碧绿,天际呈黛,庄稼深蓝;起伏的峰岭像驼背,一峰一岭如泥丸;只要革命情谊在,万水千山只等闲。

    我就在那个岭上久久地等着夏红梅。那里有个排水的渡槽,为了登高望远,我爬到渡槽上,坐在槽头,宛若坐在半空中的云里边,仿佛伸手就可以把头顶的白云捏一把。那时候,我忽然想起毛主席站在天安门的城楼上,向亿万群众如意安详地招手那一刻,便不自觉地从槽头站起来,面对群山峻岭,我把我的右手在空中挥了挥。

    挥挥再挥挥。大江东去,浪淘尽;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挥完后,我感到内心从来没有那样辽阔过,从来没有那样惬意过。宛若旱久的沙地,正有春雨洒落,溪流潺潺,树发芽,草开花,鸟啁啾,蝶飞舞。这不是爱情的力量这是什么呢?这不是伟大的爱又是什么呢?只有革命的爱情才能带来革命的力量;只有无产阶级的爱情,才能使革命者在蓝天翱翔。我把我的右手在空中挥酸了,就又张开双臂在渡槽上做出飞翔的动作来,然后,撕开我的喉咙,面对天空和大地,高亢地唱了《人民公社好》《打靶歌》《我们都是向阳花》,还有《团结就是力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看见我沙哑舒缓的歌声在日光中随风飘舞,漫天彩色;而那些铿锵有力的唱句如鞭子一样在空中啪啪抽响,猎猎如旗,还有那些短而如吼的歌词儿,则像匕首炮弹一样在空中飞射轰鸣,响如炮阵。我看见有一个赶着牛、扛着犁的中年农民,到那渡槽下,把手篷在额门上,仔细看我一阵,认定我不是那种要从渡槽上跳下自杀的人,才又赶着他的黄牛,朝我来的方向走过去。我感谢那个中年农民没有把我看成是患了魔症的人,我想我一定在革命成功之后,当了镇长、县长、省长之后,如皇帝寻找当年给过他一个窝窝的人样找到他,给他家盖三间大瓦房,或者给他的孩娃、女娃安排份好工作。我一直望着那个农民赶着牛从公路拐到一条沟里去。我记住了他头上满头黑发,却偏偏在头顶有那么一撮白。那是有朝一日成功对革命记忆寻找的唯一凭证。我对着那有一撮白发的农民走进去的那条沟里,将紧捏的右拳举在空中振臂高呼道:

    “革命一定会成功——说成功它就肯定会成功——”

    我唤:“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叫:“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高爱军,还有后来人——”

    我还想振臂高呼时,有一辆长途客车出现了,它跟在一辆运煤大卡车后,从山坡下慢慢地爬上来,我忙不迭儿从渡槽上跳下去,让那辆卡车开过后,我就竖在公路中央拦车了。

    长途客车在我面前猛地刹住闸,司机把头伸出来:

    “坐车吗?”

    我扒着车门将头伸进车窗里:

    “夏红梅有没有坐在这车上?”

    司机把闸一松将车开走了:

    “神经病!”

    我追着那车唤:

    “夏红梅——夏红梅——”

    一阵沉静之后,第二辆客车又来了。

    我依旧横在路中央。

    司机把车停下了:

    “他妈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我朝客车窗子扑过去:

    “夏红梅有没有坐在这车上?”

    司机把车开走了:

    “啥儿他妈的夏红梅!”

    我朝汽车追过去叫:

    “你他妈的,夏红梅就是夏红梅!”

    第三辆长途客车又在我面前急闸停下了:

    “这不是车站你知道不知道?”

    我趴在驾驶室的车门上:

    “师傅,夏红梅在不在你这客车上?”

    “夏红梅是谁?”

    “她是我妹妹。”

    “找你妹妹去你家里找。”

    “她今儿从县城回来,我有急事要跟她说。”

    司机把头扭回车里去:

    “有没有叫夏红梅的?你哥在车下找呢。”

    车上一片人头,没有说话声,师傅朝我摆摆手把客车开走了,留下的一股浓烟很快在岭路上化开不见了。

    我在这岭上拦了八辆从县城开往九都市的长途车,直到山岭上有许多出工干活的农民们,直到日将正顶又有农民收工回家也没有见到红梅的影。再把她的来信看一遍,确认了二十六日那日子,便看见第九辆崭新的长途客车乘风破浪地开过来。我又拦汽车,和司机说了许多话,那司机连骂我几声“神经病”,问我是不是患了魔症。我说你这是对我最为严重的攻击和谩骂,早晚有一天你会自食其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问你说啥?我说你攻击谩骂我就是攻击谩骂一位革命者,谩骂革命者就是谩骂毛主席亲手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说,我说你有病你就是有病了。你还以为你是正常人?然后他就开着他崭新的客车又乘风破浪了。

    可是,就在那车走了之后,在那车后的烟尘里,红梅突然出现了。她是乘一辆运煤的便车回来的,看见我在路上和司机争吵时,她让那煤车停下来,就提着一个褪色的军用挎包朝我跑过来。

    “爱军,你咋在这儿?”

    我痴痴地望着她:

    “我来接你,从早上头班车等到现在。”

    她在我面前立住了,脸上的感动雾样弥漫着,眼里有一种灼灼烫人的光,待那光在我脸上烧了一阵后,她突然扑上来,双手勒住我的脖子,脸距我的脸只半寸远。她在等待着爱情对她袭击和狂暴。她呼出的热气腥奶奶地漫在我脸上。她的嘴角每每在这个时候就微微向上翘,哆嗦得叮叮当当响。我清晰地看见她眼里炽热的光芒,灿灿烂烂,如火一样烧得人骨酥腿软,使人觉得不扑到对方怀里就会倒在地上去。我想把她抱起来。我无耻、放肆、愉快地想立马把她身上的衣裳全扒下来,我想立刻就冲击到她的身里去。可有一辆汽车开来了,那司机到我们身边将车慢下来,探着头儿大声问:

    “光天化日的,你们是不是一对腐化分子呀?”

    我如当头挨了一棒,浑身冷一下,硬挺的激情立马垮下了。

    红梅依然吊住我的脖子,对那司机说:

    “我们是夫妻,刚结婚我就徒步拉练去了北京天安门,中央首长还接见了我,今儿回来他来接我。”

    那司机听了红梅的话,“噢”了一下,就加着油门去了。

    车走了,红梅立马把双手松开来,她的鼻尖上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珠儿。我俩知道我们有些忘乎所以了,忘记了革命年代的革命形势了。又有两个收工的农民从远处沿着公路走过来。我俩啥儿也不说,立马分开来,朝正北走过去,我在前,她在后,相距几步远,和彼此素不相识一个样。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回忆我们装出素不相识的模样儿,其实正给那些明眼人提供了识破秘密的好证据。可是那时候,天气由早暖转至了临午的热,公路上槐树的阴凉,正铺在路的边上,我们在阴凉里急切默默地走着,被一种难耐的焦渴灼烧着。路的那边,不时地有人朝我们怀疑地打量,直到走过很远,还回头看我们。与此同时,也还不断有汽车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我们就那么急默默走了一段,发现在路边半坡地里有一片野荆,荆棘棵里有一条小路。没有犹豫,没有思索,我朝那条小路上拐过去,她也就朝那条小路跟过来。

    小路缓解了我们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紧张和不安。小路让我俩松了一口气。

    我说:“你咋不吭声就回娘家呢?”

    她说:“那天他们把我从牌坊拽回家,桂枝她爹就让人去找那个中医来给我扎银针。我是从厕所翻墙到了车站的。”

    我说:“他奶奶的,看起来不革命就没有你我的日子过。”

    她说:“县城都已经闹翻了天。”

    我说:“纵观历史,哪一场革命都是被当权者逼迫的。”

    她说:“县里捆着县委书记游街了。”

    我说:“陈胜、吴广、李自成、辛亥革命、韶山起义……”

    她说:“现在的新县委书记人家说只有二十八岁半。”

    我把脚步停下了:

    “你说啥?”

    她走到我面前:

    “现在的县委书记只有二十八岁半。”

    我沉默了一会儿:

    “老的呢?”

    她说:“是现行反革命,人民群众让他游街呢。我就是看人家革命的热火朝天,才给你写信今儿回来哩。”

    我拉住了她的手,像失去了啥儿必须立马抓住一些啥儿样。她的手不是天天下地、磨茧结疤、生硬有刺的那一种。她也烧饭,她也择菜,她也洗衣,可是她的手却柔柔软软,光光滑滑,每一根手指都有些丝绸感。她不知道她说过的话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力,像一桶冷水兜头浇在了我头上,我已是二十四周岁,可她说新任的县委书记也才二十八周岁。我冷不丁儿有了一种自卑感,有了一种急迫感,恨不得立马回去把程天青活吃掉,然后再把镇党委书记办公桌上的玻璃全摔碎,把书记兼镇长的那个人活埋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东边的沟底有人赶着两只绵羊在河边饮水,我不得不丢开她的手由小路的西边走过去。

    那是一条狭长的谷地,小麦在谷地蓬蓬勃勃,能浇水的田头上,不断有浇麦的农民朝着我们望。身后是公路,左边是悬崖,右边的坡地虽然没庄稼,荒荒芜芜,野草半人深,可那面坡地正对着公路的一个弯。凡从那公路上过的车,走的人,只要到那弯儿上一扭头,就能把那坡地一目了然。我们忽然觉得那一大片坡地的周围都有人,都有人在盯着我和夏红梅。我们不知道该去哪儿躲一躲。我们已经在那面坡上转了一大圈,下到沟底又从沟底爬上来,裤腿上沾满了草毛和刺儿。我俩没有说我俩要去哪儿干啥儿,可我俩都知道到我们要找一个去处干啥儿。汗把我的衬衣领子湿透了,她那件粉红的的确良衫儿也白汗淋淋地贴在身子上,使她耸立的乳房越发耸立起来了。因为汗,她的脸又红又艳,有浅浅的热气挥发着,使她浑身上下都有一股令人眩晕的女人的肉香在那面坡地流流散散地飘。我们不说话,默契像鞋和路样在我们的脚下边。我们已经在那坡上走了一大晌,她没有说“算了吧”那样的话,我更不会说那样一句话。我一早来等她就是为了要在这儿给她和我寻找那样一块僻静地。在那块僻静的天堂里,我们要燃烧,我们要爆发,我们要革命,我们要砸碎铁锁链,建立新爱情。

    我们从那面坡地往南走了一段后,在一堆膝深的荒草边上停住了。那是一块缓坡儿,坡儿上堆了一片土,那土堆上的草又旺又绿,仿佛是专让野草生长才堆将了那么一堆土。在那堆野草荒土后的崖下边,冷不丁生出了一个窑洞儿。那窑洞把我们的目光吸走了。

    我俩朝那洞口走过去。

    从洞口生出的凉风生生冷冷朝我们袭过来。

    那是一眼旧墓穴,尸骨被换坟起走后,留下空空的墓洞躲在崖下边。她和我都熟悉,在豫西山区那地方,人死了,凡因辈分小,不能入祖坟者,或者暴死在外者,再或老人先死了一个,另一个身体又不好,料定活不了太久,家里贫穷,想两个丧事合二为一办了的,就都那么临时借崖挖出一个墓,把人丘等几年后,再把尸骨扒走正正规规安葬在祖坟里。

    我和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眼旧墓穴,可我们在那墓穴前站着没有动。

    我说:“到处都是人。这人都是从哪儿钻出的?”

    她朝四周无奈地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天,脸上有一层浅白色。

    我说:“回到镇上,在人前你我连一个眼色都不能递。”

    她说:“好像哪儿有些脚步声。”

    我说:“这儿最安全,谁都不会来。”

    她说:“爱军,我俩是不是疯了呢?”

    我说:“红梅,我们是革命情谊革命爱,我俩一点没有疯。”

    然后,我很快拉着她的手,朝那墓穴的边上走过去。果然从我们走来的路边上传来了脚步声,由远至近,就响在我们头顶上。我俩就蹲在墓门口。我把她揽在怀里,双手捏着她的两只手,等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才扭过她的脸,在她的脸上疯吻了几下子。

    我说:“你怕吗?”

    她说:“怕啥儿?”

    我看了看那穴旧坟墓。

    她说:“不怕,有啥怕?它能吃了我们俩?可我怕有人从这走过去,被抓住我们就完了,永远也别想在程岗镇出人头地革命了。”

    我说:“哪儿还能比这安全呢?”

    让她坐在地上,我先一步到那墓里看了看。那墓洞有五尺宽,七尺深,竟也一人那么高,和一间小屋一样儿。潮湿的地上平平展展泛着深红色,有两根架过棺材的方木和十几块青砖都还扔在地面上。洞壁上临洞口的通风处,壁上、壁角都结了蜘蛛网。有蜘蛛在那网上爬动着。墓洞深处有浅浅一层青苔儿。不消说,那墓洞从把死尸和棺材抬走后,再就没有进去一个人。那一会儿我曾想,这墓洞若在程岗镇的附近该多好,要那样可以永永远远做我和红梅约会的地方了。

    可惜距程岗有十八里的山坡路。

    可惜我和红梅同在程岗镇,要痛痛快快有那么一次真事儿,却比登天还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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