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红梅从那水沟下攀着槐枝,爬上公路,走到公路的山顶时,我俩终于在那歌曲和音乐之后听到了新华社发布的一条重要新闻,毛主席又有最新最高的指示发表了。
第五节
1.转折(一)
夏天过去了。
别人进入三夏大忙时,整个夏天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把程岗大队群众的力量从他们的血里骨里挖出来。
我们要依靠群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次和红梅在村口分手时,她说:“我们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我说:“你放心,红梅,只要依靠群众,不要多久,就能把村里政权夺过来。”然后,我们就在村头分手了。我看着她走过程前街的井台旁,才绕道至程后街轻脚快步回了家。
我在家闭门不出思考了一夏天。这一夏天我成千上万遍地默念我们要依靠群众那句伟大而又深刻的七个字。那七个字使我意识到了程岗大队的领导层之所以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如铁桶一般,除了因他们都是程家血缘这个腐朽的衣钵外,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我们自己没有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没有在“敢”字上做文章,没有讲究政策和策略。
为发动群众,我必须想出一套计划来,制定出一套策略来。那个夏天,我闭门不出的成果,是我在我那牛皮笔记本上列了四点计划:
(1)迅速成立三人核心领导小组,成员是我、红梅、程庆林或者程庆贤。
(2)广泛搜集报纸、广播和九都市及县城和左村右庄那些阻挠革命行动者必然没有好下场的事例和典型。
(3)把这些事例和典型印成传单,广泛散发到各家各户,散发到每个社员群众的手里,造成程岗政治空气空前的紧张和不安。
(4)在紧张不安的气氛里,发动群众,寻找革命的突破口。
第一条,秋天刚到,我和红梅去找了程庆林,说:“庆林,咱有话直说,你想进领导小组吗?推翻程岗大队党支部后,你就是程岗大队的副支书。”他想了和没想一样说:“想。只要能当村干部,你爱军让我干啥我干啥。”这就没有必要再去寻找程庆贤了。领导核心小组也就立马成立了。
第二条,我们在秘密行动中用了半月时间,搜集七十八条事例,从这些事例中选出了十五条典例,印了二百张传单。为了保密,我到一百八十里外的邻县我的战友那里打印了那些传单(我的那个战友在县委打字室工作)。这十五条典例分别是:
(1)地区九都的东城区,区委书记因不仅不支持革命小将们的造反行动,还和一个姑娘拉着手走在大街上,小将们把他吊在城门楼上用火活活烧死了。
(2)在城关红梅的母校里,一位老师偷看女厕所,学生们在他讲课时,把他捆在黑板架子上,把他的眼珠挖出来喂了狗。
(3)距程岗只有六里远的东大头儿大队,群众发现党支部书记把毛主席语录掉进茅厕里,他不仅没有立马捞出来,而且还用半截土坯放进茅池中,把飘着的语录压进了茅池底。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纸包不了火,土挡不了水。土坯泡成烂泥时,群众在抓革命、促生产挑粪灌地那一天,捞出了那本红语录,发现语录上写有村支书的名,不仅一声呐喊撤了这支书,还在呐喊声中打断了他的一条腿,让他自己把自己拉的大粪吃了一堆儿。
(4)耙耧山脉的深皱里,有个村落名为小溪村,要求所有过桥的人都背一条毛主席语录,有个女社员不会背,守桥的青年问她说:“你知道毛主席是谁吗?”那人想了半天摇摇头,青年们就把她推到水下淹死了。
……
(13)省城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造反派,已经是省里的常委委员、宣传部部长,是全国因革命而被提拔的最年轻的省级领导干部。
(14)地区某工厂的工人赵霞秋,女,二十六岁,被领导接见之后,一夜之间成为该厂七千八百名工人拥戴的好厂长。
(15)距程岗镇二十二里路相邻的马家营子公社,有位年仅十八岁的回乡学生领导青年闹革命,在推翻了村党支部书记之后,组成了新的村支部;因革命有功,最近不仅成了公社书记,还有可能成为县委委员。
印成了传单的典例,看了不仅使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而且心旷神怡,灵愉神悦。在中国大地上,居然有人二十一岁就成了省委宣传部部长,居然有人二十六岁就成了有七千八百人国营厂的厂长,居然有人十八岁就当了村支书,又当了公社的一把手。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社会就是这样,每天在前进,人们的思想在被改造着,特别是在革命高潮到来的时候,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们不能不采取行动了。我们不能心慈手软了。在拿枪的敌人面前,我们取得了胜利,在不拿枪的敌人面前,我们也一定要取得胜利。
我们把那些散发着油墨黑香的传单散发出去了。我们站在村头,像真的患有魔症的病人,见人都给他或她的手里塞一张。问:“是啥?”答:“传单。”问:“上边写的啥?”答:“看看你就知道了。”说:“一字不识,咋看哩?”说:“请人念一念你就知道了。”那些收工回家的村人们,那些赶着牛、羊回家的村人们,那些背着书包,从学校出来回家吃午饭的学生们,他们拿着那些传单边走边看,有的还如在课堂朗诵一样,在街上走着大声读起来。那些不识字的村人们,凑到念传单人跟前,可他正听到来劲时,那念传单的人却突然不念了,脸色变白了。听的说:“赶快往下念呀。”念的把那传单收起来说:“怕要出事了,怕要发生塌天的事情哩。”说完就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赶去了,躲灾避难一样往家赶去了。
意外、奇妙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二百张传单,我们三人发出去三十多张时,那些在牌坊之战中被他们的父母、爷奶拉下战场的青年们大都又自觉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回到了革命的队伍里。程庆森、程庆石、程庆旺、程贤桩、程贤敏、程贤粉、程庆安、程贤翠、田壮壮、任齐柱、石大狗、石二狗、张小淑,他们看了传单,先是一脸惊色,及至把那些传单看完之后,都过来帮我们散发传单了。他们把剩下的一百多张传单每人分拿了十几张,分别到程前街、程后街、村头上、吃饭场、校门口如撒雪片一样把那些传单撒将出去了,贴在、挂在谁家门口和低矮的枣树、柿树上。
一时间,程岗村陷入惊慌了,家家户户都在议论那被火烧死的区委书记、被挖出眼珠的老师、被打断了腿的村支书。秋天的街道上,除了是玉蜀黍的生甜气息,就是半黑半白的恐怖在街上笼罩着。说:“真的把那人推到水里淹死了?”说:“东大头儿村的支书我认识,真的把他的腿给打断了吗?”村里有人和东大头儿村有亲戚,勤勤快快地跑去问了呢,果然情况属实,还说那支书家的儿子,听说他爹用土坯把语录压进了茅厕底,于是问他爹:“真的吗?”他爹低头不语,儿子起手就在他爹脸上打了一耳光,还跟着又在他爹的裆上踢一脚。
一场深刻的思想斗争如龙卷风一样在程岗的家家户户开始了,明眼的村人已经看到风卷残云般的革命洪流,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奔泻进了程岗镇。我知道,我必须借这股东风之势,迅速找到革命的突破口,找到置敌人于死地的喉结和心脏。
简言之,就是必须从村支书或者村长身上找到他们现行反革命的言论或行动,一举捣毁这个党支部。当然,打倒了程天青,也就摧毁了党支部。当然,要把程天青置于死地而后快,则需要他反革命或曾经反过革命的铁的事实和证据。当然,找不到这些证据不要紧,只要能从他的直系亲属身上找到些,也是完全可以的。在革命紧要关口上,同样是条条道路通罗马,殊途同归就是这道理。
时令已经过了寒露,秋熟的季节来到了。玉蜀黍红烂烂的甜味,已经开始从田地里朝村落袭过来,你从程岗镇上走过去,由西向东,或由南偏北的风中会夹带着瞅得见、摸得着褐黄的秋味儿,如初春的柳絮杨花在街上飘荡着。这是最不利于革命形势的季节了。在乡村革命的发展过程中,农忙总是要阻挠革命进程的。革命总是要必不可少地为农忙让出一条路,为农忙付出沉重代价的。我想应该在秋收到来之前,就找到革命的突破口,在秋收的忙乱中,趁热打铁,把程天青从程岗大队皇帝的位置上拉下来。
我决定召开一个革命骨干会。
会议的口头通知,由程庆林送给了十七个人,会议的地点选在人迹罕至的十三里河的河滩上(我和红梅约会的失约处)。为了在那个会上深刻地动员大家揭发程天青的错误和犯罪事实,我买了十七个笔记本、十七支圆珠笔、一盒红印油。我要大家在我动员之后,当即把程天青的错误言行写到笔记本儿上,再在那笔记本上按上自己的红手印。我希望通过这个秘密会议,能找到程天青有把毛主席语录掉进茅厕的事,或将毛主席三个字写错、写倒的事,或再一不小心说过啥貌似平淡无奇,分析之后则使人大惊失色的错话儿。这样的事情只稍有一点,革命的突破口也就出现了,程岗也许就有了曙光啦,程天青也就大祸临头了。正是午时候,天气热得很,村里人都在歇午觉,村街上热烫的宁静像烧干了水的锅。女娃红花和孩娃红生也都在屋里睡着了。为了把那十七支圆珠笔芯做成能写字的圆珠笔,我在院里把我家的竹扫帚折开,用菜刀削出十七段细竹竿,用纳鞋的绳儿做着圆珠笔。这当儿桂枝推开大门回来了,手里提了一挂儿机器轧的细面条,半篮儿鸡蛋和鸭蛋。
她问:“你干啥?那是新扫帚。”
我说:“你听着,你我不是一个道上跑的车,从今往后你少问我干啥。”
她怔怔地立在那,脸上有了菜青色,似乎要发作,可她忍住了。我知道她有事情要求我。她每次有求于我时,就总是强压着火气不让自己爆起来。
她说:“今儿是农历几月初几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抬头,仍在把笔芯往细竹竿里塞,
“几月初几碍我啥事儿?”
她说:“今儿是我爹六十大寿你知道不知道?”
我乜了她一眼,“他六十岁了?国家干部六十就必须退休了,他咋还占着这村支书的位置不下呀。”
桂枝脸上的青色加重了,“你今儿去不去给他祝寿?”
我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没那个闲工夫。”
桂枝眼里有了泪,“高爱军,算我程桂枝求你行不行?”
我停了手里活儿,“程桂枝,半月前我娘生日,我让你擀一碗鸡蛋面条端到岗上给我娘,你咋不擀哩?你咋不端哩?今儿你求我了是不是?好哟,我也求求你,让你爹四年前说过让我接班当村支书的话兑现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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