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怕死都猜不出那些字和部首是啥意思。”红梅说完,把目光从那四行水波纹的石膏像上移开了。
这当儿,我看见不知啥儿时候被推开的天窗前又有哨兵在晃动,看见日光从窗前射进来,像一个探照灯的光。时间大约已是半晌儿,从那日光中我感到了有炎热开始在屋里漫散着。红梅站着在揉她的膝盖儿,在捏她的小腿肚,捏完了又用拳头在撞她的脚面和脚跟。我们已经在那凳上站着、蹲着过了一夜大半天,最少十五个小时了,如果今天关书记不派人来和我们谈,我们就要在那凳上再蹲一天又一夜。这一天又一夜,如何让我们蹲蹲站站、站站蹲蹲熬过去,成了最残酷的斗争和敌人,不消说,最终败将下去的可能是我们。可我们不能在没有经过正式的谈话——哪怕是审讯,就把一切说出来,不能在壮志未酬时就把我们自己出卖掉。我们必须要见到地委关书记。我们毕竟是关书记赏识的红色接班人,也许因为我们革命的功绩和成就,关书记会把我们的过错一笔勾销的。至少说,关书记官大量大,一定会宽大我们的。刘处长在最终离开我们时,不是说:“有人杀过十几个人还照样当官呢,你们的事有啥儿大不了。”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革命中的规律和逻辑关书记不会不明白,不会不通达。重要的是,我们要等关书记来,最少等关书记亲自派人来。而当前,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把难熬的时间打发掉,设法在那五寸宽、八寸长的凳面上,让自己忘掉口渴、饥饿、腰酸、腿困、筋疼和脚麻,千万不能从凳上掉下来,不能一脚踩到毛主席的像上去。
红梅说:“爱军,今天会有人提审我们吗?”
我说:“不管提审不提审,我们都不能掉到凳子下。”
红梅说:“爱军,今儿白天熬不到黑,我就会从凳上栽下去,就会踩到毛主席像上的,我的两个小腿和脚脖已经肿得和发面一样了。”
我让红梅把裤子撸起来,果然她的脚脖和小腿一样粗,又明又亮,闪闪发光。她说:“咋办呢?我们就在这凳上等死吗?”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不想听。我说有个人特别忠于毛主席,忠于党中央,比你比我的思想觉悟还要高。他听说成千上万的学生都可以在天安门广场见到毛主席,我为啥儿不去一趟北京天安门?于是,他卖了猪、卖了羊、卖了家里的粮和树木,拿着钱千里迢迢往北京赶去了,坐汽车、坐火车,不通车的山路他就步行着走,从秋走到夏,又从夏走到秋,终于就到了北京天安门城楼前的大广场,你猜他站在那广场的中央说了一句啥?
红梅望着我。
我说:“你猜猜他说了一句啥?”
红梅说:“他振臂高呼了一声‘毛主席万岁’。”
我说:“不是。”
红梅说:“是‘共产党万岁’吗?”
我说:“也不是。”
红梅说:“天安门广场中央是人民英雄纪念碑,他肯定是望着纪念碑作了一首像‘翻身不忘共产党,解放不忘毛主席,吃水不忘打井人,幸福不忘插红旗’那样的诗。”
我说:“更不是。”
红梅说:“那他说了一句啥?”
我说:“你再猜猜。”
红梅说:“我真的猜不着。”
我说:“他在天安门广场走了一圈,最后站到广场的最中央大声地说:天呀,这广场真大哪,多少亩我都算不出来,没有树,又干净,毛主席为啥不发一道指示把全国的粮食都运到这儿晒晒哩?”
我说完红梅就笑了,双手抓住凳沿儿,笑得差一点掉到凳子下。天窗外的哨兵听见她的笑,莫名其妙地往里瞅,用手敲着窗子制止了我们的欢乐和笑声。然他把红梅的笑制止了,红梅却忘了她的脚脖儿肿,忘了她一夜没睡觉,忘了我们是在监狱的拘留室。她说,爱军,你再给我讲一个。我又一连讲了三个革命笑话和故事,她还想听时我却搜肠刮肚也讲不出来了(我发现我是革命家,而不是革命故事家,不是革命笑话家和革命幽默家)。于是,我们开始相互对诗做游戏,我说出上一句,要求她说下一句,她说出上一句,我就对出下一句。
我说:“钟山风雨起苍黄。”
她说:“百万雄师过大江。”
我说:“春风杨柳万千条。”
她说:“六亿神州尽舜尧。”
我说:“我失骄杨君失柳。”
她说:“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
我说:“独立寒秋,湘江北上,橘子洲头。”
她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我说:“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她说:“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息,万马战犹酣。”
她说:“革命的土地革命的天。”
我说:“灿烂的阳光灿烂的月。”
她说:“延安的宝塔航海的灯。”
我说:“天安门的城楼民族的星。”
她说:“各族人民心向党,我们心向红太阳。”
我说:“地球绕着太阳转,亿万人民跟党走。”
她说:“张开我们的双臂,迎接新的日出。”
我说:“敞开我们的心肺,播种革命爱情。”
她说:“我们要像小草一样朴实,像铁路的基石一样无私,像螺丝钉一样永不生锈。”
我说:“我们要像田野一样开阔,像山脉一样坚强,像长江黄河样奔腾不息,战斗不止。”
我说:“手提红灯四下看,上级派人到隆滩。”
她说:“时间约好七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
我说:“人说道世间只有骨肉的情义重。”
她说:“依我看阶级的情义重于泰山。”
我说:“黄连苦胆味难分。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同恨人间路不平,路不平。”
她说:“可曾见他衣衫破处留血印,怎忍心怎忍心(哪)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
我说:“枪林弹雨军民隔不断,妇救会员拥军要争先。”
她说:“虽说是几番送粮人未见,为支前我不怕走遍大平原。”
我说:“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
她说:“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共产党、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红旗指处乌云散,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
我说:“九龙江上摆战场,相互支援情谊长。”
她说:“抬头望,十里长堤人来往,斗地战天志气昂。我立志,学英雄,重担挑肩上,脚跟站田头,心向红太阳,争做时代的新闯将,让青春焕发革命光芒。”
她说:“爱军,下面我可以说现成的句子,你只能编出来,还不能停顿时间长。”
我说:“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你来吧。”
她说:“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做马牛。”
我说:“低头想起旧社会,止不住双眼泪水流。”
她说:“好!——月照征途风送爽,飞兵奇袭沙家浜。”
我说:“一路走,一路唱,月黑风高挡不住我心愉快、志坚强,意志坚强斗志昂。”
她说:“一般——好像是从戏词里套搬过来的。下边你注意,我说几个字,你必须对出几个字,要对仗,要押韵,要自己编。”
我说:“好。”
她说:“一唱雄鸡天下白。”
我想了想:“万声莺歌颂明月。”
她想了想:“驿外断桥边。”
我想了想:“寂寞花烂漫。”
她又想了想:“红军不怕远征难。”
我笑了笑:“山山水水等闲看。”
她说:“不用笑,谁笑到最后谁就最好看——五岭逶迤腾细浪。”
我说:“山山脉脉如泥丸。”
她说:“你这不是诗歌,是一句顺口溜——金沙水拍云崖暖——你必须得说对仗工整的七律诗。”
我想着没有立马说。
她说:“你好好想一想——你不是说你当兵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诗歌吗?”
我仍然没说话。
她说:“金沙水拍云崖暖——你想的时间不短了。”
我说:“你刚才说的一句是啥儿?是五岭逶迤腾细浪?”
她说:“上句是‘五岭逶迤腾细浪’,这一句是‘金沙水拍云崖暖’。”
我的脑壳被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听见我脑里有山崩地裂样一串噼啪声。我抓住了“五、山、委、辶、月”和“人、氵、水、扌、云”与“五岭逶迤腾细浪”和“金沙水拍云崖暖”那暗藏的秘密,找到了它们与地上那一片毛主席像的坐标关系。我突然就拿到了打开面前走出革命八卦阵的金钥匙。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在那眨眼的工夫中,我灵醒到了“五、山、委、辶、月”正是“五岭逶迤腾”五个字中的偏旁部首和汉字,“人、氵、水、扌、云”正是“金沙水拍云”五个字中的偏旁部首和汉字。我把头扭向那四道水波纹的毛主席像,红梅说你对不上“金沙水拍云崖暖”了是不是?我挥了一下手,又把手猛地压下去,示意她别说话,示意她蹲下来和我一样观察那一片主席像。她知道我从那片像中找到走进走出的暗道了,便把目光盯在那片小雪人样的像上去。我数了那片毛主席的像,统共五十六座,正好和《七律》诗的五十六个字相等着,而那四行像,每行十四座,又正好是两句诗的字数儿。就是说,第一行十四座像对应的是毛主席的七律《长征》的前两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第二行十四座像对应的是“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第三行像对应的可能是《长征》的第五六句,第四行对应的是七八句。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在第一行的第七座像边找到了露在像外的一个“又”,而《长征》第一句的第七个字“难”中也正有“又”字,第四行的第二座像边露出了一个“口”,而《长征》第七句的第二个字“喜”也正含有口字儿。
验证了四行毛主席像的排列正是毛主席的七律诗《长征》中五十六个字呈水纹的排列后,我几乎没有费力就想到了毛主席像东西南北的坐向和七律诗抑扬顿挫的四声读法的对应了。我猜想一声可能为之东,二声可能为之西,三声为之南,四声为之北。我细吟出“红军不怕远征难”七个字的四声分别是二声、一声、二声、四声、三声、一声和二声,它对应的主席像的坐向应该是西、东、西、北、南、东和西,再去看第一行七个主席像座向果然就是西、东、西、北、南、东、西。细吟出“三军过后尽开颜”的四声分别是一声、一声、四声、四声、四声、一声和二声,想它对应的最后七座毛主席像应该是东、东、北、北、北、东、西,去看那七个像时,果然又是东、东、北、北、北、东和西。
我完全破解了这五十六座像组成的革命八卦图和革命地狱图。
一切都不言自明了。我再次证明了我不仅是天才的革命家、政治家,也完全是天才的军事家和卜算家。我对红梅轻声说了这一点,她数了一遍地上的像,她想了一遍“五、山、委、辶、月”与“五岭逶迤腾”的关系,观察了三、四行像前的几座像的座向后,眼睛轰的一声亮起来,仿佛一个死囚听到了特赦令,仿佛渴极的人看见了一条哗哗流淌的河,仿佛在地下埋了十天、八天的人看见了清晨和日光。屋子里电灯早就熄灭了,从窗里射进来的日光,有胶轮车在马路上飞奔着的吱啦声。窗前的哨兵依然露一个头儿在窗口,不知他在望啥儿,不知他在想啥儿。昨儿夜里砖窟那黄烈烈的硫磺味儿没有了,眼下能闻到的只有晒热的田野的气息和屋里被日光蒸发着的潮湿味。我们被这一发现激荡起来了,彼此望着一时谁都没说话。我看见她脸上红光烂漫的兴奋方兴未艾,且那兴奋只有我们在做那事儿时候她才有,只有到了高潮将临时候她才有。她的那种红艳艳的动人和妩媚与这一伟大的破解和发现共同把我冰凉的热血转眼烧将起来了,把我的血液烧得咕咕嘟嘟沸腾起来了,使我对她的饥渴长江黄河样在我浑身奔腾着,飞泻着,鲜花怒放着。我看了看满屋的语录、论断和毛主席的像,感到了那些像和语录如闸如堤样在我脉管的各处横着和竖着,拦着或截着。我想起了我们初见时她在郊外铁路边拘拘束束的艳美和放肆,想起了在墓里的疯狂和淋漓,想起了两年多来在地道中的温馨和随意,于是我就在那一瞬间决定我要从这监狱逃出去。要和她一道逃出去。哪怕仅仅是为了出去最后在旷野的哪儿赤身裸体,尽情尽意,尽心尽力地疯狂一次那事儿,仅仅一次那事儿,我们也要从这逃出去。
想到逃出去时我的手上出了两把汗,脸上的热和紧张如被火烤一模样。窗外的哨兵又往屋里望一下,见我们都还蹲在那儿,便把头又缩回到原处了。我瞟瞟窗,看看门,在半空面对红梅,用手指画了“逃走”两个字。我把这两个字一连在空中写了五遍,当红梅最终认出那两个字儿时,她的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惨白,而是闭着双唇盯我一会儿,在空中写了“行吗”两个字。
我用力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她闭紧双唇想一会,竟比我更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骨髓!)一个伟大、冒险、奇异、空前绝后,可载入史册的计划在红梅的一点头中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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