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坚硬如水(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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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并不为蹲了一夜一天的监狱而悲伤,不为在那种充满革命才智的特殊拘留室受到的监视、饥渴而愤怒,也许这一段短暂的历史会在我们未来的奋斗中获得新的意义,为我们命运的损失还可以成倍地补偿哩。可惜的是,这件事情晚来一天就好了,晚来一天关书记就在县里宣布我们的任命了,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县长和妇联主席了。我们当了县长和妇联主任,在那监狱他们还敢不给我们吃饭喝水吗?还敢在通往门口的路上布设《长征》的八卦吗?月亮从北边天空又往南边天空游移了,山脉上的寂静越发地铺天盖地着,远处旷野的地上黑黑深深一片,浓浓乌乌天地,不知那儿是开始灌浆的小麦地还是没膝深的野草地。我们隐隐地看见了地面的草或庄稼在风中摇摆着,像我在部队时见过的海面一起一伏着。我仍然在握着红梅的手。她脸色灰灰蒙蒙,如雨如雾,手指却又冰又凉。说到底,她是女同志,是不十分成熟的革命者,还有患得患失的革命脆弱症。我想我作为一个大男人,一个她的领导和战友,一个胸怀大志的革命家,一个她难得的优秀情侣和为她革命指引航向的人,一个身怀大略的政治家,我必须把她的腰杆撑起来,让她感到蹲了监狱没啥大不了,从监狱逃出来也没啥可怕的,这无非是革命和革命者开了一个小玩笑,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如革命历史中我党犯下的“左”倾、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一模样,没有那些“左”倾、右倾机会主义的错误路线,我党会像今天这么成熟吗、伟大吗?如此同理,我们在革命生涯中不犯一点错误、走一点弯路,革命不和我们开一些玩笑、发生一些误会,我们会成熟壮大吗?我们会积累许许多多的革命经验吗?我们会在为革命鞠躬尽瘁之后在那个上万人为我们召开的追悼会上让他们痛哭流涕吗?会让他们承认我们果真是农村革命工作卓越的政治家和领导人吗?我必须安慰好我的夏红梅,教育、鼓舞我的夏红梅,她是我的灵魂我的肉,我的躯壳我的心,我的骨髓和精神。我把红梅的手拉得更紧了,把她的指头捏在我的双手心里搓了搓。我说:“你在想啥哩?”

    她说:“不想啥。”

    我说:“你见过大海吗?”

    她说:“没有。”

    我说:“哪一天我一定领你到青岛看看海,领你到北京见识见识天安门。”

    她望着我的脸:“还有那一天吗?”

    我盯着她的眼:“咋会没有那一天哩?”

    她说:“爱军,你说我们逃出来到底干啥呢?被抓住不是又罪加一等吗?”

    我说:“你为我们刚才那事时间太短埋怨我?”

    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去,“我们逃出来就仅仅是为了那事儿?”

    我说:“当然不是。我们还要回家把程寺和牌坊炸掉,完成我童年的革命夙愿;你要回家看看,证实一下洞口是不是被人发现了。是,我们就如实交代我们的过错,争取革命对我们的宽大,给我们以重新革命再立新功的机会。如果那洞口还严密如初,那关书记关我们就不是为了那事儿,我们就可以用别的手段和态度来对付他们了。”

    红梅有些着急了,她抬头看看天,辨认辨认我们所处的位置说:“既然这样我们还不赶快走,还待在这儿干啥哩,要天亮之前赶不回来咋办呀!”

    我说:“你总得让我把方位弄清楚,你知道我们是在县城东还是县城西?我们回程岗镇该往南还是该往北?”说了这些,她脸上的迷茫和焦急淡薄了,我便把目光从树林顶上翻过去,看见十里、二十里的夜空里,有一大片模糊的光亮铺在地面上,且那儿偶尔还有电焊的弧光在夜空闪几下。我说:“县里有没有机械厂和汽车修配厂?”红梅说:“有。还有一个农机制造厂,不过都已经停产了。”我说:“有人抓革命就有人促生产,工厂越瘫痪就越有人搞夜战,这是革命规律和斗争规律决定的——不消说,那儿肯定是县城。”然后,我到一棵树旁摸了摸树身朝阴的光面和向阳的涩面,判断出监狱刚好是在县城的正北方,而我们又在监狱的偏南方,程岗镇是在监狱和县城中间地带的偏北向。监狱、县城、程岗组成的是个锐角三角形,而程岗和监狱极有可能正好在锐角最短一边的两端上。就是说,我读中学时的几何学仍然刻在脑子里,当兵服役时,共同科目中的方位与点的基本常识没有忘。眼下我们在监狱边的山顶上,不是离家更远了,而是离家更近了。我们完全可以连夜到程岗,天亮之前沿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站到监狱特殊拘留室的凳子上。

    披荆斩棘走出了敌人牢房/望远方,想程岗/更激起我们斗志昂扬/党对我们寄托着无限希望/亲人们同志们语重心长/千叮咛万叮咛给我们无穷力量/一颗颗火红的心暖人胸膛/要大胆要谨慎切记心上/靠勇敢还要靠智谋高强/党的话句句是胜利保障/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有勇有谋缺果断/见了大路也如双眼盲/任凭那威虎山上层层屏障/任凭那下山路有万里长/任凭那枪如林、弹如雨/明碉堡暗地道处处设防/只要我靠智慧算计得当/定能够走薄冰犹如踏在大道上/两天来摸敌情烟雨迷茫/需逃离寻细访查方能够了如指掌/知己知彼不慌张/百战百胜有保障/除此外还需更圆童年梦/炸程寺毁牌坊将封建残余一扫光/既然投身革命就彻底/赤胆忠心献给党/逃离时冒风险再三思量/能一箭双雕就不能犹豫彷徨/刀丛剑树也要闯/排除万难下山岗/误战机,毁大计,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党/误命运,毁革命,对不起人民和程岗/山高不能把路挡/情险不能把心伤/立壮志干革命决不迷惘/干革命立壮志我们胸有朝阳/穿林海过雪原也要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要扑上前/恨不能急令飞雪化春雨/急令黑夜变明天/迎来春色换人间/迎来朝霞照宇环/迎来洞房花烛映人生/迎来新的前途谱新篇/甘洒热血写春秋/壮志未酬誓不休/但等那日同饮庆功酒/看红旗漫卷这环球。

    我说:“红梅,快朝着东北方向走。”

    她说:“不会走错吧?”

    我说:“错不了。”

    我便拉着她的左手,踏着月色小道急忙朝东北方向走去了。把监狱、林地和县城在我们身后越丢越远了。

    我们连一点弯路也没走,翻过一道山梁,从月光小道上插入通往程岗的汽车路,道上还拦了一辆运煤的拖拉机,搭乘了十余里,说我们夫妻俩同是县城某工厂的工人,因为老母生病,急忙忙连晚饭都没吃,连夜往家里赶哩。那司机四十几岁,被我们的话说得入心入肺,十二分感动,不仅让我们搭了车,还让我们吃了他的干粮。他说:“这年头娃儿连夜跑几十里回家看娘不奇,可儿媳妇能一口饭不吃,走几十里回家看婆婆那就少见了——就为这,你们把我的干粮吃掉吧。”

    阶级情、兄弟爱动人心肠;兄妹爱、阶级情令人感伤。我们向司机师傅无私地说了许多谢话,两个人把他兜里做干粮的三个白面蒸馍全吃了(有一天我重新当了县长,我一定会让这司机师傅去当县机械厂的厂长或副厂长。我把他的名字记下了,他叫柳红立,库内公社柳林大队人,小学文化,贫农成分)。因为这十几里的搭乘,我们如期回到了程岗镇。那当儿夜正深,我和红梅站在二程牌坊前,望着睡熟的村落,望着程前街路边的线杆和树木,望着各家门口的积肥和粪坑,望着闲置在街中间的一个老磨盘,还有第二生产队牛圈中的牛和牛草垛,月光清静如水,平均主义地分配在村里的每一间房屋上,每一寸土地上,每一件物什上。身后田野里将熟小麦的腥甜味儿,呈青呈白地飘过来,使我们有了许多革命受挫的伤情和伤感。我们知道我们不能在村里停太久,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回监狱里,站回到那特殊拘留室的高凳上。我们寄希望于早些回去,也许那哨兵正在打瞌睡,或者天亮前的寒凉会使他回到屋里去,从而使我们再从铁门下面爬过去。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时间对我们就像一把小麦面对漫长无限的饥饿样,不抢先一步抓住它,其后果不堪设想。我和红梅在那牌坊下站了几秒钟,仅仅几秒钟,我朝牌坊的一尊立柱墩上撒了一泡尿,她过去蹲在另一个立柱墩上撒了一泡尿,回来我们两人分手了。

    她说:“我到哪儿去找你?”

    我说:“你回家一定要仔细,桃儿和她姨婆在时谁都别惊动(她离开家时把桃儿交给她的姨婆了),出来到程寺的院墙下边,看不见我就拍三下手。”

    她说:“你不回家看看你娘和娃们?”

    “时间来不及,”我说,“你至多爬在窗口看看桃儿,千万不要弄醒她。千万记住给我带火柴。”她就往程前街那个高高的瓦房门楼走去了。

    3.炮打司令部

    我从牌坊前拐进了程中街,径直往大队部里走过去。革命者的脚步惊起了几响狗吠,随后那狗吠就又安静了,村街上空无一人。月光在街上流动有声。我到大队部门口,摘下了大队部的大门,又摘下了大队部厕所边的一间仓库门。那仓库里有二百公斤县里为兴修水利、开渠凿洞下发的炸药和雷管。我从仓库里拿出三十卷油纸包好的半斤装的炸药,拿了三把雷管,两盘导火索和一把新剪子,又安上仓库门,安上大队部的榆木大门,便大步流星地往程寺走去了(革命事业没有别的出路:只有用暴力扩大根据地,解放全中国,乃至最终解放全人类)。炸药那浑厚潮湿的香味从我怀里冲进我的鼻子里,使得那一刻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手心上热汗淋漓,心跳叮叮当当,为了把自己激动的内心平静下来,我极想可着嗓子唱杨子荣打虎上山那段“穿林海过雪原我气冲霄汉”,或者是从《平原作战》赵勇刚的一段唱:“几天来和日寇周旋在平川上/转移到堡垒村鱼入海洋/日、汪、蒋相勾结凶狠狂妄/乡亲们水深火热受尽创伤/听屋内亲人安睡无声响/盼相见,盼相见却又怕惊动大娘/人民的安危冷暖要时刻记心上/不觉得雷雨过满天星光。”我觉得这唱完全是为我的所作,词儿稍微一改,就是我的内心写照:几天来和敌人周旋在山脉上/转移到程岗镇鱼入海洋/阴险的敌人仍在狂妄/使我们受陷害心受创伤/听村里亲人安睡无声响/盼相见,盼相见去又怕惊动儿娘/人民的安危冷暖时刻记心上/但只见头顶上满天月光。

    我往程寺走去时,想唱不敢唱,就想着如何把这段词儿改过来。开始想着词儿时,心总往别的方向路线跳,后来想到“转移到程岗镇鱼入海洋”一句时,哐当一下心就停在了要改的词儿上,内心的慌乱也缓缓地平静下来了。没想到这些词儿能使一个怀抱炸药的人的心慢慢静下来,我有些感激那写了戏词的文艺战士们。我想给他们敬个礼,我想他们能看见我如何平心静气地把炸药埋在程寺该多好,能亲眼目睹我炸掉程寺该多好,那该是多么动人、壮观的一幕戏的高潮啊。

    埋炸药、装雷管、接导火索对我这个优秀的工程兵来说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我仅仅用了不到一小时,就在程寺完成了这一切。我在程寺大殿的后墙和四角的墙基石缝中全都塞了炸药和雷管,四个墙角各塞了两卷一斤的药,然后又在院墙上塞了几处单卷半斤装的药,最后我把剩下的炸药、雷管兜进布衫,背在肩膀上,从院墙边的一棵槐树爬到中节院的院墙上,又从一棵柏树爬下去,往前节大院的春风亭、立雪阁的柱下屯装炸药了。几分钟后,往中节院得道学堂大殿和“和风甘雨”、“烈日秋霜”二厢的前墙柱下和后墙角下放了炸药,再往道学堂大殿的柱下装着炸药时,有一只老鼠从墙下跑出来,踩在我放在脚下的雷管上,吓得我心跳如雷,汗轰隆一声从脸上炸出来。一场虚惊后,我就把一卷炸药塞进了那老鼠洞里去。

    程寺里宁静无比,奶白的月光在寺庙中飘飘摇摇,树影婆娑,充满神秘。我在程寺埋了二十二处二十八卷炸药,把手中的最后几卷儿炸药和一把雷管装进裤口袋,直起腰时想起红梅该来了,她回家的时间长得比一盘导火索线还要长,再不来就将耽误时间、贻误战机了。

    轻轻打开中节院和前节院的门,我一出来见红梅就立在程寺门楼的阴影里。

    “你来了咋就不拍手?”我说。

    “我听见你在里边的动静了。”她说,“我在这给你放个哨。”

    “情况咋样儿?”

    她把头低下,月光中脸是青白色,

    “事情和你说的一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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