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三部曲-开国公贼:猛兽行(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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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小九子用兵越来越精明了!”张金称轻轻点头,“先收拾最强的那个,然后再对付软的那俩。他比咱们强,老六,你说是不是?”

    “的确,他读过很多书。这些年您又没少指点他!”孙驼子笑着承认,很是为程名振的作为而感到自豪。

    “战报呢,能不能拿给我看看?”张金称精神突然又变得大好,从床榻上坐起了,伸手讨要战报。

    孙驼子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起身。张金称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冷了下了,挠了挠自己的头,笑着给自己找台阶下,“不方便么?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想随便看看,小九子办事,比我牢靠!”

    “我这就给你去拿!都在老疤瘌手里,他不会不给!”孙驼子把心一横,低声答应。

    “不必了!”张金称伸手拉住了忠心耿耿的老兄弟,“你即便拿来,我也没精神头看。你随便跟我说说吧,我只是想解解闷儿!”

    这倒是个不让任何人为难的折衷方案。前方送回来的战报孙驼子粗略都看过,杜疤瘌和程名振也没要求他向张金称保密。“就这几天的事情。瓦岗军那个谢映登给小九出的主意。然后跟王二毛两个各领一哨疑兵,夜渡漳水,吓住了魏德深和段令明。小九自己则趁夜过河,直扑桑显和的中军。双方据说打了一整夜,桑显和支持不住,一个劲地向友军求救,可是魏德深和段令明两个窝囊废愣是没敢出营门一步!”

    “呵呵。武阳郡兵早被咱们打怕了!”张金称很是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自己又亲领大军一般。“小九子那边伤亡如何?损失大不大!”

    “据说还能承受!”孙驼子在张金称身边找了地方坐下,跟老兄弟慢慢唠嗑,“小九子之所以迟迟无法脱身,一则是因为武阳郡兵和东都骁果到现在既不肯不战又不肯退,活脱变成了狗皮膏药。二来,他俘虏了很多府兵,还抓到了一名叫伍天锡的勇将。短时间内没法吞下!”

    “吞不下就杀掉算了。朝廷的勇将,也就那么回事儿!他不愿意投降,咱们也不稀罕!”张金称摇摇头,对所谓勇将很瞧不起。

    “小九子看中了此人的本事,据郝五哥说,此人是使陌刀的高手!”孙驼子笑了笑,又道。“小九子这回缴获了不少陌刀,我估摸着,他准备自己建个陌刀队出来!”

    “陌刀,小九子弄那东西做什么?那东西又费料又难练。一时半会儿成不了气候!”张金称大为不解,瞪着眼睛问道。不待孙驼子解释,他就立刻猜到了其中关键,“小九子要用陌刀对付骑兵。他想对付博陵军,是不是?驼子,你说,是不是?!”

    孙驼子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在看到程名振派人送回来的陌刀的样图和战报那一瞬间,他心中已经猜到了答案。

    博陵军当日给大伙的印象太深刻了,简直就像一场噩梦。而对于养不起也买不到优良军马的洺州营而言,抵御骑兵攻击的唯一希望便是用长槊和陌刀结阵硬顶。而长槊只适用于阻截,陌刀却可攻可守。由雄阔海那样的壮汉持刀奔着速度被长槊逼慢的骑兵冲去,一刀挥落,人马俱为两段。

    张金称也不再说话,脸上的震惊一点点消散,慢慢变成了佩服和感动。“难为小九子了,希望老天多给他一些时间!”半晌之后,他端起药碗,幽幽地说道。

    “是啊,也不知道老天爷能不能再保佑大伙一次!”孙驼子也跟着叹了口气,低声祈祷。

    老天爷真的长着眼睛么?这一刻,两个老江湖谁也没有怀疑。

    “我尽力收降伍天锡,的确是存了组建一支陌刀队的心思。只是不知道老天肯不肯眷顾,能再多给我几天的时间!”数百里之外,对于手下这支队伍的未来,程名振也非常迷茫。

    他不知道那天博陵军为什么突然大发慈悲放过了张金称。但他却清楚的知道,以洺州营现在的实力,战场上遇到博陵军,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下。

    “你怕了?”猛然间听到好朋友说出如此丧气的话,王二毛瞪圆了眼睛问道。

    “有什么好怕?”程名振摇头苦笑,“自打入了巨鹿泽,直接死在你我两个之手的人还少么?加上那些战死的,冤死的,还有被乱兵祸害死的,咱俩身上都不知道背负多少条人命债了!要说怕,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怕还管个蛋用?!”

    说着话,他又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值,也不甘心。平恩这一带也是十几万条生灵,老天凭什么连个活路都不想给?!”

    能让他如此沮丧的,自然不会是临近的另外两支隋军。段令明和魏德深二人都不是用兵之材,听闻桑显和战败的消息后,一个立刻引兵后退了五十余里。另外一个虽然没有像前一个那样被吓破了胆儿,却也紧闭了营门,采用了不战,不和,亦不走的“三不”妙计,硬生生地跟洺州军干耗。

    而洺州军正需要时间来消化击败桑显和后的胜果,所以短期内乐得跟武阳郡兵在漳水河畔相对着泡蘑菇。一旦将士们休整完毕,魏德深如果还不果断后撤,肯定逃不过跟桑显和一样的结局。

    眼下令程名振真正倍感压力的是博陵六郡讨捕守拙大使李仲坚。几个月前张金称覆没那一仗,洺州军的将领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到曾经如日中天的巨鹿泽群雄如何溃不成军。博陵精骑那泰山压顶般的一击,令程名振眼界大开,同时也给了他太多的震撼。他不怕死,但如果明知道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却依旧冲上去做无谓的牺牲,那就等于主动自杀。程名振不想落到如此下场,他却几乎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伍天锡的归降让他在阴暗的前方隐约看到了一点亮光。只是这一点儿亮光究竟是意味着黎明的到来,还是荒野里的几点鬼火,一切还未可知。

    最令人难以承受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分明看到了希望的所在,却没有时间去把握它。此刻的程名振就觉得自己正处在这样一个当口,所以忧心忡忡。白天时,身为一军之主,他必须做出信心十足,豪情万丈的姿态。因为大伙都在看着他,如果他颓废了,整支洺州军,包括漳水河西岸的三县百姓就跟着全失去了信心。而到了晚上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的脊背就明显的驮了下去,仿佛随便再加上一片树叶,便足以将其的骨头压折。

    王二毛沉吟了片刻,慢慢想明白了症结所在。作为半个局外人,他看得到比程名振这个当局者更乐观些。伸手拍了拍好朋友的脊梁骨,仿佛试图将那里的弯曲拍直,“不至于吧!一个李仲坚就让你这么头疼?王世充,杨白眼、冯孝慈哪个是浪得虚名之辈,不也都败在你手下了么?当时你手头的实力还不如现在呢,怎么兵越打越强,人的胆子反倒变小了?”

    “当时咱们两个就烂命一条,自然什么都不必考虑。大不了冲到人堆中战死了,临死前拉一个够本,拉两个赚一个。而现在呢……”程名振继续苦笑。没家没业的人胆子最大,因为他没什么可失去的,所以也不怕失去。而人一旦有了牵挂,自然便开始谨慎。古人说“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所论及的虽然是有恒产者不会轻易与人拼命,其实和占山头圈地一个道理。

    “现在还是什么也没有!”王二毛笑了几声,迅速接口,“平恩三县是你自己亲手开出来的,所以你把它们看得极重。但这三个弹丸小城,和十几万百姓,别人却未必看在眼里。否则,朝廷不用派什么李仲坚,早点儿把杨义臣调回来,或者命罗艺南下,也早就没什么巨鹿泽、豆子岗和你的洺州了!”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完王二毛的话,程名振的眼神立刻开始灵动,“朝廷看不上这里!”他一边点头,一边神神叨叨地嘀咕,“说得也是,人家是六郡讨捕守拙大使,哪看得上我这巴掌大的地方!”

    “即便他看得上,朝廷也未必允许他管得太宽。”王二毛笑了笑,继续帮好朋友排忧解难。“姓李的才二十几岁,就一下子占了六个郡,你想想,皇帝身边得有多少人看着他两眼通红。即便狗皇帝再赏识他,把谗言都当耳旁风。如果他攻入巨鹿泽,便是第七个郡,攻入武安,便是第八个郡。半个河北转眼在手,麾下又全是精兵强将。无论是谁,也得掂量掂量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倒也是!”程名振苦笑。不为自己,而是为大隋朝廷。杨义臣领军在河北剿匪不过耽搁了七八个月时间,朝廷便迫不及待地将其召回去。宁可让战事半途而废,亦不给他长期领兵在外慢慢做大的机会。李仲坚虽然屡立奇功,但其升官的速度和受宠程度,于大隋朝廷而言绝对是异数。按照东都那边防备武将比防备匪患还小心的传统,恐怕其博陵精骑击败张金称后没有继续南下的怪异举动,背后未必没有什么玄妙。

    想到这儿,他心情立刻轻松了许多。看了一眼王二毛,笑着夸赞道:“古人说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看起来果不其然。你这趟瓦岗没白去,想事情比以前清楚多了,甚至连我都不如你!”

    “见了很多高人,又想起了很多事情,自然得长点本事!”王二毛毫不谦虚,笑着接纳了朋友的嘉许。“你也不含糊!我还以为,打败了桑显和之后,你会得意忘形几天呢。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开始居安思危了!”

    “少拍马屁!你拍马屁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程名振笑着骂道。

    “嘿嘿,嘿嘿!”王二毛一边笑一边搔头皮,目光里充满赞赏。事实上,他的确非常担心程名振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心智,学着张金称那样准备逐鹿问鼎。以他目前看到的情况,那可能只会是死路一条。首先,平恩三县所处的位置,就不是个能够从容发展壮大的位置。其次,瓦岗山一行,他见识了徐茂公、程知节、单雄信、王伯当、李密等大名鼎鼎的豪杰,甚至远远地看了一眼张须陀及其麾下除了李仲坚之外的另外两杰,秦叔宝和罗士信。凭心而论,这些英雄里边随便挑一个出来,包括眼高手低,喜欢吹牛说大话的李密,本领都不在程名振之下。程名振如果不自量力地与这些人争雄,结局必然不会太好。但如果程名振还是像当年二人刚刚入伙巨鹿泽时那样,只想在乱世中保全自身和所关心的人,却并非一条没有希望的路。

    这回,程名振没有看透王二毛笑容后隐藏的心思。陪着对方傻笑了一会儿,关切地追问道:“怎么着,既然回来了,日后有什么打算?你也老大不小了,早就该成个家,免得你老娘天天念叨你。有没有看顺眼的,改天我让鹃子给你做媒人去?”

    “谁有你那么好的运气!打仗都能打出个婆娘来!”王二毛被问得一窘,面孔耳赤地反击。提到杜鹃,他猛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顿了顿,低声问道:“仗打完了,你派人给嫂子送信儿了么?每次都不让她替跟你一道,也不问她有多担心你!”

    “总得有人替大伙去守后路!”程名振无奈地苦笑。他不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也不愿意听天由命。所以杜鹃跟了他后没少受拖累,甚至忙得连夫妻之间的体己话都顾不上说。但二人之间的配合,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默契。有时一个刚刚心里有了想法,还没等开口,另外一个就已经率先去执行了。

    “那倒是!”王二毛轻轻点头,“把退路交给嫂子,肯定比交给别人放心。张金称呢?难道你就放心他在平恩县休整。他可是名正言顺的大当家,认真算起来,你的洺州军也归他调遣!”

    “一个已经被打趴下的人了,估计没什么心思再瞎折腾!”程名振带着几分怜悯的口吻回答。“毕竟他曾经为我的故主,他不离开,我就不能赶他走。否则,被人将话传开去,叫洺州军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你还在乎这个?”王二毛不太理解好朋友的想法,皱着眉头反问。

    “师父曾经说过,道义看上去没有力量,却无处不在!”程名振摇摇头,低声回应。目光里隐约又闪起一丝担忧。

    “道义他看似软弱,却无处不在!”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程名振正身陷囹圄。心中除了浓烈的恨意之外,对整个人生都濒临绝望。老瞎子这番啰里啰嗦、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自然不可能听得进去,也不可能令他信服。可经历了无数风波之后,他却慢慢地感悟到老瞎子话中所包含的深意,并且对这个只教导了自己不到半个月的师父越来越感到佩服。

    放眼世间,即便是再大奸大恶之人,也不会公然宣布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流氓恶棍。他们总会给自己的行为找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各地蜂拥而起的绿林同行,虽然干得是打家劫舍、绑票索赎的勾当,却非要扯上什么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幌子;某些老奸巨猾之徒,虽然靠卑鄙阴险手段谋得了一时之利,过后也必然给自己的行为打上个正义的铭记;而官府衙门每天都在明火执仗、强取豪夺,对外宣称却是教化百姓,维护公义。这些人之所以这样做,无他,心里终摆不脱对“道义”二字的敬畏而已。

    对于程名振本人而言,张金称曾经救过他的命。所以他就不能在张金称落难时再踩上一脚。否则,他洺州军这杆大旗上便会落下一团浓重的污点,很难吸引来更多的豪杰投靠。而万一某日他程名振不幸遇到挫折,麾下的将领们就可以学着他今日对待张金称的样子对待他,并且内心深处不会有半点愧疚。

    一饮一啄,未必有天定。但种下恶因,实有八九却会收到同样的果实。这才是程名振善待张金称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感激,而是为了对心中某种理念的坚持与认同。你可以笑他稚气未脱,或者愚不可及,但你同时也无法不佩服他的执着。

    这份执着不仅仅被王二毛一个人感觉到了,除夕过后的平恩城内,还有更多的人悄悄做了选择。他们突然发现,眼前看似简单和平淡的生活,居然如此地令人留恋。以前肆意纵横的日子虽然酣畅淋漓,却永远换不来一夕安枕。而天空中的炊烟和周围的笑声犹如一付良药,让人轻易地便能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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