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皇帝朱厚照在位期间,荒淫无度,行径胡闹,不理国政,结果明朝上下不得安宁。在执政早期,他信任刘瑾等人,这些太监从中央到地方通吃,国内矛盾激化,大江南北爆发了大小不等的武装起义。比如:
从正德三年(1508年)开始,四川的百姓就率先揭竿而起,先后爆发了多次农民起义,直到正德九年(1514年),这些浩浩荡荡的起义才被镇压了下去。
正德五年到正德七年(1510—1512),河北也爆发了农民起义,席卷了北直隶、山东、湖北等地,成为明朝中期影响最大的农民起义运动。
正德五年(1510年),宗室安化王打着杀刘瑾的旗号起兵,封锁了黄河渡口。虽然这次叛乱寿命极短,只持续了十九天就宣告失败,但在政治上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江西、福建、广东和湖广交界地区的农民,也因为赋税徭役的加重和土地兼并的恶化而纷纷奋起反抗,他们占山据险,攻城略地,处处都有人领头和明政府作对。
我们不禁要问,大小农民起义持续了上千年,政权更迭多次,难道统治阶级非要把占社会绝大多数的贫下中农往死里剥削,逼迫他们造反吗?
其实,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相对来说,明朝的税赋并不高。
黄仁宇在《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一书中提到:第一,明代的税收过低,农业税低,商业税更低;第二,明代的税收在二百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增加,反而在不断减少;农业税低到全国平均税率不超过百分之十。
这么低的税收,农民为何还要造反呢?其实,税收收入的不足意味着政府不能充分地管理帝国的资源,这对纳税人是不利的。因为正常的税收收入不能弥补支出,就会产生私下的派征,而这是缺乏有效审核的,会产生不利于百姓的猫腻。
另外,低税收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造成官员的俸禄过低,以至于官场贪墨成风,在税收之外任意课征。明朝十分猖獗的官员腐败行为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朱元璋虽然采取了残酷的手段惩治腐败,却仍然无法阻止贪腐问题的发生。可见,不从制度上解决问题,仅仅靠严刑峻法是不能化解腐败这个顽疾的。
结果,官员的贪污变成了老百姓的灾难,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遍地开花。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贪污,同僚就会把你当成异类,你无法在官场左右逢源。再说,想往上爬,就得给上级送礼,这送礼就是送钱,没钱的话你就永远只能在原地踏步,若单靠政绩往上爬,能把人熬死。
你不让百姓的日子好过,百姓就捅你的屁股,这不,没多久,农民起义就遍地开花了。
由于明朝实行军屯制,武官世袭,没什么战斗力,真正能打的人数不出几个,因此不得不倚仗文官来领兵。
文官带兵最容易陷入纸上谈兵的泥潭,必须要找一个懂兵法又懂实战的人。王琼作为兵部尚书,是个卓越的战略家,却没有实战经验。不过没关系,王琼做过吏部侍郎,他的眼光是很毒的,他注意到了王阳明。
正德十一年(1516年)九月,在兵部尚书王琼的极力推荐下,王阳明破天荒地被提拔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三品副部级),奉命巡抚南、赣、汀、漳等地(简称“南赣巡抚”)。
关键时刻还得老王上
都说“乱世出英雄”,可乱世也出心学。如同治世出理学一样,心学在乱世方能显示出夺目的光彩。
当一个人陷入绝境,谁也指望不上时,只能用自己的心、力来面对这一切,必须爆发出巨大的战斗力,才能渡过难关,翻开新的一页。
当王阳明整天像神仙一样活着,还觉得不舒服,不断打退休报告时,正德皇帝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民不聊生自然生变,“南中盗贼蜂起”,需要一个铁腕人物平乱,确保大明江山稳如泰山。
在这种情况下,王阳明被选中了。
短短六年时间,王阳明从没品的编外人员变成朝廷三品大员。他之所以能升官升得这么快,撇开他的个人能力不说,朝中有人在刻意提拔他,这一点至关重要,正应了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
毫无疑问,一个人事业的成功,百分之八十归因于与别人相处,百分之二十才是来自于自己的心灵。人脉就是钱脉,人脉的竞争力在一个人的成就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若想出人头地,就要注意培养自己的人脉网络。
王阳明能在这时候得到朝廷的重用,主要是兵部尚书王琼做了幕后推手。
王琼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他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的政策,并废除了许多不合理的制度。他也算是个人物,有着丰富的官场履历,也做出过很大的功绩。他知道王阳明在十五岁时就一个人跑去居庸关外追赶蒙古人,也听说他曾经钻研过兵法,在果盘上布阵。
王阳明作为一个有才学的文官,能够独闯塞外,能以一人之力抗天下,这样的胆量足以让人佩服。记得王尚书第一次见到王阳明时就眼前一亮,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价: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所以,王琼大胆建议启用王阳明。
在贵人的相助下,王阳明成了省级最高军政长官。虽然升官了,但王阳明对这个任命却不怎么感兴趣,反而感到有些失落,因为他更喜欢现在的自由生活。所以王阳明以身体多病,怕不能胜任为由请辞,希望朝廷容他原职致仕。
见王阳明不想接手新工作,朝廷接着又下了一道圣旨:大意还是让他前去上任,抚安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区画,大则奏请定夺。
这次,兵部还下了个批文,语气颇重:既地方有事,王守仁着上紧去,不许辞避迟误,钦此。
朝廷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你赶紧去吧,就不要推辞了,否则你没好日子过,这是霸王硬上弓啊。说到底,王阳明也只有一颗脑袋,身为国家的公务员,就得服从国家的安排,若惹火了朝廷那帮大臣,那后果是相当严重的。没办法,只有接旨了。
王阳明之所以如此不想接手新工作,主要是因为这份差事着实不轻松,让人非常头疼。
首先,所管的地界相当开阔,江西的南安、赣州,福建的汀州、漳州,广东的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广的郴州都在管辖范围之内。从地图上看,比福建或者江西都要大不少。这么大的地界怎么就没有其他省份要呢?原因很简单,就是穷,而且不是一般的穷。没什么油水可捞,自然不会有人伸手。
其次,这里的治安很差劲,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走道,被抢劫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政府人员都会受到攻击。在官场上,一提到南赣巡抚,无人不色变:谁被放在这个位置上,谁就会倒大霉;想要翻身,那难度系数是非常高的。
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山麓成了平定这一区域的最大障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于是山民们凭借崇山峻岭、洞穴丛林的有利地形进行抵抗,官军很难施展拳脚,更别说攻进去了。
虽然是个烫手山芋,但既然接手了这份差事,当了南赣巡抚,就要做出个样子,让那些偷笑的人看看我王阳明的本事。
王阳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小试牛刀
有人说,如果说贬谪龙场造就了中国哲学史上的王阳明,那么,南赣巡抚的任命则造就了中国政治史上的王阳明。这两个方面的相互激发、相互结合,造就了一个完整的、千古唯一的王阳明。
的确,王阳明,成于南赣,也殁于南赣。从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十六到赣州上任,到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被派往福建处置兵变事宜,王阳明在南赣巡抚的位子上总共待了两年五个月。不过,这段经历在他的人生中极为重要。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王阳明向赣州进发。随行的有他的妻子诸氏和刚刚过继两年的十岁的继子正宪,以及进士出身的弟子、门人薛侃等。
南赣地区位于江西南部,扼江西上游,其东、西、南三面分别与福建、湖南、广东三省接壤,地处万山峻岭之中。明初,这里地旷人稀,数十里不见民居。到了明朝中期以后,农民赋税负担渐渐加重,再加上自然灾害频繁,大批农民不得不离乡背井,成为流民,南赣地区成了当时流民活动的重要场所。
成化年间,流民便开始陆续进入南赣地区,他们往往聚在一起成为盗贼,或转化为地方强盗。这些流民成分复杂,来自天南海北,大致而言,以来自粤北、赣中和闽西为多。他们往往集体行动,多则三五百,少则七八十。到了正德年间,南赣地区流民为盗的情况已经相当普遍,形成了众多官府控制不到的地区。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流民的到来加速了南赣地区的开发,他们开垦荒地,使这里的村落逐渐增多,人烟渐密,地广人稀的面貌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改变。
万事有利就有弊,流民的到来虽然加速了当地经济的发展,但他们的活动不利于当地的治安,影响恶劣。这些流民武装让当地官府颇为头疼,疲于应付。更为严重的是,当地几乎出现了民和盗不分的情况,也就是说,当时南赣并非所有的盗贼都是流民,其中混杂着不少当地人。
当地官府对付不了流民武装,赋税自然收不上来,当地原有的社会秩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严重影响了明政府在南赣的统治。虽然官府在意识到流民的严重性后开始认真面对这个问题,曾多次派兵围剿,但都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当时,南赣乱局不断,盗贼气焰嚣张,还常常攻击县城,完全不把政府放在眼里。前巡抚文森眼见无力主持乱局,便托病离去。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阳明被推举了出来。朝廷希望他能够剿灭南赣盗贼叛乱,重建当地地方秩序。
从南京到赣州,一路上都是水道。王阳明在船舱中拿出吏部的公文多次揣摩,从“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曲画,大则奏请定夺”这句话中可以看出朝廷对自己颇为看重,给予了一定的自主权力,能否打个真正的翻身仗,就看这次了。
就在王阳明沉思之际,船已经驶到了万安的惶恐滩,这里是赣江水路中最为险要的一段,大小船只经过这里,都要万分小心,否则就会发生船毁人亡的惨剧。
突然,王阳明听到外面呐喊声不断,船也慢慢地停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王阳明疑惑地走出船舱。只见前面停了许多商船,挡住了去路,大家脸上都是一副惶恐的表情。
派人上前打听后,才知道惶恐滩附近新来了几百个流贼,聚众打劫,过往商船都要被洗劫一番。
没想到还没真正上任,就碰到了流贼,正好拿他们试试刀,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王阳明的厉害。
王阳明摩拳擦掌,准备施展一下手脚,震慑一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流贼。但大家却劝他不要着急,不值当为了出一口气丢了性命。因为对方是几百个手拿武器的流贼,而王阳明这边连家眷算上也就三十多人,实力相差悬殊,即使是玩命一搏,也不见得能占到便宜啊。
王阳明却微微一笑,那笑容透露着无比的自信,让人琢磨不透,不过却让人十分放心。
既然老大铁了心要干,那就没的说了,干。
王阳明亮明身份后,众商人心里才有了底:有巡抚大人在,就不怕这些小毛贼了。
兵法讲究“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如果用成倍兵力打退这几百流贼,不能出奇制胜,就不能显示出王阳明的本事了,他玩的就是心跳。
接着,王阳明开始布置任务了。首先,他让人竖起南赣巡抚的大旗,其次,他把众商船召集到一起,把商船伪装成军船。结果,商船被连成一片,结为阵势,扬旗鸣鼓,鼓噪而前。
这帮流贼平时也就劫个商船,抢些财物,哪里见过这么多的军船,而且还是巡抚大人带队。眼见闯了大祸,他们一下子都慌了神。
逃吧,但腿肚子转筋,连步子都迈不动,只好纷纷在岸边跪下请罪,嘴里高声喊道:“我们都是万安各地的饥民,遇到灾年,政府的救济粮迟迟不到,走上这条路也是被逼无奈啊,还望大人宽恕。”
船停在岸边后,王阳明命人向贼众宣告:“江西灾情,本院是知道的,到赣州后,就派人前去赈灾,你们是国家的子民,遇到灾荒,也不能干这种违法的事,否则,你们是自取灭亡。本院念尔等初犯,就不予追究,各自回家吧。”
这群流贼压根没见过什么世面,如果不是遇到灾荒,万万是不会拦路抢劫的,如今遇到了新上任的巡抚大人,个个都感到脊背发凉,听到要放他们回家,求之不得,便一哄而散,没了踪影。
收拾烂摊子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十六日,王阳明一行抵达南赣巡抚衙门所在地赣州。南赣巡抚赣衙门设在赣州城镇宁井街(清名杨老井街,后改名为新赣南路)。王阳明到达赣州当天,无暇欣赏赣州的秀丽风景,立刻在巡抚衙门开府办事,着手清理案牍,了解具体情况,谋划平乱良方。
此时,有七位重量级的人物闪亮登场,出现在王阳明的视野之中。他们是:
詹师富,地盘福建。
龚福全,地盘湖广。
池仲容、高仲仁,地盘广东。
谢志珊、蓝天凤、陈曰能,地盘江西。
这些人,有的已经称王,没称王的也拒绝纳粮交税,带动当地不明真相的百姓跟着和大明作对。如果单单这七个人还好对付,关键是他们有很多百姓支持,这个事儿处理起来就有些棘手了。
官府有官府的立场,百姓有百姓的立场。站在对方的立场看问题显得尤为重要,毕竟,换位思考,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心理体验过程。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是相互理解不可或缺的心理机制。
官府希望百姓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动不动就说这不好那不对的;百姓希望政府办事高效,官员清明,不要把百姓逼到绝路上。但官有清浊,民有顺刁,即使是太平盛世也总有些污点恶心人,破坏和谐社会。何况大明已经开始走向衰落,想让天下太平是很难的。
虽然现实不尽如人意,但总得想办法来改变,不能破罐子破摔。
王阳明是个清官,站在他的立场上,南赣巡抚还算不错,虽然又苦又累还要担风险,但能满足他建功立业的渴望,也能向世人证明一下他的学术主张,这总比在南京鸿胪寺卿任上混日子强百倍。
不过,他这次镇压的对象不是入侵明朝的外族,而是自己的同胞。他本来是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的,但现在要向同胞举起屠刀,这与他的理论是相悖的。
要苍生还是要大义?难道真的要做违心的事?这让王阳明犯难了。
不过,这个问题不是无解的。
如果要苍生,不与人民为敌,那么就会战乱不断,这种撂挑子的行为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使更多无辜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再说,孔夫子都可以诛杀少正卯,孟子也主张为了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像夏桀、商纣那样的帝王都可以诛杀的。所以,不去除暴,怎能安良?在匪徒出没的广大区域,民不聊生。他们遥望王师救他们出水火之中。
王阳明来了。
赣州这个地方比较落后,居民还生活在原始状态,如果他们之间发生矛盾,通常武力解决。当地的官员到这里,多是被贬,心情不好,也没心思搞建设,反而对搜刮老百姓比较上心。即使设置了巡抚,当地还是一切照旧,该抢劫的抢劫,该闹事的闹事,巡抚即使想改变这里的局面,一时也无从下手。
若想收拾这个烂摊子,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王阳明认为,想要治理好这里,必须强化法治管理,对民众进行教化。让不明真相的百姓走回正道,从内部瓦解农民起义,才能从根本上平乱。
王阳明慢慢发觉,这帮落草为寇成了山贼的农民军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作战勇猛,强悍无比。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消息灵通,背后似乎有一股强大势力在暗中支持他们。
王阳明通过对以往剿匪的战例研究发现:每次官兵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几乎没有机会展开作战,这难道是一种巧合?
农民军对官军的行踪了如指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在官府中有卧底。王阳明进行了一些反侦察活动,费了一番周折后,锁定了奸细嫌疑人——一名老吏。王阳明认为,必须解决掉这个人,保证内部团结,一致对外,才能消除祸患,为平乱成功奠定基础。
这天,王阳明突然发布命令,最近要集中兵力进山剿匪,搞一次突然行动,要各军营做好准备,随时出发。
大家的弦都绷紧了,但迟迟不见王阳明下开战的命令,在大家万分疑惑之际,王阳明却要开公审大会,对象就是那名老吏。
原来,这是王阳明的计策,他先放出消息,然后派人盯住那名老吏。待他去通风报信回来后,就下令把他秘密逮捕。经过审讯,老吏不仅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还咬出了不少同伙——都是山贼派来的奸细,难怪山贼如此厉害。
这次公审大会,就是给这些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主动站出来,改过自新,为我所用。
王阳明的身体虽然不好,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他却历经生死、饱受磨难、有勇有谋。老吏就没有逃过他的法眼,足以说明王阳明不是酒囊饭袋。
眼见来了个精明实干的巡抚,这些奸细便成了墙头草,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这下山贼们抓瞎了,在官军面前手足无措,只有缴械投降的份了。
治民,最好的办法是有效地让老百姓自治。清除奸细,整肃队伍后,为了进一步强化社会治安,王阳明采取了一系列平乱措施。
第一步,推行十家牌法。
通俗点说就是保甲连坐。具体做法是,每十家为一牌,每户门前置一方块木牌,上面记载着各户的姓名、籍贯和行业等信息,报官备用。规定每天有一家执牌挨户查纠情况,发现异常情况随时报官。如果有隐瞒不报的,一旦事发,十家连坐。这样一来,百姓就不敢纵恶,而奸恶的人也无处藏身了。简单说,十家牌法相当于当时的治安联防,在稳定社会秩序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对于放纵惯了的四省边界居民们来说,这十家牌法实在是太严苛、烦琐了。王阳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大笔一挥,写成《十家牌法告谕各府父老子弟》一文,大意是,我岂忍心以狡诈待尔等良民,只是为了革弊除奸,防止通匪,不得不然,当然也是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总之,这个告谕写得温情脉脉,让人以为他似不得已而为之,来取得百姓的认同。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这是王阳明的一贯风格。他雷厉风行地开始着手在全省推行十家牌法,但该地区土地辽阔,而且各府县的官员舒服惯了,从未做过如此复杂烦琐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偷懒,糊弄上级。王阳明眼里揉不下沙子,他再次传令,要求对那些不认真干事的官员进行严惩,对积极完成任务的官员进行嘉奖。在王阳明的软硬兼施、强力贯彻下,该措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王阳明的这一招实在是太狠了,搞得本地山贼有家不敢回,只能躲在深山里啃树皮。
第二步,订立《南赣乡约》。
王阳明认为从思想上控制人的言行很关键,他“以为民虽格面,未知格心”在赣州制定《南赣乡约》推行城乡。他劝谕乡民:
……自今凡尔同约之民,皆宜孝尔父母,敬尔兄长,教训尔子孙,和顺尔乡里,死丧相助,患难相恤,善相劝勉,恶相告诫,息讼罢争,讲信修睦,务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
……
不得不说,作为一种驯服工具,《南赣乡约》以政治制度和社会伦理整合了南赣乡民的文化心理和行为规范,百姓在不知不觉中便被束缚在了封建正统思想的牢笼之中。
第三步,选练民兵,筹措军饷。
赣州是南赣重镇,但府库空虚,固定的正规部队人员严重不足,根本就没有抵御强寇的力量,用他们去剿匪就像驱羊攻虎。所以,上奏请兵是常有的事,但被派来的军队不是湖广的土军,就是广东的狼兵。大军一到,他们便隐藏起来打游击;大军一走,他们又聚集在一起,越来越肆无忌惮。百姓觉得官军根本靠不住,便渐渐倒向了山贼这一边。赣州如此,其他府县更不用提了。由于无兵可用,但凡有祸乱,小乱就会酿成大祸。
鉴于这种情况,王阳明开始着手选练民兵。民兵,在宋代已经有了常备建制,在禁兵、厢兵、役兵之外,就是民兵。选拔强壮的农民列入兵籍,平时从事农业生产,有事则应召入伍。但到了明中叶,连正规军都无力组织,更别说民兵了。王阳明在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选练民兵活动,给军队补充大量的新鲜血液后,平乱就有了基本保障。不能小觑这支精锐部队,他们在以后的作战中还真起了重要的作用。
说到底,战争就是一场烧钱的游戏,没钱还打什么仗;再说,练兵也得要钱啊。但朝廷却认为王阳明是自己要练兵,那经费就自己想办法吧。
朝廷不给钱,地方没钱,百姓更不可能有钱,那怎么办呢?王阳明决定拿富得流油的盐商开刀,还设立关卡,严防商人偷税漏税,把所得钱财全部用作军费。
这一系列举措实施后,赣州的局势渐渐向好的方面发展。有人就说了,兵也有了,军饷也不是问题,那就打啊,为什么还不打?别催,王阳明在等待时机,正所谓以静制动。
再看山贼,一个十家牌法就搞得他们天天在山里猫着,不敢露头。
这王阳明太不是东西了,把事儿做得这么绝,是可忍孰不可忍,山贼也得活命,与其被王大人玩死,还不如来硬的拼一回。
可王阳明是谁?他不是柔弱书生,他是伟大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单单这四个称谓就足以说明一切,王阳明确实不好惹啊。
不按常理出牌
不得不说,王阳明简直就是个军事天才,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诡异。
用兵之道,其实也是用心之道。兵法之妙,妙乎一心。真正的打仗并不在拼杀格斗上,而在于打钱、打谋略、打人心。王阳明现在有了权,后勤保障也做得很到位,他的文韬武略能够得以真正实现,他的心学也可以运筹施展出来了。
一般来说,打仗无非是兵多就打,兵少就跑,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王阳明却不同,敌人想和他正面交锋,却连他的影子也看不见。他一向喜欢声东击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经常搞得敌人晕头转向。还有,不管手下有几个兵,他都不怯战,敢和对手叫板,玩计谋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即使兵力占绝对优势,他也不轻易攻击,而是耐着性子选择围困对手,等对方憋不住突围时,才一举歼灭。
人都有两面性,在日常生活中,王阳明是一个正直忠厚的老实人,可到了战场上,他就会变得比奸商还奸,比恶霸还凶,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山贼们即将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对手,让他们胆战心惊的对手。
既然王阳明不按常理出牌,就不会轻易出兵了。虽然他能耐得住性子,但有人等不及了。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初三,福建、广东两省决定先发制人,给山贼一个突然袭击。官兵们嗷嗷叫着杀向两省交界处的漳南山区的贼窝,可谓求功心切。王阳明对此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漳南山区又不是官军的后花园,不是想进就能进,想杀就能杀的。那詹师富闹腾了十多年,不是吃素的,也有那么两下子。如今官军各顾各地乱来,只会碰一鼻子灰。
果然,没几天战败的消息就送到了巡抚衙门——官兵们中了埋伏,死伤大半。
既然打不过,就请外援吧,一些官员便叫嚣着让朝廷派狼兵过来,好好收拾一下这些山贼,给自己出出这口恶气。
狼兵,专指那些广西出身的战斗人员,他们不隶军籍,剽悍勇猛,在明代“剿贼”“御倭”时被多次征用,往往有不错的战绩。不过由于缺乏有效的管束手段,军纪混乱,经常烧杀害民,以至于百姓更惧怕狼兵,山贼反倒是其次。
王阳明认为,山贼之所以闹得这么欢,是因为官兵太窝囊。兵败成了家常便饭,败了还觍着脸找借口,然后坐等狼兵支援。最后再把狼兵的功劳算在自己头上,仗没打赢几场,脸皮倒是练得越练越厚,真是恬不知耻。
不管怎么说,官军败了,这是件丢脸的事。既然你不行,那就让我王阳明来出场吧。
一切战斗,都是心战。王阳明的心灵是强大的,他决定集中优势兵力,攻打盘踞在福建的詹师富。但不能就这么直接派兵剑指詹师富,要玩点小计谋,他决定拿橫水、桶冈做点文章。
橫水、桶冈地处江西西南部的山区。这里本来荒无人烟,不少广东人来到这里垦荒种地,后来吉安的不少农民、个体户为了逃避徭役也跑到这里。人多了事儿也就多了,还结成帮派,互相倾轧,最后,橫水的谢志珊和桶冈的蓝天凤做了老大。
谢志珊这个人很嚣张,不仅自封“征南王”,还大修战具,制造出失传已久的吕公战车,并大量生产,布置在各个关口,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顽抗到底的阵势。
浰头位于广东和江西的交界处,这里的山贼势力最强,不只是打打架,吵吵嘴,他们敢公开和官府叫板,曾经俘虏南安府,杀信丰千户,活捉河源主簿,绑架龙南县官……“辉煌战绩”就不一一罗列了。可以说他们比黑社会还黑三分,官府在他们面前根本就抬不起头来。
王阳明煞有介事地把众官召集在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大家认为,横水易守难攻,而且谢志珊广积粮草,准备和官军打持久战,一时半会儿恐怕拿不下来。浰头更加强悍,不好下口,而桶冈的蓝天凤相对来说比较弱一些,只要攻下桶冈,横水就没了羽翼,回头攻打横水就容易多了。
大家说得也在理,但王阳明的剿匪蓝图是先拿下橫水,再吃掉桶冈,最后去啃浰头这块硬骨头。他说:“若攻桶冈,以谢志珊的个性,必定率兵救援,腹背受敌,势必不利,还是先攻打橫水吧。”
王阳明是老大,众官只好听从老大的安排,但也有保留意见的,那就让事实说话吧。
统一了思想,接下来就该想想如何吃掉桶冈了,毕竟,谢志珊不是软柿子,不会让人随便捏的。
王阳明扬言要向江西的横水用兵,特意请占卜师预测凶吉。占卜师作作法、喷喷水、烧烧香,装模作样摆弄一番,说此行大吉。王阳明满意地笑了。
就在大家积极备战时,发生了一个变故:湖广巡抚陈金准备带领三省联军进攻桶冈,让人郁闷的是,朝廷竟然批准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陈金你闲着没事来捣什么乱啊。
打桶冈只会让自己陷于腹背受敌的境地,而且桶冈在江西和湖广两省的交界处,让广州的官兵跋山涉水赶来,是打山贼,还是旅游啊。
一想到这些,王阳明的头就大了。
但朝廷已经决定了的事儿是改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应对这个突发情况了。
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就看你怎么做了。
既然攻打桶冈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了,那就只能将计就计,声东击西了。这样来看,这陈金来得正是时候,无形中为王阳明攻打橫水放了一个烟幕弹。
王阳明的这招声东击西玩得妙极了,连手下的兵将都被蒙在鼓里,以为大军真的要攻打橫水、桶冈,那山贼更以为是真的了。
柿子捡软的捏,谁弱就先打谁,这样才有把握取胜。再看王阳明,他当初之所以选择先打福建漳州詹师富的起义军,是经过调查分析后做出的决定。因为在这七股势力中,盘踞在江西和广东交界处的桶冈、橫水和浰头一带的山贼,都是难啃的硬骨头,而在漳南山区的詹师富是个彻头彻尾的软柿子。
不管哪个官员,只要经过詹师富的地盘,总得虐他一下,这种光荣传统还是要继承的。
古代行军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每次开战前,主将都要请占卜师占上一卦,问个成败吉凶,以便决定趋避,求点心理安慰。王阳明早就发现衙门搞占卜的那些人不对劲,八成是山贼的探子。当初在“严打通匪”专项行动中特意留下他们这几个眼线,如今派上用场了。
很快,官军进攻江西的横水、桶冈的消息便传给了山贼。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漳南的山贼则大摆宴席,戒备松懈;而横水、桶冈一带的山贼则全军戒备,等待与王阳明大军厮杀。
山贼就是山贼,一点儿小计谋就能把他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就这点本事,还占山为王,真不知天高地厚,碰到我王阳明手里,就没有你好果子吃。
乘詹师富不备,王阳明发兵,初战长富村,斩首山贼数百,俘获俘虏无数,夺马牛无数,小胜一场。其余的众贼逃回詹师富老巢漳州象湖山据守。
本来前景一片大好,但王阳明在领兵前去救援被围困的官军福建卫指挥使(正三品)覃桓和县丞(副县长)纪镛时,虽然击退贼兵,但自己也元气大损,死伤无数。最让他气愤的是,附近的广东狼兵作壁上观,对官军的困境视而不见,不施以援手。这让王阳明心中萌发了改军制的念头。
这时,又有人提出请狼兵帮忙,这种想法要不得啊,毕竟总是依靠别人,自己就永远硬气不起来。为了扭转败局,王阳明使用计谋,率兵退屯上杭,以退为进。当他看到众将士的苦瓜脸时,知道该提提士气了。
王阳明振振有词地说:“几天前,我们在长富村打了胜仗,战后欢呼声不断;如今为了救援同胞兄弟,元气大伤,大家就像霜打的茄子。这怎么行?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要提起士气再寻战机,不能总指望别人帮忙。我们要想办法自己解决问题,应该趁山贼取得胜利疏于防备时向他们进攻,我们怎么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呢?”
众将士齐声问:“有什么好的计策吗?”
王阳明说:“詹师富现在巴不得我们撤退,给他喘气的机会,我们传出消息,说不打了,今年秋天再来,并做出撤退的样子让他信以为真。当他放松警惕后,我们就奇袭象湖山,胜利便属于我们了。”
众将士疑虑地问:“詹师富也不是三岁的小孩,恐怕他不会轻易相信吧。”
王阳明笑了笑,吐出五个字:“他会相信的。”
王阳明决定赌这一把,这次,他赢了。
“经验”害死人
毕竟是水平不高的民间武装,他们见官军元气大伤,以为官军会像往常一样,在受挫之后,要么撤离,要么前来招降,没想到这次官军变了套路,而且勇猛异常。
其实,詹师富不相信王阳明,但他相信经验。以往官军每次来围剿失败后都会撤军,王阳明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但詹师富猜错了,王阳明不是一般人,岂会轻易就撤退,如果他好好了解一下老谋深算的王阳明,就不会被“经验”害死了。
没几天,探子来报,贼兵已经放松警惕,可以出兵了。王阳明得报后立即挑选一千五百名精兵为先锋四千名重兵继后,分兵三路,在月黑风高之夜对象湖山发动攻击。
当地的山贼还在酣睡做着美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有的在睡梦中就丢了性命。就这样,官军犹如天降神兵,将一众山贼杀得哭爹喊娘,一举夺取了贼兵的险要关隘。不过,贼兵虽然失去先机,却个个骁勇精悍,负隅顽抗。王阳明又派了一支数千人的奇兵从背后包抄,山贼腹背受敌,一下就被包了饺子。山贼既离开了老巢又失去了地利,大势已去,再无回天之力。
山贼的一号人物詹师富被俘,王阳明毫不客气地把他处死了。詹师富一死,没了主心骨,漳州帮顷刻间土崩瓦解。官军乘胜追击,连续攻破了他们控制的四十三个据点。这次偷袭取得了完胜,杀敌两千七百多人,俘虏一千五百多,那些掉入悬崖摔死或被烧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王阳明站在象湖山上,豪气冲天,有一种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气魄。漳州数十年的匪患,自己仅仅用三个月就解决掉了,要平定整个南赣地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场在南赣一带取得的胜利是史无前例的,说明王阳明不只是个书生,他还有很高的军事才能。朝廷很满意,给予他史无前例的奖赏——白银二十两、奖状一张,升官一级。
王阳明赶紧上疏谢恩,说这不是我的功劳,是那些战斗在前线的将士们的功劳。尽管这点赏赐不够塞牙缝,少得可怜。但钱不在多,关键是有一个能实践心学的平台,就足够了,王阳明是不会和朝廷计较奖赏的多少的。
四月,王阳明回师上杭,因为官军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得到了民众的肯定,所以受到了焚香顶礼的跪拜。正赶上那里久旱不雨,王阳明就开始祁雨,正好下了雨。第二天继续祁雨,老天爷很给面子,又下雨了。百姓欢呼不已,把他当作神仙,说他真是及时雨。百姓把他求雨的那个台子叫作“时雨堂”,王阳明就此作了篇《时雨堂记》。
接着,王阳明进一步提出:赣、闽、湘、粤四省交界处山岭相连,而地分各省,事无统属,彼此推脱责任,只设一员巡抚,责任不专,军队没有一个统一的制度,以致盗贼和官军打游击,让官军一筹莫展。
为了加强军权,王阳明请求朝廷给他更大的权限:首先,能够督调南赣全境的部队,包括周边四省的部分军队,这就相当于王阳明要做一个军政合一的巡抚。其次,作战成功即可,朝廷不能规定时限。
王阳明的这些要求引起了朝中大臣的反感,在他们眼中,王阳明就是一个爱讲些歪门邪说的书生罢了,而且不看重名利,总想着辞职回家种地。如今刚打了一个胜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和朝廷要这要那,真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兵部尚书王琼却不这么认为,因为王阳明是他点的将,这么快就见了成效,他脸上有光啊。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也不计较王阳明的权力欲,因为在他眼中,王阳明还不够档次,和他计较的话,有失身份。两大巨头最终达成共识,批准了王阳明的请求。毕竟,王阳明打了大胜仗,有资格和朝廷要权。给王阳明更大的权力,他才能取得更多的胜利。
既然朝廷点头了,那么,王阳明就没什么顾忌了,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兵制:
二十五人为一伍,长官为小甲;
五十人为一队,长官为总甲;
二百人为一哨,长官为哨长;
四百人为一营,长官为营官,配有参谋二人;
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长官为偏将;
二千四百人为一军,长官为副将。
以上各级务必上下相维,步调一致,一切行动听指挥。所有将官都由王阳明本人任命,军队令行禁止,严格有效,战斗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手中有了更大的权力,军队的战斗力也有了大幅度的提升,那剿灭山贼就指日可待了。
史上最强的招安信
这天,吃完饭后,王阳明在院子里溜达,突然想到了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当年徐敬业的那场讨伐顷刻间便溃败了,本该无声无息地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历史中,可一千多年来,偏偏因为骆宾王的那篇檄文还被人们议论不息。
这次与山贼交手,取胜是必然的,绝不是徐敬业起兵可比的,应当有一篇比《讨武氏檄》更好的文章!文采要出众,气势要宏大,文字要传神,只有这样的檄文才能让这场战争流芳百世。
这样的檄文由谁来执笔呢?
当然非王阳明莫属,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作文高手。
再说,王阳明相信人都有良知,一篇好的檄文一定能让很多人及时回头,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所以,在准备大规模进剿之前,王阳明写了一篇《告谕巢贼书》。
王阳明的这篇运用心学理论构建的文章写得登峰造极,杀伤力极强,是史上最强招安信,现将全文摘录如下:
本院巡抚是方,专以弭盗安民为职。莅任之始,即闻尔等积年流劫乡村,杀害良善,民之被害来告者,月无虚日。本欲即调大兵剿除尔等,随往福建督征漳寇,意待回军之日剿荡巢穴。后因漳寇即平,纪验斩获功次七千六百有余,审知当时倡恶之贼不过四五十人,党恶之徒不过四千余众,其余多系一时被胁,不觉惨然兴哀。因念尔等巢穴之内,亦岂无胁从之人。况闻尔等亦多大家子弟,其间固有识达事势,颇知义理者。自吾至此未尝遣一人抚谕尔等,岂可遽尔兴师剪灭;是亦近于不教而杀,异日吾终有憾于心。故今特遣人告谕尔等:勿自谓兵力之强,更有兵力强者;勿自谓巢穴之险,更有巢穴险者。今皆悉已诛灭无存,尔等岂不闻见?
夫人情之所共耻者,莫过于身被为盗贼之名;人心之所共愤者,莫甚于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骂尔等为盗,尔必怫然而怒。尔等岂可心恶其名而身蹈其实?又使有人焚尔室庐,劫尔财货,掠尔妻女,尔必怀恨切骨,宁死必报。尔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尔宁独不知;乃必欲为此,其间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为官府所迫,或是为大户所侵,一时错起念头,误入其中,后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悯。然亦皆由尔等悔悟不切。尔等当初去后贼时,乃是生人寻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从善,乃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何也?若尔等肯如当初去从贼时,拼死出来,求要改行从善,我官府岂有必要杀汝之理?尔等久习恶毒,忍于杀人,心多猜疑,岂知我上人之心?无故杀一鸡犬,尚且不忍;况于人命关天,若轻易杀之,冥冥之中,断有还报,殃祸及于子孙,何苦而必欲为此。我每为尔等思念及此,辄至于终夜不能安寝,亦无非欲为尔等寻一生路。惟是尔等冥顽不化,然后不得已而兴兵,此则非我杀之,乃天杀之也。今谓我全无杀尔之心,亦是诳尔;若谓我必欲杀尔,又非吾之本心。尔等今虽从恶,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须除去二人,然后八人得以安生;均之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杀二子,不得已也;吾于尔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恶迁善,号泣投诚,为父母者亦必哀悯而收之。何者?不忍杀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于尔等,亦正如此。
闻尔等辛苦为贼,所得苦亦不多,其间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尔为贼之勤苦精力而用之于耕农,运之于商贾,可以坐致饶富而安享逸乐,放心纵意,游观城市之中,优游田野之内。岂如今日担惊受怕,出则畏官避仇,入则防诛惧剿,潜形遁迹,忧苦终身;卒之,身灭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尔等好自思量,若能听吾言改行从善,吾即视尔为良民,抚尔如赤子,更不追咎尔等既往之罪。如叶芳、梅南春、王受、谢钺辈,吾今只与良民一概看待,尔等岂不闻知?尔等若习性已成,难更改动,亦由尔等任意为之;吾南调两广之狼达,西调湖湘之土兵,亲率大军围尔巢穴,一年不尽,至于两年,两年不尽,至于三年。尔之财力有限,吾之兵粮无穷,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
呜呼!吾岂好杀尔等哉?尔等苦必欲害吾良民,使吾民寒无衣,饥无食,居无庐,耕无牛,父母死亡,妻子离散;吾欲使吾民避尔,则田业被尔等所侵夺,已无可避之地;欲使吾民贿尔,则家资为尔等所掳掠,已无可贿之财;就使尔等今为我谋,亦必须尽杀尔等而后可。吾今特遣人抚谕尔等,赐尔等牛酒银钱布匹,与尔妻子,其余人多不能通及,各与晓谕一道。尔等好自为谋,吾言已无不尽,吾心已无不尽。如此而尔等不听,非我负尔,乃尔负我,我则可以无憾矣。呜呼!民吾同胞,尔等皆吾赤子,吾终不能抚恤尔等而至于杀尔,痛哉痛哉!兴言至此,不觉泪下。
有人说,王阳明的这篇文章“情”字满纸,“理”字塞篇,感人至深,堪称古今范文。的确,王阳明在这里推心置腹,循循善诱,使这封书信的力量胜过千军万马,对山贼的心理起到了破坏作用,他们的斗志开始逐渐瓦解。
王阳明不仅给山洞里的山贼送去了这封告谕,还给他们送去牛、酒、银子和布匹,让他们的家属先暂时使用。
这颗精神炮弹很快就见了成效。山贼们看完这样的信后号啕大哭,因为除了王阳明,没有人认为他们是好人,王阳明太仁义了,他的话太让人动情了。住在山洞里的瑶族酋长,如黄金巢、卢珂,率本部投诚,参加了王阳明的剿匪战斗。
龙川的老大卢珂投诚后,王阳明立即着手解决附近大庾岭的陈曰能,陈曰能把王阳明的那封信撕了个粉碎,不但不投降反而广积粮、高筑墙,要死抗到底。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好吧,给你点颜色看看。王阳明三下五除二,便把陈曰能的十九寨烧得干干净净,陈曰能也被活捉,就地处决。
炮轰横水,刀砍桶冈
漳州平复后,王阳明把重点转到了南康、赣州。当时,南赣还盘踞着三大山贼势力——横水谢志珊、桶冈蓝天凤、浰头池仲容。王阳明部署兵力,准备收拾横水的谢志珊。
正德十二年(1517年)十月初七凌晨,远处的群山、亭阁被薄薄的雾气笼罩着。王阳明的强势让谢志珊隐隐感到不安,他被一丝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彻夜难眠。抬眼望去,一轮清冷的明月挂在天边,和他一样孤独。
走上这条谋反之路是迫不得已,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当初踏出了这一步,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得走到底。谢志珊的思绪开始模糊起来。
一切都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这安静而祥和的表面下往往隐藏着危机。在夜色的掩护下,林间穿梭着一个个黑影,在山贼们呼呼大睡时,官军已经悄悄接近山贼的巢穴。
突然,一声炮响,打破了这份平静,山下传来阵阵厮杀声。得知是官军杀来后,谢志珊纳闷极了,他得到的情报是,官军的目标是攻打桶冈,如今桶冈还好好的,官军怎么就先奔自己来了呢?
这王阳明真是让人猜不透啊。不过也好,迟早要与他交手,你既然打过来了,那我就给你点颜色看看,让你尝尝我谢某人的厉害。
当谢志珊率领大部分人马正面抵抗时,他有些迷糊了,因为正面进攻的官军人数并不多,谢志珊凭着山高路险,很轻松地就挡住了官军的攻势。
就在谢志珊纳闷之际,突然听见远近山谷炮声雷动,接着就见山头山腰满是官军旗号,还有人大喊:“我等已打下老巢,胜利啦!”这喊声和当年淝水之战时朱序在前秦军队后面喊的那一声效果一样,谢志珊的人马大惊失色,老窝都被人给端了,还打什么啊,赶紧逃命吧,结果,众贼斗志全无,纷纷溃逃。
谢志珊无力回天,换了身行头,也加入了逃跑大军的行列,慌忙逃往桶冈,投奔蓝天凤。他的那些战车简直成了摆设,没派上一点儿用场。
其实,这不过是王阳明的计策罢了。在开战前,王阳明先派出四百多人混入谢志珊的据点埋伏起来,约定谢志珊出门迎战后,就跳出来,虚张声势,举旗大喊,攻下了山贼的老巢。
谢志珊逃跑后,官军把剩下的山贼据点来了个一窝端,杀死、俘虏山贼及其家属四千多人。然后一路狂追,一直追到了桶冈。所有人都认为应该乘士气旺盛,一举拿下桶冈。但王阳明却下令全军原地休息。这让所有人大跌眼镜,搞不清他又要玩什么花样。
王阳明摆出一副颇为神秘的姿态笑着说:“用兵之道讲究一张一弛、随机应变,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取得胜利。我们现在只是占有天时,还不具备地利人和,所以不能进攻。”
的确,桶冈因为实在太像一个木桶,四面青壁万仞,连峰参天。山上都是深林绝谷,易守难攻。山贼只要数人守住崖巅,坐着扔几块巨石,便可抵御进攻。再说,山贼头子蓝天凤在这里积极开展垦岗运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已经把桶冈建成了一个“天府之国”。
即使现在桶冈人什么都不做,粮食也够养他们十多年的。再说,他们多次取得反围剿的重大胜利,非常嚣张。还有,王阳明的队伍长途跋涉,全军都疲惫不堪,亟待休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仗还得一点一点地打。从多方来看,王阳明的选择是正确的。
所谓杀人要诛心,攻人先攻心,如果能不费一枪一弹就能拿下桶冈,那再好不过。乘队伍休整之际,王阳明派几个俘虏前去劝降,扰乱一下敌人的部署。
再看蓝天凤,自从听说三省要夹攻桶冈后,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再加上强势诡异的王阳明接连取胜,他的神经都快崩溃了。当听到江西的军队攻打横水时,他舒了一口气——有人和自己分担压力的感觉真好。可不久他就看到了谢志珊的残兵败将投奔而来,他自己也陷入层层封锁之中,眉头便又皱了起来。
看到王阳明的劝降书后,蓝天凤有些动摇,因为事实证明王阳明不好惹,谁黏上他,谁就要到大霉。蓝天凤想投降,但谢志珊不愿意,后者是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认为凭借天险完全可以把王阳明的军队挡在门外。
就在蓝天凤和谢志珊争吵不休时,王阳明已经暗中调遣军队,摆开了进攻的阵形,士兵们只等一声令下,便能踏平桶冈。
十一月的一个夜里,风雪飘摇,冰凉刺骨。蓝天凤和谢志珊等人还在就“是战是降”争吵不休。突然,四下里杀声震天,官军开始进攻了。
老大都定不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山贼们更是摇摆不定,无人细心防守,结果让官军钻了空子,乘着夜色搞了个突然袭击。
蓝天凤如梦初醒,这王阳明劝降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进攻啊,于是他赶紧命人拼命抵抗。但官军势如破竹,哪里抵挡得住!结果三十多个据点被毁,三千多山贼被杀或被俘,蓝天凤和谢志珊也被生擒。
蓝天凤叫嚣道:“你姓王的不讲道义,说好三日后统一接受招降,你却玩阴的,搞突然袭击,有种就和我单挑!”
王阳明对蓝天凤不感兴趣,直接让人把他拉下去砍了。他对谢志珊反倒有一种英雄惺惺相惜之感,因为谢志珊是这些山贼里面最能折腾的一个。
在被处决前,王阳明特地去看了这位在南赣地区如雷贯耳的大人物。
“你马上要被处决了,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志珊虽然身为阶下囚,但精神不错,雄风犹存。当得知自己即将被处决的消息后,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极力维护着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尊严。
“杀你的不是我,是国法。”
“无论是谁杀我,我都已不在乎了。你用兵如神,能死在你的手里,此生足矣。”
“你是怎么做老大的?”
“挺难的。”
“怎么个难法?”
“平生遇到世上的好汉,我绝不轻易放过。我会用尽各种办法接近他,请他喝酒吃肉,为他解救急难,等和他建立了真正的友谊,我就把真情告诉他,没有不答应入伙的,你说难不难?”
“为我效力吧。”
“不可能。”
“那上路吧。”
王阳明与谢志珊的对话结束了,宁死不屈的谢志珊就此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后来,王阳明对他的弟子们说:“我们交朋友,也应该抱着这种态度啊。”
让朝廷头疼了十年的事情,王阳明只用了几个月就解决了。几场战役酣畅淋漓,王阳明简直就是一个军事天才。
桶冈、横水荡平之后,接下来就该把矛头对准浰头的山贼了。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漳南詹部、横水谢部、桶冈蓝部相继彻底覆灭后,王阳明声名大振,湖广的龚福全和广东的高仲仁先后归顺。虽说平乱不容易,战后恢复建设同样不能忽视。王阳明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上奏朝廷,在原先山贼盘踞的地区设立平和、崇义二县,规划土地建筑民房,鼓励山民修建梯田,解决了山多田少的问题。此外,还鼓励山民凿山修路,恢复建设,发展经济。这些举措证明他没有镇压后拍拍屁股走人了事,他要做百姓生活的建设者。远近乡民不禁感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接下来,平定浰头的山贼提上了议程。
池仲容是那里的老大,他是浰头(今广东和平县)人,年少时经常跟随父进山打猎,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他不仅力大如牛,还如猿猴一样敏捷。长大后,他不畏强暴,爱憎分明,敢作敢当。因为家中没有地,只能靠租种地主的土地为生。虽然全家起早贪黑,也换不来温饱,经常忍饥受冻。
弘治年间,浰头一带遭遇严重灾荒,池仲容的父亲因为欠租欠债被地主强行抓走。不久,县衙又派一帮衙役到浰头征粮征税,强迫农民运送粮物。池仲容带领数十人,半路截击,杀死了几名衙役,夺回粮物分给了穷苦农民。
事后,池仲容一不做二不休,倡导大家起义。广大农民积极响应,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他就组建了一支上千人的起义队伍。后来,队伍扩到万人,起义军以浰头为大本营,建立了农民政权。池仲容自称“金龙霸王”,据守浰头三十八寨。他们与漳南、横岗等多处起义军结成联盟,经常互相配合攻打邻近诸县,成为一支活跃在粤、闽、赣地区的强大的起义军力量。
眼见曾经的同行不是被灭,就是举手投降,池仲容越来越感到造反的路走不长了。想想当初王阳明率军攻打同行时,自己被他的一纸《告谕巢贼书》搞晕了头,没有及时派兵支援,才落得个如今孤军奋战的结果。他真不知道王阳明这老小子到底有多大本事,怎么可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扫平了明政府十几年都除不掉的匪患。古人说唇亡齿寒,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罢了,不想这些了,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想想如何应对眼前的困境才是最重要的。
王阳明的强势让远近贼首纷纷归降,卢珂与黄金巢也乘机投降了。这两个人也是在浰头混的,且与池仲容不和。如今,池仲容不仅要对付王阳明的大军,还得提防这两个人,因为卢珂与黄金巢对浰头的状况了如指掌,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棵大树,他们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就一下子就增大了防守的难度。
当横水被攻克后,池仲容急了。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与其等着被灭掉,还不如拼一把。自作聪明的他决定玩心眼,虽然他的心眼在王阳明面前不值一提。
具体来说,池仲容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派弟弟池仲安假装投降,实际是做内应,暗中探听官军的举动;一方面积极战备,凭险据守,准备与王阳明一决高下,让众贼和他一条道走到黑。
再看王阳明,他岂是那么容易被骗的?当看到率众来“降”的池仲安时,便识破了对手的小伎俩,正巧当时要向桶冈用兵,便一纸调令,把池仲安打发到上新地扎营。这下池仲安只有哭的份儿了,因为上新地离浰头十万八千里,别说做内应,就是想回来帮哥哥对付王阳明也难了。
眼见弟弟池仲安被王阳明调得远远的,桶冈也被官军拿了下来,池仲容知道,自己将是王阳明要对付的下一个目标了。
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池仲容一面假装要投降,一面秣马厉兵,动静极大,准备做最后的挣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池仲容安了什么心,这自然也逃不出王阳明的慧眼,不过,王阳明没有发狠派兵直接攻打,而是决定攻心,继续和池仲容周旋。
王阳明派使者带着好肉美酒去慰问池仲容,询问他什么时候投降,有个具体的时间安排没有。
池仲容只好搪塞,说还要一些时日。
使者看到池仲容的武装情况,问:“你们既然要归顺政府,还搞这些刀枪做什么?”
池仲容借口道:“说实话,其实我早有归顺之意,不想和政府作对,但卢珂等人见我孤立无援,便要寻仇报复我,我做这些防御完全是为了对付他。”
这种借口简直就是侮辱王阳明的智商,但他不从中点破,而是使出了一出苦肉计,召来卢珂,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然后又命人将他暴打一顿。接着继续向池仲容伸出橄榄枝,希望他能归顺朝廷。
埋伏在王阳明处的奸细把毒打卢珂的事报告给了池仲容,这下该池仲容犯难了。王阳明把该做的都做了,如果自己再不露面的话,也太小家子气了。
于是,池仲容领着一队剽悍壮士,前往赣州。
王阳明笑了,因为池仲容的愚蠢行为让他连哭的机会也没有了。
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已注定。
为了以防万一,池仲容把大队人马安置在城外,自己带着几个贴身护卫进城。还和城外的人马约定:如果自己不能活着出来,就会在城内发暗号,你们就杀进城区,手刃王阳明。虽然池仲容的智商也不低,但他太大意了,低估了王阳明,他必将为自己的愚蠢付出惨重的代价。
池仲容来了,王阳明心中大喜,却假装不满地问:“为什么你把你的部下留在城外,不让他们见我?难道你是怕我招待不好他们吗?来者即为客,把他们都招呼进来,否则就是看不起我王某人。”
王阳明当头一棒,把池仲容打得无言以对。他便在池仲容还未拒绝之前做主,把大小头目都招进城来,安排他们一起在城内的祥福宫住下,一起过春节看花灯。盛情难却,池仲容也不好说什么了。王阳明还把池仲容的下属当作已归降的部下对待,奖赏了他们很多钱物。
山贼们享受着五星级的待遇,喜出望外,但这花天酒地的日子比不上在浰头自由自在,他们还想回去继续干老本行。池仲容借口浰头还有几千兄弟,如果没人管他们怕出乱子,便前来向王阳明辞行。
王阳明心里恼怒极了,他本想用好酒好肉和女人笼络这些山贼,用“心学理论”感化他们,让他们心悦诚服地归顺,没想到这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还要闹着回山里做山大王。如果放他们回去,岂不是放虎归山?
既然来到赣州,你们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想走?下辈子吧!
此念一起,王阳明便动了杀心,但他还是笑着说:“急什么呀,这不马上要过年了吗,浰头离赣州那么远,你们现在走,就得在路上过年了。况且赣州的除夕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你们过了年再走也不迟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盛情难却,池仲容不好意思驳了王阳明的面子,便答应过了年再走。
赣州的除夕夜果然热闹非凡,家家户户都挂着花灯,整个城市灯火通明。池仲容和他的手下难得见一次这种大场面,人人都兴高采烈,放松了戒备。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除夕夜就过去了,池仲容又一次提出要返回浰头。王阳明继续挽留,摆出一副相见恨晚、英雄惺惺相惜的姿态。池仲容好说歹说,王阳明最后准他们大年初三启程,到时候大摆宴席为他们饯行。
池仲容做梦也想不到,他将再也见不到大年初三的太阳了。
初二的夜晚,王阳明在祥福宫安排酒宴,为池仲容一行饯行,还带来不少礼物要送给他们。大小贼首心里感激万分: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临走还有礼物可以拿。以后谁敢说王巡抚的坏话,我们就和他拼命。
此刻,池仲容完全被王阳明搞晕了,毫无戒备之心,把对方看成阔别已久的亲人,结果,个个喝得酩酊大醉、人仰马翻。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阴风阵阵,魅影重重。祥福宫内一片寂静,山贼们都沉浸在梦乡之中。这时,一伙黑衣人手持白刃悄悄潜入祥福宫,按照既定计划,冲进各个寝室乱刀砍下。
在这平静的深夜,纵横驰骋多年的池仲容和他的弟兄四十多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割断了喉咙。在梦中他们也许还在和王阳明干杯,但他们再也睁不开眼睛了。即使心中有再多的无奈和不甘,也只能在地狱中沉沦了。
曲终人散,一切都在王阳明的掌控之中,望着地上的尸体,王阳明感叹:人生不过就是一场虚空大梦。池仲容,不要怪我,我本不想杀你,是你自取灭亡,这是你的命。
池仲容等大小头目被杀死后,扫平浰头只是个时间问题。这次王阳明亲自带队,向浰头进发。战役进行得很顺利,因为群龙无首,浰头残部犹如一盘散沙,溃不成军。就这样,南赣地区最大的一股势力也被搞定了。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体,王阳明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寻最好的归宿。但谋反是条不归路,詹师富、谢志珊、蓝天凤、池仲容等人当初既然选择踏上这条路,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一场声势浩大的池仲容农民起义就此落下帷幕,如今在浰头已经找不到太多起义军留下的痕迹,只有“金龙霸王”池仲容祖屋楼阁遗址前的半月形池塘保存完好,半池塘水静静地躺在这里,不由得让人们联想起当年发生的一幕幕故事。
总的来看,王阳明让南赣恢复平静只用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他的心学在此得到了实践。王阳明告诉大家: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实际运用也是重要的!也就是说,要想实现崇高伟大的志向,必须有符合实际、脚踏实地的方法。即“知行合一”,这是一种高深的处世和生活智慧,让人受用终身。
在平乱时,王阳明对于真正的“倡恶之贼”,像詹师富、蓝天凤、谢志珊和池仲容等人从不手软,一律把他们置于死地。但对于其他走错路的流民和当地人则是怀有同情之心的,并妥善安置了他们。这些人虽然投降了,但一时间角色还转换不过来——他们多年都不种地,见到好东西,本能反应还是抢——如何把他们教化成顺民成了摆在王阳明面前的最重要的任务。
就此,王阳明写了十个大字: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意思是军事上的打击并不能真正清除山贼,真正的贼乃在人心,在制度。也就是说,打败现实中的敌人容易,打败心里的敌人就难了。
平定南赣之乱后,王阳明强调思想统治,重视教化,坚定自己也能“破心中贼”,为此,他在南赣着手进行了以下改革:
第一,继续扩大推行十家牌法,让民众互相监督。
第二,贯彻《南赣乡约》,设置约长、里长,让民众自治。
第三,兴社学,行教化,刻印古本《大学》和《朱子晚年定论》,狠抓当地教育。
王阳明试图慢慢感化和教育百姓,让他们真正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他认为,对于“制度之贼”想要短时间破除太难了。统治中国几千年的专制制度,导致各地之贼层出不穷。若想真正从本质上治贼,任务艰巨啊。
在这里,还有一件事要提一下,就在王阳明在南赣干得如火如荼时,徐爱死了。徐爱是王阳明的高徒,可惜活得时间很短,只活了三十岁。古人说他是三十一岁死了,那是虚岁。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王阳明半晌无语。想想和徐爱在船中探讨学问,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如今却已经阴阳两隔,这如何能不让人伤心啊。
那次,王阳明走后,徐爱就辞了官,在南京城外买了几间房读书论道,寻找机会出版《传习录》。师徒俩经常书信往来。王阳明劝徐爱多注意身体,徐爱说让王阳明打完仗后就回来跟他一起种地。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王阳明一时间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徐爱被后人誉为“王门颜回”,可见他是有本事的。根据史料记载,徐爱这个人有点内向,不像王阳明年轻的时候那么狂,那么有才,但他耐得住寂寞,心里藏得住东西。而且有德行,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如果徐爱能活得时间长一点,他的个人成就恐怕会超过明初那些大儒,比如陈白沙,薛暄,可惜他在而立之年就早早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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