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8短篇小说卷-大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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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庆西

    一

    人说北大荒的地名起得怪,一点不假。就说这转圈一溜屯子——三间房、一铺炕、八家、神药、鱼晾子、马架子、刘寡妇碓臼、红骒驴、半砬子……,听着好像都能咂出个滋味来。

    老费早就想过:这稀奇古怪的叫法总是有个什么由头,那些名字后边肯定都有一串故事。每趟赶车经过这些屯子,他心里就在琢磨那些“故事”。几趟琢磨下来,他已经很有把握地认定:那个“刘寡妇”是个三十出头的风骚娘们,方圆百里地勾引男人,末了又跟着一个野汉子走了。那汉子是去黑河淘金的,要不就是山里的胡子。至于怎么会扯上那副“碓臼”,却使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许那娘们倾家出走时偏生撇下了那玩意儿,给后人留下一个话把。

    这般没影儿的故事,从他嘴里说出竟有声有色,别人听着也有滋有味。晚上知青宿舍一断电,无非扯点这类名堂。刘寡妇既是那般风流,自然讨人喜欢。后来,别人又编派出各种说法,说得有鼻子有眼,那帮佳木斯的坏小子专爱在这娘们身上打主意。还说她耳垂上有粒红痣,身上什么地方有颗瘊子,等等。老费心想,“真他妈的瞎掰!”(他们当是家属连的哪个老娘们吧!)他最瞧不起佳木斯那帮土鳖,一说到这上边就狠叨叨地抢白人家:“什么瘊子,在你妈身上瞅见的吧?”

    没人敢回敬他。因为他是老费。“老费”这称呼跟人家喊老王老李不一样,只是个诨名,他根本就不姓费。为什么叫他老费,连里没人知道,他上小学时就有这个绰号了。反正现在听人喊起来,“老费”就是头儿的意思。在那帮北京知青里边,他确实是个头儿,现在就连那些成天钩心斗角的上海人也都听他摆弄。

    那天出车去县城,回来路上老费往营里拐一下,去卫生所上药。

    伤在膝盖上,得把裤腿撸上去。趁没人注意,他拿过一卷胶布塞进兜里。一扬脸,正瞥见女卫生员耳垂上一粒红痣。老费眼神一怔,心里却乐了。碰上个现成的“刘寡妇”。那娘们叫他别动。夹着药棉的镊子在伤口上蹭来蹭去,有点痒痒。女人的手很灵巧很温柔。口罩上方两只黑眼珠晃来晃去,不时瞅他一眼。后来回想起来,那天他是让人家给摆弄了。他故意哼哼叽叽,嚷嚷几声。上回卸车砸破皮,出过血,又化脓。这女人不是知青,听口音也不是当地的。他向营里的通讯员打听了,是林场调来的。扯到头来,人家根本就不是寡妇。她男人是木材厂的会计,自从被圆锯截掉两根指头后,不能再干操作工,便坐在办公室里用那半截手指拨拉算盘。

    从营里返回,马车抄近道走。可是颠得厉害。这样走长了,人就得犯困。好在这段路不长,过了半砬子就是公路了。他卷颗烟抽着,暮色里隐约望见了半砬子袅袅升起的炊烟。

    其实,他不知道,这半砬子还真有不少故事。

    这是白狼草甸的西南沿。从县城延伸过来的公路在半砬子这儿往东拐了。荒凉的公路把沥沥落落的屯子连成一串,像驴拉磙子似的走着弧扇。半砬子正好在这趟线的当腰上,许多过往的大车都在这儿歇脚。屯子里有百十户人家,在这一带也算得一处人烟辐辏之地。眼下,另外一条南北向的战备公路正在施工,推土机和压路磙子黑天白昼呼隆不停,眼瞅就要拱到半砬子了。据说这条公路要穿过纵深百里的白狼草甸,国家早有打算。往后两条公路连上趟,半砬子也能赶上半个街里。自打战备公路开工以来,屯子里就有点变样,来来往往的民工带来不少热闹,道北的大车店也落不着一天清闲。

    老费知道这儿有个大车店,也常打门口经过。就是从来不在这儿歇宿。从半砬子到连队还有四十里路,两个钟头就到了。即便碰上刮风下雪,道不好走,或是天头晚了,兵团的车老板子也不肯在这儿待下,兵团的车老板子现在也都是知青了,他们怕带一身虱子回去。车店的炕头就是那玩意儿多。

    可是,老费这天却打算在这儿住下了。听说这大车店里有个漂亮妞儿,佳木斯那帮王八蛋这几天经常挂在嘴上、号称“松江以北一枝花”。当他望见半砬子村口那株老榆树时,心里突然想起这码事了。

    “没准也是狗屁。”他又想。

    当然没想到,这一宿他可倒了霉了。

    二

    这大车店也有故事哩。

    店主人叫蔡坤。大车店早先是他私人产业,后来归了集体,还是由他经管。这买卖他老丈人在世时已有,蔡坤是入赘进门的,房子也是那时盖的,落在早先福源货栈的旧基上。

    说起这福源货栈,老辈人知道一二。当然老辈人也是听老辈人说的。

    八十年前,打天津卫来了个伍掌柜,收购药材、山货,说是给皇上采办贡品。蔡坤丈人的丈人年轻时给伍掌柜跑腿,小来小去的也沾着点光。

    伍掌柜是南方人,年轻时抽大烟,拉一屁股债。典了田产房业不够销账,一急眼扔下老婆孩子,蹽了。大丈夫去国千里,腰里只揣着几样老婆陪嫁首饰……那段光景没人知道。三关六码头,总算闯过来了。后来居然戒了烟,人也出息了。他说自己八字好,财源旺气,什么买卖都能做。他在天津卫站住脚,常去北京转悠,走内务府的门子,给王爷们跑腿,跟几个当朝权宦都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这一带出产一种珍禽叫“飞龙”,是宫内筵席上的佳馔。伍掌柜到来之后,便支使一帮猎户替他套活的,大老远地往北京送。那些年,福源货栈的生意蒸蒸日上,把方圆百里都搅和活了。据说半砬子那时就有百十户人家,种地的、赶车的、跑小买卖的,都替伍掌柜玩活。还有一帮不务正业的,也掺和在里边。

    后来,伍掌柜回天津去了,留下一个侄子替他经管买卖。再往后,情况就不妙了。光绪三十六年,就是庚子年,福源货栈遭了火,一套大院烧个寸草不留。小伍掌柜被闷在屋里,也搭进去了。不过,这上头说法不一。小伍掌柜并不糊涂,事情要是掉过来看也行。反正不管怎么说,此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这场火纵然有点蹊跷,可是烧了也就烧了。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官家照顾不到。庚子年,就是皇上跟前,那会儿也不太平。

    福源货栈没了,半砬子立即断了脉息,就像七尺汉子一下瘫巴了。那些来自异乡的农民,还没有来得及在这片新的土地上扎下根来,说走就走,并无挂碍。他们携儿带女、扯帮连伙,远远地走了。

    也有没走的,这片黑油油的土地毕竟能够给人带来一番梦想。后来,也还有人带着梦想找到这里。当蔡坤来到世上的时候,半砬子已起死回生,又成了像模像样的屯子。转眼福源货栈的旧基上也起了房子。

    蔡坤的老丈人把大车店盖在这儿,是看中它行车便利,坐向也好。它就挨着十字路口,朝东朝南横竖两顺的墙身正好连成一个拐脖。过往的大车老远就能望见西山墙上的大烟囱。当初光是这烟囱就够气派的了。

    那段光景是过去了。一晃,三十多个年头。如今这房子已经不像样子,好多年没有拾掇,房顶上的苫草早已沤烂,长出些密密麻麻的蒿子。墙根也酥了,泥巴一掉,露着里头拉合辫的烂草瓤子。于是就有猪去拱。猪拱完墙头又拱障子。山墙外边那道七歪八扭的柞木障木尽是窟窿。在北大荒这地方,各家门口的障子夹得像不像样,也见出那是否过日子的人家。

    蔡坤在早是赶车出舟。车老板子的秉性,只顾外边不顾家里。做了掌柜以后,来来往往的还是那帮车把式,彼此还是那般投契。过去自家开业时,他没少让人白吃白住,还搭上豆饼草料。掌柜的不重买卖重人情,自然名声不赖。合作化以后,买卖归了公,当家的还是他,别人还一样拿他当“掌柜的”应酬。他那脾气还是不改,还是好酒待客,一如故往。但他这究竟不是国营买卖,几年不往队上交钱,队长兴许就把他忘了。眼瞅大车店门脸一年不似一年,队上不理不睬。

    蔡坤的娘们朝队上嚷嚷:“房子要塌了!”队长说:“是么?塌了也好。”

    蔡坤不吭声。他老了,牙掉了,脊梁也佝偻了,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愈益显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淡泊。他年轻入赘时据说还曾发过一番振兴家业的宏愿,也许是由于原先攥鞭杆儿的手指头抠不住钱眼,一辈子只赚了一副虚名儿。

    其实,蔡坤也有他自己的章程。他掌事以来,不管什么时候,最把紧的三条:一是槽上不缺料,二是柜上不缺酒,三是炕上不缺火。这是他老丈人在世立下的规矩,本来倒是大车店的生意经。那些赶车的爷们平日在家怎么都好对付,出门住店就不一样了,这个摆个谱儿,那个抖擞一下,左右都得照应。要说没有酒,他们能把房子了。这帮家伙卸了车,不干别的,各人到柜上要一瓶色酒,半斤光头饼干,先喝着,再唠着。在他们终年辛劳的生涯中,没有比这更快意的时辰了。要见得熟人进来,这位把瓶嘴递过去:“伙计,两口!”那位便冲柜台里吃喝一声:“拿一个罐头!”

    蔡坤要在柜台上,必得把推过来的票子再扔回去。“行啦,这回算你大爷的。”

    三

    经常在柜台上伺候的是蔡坤的闺女穗子。这丫头十九,长得是个模样,谁见了谁喜欢,那些老跑腿子都爱凑她跟前耍嘴掉舌。

    “穗子,过来,给你大爷卷棵烟。”

    “大妹子,你也一口,尝尝。这酒是‘一面坡’的,不醉人……”

    “穗呀,我瞅你手皱了没有……告诉我,你爹啥时给你相姑爷?”

    这中间,有个三十来岁的车老板子,小矬个子,人称窦矬子的,每次都是这么两句:“穗子,你等着啊,等俺赚了钱,就来娶你!”

    一边说着,一边眨巴着那对鼓鼓囊囊的核桃眼。谁知道这小子是打趣儿,还是真有那门子心思。这工夫便朝穗子手里塞了一个冻梨。

    穗子咯咯地笑着。这个丫头嘴片子锋快伶俐,接过话茬说:“着啥急,等你再拔起二寸来……”她把冻梨在围裙上蹭了蹭,美滋滋地啃了一口。

    窦矬子一愣一怔,回头瞥见蔡坤的娘们冲自己扑哧一笑,不由得红了脸。

    穗子是这般灵巧的人儿,她妈却生得五大三粗,那厉害模样活脱是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孙二娘。这女掌柜的脾气歪时谁都怕,上来笑脸却是一摊稀泥,鼻子眼睛都埋进去了。大伙见她这会儿乐得浑身颤悠,也都跟着放肆起来。领头的甩着腔儿唤一声“女掌柜的——”,跟着便有几条嗓子应上了,轮番地呼喊开来:

    “你可等着俺哇——

    “等俺赚够了那个票子——

    “俺就来接你——

    “赶着俺的大车——

    “揣上一副镯子,还是银的,

    “腰里扎根草绳——

    “黑灯瞎火的——

    “摸到半砬子——

    “进了门儿——

    “喘口气儿——

    “叫一声亲亲——

    “老母猪哼哼——

    “我的妈,找错了门儿——

    “一脚踩进了老王家的猪圈呀!

    “……”

    唱的是“二人转”的调儿。领头的刘乐子唱得来劲,把手里的烟头掐了,跟女掌柜的转着圈扭上了。这个瘦长条、麻秆腰的刘乐子是车把式里最能耍闹逗哏的,有他在就有热闹。

    女掌柜的累得呼哧呼哧,转不动了,便照着刘乐子屁股上踹一脚。刘乐子转过身来又照看窦矬子踹一脚。

    这屋里,只有一个头戴四块瓦毡帽的干瘦老头没跟大伙一起耍闹。他捧着个酒碗,待在一边。喝着喝着,想起来也哼哼几句,不跟别人合辙。蔡坤到外边照应牲口去了,要不蔡坤总在他身边伺候。在方圆百里的车老板子里边,这老头最有能耐,谁人在他面前都得让一个台阶。别看刘乐子那帮玩意儿这会儿折腾得人仰马翻,要听得老头打个喷嚏,他们就得麻溜地过来问一声:“四爷,什么事儿?”

    他姓丘,人称丘四爷。这排行不知怎么算的。

    蔡坤称他四叔。

    他是蔡坤老丈人当年的结拜兄弟,在蔡坤跟前自然是叔伯的身份。然而,四叔也好,四爷也好,关于他老人家的根底,蔡坤也知道不多。有人说四爷早年在山上干过胡子,专干截车绑票的勾当,伪满时还抢过鬼子洋行。这些说法都无从证实,也不知有何来由。另一路说法跟这又是两码事了,是说老爷子年轻时在伊曼城外种鸦片来着,发过一笔洋财,到头来都花到一个俄国娘们身上去了。不过,这些来路不一的说法中,有一点倒是对得上茬口,就是都少不了一段发财的故事。

    甭管那些传说是真是假,反正都过了景儿了。四爷如今无家无业,孤鳏一人,也没有一个像样的窝。他在七岔河沿岸搭几处窝棚,夏天在河里捞鱼,下晚就歇在窝棚里,烧一把篙子驱赶蚊子。东兴屯的窦寡妇常去那儿,每次拐一筐鲜鱼回去。四爷用柳条编的筐,又大又结实。待到上秋,河沿上待不住了,四爷就往屯子里活动,有时也往街里跑。麦子上场之前,他有多半日子宿在各家大车店里。蔡坤这儿是常来。其实,他老人家挺自在。那些经常见面的车老板子都乐意请他喝酒。

    四爷酒量很好。

    窦矬子跟大伙捏不到一块儿去,攥着酒瓶子转到四爷跟前。

    “四爷,今年还去白狼草甸么?”他这是没话找话。

    “说啥?”四爷好像没听明白。

    “我是说——”他抬高嗓门说,“今年还去白狼草甸么?”

    “唔,看看吧。”四爷摇摇头,“也没准。”

    不知摇头是什么意思。

    矬子想想,又问:“四爷,你去那么多趟,走到过头没有?”

    四爷撂下酒碗,拿起咸菜疙瘩咬一口。窦矬子一边往他碗里添酒,一边瞪着眼听他往下说。老爷子又喝口酒,蘸着唾沫卷着蛤蟆烟,不紧不慢地,忽然看他一眼。

    “你去槽上看看,我那牲口饮了么。掌柜的忙不过来,你就帮一手,唵!”

    矬子不吭气,蔫蔫地去了。

    四爷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挂车,这把年岁还吆喝着牲口四处转悠。好像几天不摆弄鞭子他手里痒痒。

    可是,他那几头牲口一看就不行。走长道,总是疲疲沓沓的。年轻的老板子没人肯要这样的马,赶着这样的牲口穿街过屯真是掉了份儿。四爷倒不在乎这个,反正好赖都是它了。马不肯使劲也由它去,四爷赶车性子不躁。有时大道一眼望不到头,他就抱着鞭杆打盹儿。一个盹儿就是小半天。要是有人跟车,他就一边打盹一边听人扯闲话儿。人家以为他睡着了,觉着没滋味就不再往下说。他突然打个哈欠,把人吓一跳。“往下说呀!”懒洋洋地舔一下唇髭,又合上眼皮。

    他喜欢听人扯闲话儿。倒是从来不说他自己的事儿。

    也许,喝酒的时候他会想起自己以往的经历,想起那时候的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想着一个活人怎么一下就变成了坟茔里的一具骷髅。这辈子,不知有多少热辣辣的烧酒灌进了他的喉咙里。喝着喝着,他又自言自语地哼哼起来。像是念咒,又像是祈祷,那调儿很难琢磨。可是你听仔细了,却是车老板子们胡诌八扯的顺口溜。

    窦矬子一忽儿就回来了。槽上的事情蔡坤早已料理得妥妥帖帖,矬子出去转了一圈,撒了泡尿。

    四爷不搭理他,自顾哼哼呀呀。

    顺风的旗——呀!

    上水的鱼——呀!

    十八九岁的姑娘哟,

    ——大叫驴吔!

    柜台上的穗子嘻嘻地笑。四爷醉眼乜斜地瞅过去,有滋有味地念叨着:

    ——大——叫——驴——吔!

    穗子捡起一个梨核朝四爷扔过来,打在四爷的酒碗上。碗扣在地上砸了。姑娘做个怪脸,一溜烟钻进了后屋。听得门扇哐的一声。

    又是哐的一声。

    这时候,外边来人了。门一开一股寒气,进来一个身穿黄大衣的小伙子。头上一顶羊剪绒帽子。

    四

    女掌柜的见是兵团知青,把他上下打量个周全。小伙子挺高的个儿,挺“跩”的样儿,还蓄着一抹小黑胡子。

    “哪儿的,狼甸四营的?”

    “怎么,没见过?”

    “好像是没见过,瞅着面生。”

    “时常打你门口过。”

    “哟,是么?”

    “可不是么!”

    “今儿风大,道不好走吧?南边二号桥今儿翻车……司机和跟车的都完了……怎么你没见着?林场蔡包子那破‘嘎斯’,拉一车水泥管子……俺早就说过得有这一天,这小子开车总得捎带了娘们……”

    老费咧着嘴,笑笑。手里的鞭杆杵进柜台里,在她身后货架上挨排扒拉过来。

    “你这儿都有什么酒?”

    “嗨,啥样的都有!”拽过抹布擦一下手,“你要啥样的?”

    小伙子挑了一瓶“白玫瑰”,用牙咬开瓶盖,就在柜台上喝上了。女掌柜问他要不要来个罐头,他直摇后脑勺。

    瞧这喝酒的架势,比屯子人还野性。

    他说喝这酒是对付口渴。走这一道,口渴得不行。女掌柜说有汽水,夏天存下的,佳木斯的货……

    一屋子人都瞅他。刚才嘤嘤嗡嗡的,一下子都哑巴了。却显得女掌柜的嗓门格外生脆。兵团的车老板子来住店投宿,她觉着新鲜。还是个知识青年哩。你瞧着,这喝酒的架势也新鲜着哩!

    “慢慢儿喝,别噎着哩。”

    “这酒还硌牙呢!”他一呲牙。

    “瞧你说的。”

    她盯着酒瓶看,剩下不多了。

    老费把嘴一抹,找瓶盖摁上,把酒瓶揣进大衣兜里。喝酒的工夫他已经朝屋里撒眸一遍,没见着那个妞儿。他将屋里一张张面孔打量过来,都是鬼头鬼脑的模样。他有点怀疑:会不会是佳木斯那帮土鳌编出个话儿诓他来着?柜台上这老娘们是哪路神仙?莫非就是那妞儿她妈?就凭她这副模样还会有拿得出手的闺女?没准真是狗屁。

    “车卸了么?”

    “卸了。”

    女掌柜的又瞟他一眼。“把帽子摘了吧。”

    他摘下帽子,拍打几下。帽子上的霜花这会儿开始化了,滴答着水珠。

    “我给你拿去烤烤。”女掌柜的说。

    “不用。”他忽然想起卸车时忘记关照一声,“对了,告诉你们掌柜的,我那匹串套揣着驹子,可小心侍弄啊!”

    “嗨,这你放心。”

    “你去告诉一声,就是那匹黑骒马。”

    “你就甭管了。哪匹马咋回事儿老爷子一看就明白。不用你说。”

    蔡坤的娘们说这话绝对有把握。老爷子一辈子跟牲口打交道,至少也顶得半个兽医。

    五

    大车店都是南北炕。那帮屯子人占了南炕,老费就得上北炕。这边就他一个人,倒也自在。往对过瞅,那边挺热闹。老板子们凑一堆儿甩扑克,不时地发出一阵大呼小叫。

    炕沿上搁着一盏马灯,照出一张张黑黢黢的像榆树皮似的面庞。那老头,就是别人都喊他“四爷”的,也在里边。他自己不玩,看别人玩。那些人玩着玩着,发觉牌少了,两边就吵吵起来。这边说对方偷牌,那边说这方耍赖。让四爷评理。四爷咂摸着嘴,乐了。原来那些牌都在老头毡袜里头藏着哩。四爷笑得起劲时,嘿嘿嘿地,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打牌输赢各有讲究,这帮人也立个规矩:赢的抽烟,输的吃蒜瓣。

    窦矬子没挨上手,过来跟老费唠咯。他说他喜欢跟下放知青来往。大城市来的人懂得多,也有派,不像他们——他朝南炕那堆里一撇嘴——满脑子小农意识,又刁又赖。祖祖辈辈的资本主义法权,没辙。

    那帮人一玩牌,把矬子的一瓣蒜头都撸去了。

    这个窦矬子是个挺有趣的人物。你跟他聊上三句,他准以为你是天底下第一好人。于是就滔滔不绝地诉说他自己的事情。他去年在街里丢了二十块钱,派出所不管,铁路上也不管。还说,他爷爷的爷爷当年如何从济南府跑到这大老远的北大荒来——要不然如今他也是城市人。他读过几年书,知道关里有许多城市。还有大寨、柬埔寨。你跟他说几句体贴的话,他一定感动得不得了。他需要得到别人的同情和体贴。

    当然,矬子也挺会照顾自己。有些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他都考虑得周全。刘乐子他们赶上什么不凑手,就去找他要。矬子车上什么都有。他走到哪儿,车辕上总吊着一瓣蒜头。不但自己方便,赶上哪个当口,他一头蒜能换别人一根灌肠。可是就怕碰上刘乐子这些主儿,尤其在四爷跟前,把他裤衩扒了,他也不敢讨个价儿。

    老费问他丘四爷是什么人,他瞪着眼直晃脑袋,不说。怕四爷在南炕上听见。

    过一会儿,他又悄声儿在老费耳边嘀咕道:“四爷早先发过财哩!”

    “那是什么年头?”

    “光复那咱。小鬼子倒势,老百姓去抢大营……”

    “半砬子有鬼子兵营么?”

    “这屯只驻一个排,没多少东西。鬼子大营在八面山,神药屯西边,那里头什么都有。还有日本娘们……嘻嘻……”

    “那,丘四爷逮着什么了?”

    窦矬子嘿嘿地笑。南炕上,四爷正逼着刘乐子吃蒜瓣。刘乐子辣得直吐舌头。旁边那些家伙乐得打滚。老费朝他腰里捅一下,催他说。

    “听说,找到了一个山洞……”矬子捂着嘴说,“光是那炮弹就拉走好几车,还有成捆的军服,都是呢子面的……”

    “炮弹能卖钱么?”

    “嗐,你这就不懂了。把火药倒出来,卖铜啊!那咱铜也不贱。”

    “那玩意儿可不好摆弄,拆不好就炸了。”

    “瞧你说的。四爷还用咱们操这份心么,老爷子摆弄啥是啥。就说那飞机轱辘的事儿——”

    矬子又朝南炕瞅一眼。老费鼻子眼里哼一声。

    “我说了,那八面山大营里啥都有,还有一架破飞机哩。起先大伙都去看稀罕,后来飞机上有用的家什,都给拆了。那回四爷去晚了,剩下的就是一对轱辘。老爷子一看,说还就是这对玩意儿值钱……”

    “这么说——”老费打断他,“四爷就把那对轱辘拿回去安到自己车上了,是吧?”

    “咦,你怎么听说的?”矬子有点惊诧,“知道不,那咱大车轱辘还都是木头做的,都还没见过胶皮轱辘哩。那飞机轱辘是个实心胎,都不用打气。你说这老爷子能耐不,他这是头一份儿!”

    老费打着哈欠说:“这事我可不是头回听说。”

    “啥,你不信咋的?不信你问四爷去!”矬子压着嗓门嚷嚷道。

    老费想起还剩着小半瓶酒,从大衣兜里掏出瓶子,朝矬子晃晃:“伙计,喝么?”

    “不啦。俺喝不惯这号色酒。”

    老费便自己喝起来。有一搭无一搭地扯着,问他大车店有几口人,掌柜的两口子有孩子么……

    说话这当儿,门上的玻璃啪啪两下,听得外屋叫唤一声——

    “矬子,帮俺摇轱辘把——饮牲口去!”

    嗓音溜脆。莫不是那妞儿?老费耳朵一下支棱起来,听着外边的动静。可是喊过一声就没动静了。

    矬子麻溜地挪到炕沿上,伸着脚尖去勾鞋,炕沿太高,三下两下没勾着,矬子急得抓腮挠耳。南炕上瞧见矬子这样儿都乐了,刘乐子捡起一只鞋朝他身上扔过来——

    “矬子,卖呆哪,还不赶快的……”

    满屋子的嬉闹谑笑,矬子趿着胶皮靰鞡跌跌撞撞地奔出去了。

    老费真想跟出去瞅一眼。出去解手,或是查看一下车上的苫布被风刮开没有。他把剩下的酒一口喝了。想想又觉着自己好笑。想想算了,还是放倒身子睡觉。他放下铺盖,开始脱衣服,一道道地解着扣子。

    六

    外边,风刮得厉害。

    窗口的树枝擦着屋檐发出咔叭咔叭的响声。

    屋里安静多了。南炕上那伙人扔下扑克,也都放倒了身子。渐渐地响起了鼾声,打鼾的好像就是丘四爷。那声音像他,听着很干涩。还有人没睡,在那儿扯淡。

    老费好长时间睡不着。平时也总这样,躺下去须得两三个钟头的默思冥想。这并不一定就是神经衰弱,他觉得自己身体一直挺好。当然,躺在大车店的炕上跟平时的感觉又不一样。谷秕絮的枕头瓤子也讨人厌,不断发出嗞嗞喳喳的响声。炕烧得太热。他不时地翻来覆去,就像烙饼似的。被窝里油腻腻的汗渍被热炕烘烤着,散发出臭烘烘的味儿。他觉得浑身刺痒。

    他起来把被子翻一个面,重新躺下。

    南炕上唠着屯子里死人的事儿。那老太太看好了那口水曲柳棺材,非得死在老头前头。迷迷糊糊之际,又听见丘四爷那副干涩的嗓门,在嘿嘿地笑。抽搐着鼻涕。房门响过几下,有人出去解手,踢踢踏踏地出去进来。窦矬子不知回来没有?其实也早该回来了。

    恍惚又听见他们扯女人的事儿。嗓门挺大的,说得有板有眼,是那么回事儿。

    “……木匠还没咽气,那娘们就把野汉子招进家里去了。一个老八,一个二怪,轮班地去……”

    “不光他俩!”

    “那个淘金汉子就是那咱来的……没错,我姥舅说的……我姥舅跟他玩过钱。那家伙能喝酒,能玩邪的……那回喝着喝着就动手了……”

    “你姥舅不是也会武艺么?”

    “别打岔!”一个干涩的嗓门,“往下说——”

    “后来的事儿……唉,那就难说了。反正,再往后就奔黑河去了。刘寡妇拾掇拾掇,锅碗瓢盆炕笤帚都带上,装了满满一大车……”

    “还有那碓臼是咋回事儿?”

    “那玩意儿呀,我等会儿跟你说。先说他俩……”

    老费心里一激灵,枕头边那点瞌睡全没了。南炕上正摆唬“刘寡妇”来着!

    “……淘金老哥一把火,把那房子点了。下晚正是西北风,火一蹿一燎就是一大片……老八和三怪追着屁股撵呀。那俩老小子撵到这半砬子……”

    这个说法听着好像耳熟。老费心想,准是胡诌八扯。不过,事情也怪,这套话从屯子人嘴里说出来,这么一摆唬,又觉着几分新鲜。

    “……福源货栈当晚也着了。那天风大,干脆没救,整个屯子一块烧进去了!”

    “哎,福源货栈不是早就没了么?”

    “你懂个屁,就是那时烧没的!”

    “那淘金老哥和刘寡妇跑出去没有?”

    “那……谁知道呢。”

    “他们往黑河去么?”

    “是往黑河去。”

    干涩的嗓音:“往黑河去,走近道就是白狼草甸了。要是后边有人撵……我说呀……他们非走白狼草甸不可。”

    “白狼草甸还能过得去?”

    “兴许那家伙命大……嘿嘿,也没准……天底下的事……都他妈的扯淡……”

    “唉,过不去就完了。”

    “是啊,过不去可不就完了!”

    “……”

    干涩的嗓门咿咿呀呀地说什么,听不清了。一会儿变成了呼噜呼噜的风声。

    窗外,树枝噼里啪啦地打着屋檐,风越刮越厉害。好像要下雪。

    老费依然睡不着。南炕上鼾声和鼾声连上了。他想:他们的梦里准有更多的故事,更多的谜儿。

    七

    早上起来又没见到那妞儿。脑袋有些痛。

    倒是一个好天。太阳一早就升起了,挺晃眼的。

    走在路上,老费又想起昨晚车老板子们说的故事。昨晚还做了一个梦,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车轻轻地颠踬着,晃摇着。马走得不快,怀了驹子的串套不肯卖力,别的就吆喝不动。

    走了段路,他忽然觉出串套有点不对劲儿,不像是原来的那匹马。毛色不对,一只耳朵怎么还耷落着……他“吁——”的一声,停住车仔细一看,果真不是。他妈的,那匹怀驹子的骒马竟让人给调包了!

    老费脑门子一下子炸了。

    早上他起来时,别的车都走了。女掌柜的在井台上摇着轱辘把,老远地跟他打着招呼,叫他以后常来。“别忘了,到了半砬子,就是自己家!”

    老娘们还那么比画一下,学他昨天喝酒的架势。

    他狠狠地啐一口唾沫,甩动鞭子,照着那匹调包的串套抽过去。马一下就惊了,撒开四蹄狂奔起来。他也像发了狂似的,愈抽愈凶。鞭梢剋着的地方好像不是马身上,而是那些屯子人的脑瓜。什么丘四爷丘五爷的、刘乐子、窦矬子……还有那个老蔡坤,一帮贼孙子!还有那个没照面的妞儿,也是狗屁。都是一伙的。

    “下回撞在老子手里。叫你们好看!”他发誓,他捏着鞭杆吼叫着。

    狂奔的大车终于折翻在路基下边离四号桥不远的地方。当连里来人的时候,老费已经被一辆过路的卡车送到县城医院去了。下午连里接到那位司机打来的电话,接电话的会计听出是林场的蔡包子在那儿叫魂儿。

    原载《上海文学》1988年第12期

    点评

    知青小说往往富有地域特色,然后地域小说又不能概括其全部艺术特色。以白狼草甸为核心,李庆西营造了一个粗犷而传奇的东北世界,知青生活是这片土地上别样的生活。老费则是这种生活的例证。为了猎奇,老费夜宿一般知青从不停留的大车店,听了一晚七七八八的当地传闻,天明赶路时却发现自己的骒马被调包,并因此失了魂魄。老费只是一个叙事的承担者,白狼草甸的逸闻趣事才是小说的核心,作为知青,老费也只是当地生活形态的经历者而已,并没有太深的介入。这篇小说以老费为视角,从侧面展示了白狼草甸的生活风情与历史变迁,风土人情都通过轻描淡写的人物命运展示出来,构成了独具艺术特色的风俗画。另外,小说采用鲜活的方言呈现出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往往寥寥几笔就能将人物的特征勾画出来。东北的历史变迁和生活现实都浓缩在似淡还浓的地域风情之中,经由作者随意所及的叙事一一成形。知青的身份和生活反而不再彰显,这种特点预示了知青小说的某种流变趋势,也体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中国小说对地域文化的热衷,以其为支撑,小说对历史与现实的书写更为自在、自如和自由。

    (刘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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