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8短篇小说卷-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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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斤澜

    金秋将尽,太阳黄澄澄,石头坡上的石头都是暖和的、软和的、笑眯眯的。

    石头坡上的石头无其数,都经过看山老人的手。如若不信,石头怎么都笑眯眯的老人的笑法。

    是这个老看山的——“浩劫”时斗他,叫看山佬,现在平了反,叫老看山。是这个老看山步步为营,把一杆铁钎插到石头缝里,摇晃摇晃,摇晃瓷实了,堵住了地漏。是这个老看山拣大块的石头垒上地边、地堰、地唇。是这个老看山的栽杨插柳,护住水土。是这个老看山的搜索挑剔黄土,阳坡种核桃,阴坡种板栗。是这个老看山的让山脚绕上葵花,山梁趴上野葡萄。是这个老看山拿碎石子铺了条盘山道,打了个石头洞,冬暖夏凉,避风躲雨。洞尽里头盘的有石头炕,洞门口有石头墩好坐,石条石板好放茶碗好下棋。

    老看山的看了二十年山,把个石头山看成花果山、花园山。老看山的原先是土改斗地主的积极分子,他领头分了地。不到三年,又领头把地归公办合作社,当社长。当到“大跃进”时候眼见粮仓露底,粮柜挖空,就不报谎情,报实情,叫撤了职。

    是他自己要求到石头坡上当看山的。看山本来只是个“看”,他可东摸西摸,笑眯眯的。村里饿着饱着,马踩车车踩马,文斗武斗,他都不问不管,只是笑眯眯摸着石头。谁知这也斗到他身上,就在石头坡上石头洞里,斗了他个通宵,到“高潮”时,扒下裤子,拿细铁丝一头拴住下身前边,一头拴在石头块上,就在细铁丝上弹琴一般玩儿,把他弹死过去。死去活来,小便失禁。只好返老还童,兜上尿片子。山上风尖,常常像兜着冰坨子。

    以后还是看山,他还是笑眯眯地摸着石头过日子,不过添了一样:自言自语。嗓子里呼噜呼噜一阵,仿佛哭声,可是脸上的确笑眯眯地说着自个儿的话。

    现在收完秋,搂柴禾的孩子也不到坡上来。石头坡上丁点黄土都派了正经用场,没有长柴禾的地方。

    天高气爽,山静坡暖。有云吗?有水吗?若有云有水,也都会软软的定定的。要化不化,要僵不僵。是“人定”境界。

    看山老人在他的山洞洞口,摆弄石头块儿,砌一堵石头墙,好封住石头洞口。他不慌不忙,大小块儿配搭,碴口和碴口对齐靠严。他老了,搬动大点儿的都要努着劲儿了。砌妥了一块,都得喘一喘了。喘着的工夫,他眼眯眯的笑眯眯地左看右看,稍不合适,还努着喘着掉个头前挪后挪好不容易才认可了。

    他唤:“白儿。”

    他静听唤声在太阳里溶化。

    他嗓子里呼噜呼噜一阵,笑道:“他们笑我唤得柔和、唤得甜、唤得亲,说,亏你这么大岁数了。老杂种。”

    他说的还是“浩劫”中的挨斗。本来早就撤职,要了这个孤独差使,看山。本来没有什么好斗的,老伙计们提溜出来他小伙子时候,和白儿相好。白儿是中农人家姑娘,要说精穷的小伙不该想吃天鹅肉,倒还可以。可是提溜出来斗的,是斗他搞破鞋。

    看山老人看看砌了半截的碴口,找一块合适的石头,两步以外有一块可以,抱起来跨过脚下的石头堆,体力不支,连忙扔掉一样往碴口上一扔,正合适!

    老人嗓子里呼噜呼噜带喘一笑:

    “不要记恨,也不要非得‘掰拆’个理儿出来。老哥们惦记我,可那土里扒地里刨的事儿,小造反们不来劲。一提溜搞破鞋,好哩,老少都属一句文话——兴高采烈。这一葫芦酒,醉一屋子人不偏贤愚。这就是理儿,还要什么理儿!”

    他唤:“白儿!”

    他静听唤声在太阳里溶化。

    他摆弄着石头,想着:不惦记上我,惦记谁呀。是我领着老哥们分了老财的地,欢天喜地,含在嘴里还没化呢!是我领着“熬鹰”,整宿地开会,让老哥们一个个把地吐出来,不吐口报名入社的不叫走人。是我哄着大家,“电灯电话,楼上楼下”,金光大道呀。没想到饿起肚子来,眼睁睁地饿死人。我早就死老虎了,伺候石头来了,那还得惦记着,忘得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我呀!该!

    看山老人呼哧呼哧地抱上一块长方石头条,也还呼噜呼噜地笑着。

    白儿,你们家我进不去,老委屈你,上西口破窑洞里说说话儿。你老不敢来,怕招笑,怕戳脊梁骨,怕舌头底下压死人。实际,老哥们给咱们放着哨呢!站脚助威呢!两肋插刀呢!他们老学你,耷拉着脑袋,眼珠子掉在地上寻一根针,打村口房檐下黑影子里开寻,寻过白果树,一步一挪寻到破窑洞口,滋扭——跟打个闪一样,没见转身就进了窑洞。

    白儿,等咱们说了一阵话,有时候,不也有老哥们咳嗽声,探进头来,也有蹑手蹑脚地压着嗓门取个笑,跟闹洞房似的。你要一滋扭跑掉可又没真跑,那时候咱们都想,但愿有一天,让老哥们都来,敞开来闹一闹房呀!

    白儿,我也不怨你爹。你爹要是发狠,我这里早横下一条心了。你爹要是动武,我可是摔打出来的光棍一条。谁知你爹那几句话,柔柔软软。还真拿人。你爹说:过年过节,短不了走动走动吧。她大姐夫种着二亩园子,冬景天,顶花带刺黄瓜卖肉价。她二姐夫现教着学,可村老少都叫老师、老师。你们怎么坐一块堆说话呢!你们怎么一块堆坐着说话呢!

    我得找钱去,我钻了煤矿了。赶我黑不溜秋地捡条命回来,没脸见你,可你也嫁远了。

    赶我当了主任,你偏偏回来走娘家。老人都已经不在了,你偏偏的走什么。我当我死了的这条心,又勾回魂儿来了。偏偏我已就当着主任,像个人物似的,不敢迈出一个歪脚印子,把自己拘得紧了去了。老哥儿们也都知道,偏偏要斗我搞破鞋,都别怨这怨那,偏偏这个世界上就有那么多偏偏。

    看山老人撤职的时候没有老,看山看老了。那石头坡是个漏坡,有种东西比鼹鼠还厉害土名叫“地排子”,把地“排”得漏斗似的。看山老人就一根铁钎,找穴位似的找着一个个地穴,铁钎好比银针插下,跨马蹲裆步,两手上下握,摇晃着铁钎,摇晃着山坡,“排子”洞崩,大石头挤紧,小石头塞缝。

    堵地漏,五年。垒地堰,三年。种树,五年。开沟修路,三年……

    石头坡成了花果山,表扬了。花果山又成了花园山,登报了。十多二十年过去了,看山老人真老了。他不缺风、不缺雨、不缺冷、不缺热,不知缺一样什么,就低声唤白儿。是白儿笑眯眯,是白儿那笑暖和和,软和和,晒得化的。他想着早晚快要倒下了,兴许是缺个倒下的洞,他下身兜着冰坨子刨出一个洞来,照着当年的窑洞刨出一个洞来,照着当年尽里头垒起一个炕来,照着当年的洞口垒起半截墙来。

    现在,他拼着老命把半截墙加高加高,再高点儿就要封住洞口了。

    他唤:“白儿!”

    他静听唤声在太阳里溶化。

    ……跟你这么说吧,就跟闹洞房一样。老哥们,小造反们,严严地挤了一洞,坐着的跟蒜瓣儿一样,戳着的筷子笼里一样,拉来了电线,上上葫芦大灯泡,咝咝作响,冒金星,放金线,点得着柴草。

    “交代,老实交代。”

    个个红了脸,瞪了眼,支了耳朵楞子。闹洞房少不了这一招,交代怎么遇上、瞧上、好上、甜上、黏上、腻上……差一点也不依不饶啊!

    “坦白从宽!”

    “大帽子底下溜掉!”

    “竹筒倒豆子!”

    你说这都是斗争会上的词儿?你想想吧,哪一句闹洞房不照样使,一模一样,一点儿不错。

    阳光明丽,石头暖和,看山老人嗓子里呼噜呼噜笑着,摸来摸去摸够了一块石头,抱起,端起,举起,那墙已经齐头高了,举不住,蹭着墙托起来,笑眯眯地喘着……

    ……这还完不了,早着呢,兴头刚刚挑起来。

    “来一个!”

    “学一个‘滋扭’!”

    这可是老哥们提溜的了。当年,你寻针一般挪着走着,走到窑洞门口,冷丁一个“滋扭”,跟个电闪似的进了窑洞。全叫老哥们看在眼里了,早在地里学开了,有的一个“滋扭”绊了个跟斗,爬起来还“滋扭”。老哥们说,这个“滋扭”又解渴又解乏,还解馋。

    我也只好学一个呗,可老胳臂老腿的不灵了,学出来也是挨斗的架势。

    “打回去。”

    “不老实。”

    “再来过,带表情。”

    这当我能带出什么表情来呢!没法子,还得带呀,我一带——

    “吓死人啦!”

    你说这跟闹洞房不一样。这叫野蛮。那是逗乐。你好生琢磨琢磨吧,那闹房,还不叫野蛮哪?这斗争,还不跟逗乐一般哪?这世界上哪是野蛮,哪是逗乐,你“掰拆”得开吗?

    看山老人呼噜呼噜眯眯笑着,呼哧呼哧又举上一块石头,洞口快要封顶了。

    ……表情真吓死人了?没有吓死谁,倒是这一嚷,老哥们小造反们全乐得前仰后翻,有几个乐得禁不住手、撑不住脚,上来抓挠的撕捋的,不知怎么的拽开了腰带,我那抿裆裤子还不“扑落”掉下来了。这可开了锅罗,七手八脚,也不知哪里塞过来细铁丝儿,乱糟糟地把前边给挂上了,许是拧上的吧。抖搂抖搂铁丝,把那一头拴到灯台那儿……

    白儿,原先那窑洞进门右手,有一个小方洞,搁着灯盏火柴,顺手一摸,就能点亮。这个石头洞是照着打的,也是右手,也在进口,也有个小方洞好搁灯台,倒叫他们好拴铁丝了。拴吧!是我收地伤心,是我砸锅炼铁,是我饿着老少,我不当新郎谁当!拴吧拴吧,乡里乡亲一乐百了。

    白儿,你又说野蛮了。实际闹洞房也少不了这一招:天花板上挂下来一根细绳,拴上根香蕉。弹弹细绳,香蕉到了新娘嘴边,要新娘张嘴去咬,新娘害臊张不开嘴,不依不饶。真要一张嘴,细绳一弹,香蕉又甩开了。就这么来来回回,逗一屋子人乐半宿,老的满面红光,少的浑身痒痒不能治。

    当然,不过,弹弹细铁丝,下身是要疼的。当然,不过,这比起香蕉来,还要叫老少高兴。不知哪一位高兴过头了,跷起一只脚落在铁丝上,就如根断、血崩、五脏裂,把个人疼死了过去了。

    看山老人嗓子里呼噜呼噜这回真像带着哭音,脸上可还是定定地眯眯笑着。摸摸石头墙只差三两块就封顶了。他踩着剩下的石头,手撑脚扒,努着劲爬到墙头上,从空子里往洞里翻,翻时硌着下身冰坨子,一疼落地,眼前一片黑。一会儿,看见空子那里,还有一长条阳光照到洞顶上,黄淡,暖和,软和。

    他摸摸脚边,把一块准备好的长方石头,蹭着墙抱起来,托着往上蹭,塞到空子里。

    现在只剩下一方块的淡,暖,软。堵上这一方块,就严了完了没事了。

    他唤:“白儿!”

    他静听唤声的黑洞共鸣。

    他撤职要求来看山,搬到山下看山小屋里来住。只挟着一个铺盖卷,还有一个木板条钉的好像小柜子的箱子,可以摆上饭碗蹲在地上吃饭,也可以不摆饭碗当凳子坐着吸烟。这就是当了靠二十年干部的家当。两袖清风都说不上,两袖的破棉絮。这一条,打灯笼也难寻呀。

    别的干部看着眼珠子酸,七算八算算出来百把块钱,说是该给他的。他不吃不穿买了个电匣子,那年头算是“现代化”了,拿崭新的羊肚子毛巾捂着摆在看山小屋里。村里的口舌他问都不问,却爱听这电匣子说话。

    白儿,白儿,有回电匣子说了个故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算了算,合着是宣统年间。马克思的女儿劳拉——你看,都记住了名字,还有那女婿叫什么没记住。反正都七老八十了,住在法国巴黎郊区。列宁还是个青年,成亲不久,小两口骑三十来里地自行车,去瞧那老两口,是拜访哪。临走时,老太太说老爷子:“他很快就会证明他对信仰是多么真诚。”——这是句外国话,我愣给记住了。说完这话,老两口还对望了一眼,列宁夫人觉着那眼神挺奇特的,也不好问,就回来了。过后不久听说老两口双双躺在床上,关门闭户,打开煤气……留下的话说,自己做完了应做的事情,再没有工作能力了,活着只会连累同志们。

    白儿,老两口多明白!

    看山老人摸着一方块石头,一努劲,塞严了洞口。果真,劲儿也使干净了。他顺着墙根蹲下,在黑暗里笑眯眯地合上眼。

    他觉得洞里暖和起来,光亮起来,眼睛:尽里头石头炕上,躺着白儿。明知道白儿是白才叫白,可不知道浑身白白到这么白,白得发热,白得发光,白得发云发雾云苫雾罩。整个石头洞都软和了。

    他看见自己血气方刚一条光棍,去拥抱白云白雾白光白热,一生没有看见过自己这么雄壮。

    他也看见蹲在墙根的看山佬,下身整是个冰坨子,冰坨子里边精疼,精疼。

    原载《人民文学》1988年第2期

    点评

    这篇小说的题材属于广义上的伤痕反思小说,但其艺术手法却十分细腻,叙事结构的精致程度远远超出一般的“文革”题材小说。它没有直面历史,而是从历史中侧面选取了一个历经沧桑的看山老人作为历史的亲证者和言说者,而“白儿”则是他一生的惦念和命运缩影。小说用倒叙手法聚焦于看山老人最后的生命时光,而将其一生命运浓缩在他的回忆之中。这样的艺术结构很自然地将巨大的历史信息和悲惨的一生命运压缩到极短的篇幅之中,使得小说的艺术重量和叙事密度最大限度地加大。这样的叙事结构展现了作者驾驭小说文体的超强能力和对小说艺术的深刻理解。小说语言十分个性化,符合人物形象的身份与性格。在细节描写上,虽然不是浓墨重笔,但写出了历史的苍凉感和厚重的历史反思,对“文革”进行了深入的侧面展示与反思。在叙事上,小说将第三人称和第二人称结合起来,顺畅自然地进行转换,既能很好展示看山老人的一生命运,书写其巨大的人生悲剧和乐观的生命态度,又能够很好地呈现其心理过程和性格特征。虽然篇幅短小,但艺术信息密集、叙事结构完整、人物刻画成功,是难得的小说佳作,能够代表林斤澜的艺术风格,也能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环境中独树一帜。尤其是小说中的看山老人这一人物形象,包含历史沧桑却乐观长情,在艺术上非常成功。

    (刘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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