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去来辞-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太平间的木瓜树

    从湖北乡下回到北京没几天,海红接到母亲从广西圭宁打来的长途电话,继父唐元茂摔了一跤,肝破裂出血,已经报病危。

    这个自海红九岁起就接替柳青林角色的男人,海红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她管他叫“叔”。海豆叫他爸爸,她不叫,但唐元茂并不介意。她记得小时候住在沙街,有段时间母亲下乡,她自己吃饭,每顿饭都只吃咸菜——圭宁的咸萝卜干,用自来水洗一洗就下饭,完全说不上营养。唐元茂来看她,那时候他还没调到县城,看到她没有菜,痛心说:这样吃怎么行,你还长身体呢,连油都没有!他马上出门给她买了豆角和石瓜(与冬瓜类似,绿皮,长条状),并亲手给她炒了两个菜。

    为了他的豆角和石瓜,她必须赶回圭宁。

    唐元茂的病一直没有确诊,是癌吗?医生没说。那么不是癌,只是肝破裂,医生也没这么说。关于他的肝出血有两种估计,一是摔跤导致肝破裂;一是癌症引起出血。他肝的毛病由来已久,这事只有慕芳知道,他长期服用护肝宁,但从不愿让人知道。为了确诊,唐元茂躺在担架上,由县医院(虽然圭宁已改县为市,但众人仍称之为县医院)的救护车送到地区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地区的设备是进口的,但由于他的腹腔里布满了腹水,CT片上一片蒙胧,仍然无法作出确诊。

    医生说,不管是肝破裂,还是癌,腹水里带了血,一般就不行了。这种情况在县医院的历史上拖得最长的也超不过三个月,他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海红回来的那几天,唐元茂的食欲又好起来了,想起要吃石定产的麻鸭和香坪的土鸡,并且能起身自己擦洗,不需要值守。

    坐在唐元茂的病床前,看着骨瘦如柴的继父,海红想起小时候,继父为了给孩子们增加营养,每个星期天都骑车到很远的地方捞泥鳅,因为肝不好,他脾气暴燥,经常打自已亲生的唐晚实,但他从来不碰海红海豆一个手指头。他对海红从北京回来看他很满足,好啊好啊,他说,你过一两天就回去吧。

    海红想给他用热毛巾擦擦脸,他坚决不让。临走的时候去告别,唐元茂努力表现出他勇敢无畏的一面,他把她送到病房门口,冲她挥挥手,你走吧!他说。

    外婆陈碧薇去世的时候海红正在老家陆安山区,这一次,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即将病亡的亲人。她在唐无茂身上第一次看到了那个虚无的世界,那和她小时候一个人睡在沙街旧盐仓的床上看见的深渊一样,散发出黑暗的气息。

    多年前海红读过一本《西藏生死之书》,知道通过某种临终修习,可以在死亡的时候获得解脱走向安详。但对于一个凡俗之人,那高远之处难以达到。而唐元茂,他临终前的痛苦和恐惧也将无法得到抚慰,他将独自一人,走向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感到,这个站在病房门口的人,她的继父,他的身后不再是坚硬的墙壁和门框,而是深渊般的黑暗和虚无。

    海红走后三天,唐元茂就开始吐血。那天隔壁病房死了两个病人,医院把尸体包给一个工头处理,工头手下的雇工用一辆自行车和一辆木板车做工具,将其中一个尸体五花大绑地绑在自行车后架上,用一条脏毛巾蒙住脸,另一尸体则拖到板车上,“砰”的一声,像一条麻袋,毫无遮拦。他们骂骂咧咧地从病房门口经过,唐元茂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这对一个病人是摧毁性的。

    他自此闹着要回家,跟所有人闹,把每一个亲人骂得狗血喷头,他拍床、摔碗、跺脚,认为亲人们个个都要合起来把他折磨死。发过火之后他又后悔,他讨好在身边陪着的海豆,让海豆帮忙,把他弄回家。家里的人在唐元茂开始吐血之后人人都累病了,慕芳感冒发烧,海豆胃痛,晚实头疼心悸,两个媳妇都要上班,谁能管得了呢。于是找到一个陪人穴头——行业头目,找来一名专门专陪濒危病人的男陪人,一天付80元工钱,日夜看护,吊药水、喂食、擦洗、端便盆、陪说话、帮捶骨、按摩。就这样,唐元茂和病房里的蚊子以及这个结巴的男陪人一起,度过了最后的日子。

    他被换了一个病房,那里离太平间最近,就在晒衣场的旁边。死亡的气息从太平间的屋顶飘过来,飘到院子里的一棵木瓜树上。这棵木瓜树高而瘦,海红小时候它就在那里,它每年结瓜,从马路经过就能看见它。死亡的气息从木瓜宽大的叶子漏到屋顶的瓦片上,再从瓦缝钻到唐元茂的病床上,钻到他的身体里。

    虽已是十月份,蚊子还是很多。这排病房最是奇怪,无论用艾草熏还是用药打,蚊子总是嗡嗡凶猛,它们仿佛死神的触角,停在病人裸露着的一切地方。一巴掌拍过去,一手血。

    男陪人是个结巴,文盲,没结婚,长年从事最简单的体力劳动。他仇视那些不结巴的正常人,拒绝跟人交谈。他像一个哑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面对即将死去的唐元茂,男陪人获得了自信。每当病房门口运过尸体,神色阴沉古怪的男陪人就会兴奋起来,他对神志尚存的唐元茂说:唐……唐……唐同志是……是是……是咸鱼(咸鱼是圭宁人对尸体的蔑称)。

    十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唐元茂开始大口吐血。圭宁阴雨飘飞,慕芳彻夜不眠等候医院的电话。次日始,唐元茂从半昏迷到深昏迷,连续输液六天六夜,十月二十七日凌晨辞世。

    关于太平间和病房以及神色阴沉的男陪人,海红如同亲眼所见。太平间,那是海红小时候常常路过的地方,那扇暗黑的大门,关着神秘的死亡,木瓜树从院子里探出头来,树颈上果实累累。

    雪飘落,如沙如土

    1.银禾

    2010年整个冬天北京都没有下雪,直到次年的二月,从“一九”到“六九”,六九都已经过了六天,雪才下下来,从入冬算起,过了足足一百零八天,据报道,为六十年最晚。这场雪下得也不像样,没有大片雪花,下了一夜,地上仅少量积雪,整个冬天没见着雪的孩子从低洼处好容易拔弄了些积雪,却怎么捏也捏不成团——这雪是干的,雪质疏松,水分少,根本不压手。

    孩子们看见来了一辆救护车,路窄开不进,它停在了胡同口。有人说:准是又有人中煤气了!他们涌进一个大杂院,一排鸽笼似的小屋子有一间敞开着,冒出一股子浓厚的酸菜气味,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躺在床上,有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只大碗,他在给她灌酸菜汤——据说酸汤水能使煤气中毒的人醒过来。

    旁边的人说:别灌了别灌了,进不去了。

    长头发的女人牙关紧紧的,掰也掰不开了,酸汤水顺着她的脖子,流进了她的颈窝,红毛衣的胸口洇湿了一大片。

    围观的人看到,窗户上方的烟囱是生锈的,有许多小窟窿,接口的地方断裂了——听说才买了几个月,上一年十一月份才买了安上的,这才二月份。

    宋秋芬和三顺吵了架,她不愿意再和他同居下去,也不愿和他结婚,她打算第二天就到昌平她妹妹那里。三顺摔门出去找人赌钱,手气出奇好,一夜未归,破天荒地赢了两千元。宋秋芬收拾好衣物早早睡下,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

    几乎就在救护车从胡同口开出的同时,在东城区的一幢灰色的楼房里走出了史银禾,她背着一只大大的背包,两手一边提一只大行李袋,那是她十年来攒下的家当,还有一些是海红给她的旧衣物。

    她要回家了。

    她提前三个小时出门,道良要送她到北京西客站,被银禾坚决拦住,叔叔年龄大了,又下着小雪,万一摔倒就坏了。道良就只送她到公交车站。

    上一年开始,物价飞涨,大米食油蔬菜,花生芝麻绿豆,牙膏手纸洗衣粉……样样都贵了二成到三成。通货膨胀的年头到来了,仅凭道良的退休工资和海红时断时续的收入,这个家已经接近入不敷出——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付给银禾。道良现在买烟,少花一块钱都会高兴地告诉海红,十块钱三双的袜子都舍不得买。如此再请保姆就太过分了。他们自己又不是没有手,春泱都已经上大学了。银禾打算回王榨把旧房翻盖成新房,给儿子娶媳妇。

    上一年十月份她离了婚,本以为三顺死活不来法院,结果来了,他胆小,怕官司,让同村的人陪着。银禾如愿分到王榨的房子。

    银禾准备在浠川县城买一套商品房。她在等房价降下来,现在有点贵,一平方米一千五。美禾说了,等土地补偿金一到手就给她六万——中关村方圆二十公里国家都要征用。

    三顺以为离婚跟没离一样——他仍给银禾打电话,找她要钱,宋秋芬死后他让银禾跟他去新疆。过年的时候还给银禾打电话。银禾对他说:我现在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三顺问她在哪儿,她答道:我在地球上。

    她换了手机号。

    2.雨喜

    雨喜生下了意外怀上的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她只看了一眼,一次奶都没有喂,就交给善待处理了。善待履约再付了雨喜两万元,当然,是营养费,不是卖孩子——卖孩子,那是犯法的。

    她最终没按照善待的指引,去当赚钱丰厚的代孕母亲。无论十二万,还是二十万,她都不愿。她重新回到网吧当网管,不过不再是原来的“光速”网吧。说起来也是老天爷关照她,她刚刚离开“光速”,这家网吧就被警方一锅端了,不问老板还是员工,统统抓了起来,时间最短的也被关了一个月,年轻的孩子们被警察殴打,而且还有了案底记录,“有个女孩都不想活了”,雨喜告诉银禾。

    她换了一家网吧,叫“银河”。

    也在中关村,规模比“光速”小,只有三百平米的店面,没有大金刚和飙车机,但她喜欢银河这个名称,而且,这家网吧只有一个老板——不像“光速”三个老板,加上三个老板娘,要听六个人的使唤。她很快当上了领班。老板器重她,不但带她去昌平的一家射击场打抢,还答应提拔她当副店长。现在,她工资有2100元,每个月有两天休息日,如果上夜班,则可拿到2400元。她正在跟人学修理机器,已经单独修好过几次了,她准备跟老板提出涨工资,涨到3500——在王榨村出来打工的女孩中,雨喜最令人羡慕。

    她的网名早就不用“逆风飞扬”,而换成了,“冷眼看世界”——世界冷着对她,她也冷着对世界。

    她开的微博有一千多粉丝,她常常写上几句话抨击时弊,在网上极度参与社会,哪里事故死人的数字与公开报导的不符,她会比那些处于社会中上层的人更加义愤填膺,不管她在值夜班还是值白班,她一刻都不能等,立即在手机上打出几句锋利的话放到网上去。她以笔为刀,向这个社会的皮肤割去。她的粉丝称她为“当代鲁迅”,她兴奋地告诉妈妈银禾,银禾打电话告诉叔叔史道良,她满心以为叔叔会表扬几句,道良却冷冷地“哼”了一下,就没出声了。

    雨喜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理想:坐一次飞机、买一台笔记本电脑、学会游泳、学会开车、旅游、找到一个男朋友结婚……她的理想是不断扩大的,自从有粉丝称她为“当代鲁迅”后,她加上了一条:写一本书!并在这一条的后面重重地加了两个惊叹号。她把本子压在枕头底下,经常拿出来看看,她对实现自己的理想相当有把握。

    逃向苍天

    1

    这一年,长江中下游冬春连旱,号称千湖之省的湖北连续六个多月降水持续异常偏少,旱情百年未遇,历史罕见。水草肥美的鱼米之乡变成了一片焦渴之地,洪湖、长湖的水比往年少了四成,长江、汉江持续偏枯,1300多座水库低于死水位运行,被誉为中国水塔的丹江口水库,也出现了历史罕见的死水位。

    大片大片的油菜稀得像长了瘌痢头,掐下一杈,壳是瘪的,弱些的挺不住酷旱,先就自己干枯变黑——它们不活了。插稻季节,非但无水插秧,连秧苗都育不像样。

    金禾的养鸡场没有盖起来,因为鸡蛋跌价了,她仍然种地。这一年因为大旱,辛苦育出的秧苗,平白无故死得东一片西一片的,没死的,横横竖竖斜斜点点,像是字——却不认识。来了个老头,他竖竖横横细细看了,神色凝重。他说这是篆体字啊,古老的文字,他教大家认:路大人稀,文钱斗米无人吃。也就是说,要发人瘟了,路大都没人走,米也没人吃了。老头还说,要等天黑之后,把排列成字的秧苗偷偷薅回家熬水喝,如此,方能把灾害降到最低。他说的是疯话么?

    天旱得连门口塘和冲里的塘都干了,裂了一道道大缝;井也打不出水;房顶上安了太阳能的人家,一不留神,太阳能自己炸了。没水喝,有的学校只好停课。

    2

    现在,再也没有银禾陪着道良看电视国际新闻了,他失去了最重要的听众——无论他发表多么激烈的言论,银禾都是积极回应的。她总是守在电视跟前,一有道良爱看的“今日关注”,银禾就会大声喊道:细父——细父——

    长期以来,道良习惯了银禾跟他一道大骂美国和日本,“他妈的!”银禾为了叔叔,也为了国际正义,她义愤填膺。

    也再没有银禾来问:细父,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烦呢?是啊道良永无超脱之日。这个世界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世界了,他跟这个世界对峙着,他想咬它一口,不知从何下嘴,他想踢它一脚,也不知冲哪里使劲,他瞪着它,想看清楚,它却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一匹怪兽,长出了三头六臂,你刚看清它的一只手指头,它的一百个手指却又长出来了,它日生夜长,每天都有新的狰狞——你想要躲着,那是躲不过的,你就在这个世界里过日子。

    儿女朝着与他理想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在女儿身上花了无数心血,她却认为父母的生活没有价值。有一天她竟然说,她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家庭妇女。最好是一毕业就结婚,然后生一个孩子。她说,想一想吧,要是拼命读书,到三四十岁,一屋子都是书,没有孩子,也没有自己的家,哭都来不及。春泱开始热衷于厨艺,她按照网上的菜谱,一样样的做起来,乐此不疲。

    儿子打来电话,等绿卡满五年,他就加入美国国籍,将来也不回国了。而且他跟老爸说,他不喜欢社会主义,他担心自己辛苦赚来的钱被充公。道良又好气又好笑——难道社会主义就意味着共产共妻么?这肯定是美国的意识形态宣传。一个很好的儿子,背向自己的民族,投进美帝国主义的怀抱——彻底完了。

    ……黯然神伤。心脏抽搐变凉漫向四肢。

    悲愤,心烦。

    3

    单位体检,道良查出了糖尿病,他血糖高得吓人,医生要他打胰岛素,他死活不肯。他坚信,只要不打胰岛素,他身体的自我调节机制会使他的血糖正常起来,一旦打了胰岛素,肯定一辈子都脱不了了,那就完蛋了!他说。

    他固执,谁说都不听。

    有一天,他发现白色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黑线,是谁,什么时候画了一道黑线上去的?笔直、规整,像是用尺子量着往上画的。是春泱?这孩子就是喜欢在墙上画画,小时候她看了《山海经》读本,就在墙上画一条长了翅膀的鱼,画得鳞片闪闪羽翼如剑,其状如鱼而鸟翼,出入有光。其音如鸳鸯,见则天下大旱。她又画一只鸟,长着一双人的大脚丫,见则其国多土功(这种鸟一旦出现,就意味着这个地方劳役繁重)。而后,她站到了椅子上,在这条鱼和这只鸟的上面,画了一条长着十只翅膀的鱼,这种鱼的形状像喜鹊,叫声也像喜鹊。其状如鹊而十翼,鳞皆在羽端,其音如鹊,可以御火。白墙上的铅笔画,童稚、生动,两口子都不舍得刷掉,现在呢,气象丰饶的画面中插进了一条单调的直线。

    是啊生活,就这样变成了一条单调的直线。

    它不讲道理地横过了鱼和鸟,像箭一样坚硬,从天而降。

    眼睛有点疼。

    道良很快发现,这道黑线不仅仅横在春泱的墙画上,它在一切地方——报纸、古钱币、龟背竹、手纸、椅子、饭桌……甚至饭碗里的白米饭里。

    是眼睛出了毛病。

    他不告诉任何人。他在他的小隔断里枯坐。闭上眼睛。

    ……北约仍在继续轰炸利比亚,连原先反对此举的俄罗斯和德国,也都改变了立场。这些强盗,帝国主义,连轰炸都说成是“人道主义轰炸”——亏他们想得出来!现今再也没有人号召全世界的弱小国家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列强霸权了。斯人已逝,真理已远。这个世界,已是金钱和强权的世界。

    做各种梦。他梦见阳台上有动静,很重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声音,啊是狼,他心里一惊,想起孩子一个人在阳台呢,他立即起床冲出去,但是已经晚了,孩子不见了,木箱里种的土豆被踩得七零八落,阳台窗大开,风呼呼猛吹,是狼把孩子叼着从窗口跑掉了。他大哭,醒了。(孩子都十九岁了,她怎么会被狼叨走呢。)

    夜晚到来,他看见昏暗的房间地上有一床被子,被子上面又有一个被套,他打开看,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背着这些东西去找他的姐姐,姐姐已去世多年,但他心里清楚,他正是去找他已故的姐姐。他在一处很荒的野地找到了她,她跟他小候见到的一样,她说:“这地方也可以住人”,他一看,这怎么能住人呢,荒得连个房子都没有。于是他们一起在荒地里走,走啊走啊,他们走到另一片荒野,忽然听见一阵争吵声,紧接着,着火了,火焰冲上了天空,很多人烧死了,争吵声安静下来,火光中冒出许多人脸。他醒来,累极了。

    他又梦见稻田的地面裂开一道大缝,像地震那样,一座山塞进了地缝里,而这座山就在他屋子的外面,有梯级,他一级一级往上爬,到跟前一看,是倒着的,特别陡,还要重新爬一遍。太累了……半夜他听见《国际歌》的旋律,远远的,后来走近了,啊,很多人在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反反复复唱这两句。很多人唱得悲壮,他也跟着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啊,已经是最后的斗争了,再也没有别的斗争了。他一边唱着一边感到绝望。歌声中走出来奥巴马,他身后是美国的星条旗,奥巴马不停地扭头瞪着他,他想冲他吐口水,但吐不出来,“这个黑鬼!”他骂道,然后他醒了。觉得很累,同时心情压抑。

    4

    过了一个星期道良才到医院看眼睛,看见的一道黑线不是别的,是视网膜脱落,糖尿病引起的。晚了,如果早一点来,视网膜还可以保住,但是现在,晚了。一只眼睛废掉了。另一只眼睛得了老年白内障,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而且,他的耳朵也越来越听不清声音,嗡嗡的一片。他接听史安童的越洋电话,总是紧皱着眉头,全身肌肉紧张,似乎不是在接电话,而是准备去打仗。半个小时电话听下来,人累得不行。

    海红越来越不耐烦跟他说话,因为太费劲——一句话,说三遍他都听不清楚。

    春泱,心头肉、乖女儿,这世上最大的亮光,但现在,只能隔着鸿沟遥遥相望,鸿沟那头,那个年轻的身影越走越远——她连头都不回。寄予厚望的女儿,十岁的《小兔报》、十一岁的话剧剧本、十二岁的好文章,统统都泡汤了。纸屑纷纷扬扬,飘向空茫。

    父女俩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说话,道良认为女儿胸无大志整天混日子,春泱则坚决不愿再重复父母的生活——这种生活没有希望,通向死寂。

    我们的道良,他呆坐在他的纸堆中间,叠叠书纸,陈年的版本,年谱、索引、研究资料、报纸杂志,统统落下了新的灰尘。

    他不再用放大镜看他那些古钱币,春秋战国的刀币,秦半两、三孔布、空首耸肩尖足布,唐朝的开元通宝,辽代的天显通宝,甚至,王莽的一刀平五千。这些他费尽心思淘来的古钱币,仿佛又沿着灰尘掩映的道路,重新回到古代,清朝、明朝、宋朝、唐、汉、秦,漫长的路途,它们在翻山越岭中。

    他的字帖呢,那些飞白,那些风,那些随意迸溅,悲泣、苍凉、无力,那些如烟如雾斑斓,千里阵云,在天边滚动,走之旁的一横捺,崩浪雷奔,是啊雷声隆隆,水浪远远,身体里有什么在撕扯断裂……故乡的长江边——水声也都布满了灰尘。

    他内心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呢?那另外一些声音?

    5

    端午节三天小长假,春泱和她的同学结伴去河南焦作的三清山,她只跟妈妈打了招呼。道良向来反对春泱出远门,但这次,连表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

    道良枯坐了两天。

    第三天上午他出门去超市,给家里买回二十斤大米和一小袋食盐。下午他把厨房里所有的刀磨了个遍——切菜刀、砍骨头的厚背刀、水果刀。道良跟城市里长大的知识分子有所不同,他有动手能力,磨刀这样专门的技艺,他从年轻时就跟木匠学会了。家里备有两块专门的磨刀石,一粗一细,他沾上水,专心磨刀,细腻的泥汁洇到了厨房的石案上。刀刃越来越亮。

    晚饭他炒了一个菜:青椒炒肉片,这是他单身时做过的一个菜,多少年没做了。他用淀粉酱油葱姜腌了腌肉片,油热之后用花椒呛了锅——菜做得不错,海红胃口大开,十九年来第一次比道良早吃完了饭。饭后他洗碗——多年来就是如此。

    晚上道良找出春泱用过的铅笔,刮下铅笔的粉末弄进门锁的锁孔里,这样再开门就滑顺多了。深夜十二点过了,道良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三更半夜给大房间里的龟背竹施肥,臭极了——那是沤在一只密封的瓶子里的马掌水。道良把门关紧,尽量不让臭味窜到另一个房间。

    6

    端午节后第二天,6月7日,上午天气闷热,没有太阳,三十六度。海红起床后没有看见道良,这不奇怪,他肯定是去报国寺了。

    下午两点多还没见回,海红打他的手机,关机。

    三点多,天暗得像傍晚。雷电。雨。

    大雨一直下,至傍晚稍停。道良仍未见回。海红到他的小隔间乱转,赫然见到一张纸条,巴掌大小,用一枚咸丰重宝压着,上面写道:

    去意已决,不必再找。

    史道良,2011年6月7日凌晨五点

    深夜。大风。大雨。门窗砰砰响。走廊外面的弹黄门一直嘎嘎响个不停。雨打在墙上、玻璃上,发出猛烈的声音。海红一夜未睡。

    独自坐在黑暗中

    亲人

    1

    道良出走后三个月,海红再次回到圭宁。

    海红曾经设想,有一天,当道良离开这个世界,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她是何等的解放,何等的自由,她将彻夜不归,将与某一个人,两情相悦,将把新的朋友,请到家里,她要买一套漂亮的茶具,买一方大大的原木板作为茶台,瓷白的杯子里浅绿的茶汤,室内清气缭绕,朋友们坐在木墩上……

    但现在,她已不需要这些了。

    她的内心在苍老,她的外貌也同样。道良走后的一个多月,夏天,有一天,她从外面回到家,西边的一束阳光正好打到她的脸上,正面的镜子比往常更清晰地照到了她的脸,看到自己多出的白发和眉间的皱纹,她心里微微一震。

    夜晚到来,她独自坐黑暗中,没有开灯。

    从前她面对的是道良,现在她独自面对的是一个世界。

    灰黑的夜气连同楼外路灯的微光进入她的身体,一层又一层,并在那里淤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又重又滞。是啊她解放了,但她的身体又重又滞,仿佛植入了铁元素。

    她听见阳台传来了蝉叫声,是真的蝉叫,不是耳鸣。知了——知了知了——怎样生活,虫子是知道的,人不知道。忽然她似乎也知道了,假如不愿意真的老下去等死,人就要干一点事情。就像蝉,死了也要叫。

    要为自己找到一点亮光。

    在黑暗中,往昔的生活滚滚而来,她猛然感到,过往的生活奔涌到她的眼前,是让自己审视它们。多年来沉浸在感性的混乱中,是时候要清理一番了。

    在丧失了爱情,失去了生活伴侣之后,海红再次回到了圭宁。

    2

    慕芳见了海红很欢喜,切切说道:你回了真好,快到公证处做一个公证吧!

    什么公证?

    海红想起来,半年前母亲给她打电话,让她放弃遗产继承,把她那份让给唐晚实,母亲和继父所生的儿子。慕芳说她去打听了,要海红先到单位开一个证明,证明她和唐元茂的继父女关系。听到慕芳毫无商量的语气,海红心里颇不快。

    有什么可继承的呢?只有一幢旧屋,每层五十平米,一共四层,每层一大一小两间。一层放车——摩托车和自行车,以及杂物;二层,厨房和饭厅;三层,慕芳住;四层,晚实一家三口。海豆早就住到外面去了,按慕芳的说法,不同姓,住在一起磨擦。

    慕芳说,她又打听了,可以不用单位证明,只需跟公证员面谈,再填一个表,再摁一下手指印就搞定了。很容易的,很容易。

    海红住在母亲房间隔出的一个小间。跟母亲住在一起,海红仍是不习惯,不知是什么东西使她跟母亲不亲。她给母亲一笔钱,此外闷头给她买了一堆衣服鞋袜,还给家里买了电饭煲。但她跟慕芳不亲。

    母女俩走在街上,任何时候都是一前一后的,慕芳总是走在海红身后两三步的地方,海红停下来等她,她走到女儿身后半步的地方就会停下,再继续走,又会拉下两三步。这是一种什么古怪的语言呢?她为什么不和女儿并排走?

    这母女俩始终没有到达一种正常而自然的亲密关系。

    慕芳仿佛浑然不觉。她有唐晚实就足够了。

    海红觉得家里是粘滞的,空气不够流通,皮肤上总像是沾了一层细细的尘埃。她有时想讲点什么给慕芳听听,话到嘴边,多半又吞了回去——因为没了兴致。

    慕芳喜欢吃宵夜,她下面条,放上两只鸡蛋,她一只,留一只给晚实。“记得你向来不吃宵夜的。”她有些不好意思。

    海红尽量笑一笑,让她心安。见女儿心情不错,慕芳试探着,让海红跟她一起去看表舅,表舅在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长,有点实权,她想让他替唐晚实谋个跑腿的工作。海红不想去,推说累。

    慕芳便再次问起公证的事。

    海红沉着脸,说:我的那份我要给海豆。话说出口,多年前那种与母亲作对的情绪又回来了,啊很多年前她就想不要他们姐弟,她和海豆,都不如唐晚实。生了春泱之后,与母亲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仍感到不亲。

    她想起海豆,海豆那么瘦,胃又不好,早早就从工厂下岗了,没有稳定的工做。她眼前出现了小时候的老家陆安,海豆篷乱如草的脑袋和缩着的脖子,多冷啊,风从衰草中刮过,剑麻如剑如戟,两人穿着单衣,瑟瑟发抖。

    但海豆到陆安县城照顾骨折瘫痪的叔叔柳青川了。柳青川的三个女儿都要上班,她们没空。所以找海豆。这也是理所当然,海豆反正没工作,三姐妹合起来,每月付他一千元,这比他当保安的工资还高一百元。海豆很满意。

    3

    慕芳买菜回来,买了猪脚,酸艽头炆猪脚,是海红小时候最喜欢的菜。她殷切对海红说,你先夹一只酸艽头吃吃吧,小时候你最喜欢酸菜了。她系上围裙,用一只火钳夹着猪脚在灶火上烧毛,空气中立即有一股肉皮烧焦的气味。这焦味使海红想起了外婆陈碧薇,外婆的地坪上晒着的柴草和灶间的火,还想起了一只半透明的蚕,身体里洇着绿色的液体,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

    忽然听见慕芳说,她跟公证处的人说了,他们可以上门服务。你只说放弃就行了,我不会亏待海豆的。

    这都是为了她的唐晚实啊!

    海红和海豆都长得不像她,姐弟俩像生父柳青林,只有这个唐晚实,跟她是一个模子里长出来的,皮白、骨架大、身材挺拔,猛一眼看上去甚有些英秀。从小她就宠他,宠坏了。一无所长,总算在一家私人的瓷业公司当了仓库保管员。慕芳和元茂,两口子勉力帮他盖屋、娶媳妇,买摩托车,倾尽全力。

    为了晚实过得好,七十七岁高龄的慕芳,每周一三五还到街上的私人诊所坐堂打工。她要多挣钱,挣了钱给晚实留着,晚实的钱是不够用的,他要交朋友,要给媳妇买衣服,将来要给孙子上大学。孙子还不知在哪里呢,慕芳巴巴地等着他来投胎。

    柳青林,他在天上或者在地下,看见这些会说什么呢?

    4

    唐晚实呢,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他天真,兼懵懂,对一切好事抱有幻想。

    他天真地问道:阿姐,你认识广播电视台的台长吗?

    阿姐,你认识圭宁日报社的社长吗?

    阿姐,你认识文化局的局长吗?

    阿姐,你认识宣传部的部长吗?

    都不认识啊?他有些失望。如果姐姐认识这些人,肯定就能给他换个体面的工作的。

    忽然,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又有了新的思路:阿姐,你中学的同学,有没有发得大的,你问问他们,要不要人跑腿。

    跑腿是晚实的人生理想,他最喜欢跑腿了。他不怕晒,也不怕热,最怕闷在家里没地方去。他是多像样的一个人啊,够高,够俊,最拿得出手,最上得了台面,如果不跑腿,是多么多么的浪费啊。他的摩托车八成新,是白色的,骑着摩托车穿城而过,为某个体面的单位或某个大老板跑腿,是晚实所能想到的最荣耀最风光的事情。

    没有人要他跑腿。

    那他干什么呢?在休息日和不用值班的夜晚,他骑着摩托车从圭宁小城的这头到那头,他没有朋友,口袋里也没有多余的钱,街上的摩托车多得像马蜂,互相纠缠冲撞,车尾突突吐着黑色的废气。晚实挤在废气中,却感到与时俱进,他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他到了热闹的夜市,五花八门的小吃摆出来了,香得他直咽口水——炒田螺、炖乳鸽、白果炖鸡、肉粽、芥菜包、炒米粉、皮蛋瘦肉粥。香的辣的连成一片,呼朋唤友,纷纷的招呼,纷纷的坐下,每个人的面前都是热腾腾的。晚实用一只脚蹬着,伸长脖子往人堆里张望,啊没有人招呼他吃宵夜。他口袋里没有钱,他一有钱立即就花完,他还热爱买彩票,所以妈妈不给他钱。如果他有一块钱,他就可以吃一小盅最便宜的甜糕了。这甜糕是用米做的,米磨成粉,一蒸,放点黄糖,就好了。一小盅一小盅的,比小酒杯大不了多少。晚实不舍地离开夜市,回家看电视。一看看到半夜,整条街都熄灯了,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荧屏闪着光,一跳一跳的撞到他的脸上。

    5

    慕芳真的把公证处的人请到了家里。看着她殷殷的目光,海红心一软,就在公证人带来的表格上摁下了自己的手印。

    有什么也正随风而逝。

    慕芳把柳青林的两本日记交给海红,墨绿布封皮,银色草书的“和平”二字,一只凸起的和平鸽叼着一束麦穗在封面的右上方——多少年了,它还在这里。

    日记本里还夹着一张柳青林的两寸照片,那是他三十岁的样子,分头、长脸、厚唇。除了厚唇,海红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柳青林。

    慕兰姨妈已经去世,她活了八十岁。慕竹姨妈还活着,她耳聪目明,头脑清楚,只是瘦得皮包骨。她的房间摆了几只旧纸箱,她从其中一只掏出一张纸,“给你一份我的简历”,她羞涩一笑,像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子。她又掏出一张宣纸,上面有端正的毛笔字,“这是我的书法。”她生于1917年,94岁了。

    谜团

    生父柳青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海红一直很想知道。

    她得到了一个地址,是转了好几道才到她手里的。一张纸条,很薄的旧信笺:沙街14号,廖惟因。这个廖惟因是柳青林土改工作队的同事,圭宁县第一个妇女干部。

    沙街当然早就没有了,在原来沙街码头的地方,盖起了一个模仿北京奥运建筑水立方的正方形建筑物,当然它不能叫“水立方”,这也难不倒它,不叫水立方,就叫“河立方”好了。所以,在这个正方形建筑物的顶头,安上了三个大字:河立方,在大字下面,有一行小字:水上娱乐休闲会所。

    不知道是什么娱乐休闲?色情娱乐,还是博彩?

    只有沙街口还剩一幢旧楼,那是水电公司的宿舍,沙街一号。海红对这幢旧楼很熟,俞明河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年,她来找她,借过她们家订阅的《科学实验》。

    她很容易就打听到,廖惟因搬到了陵街荔枝巷7号。

    荔枝巷是一条曲折幽深的小巷,是全圭宁少数几条还留着青石板地面的巷子,青石板坑坑洼洼的,有的断了半截,断的地方被人填上了灰白色的水泥砖,看上去像一些潦草的补钉。巷子两边的墙根是厚厚的青苔,高处青黯,低处锈黄,像陈年的垢层。和小时候新鲜的印象全然不同,似乎不是隔了几十年,倒像隔着整整一千年。

    我下午三点出门,从沙街转到陵街,已经是四点多钟。天阴着,像是六点。

    布满水痕的灰墙中间有一个小木门,我敲了几下,没有人应。我试着一推,门意外地被推开了,原来是虚掩着的。

    门内又黑又深,一时看不清任何物品,只闻到一股咸萝卜和发霉黄豆的气味。我摸索着往前走,一抬头,猛地看见一张淡白冷冷窥伺的脸,吓了我一跳。

    这么老还这么白。

    因为暗,看不到她脸上的皱纹,只见眼睛里有一股光,硬而利。

    当然她就是廖惟因。

    廖惟因独居,她一直未婚,虽有一个养子,但和媳妇相处不来,自己找了一处房子住着。

    你就是柳青林的女儿?

    她盯着我看了一小会儿。唔,她点点头,站起身,“嘭”的一下推开后门,她脚下轻盈,身手敏捷,竟不像八十岁的人。我顷刻感到一股湿凉的风拂到脸上,阴天闷闷的光线漏进来,我看清了桌上摆着咸萝卜和煮黄豆。后门奇怪地通向圭河,所以风是凉飕飕的河风。

    “我一去他们就收了”

    她1949年时是圭宁中学的学生,“二十七个解放军进城,就算圭宁解放了,农历是十月初九,新历是十一月二十八号。那天晚上我没在学校,在陆地坡,远远地看见火光冲天,还有爆炸声。是国民党的十架弹药车,烧了很久,死了几个人。就解放了,班里有人参军,有人工作,有人上革大,有人上山当土匪。”

    我一去他们就收了,叫军政委员会,有饭吃,每天不点人数就开饭,有青菜、咸卜、酸菜。入户宣传,办识字班,就在俞家舍,二十几个妇女,没有教材的,就是唱歌《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发动群众,说共产党好,《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下乡了,每人一只襟章,圭宁县军政委员会支前司令部乡村工作队,去征粮,解放海南岛,过大军,征禾秆喂马,征大户的粮食,那时候不叫地主,叫大户。石定有很多大户,龙池、苍田,有一个大户一进去有一个大大的门楼,右手边长长的长廊,有假山水池果树,有座楼,叫逸云楼,地主的女儿很漂亮……清匪反霸斗地主,捉了一条草花蛇放地主婆的裤裆里,日夜斗,要她交出金银,她死都不交……杀了六个匪首……

    我在想,她怎么还没说到柳青林……她仿佛听见我心里说的话,手一挥,说:马上就说到他了。

    幸亏啊幸亏,我们这个组没被抓,被抓就都没有了,我和柳青林都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们十五个人分成三个组,每个组五个工作队员,配一个武工队员,我和柳青林在一个组。工作队员的武装是每人两颗手榴弹,一支“七九”步枪。组长姓马,人很好,把他的白朗宁手枪给我用,美制的,轻,不过子弹小,打不远。初十那天下乡,群众都不来,就回去了,路上看见有一堆火,后来才知是暗号。天快黑还没回到乡政府,就有人来通知,赶快走。我们走脱了,另外两个组都被土匪抓住了,土匪人多,一个抱一个,全被捉了。女同志被强奸,用竹签插进阴户,男同志被剥光衣服游街,游完街马上开膛,斩成几截,丢到塘里,塘水都染红了。女同志张支新,前一晚夜还还跟我同一张床睡觉,吃一锅饭,她还把她的夹被给我盖,她怀孕了,胎儿都被扒了出来,很惨烈。十一号那天白日被劏,晚上解放军才赶到,用清水洗净,白布包碎尸,十付棺材。后来又开追悼会,张支新的丈夫发言,他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革命故,两者皆可抛……

    52年冬土改结束,回到圭宁县城评功,柳青林立了大功,还有特等功的,我得了三等功。柳青林是发动群众做得好,他领人修了一条很长的水渠,费了很大功夫。每个人都发了一个“土改纪念章”奖了笔记本,纪念章上是一个戴着帽的农民手捧土地证。人人都很欢喜。

    她停下来。

    我正要问点什么,忽然她又说:

    我们两三个人很兴奋,走在冬天的大街上,一点也不冷,倒是有点热腾腾的。柳青林第一次跟我讲到了他的婚姻,他说他在陆安乡下有个老婆,没有感情,他准备离婚。

    天已经暗下来,从开着的后门看出去是灰蓝的一片。空气也比白天凉了好些。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哼唱声,音节单调,反反复复。听上去像是在喊:返来啊——返来啊——

    我向她打听父亲被打成右倾分子的事,她说那时候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单位了,柳青林在食品公司,她在妇联。具体的不太清楚,不过他从俞家舍搬出后怕他想不开,担心出事,她曾去看过他一次。

    我等了一会儿,她却不往下说了。

    天黑尽,她还是没有开灯。黑暗中气氛有些异样。我忽然听她说:

    告诉你吧,柳青林根本没有精神病!是那些人把他骗到柳州去的。

    话说出口她仿佛又有点后悔,她转过身,从后门出去了。

    柳青林根本没得精神病,这对我太重要了,我必须问清楚。我追着她从后门出去,后门是一溜长横菜地,从灰色的光线中我隐约看到坚硬挺朗的菜叶,应该是芥菜。菜地下面就是圭河,灰白的河水闪着微弱的光。

    但是哪都没有廖惟因。菜地与河岸,都是空荡荡的。

    那个女人的哼唱声仍在继续,返来啊——返来啊——

    到家后刚一说起廖惟因这个名字,母亲一顿,说,哧!廖惟因,她很恃世的(恃世,圭宁方言,即傲慢),看不起人。

    告诉她我刚才去找廖惟因了,她说柳青林没得精神病。

    她一震,随即有些不自然。

    我爸爸到底有没有得精神病?

    慕芳仿佛要说句什么,说出来的却是:廖惟因她……她还没老年痴呆吗?

    我再次追问她。

    她扶着椅子背,慢慢坐下去,“你爸爸……”她的脸陷在暮色中,有一种让人不安的苍茫。她艰难嚅嗫,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厨房的灯光透进厅里,打到她的脸上,她像电影里一个历尽沧桑满腹心事的女主角,面对观众,她紧紧闭着她的嘴,那里关着无数难以言说的人生悲喜。她眼睛里像是闪着什么——她看见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柳青林么?那个管她叫芳妹的人,那个个子高高、会打篮球、喜欢诗歌的柳青林,那个海红的亲生父亲。

    她仿佛想哭,却又强忍住。

    厨房里传来水开的呜呜鸣笛声,鸣笛的缝隙不知哪里被堵塞了,声音时断时续,而且细细的,听上去像是委屈的呜咽。

    天色在呜咽中完全黑尽。

    而我和她之间隔着无限的时空。太遥远了。我无法到达她,无法到达1965年和1969年。我不再追问。

    次日一早我又到陵街荔枝巷去。

    这一次荔枝巷七号的门我没能推开,我敲了好半天,一直没有人开门。廖惟因,她肯定后悔了。

    水声

    县二招,圭宁县第二招待所。圭宁早几年就由县改为了市,县二招也早就不叫招待所,它现在的名号是:圭宁大酒店。但圭宁人还是顽固地称之为县二招。

    地方文联的文友请海红吃饭,就在县二招——圭宁大酒店,跟所有的酒店一样,餐饮部也设了许多包间,此处的包间分别命名为:东海、南海、北海、地中海、红海、大西洋、太平洋、北冰洋。

    他们在红海厅吃饭。

    话说没几句,文友就说:哈,真巧,也就是十天前,北京来了一个人叫陈青铜,住二招,他是朋友介绍来的,也请他吃饭,也是在红海——同一间包房!他说认识你,听你说起过鬼门关。

    海红忽然听水声喧哗,随即耳边又寂静下来。

    鬼门关,这个古代的关隘,是石山上两块巨石天然拱成,昔时流放犯人的必经之地,在圭宁县城北八公里处,《辞海》上可查。他来干什么,几年前鬼门关就炸掉了,当时的县委书记一把手认为不吉利,下令炸毁。现在路过鬼门关,你只能看到丑陋的疤痕——青山已被毁容,面目模糊。不过五星级酒店正在兴建,一个新世界正在降临,它的光芒映照在文友的脸上,红红彤彤。

    陈青铜来圭宁,大概是,要拍山水的疤痕,以及滚滚浓烟?

    他们非政府组织总是有许多项目,环保、爱滋病、乡村计划,是否还会有这样一项——记录正在迅速消逝的生活遗存?

    他在县二招住了两天,在城区转了不少时候。他走过了东门口和西门口,还去了旧电影院和少年之家,他甚至还到了大兴街,街中心仅存的一株木棉树,高高的树顶正开着几朵灼红的大花。

    正在消失的老骑楼,将要消失的搬运社,大木门,门口的墙上有一块方形的木牌子,上面用毛笔写道:圭宁镇合作搬运社。多么古老!门口有七八个男人闲坐着,他们老了,抽着竹筒烟,抱着扁担,不时朝街上张望。

    龙桥街,那条窄路至今还有青石板。穿过龙王庙下一个斜坡,那时候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发出亮脆的声音,往深处走,镇小学、猪仓、酒厂……猪屎、酒糟味和读书声在岁月深处搅动,它们现在早已消失。但是沙街的水运社还在,沙街上还有水运社,只是它已化身为奇丑无比的“河立方”,那座方形建筑物就是水运社集资盖起来的,娱乐会所,日进千金。

    水运社,从前它在沙街上,许多木船停在沙街的码头,船上走下来许多女孩子,她们梳着独辫子,是水上的花。船舱里油光水滑,船沿围着篾席,啊有人在里边洗澡呢,水花飞溅。圭江河水滚滚,从前的船队顺流而下,满载竹子、木头、草席、瓷器、甘蔗、稻米、糖和腐竹……它们今已不存。

    陈青铜看到的,只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圭宁了。

    饭局散了,河水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奔跑着,浩浩荡荡突驶,人有些摇晃。

    ……风真是太大了,海红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圭江大桥的桥头,自己什么时候走出的县二招?还拐了弯,走上了大桥?桥面寂静,偶有摩托车穿过,桥中间的护栏上有一对恋人,一个白色的影子和一个黑色影子。

    而河风浩荡,手机里已经存上了文友留的陈青铜的电话号码,她把号码摁齐,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因为有祈盼,所以紧张。但无论如何,她把号码发射出去了。

    那个夜晚海红长久地看着桥下滔滔的河水,仿佛那失之交臂的一切都藏在了这不绝奔流的河水里,仿佛陈青铜,他会奇迹般地从这河里冒出来,湿淋淋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占线,第二次,关机了。她没有再打——两个人,十天的距离,对海红而言,就是此生难以越过的万水千山……你是注定这要和这个人错过的,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不能明确陈青铜对她的意义。他意味着……爱情?或者某种,现世正在消逝的理想?她生存的另一种可能性?

    面对河水,海红有些痛惜。她痛惜的也许不是别的,而是她没有实现的爱情。而水声喧哗,上游的浪涛涌过,向着渺远处……

    此时,陈青铜正在山西调查盲井事件。

    一行三人结束调查连夜赶回太原,在临县和离石交界的山路上,他们的金杯面包车出了故障,一下翻到了山沟里。三个人中,两人当场遇难,陈青铜奄奄一息。

    他仰面躺在寂静黢黑的山坳里,秋天净朗的夜空就在他的上方,微蓝的天幕,有一丝非常细小的弯弯的娥眉月,明亮、鲜嫩、光滑,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宛如天空给他的一个笑脸。月牙周围漫布着无数星星,白的、红的、黄的……星空璀璨。他感到漫天的星星飞旋起来,它们一颗颗俯身奔向他的额头,同时发出叮咚之声……最后一颗星星熄灭了,他的额头一片冰凉。

    海红对他的的死亡一无所知。

    盲井:把陌生人甚或亲人,诱骗至煤矿,谋杀人命,伪造成矿难事故,再以亲属身份向矿主讹诈赔偿。因改编自刘庆邦小说的电影《盲井》而得名。盲井事件多为团伙作案,全国各地均有发生。仅2009年一年,见诸报端的就有六起。

    (注释请排小字——林)

    相隔千年的故乡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走遍了整个圭宁城。

    俞明河还在圭宁,她在市人民医院放射科当护士,多年没有长进,仍然在放射室的门口负责叫号。八年前她的丈夫就已经跟情人私奔,人间蒸发,拿走了这个家的全部积蓄,再也联系不上。俞明河从濒临崩溃中挺过来,好好地养大了女儿。

    从脸上你看不出她的隐痛,她平静如铁。她给我一顶安全帽,让我坐上她摩托车的后座。风呼呼猛吹,我坐在她摩托车的后座上走遍了整个圭宁城。

    圭宁,它现在是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县级市,一个房价比地区级的城市还要高的县级市,一个开了两届国际陶瓷博览会的城市,一个正在盖五星级大酒店的前县城,一个仿建了北京水立方和美国白宫的县级市。

    但它已经没有了电影院,看电影,要到四十公里外的玉林市。书店仍然有,号称全国县级市最大面积,但你走进书店看不到一本书,在一层,你看到快餐,二层是儿童服装,三层是文具和电子玩具,只有到了四层,才会看到书架。但如果走近一点,你只会看到有关养生美容烹饪以及教材辅导参考书,再加上风水算命武侠小说,文史哲几乎看不到。它不再是健康的书店。

    仅隔半年,两棵古玉兰就全砍掉了,树下的八角井被沙石填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母校的礼堂也已拆掉,遍地瓦砺。仅剩门前的一棵老人面果树。海红走近这只树蔸,茬口还是新的,看上去刚被砍掉不久,新鲜的树蔸还散发着树香,树的汁液在表面渗了一层,用手摁,还没干。

    中学同学来说,圭宁的有钱人真多,有个人身家两亿,送老婆到法国留学,老婆跑掉了,还带走了八百万,这人太有钱了,这八百万竟不追究了。这些有钱人,买的都是进口车,奔驰、宝马,还有卡迪拉克呢。他们的钱是从哪来的?一个靠买洗衣粉发家,他用圭宁的白石粉做成洗衣粉,无本生意。另一个呢,用廉价的六味地黄丸伪装成可治癌症的祖传秘方,就是我们的初中同学啊,他根本就没学过医,到医院里开一个专科诊室,骗人,一个疗程六千六……体育场,体育场你知道现在成了什么吗?拍卖行……电视台,电视台的主播都是全国高薪招聘的……某某歌星,他说出了一个当红的名字,南宁都请不来,但他到圭宁来了,出席某集团的开业典礼……

    圭宁修了空旷辽阔的柏油马路,在黑色的柏油下,无数的耕地、青草和池塘,无数的水稻、甘蔗、花生、黄豆、红薯、木薯、莲藕、茨菇……流离失所,随风而逝。

    城乡林立的水泥厂,将滚滚浓烟吐在头顶的天空,水泥有原料,来自周围的石山,那些仙境一样的山峰,现在被劈面炸开,露出了嶙峋的筋络,如同一个人,被剖开皮肤,露出内脏和肌肉。

    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走遍了整个圭宁城。

    圭宁膨胀了无数倍,从前的甘村大队成了城西;从前的印塘大队成了城东。从前圭江的对面是一片萝卜地,现在是密密一片房子。

    我们去看一个楼盘:新大西洋小区,名称跟北京海淀安姬惠教授的小区完全一样,据说是同一个房地产集团开发的,他们在全国都有自己的楼盘。圭宁的大西洋比北京的大西洋更崭新高档,不同于安姬惠的高层住宅,这里是独幢别墅,一切,一切,都是现在最流行的欧洲风格。售楼小姐高挑、白晰、美丽,讲一口标准普通话。她让她们穿上蓝色的鞋套,进入样板间——故乡就是在这时候,突然飞离了原地,它以光速离开了海红的身体,它已在千年之外。样板间,厚厚的羊毛地毯、壁炉、油画、高脚的水晶酒杯、巴洛克风格的实木家具……故乡被这些遥远的事物带到了千年之外。

    明河说,你还认得猪仓吗?昔日的猪仓,成为了一处名为“阳光华府”的楼盘,房价与省会齐平。当年杀猪的屠宰场,我们小时候排队买猪血的地方,成了一处广场,一幅巨大的红色标语正在广场上空飘荡:“第二届圭宁国际陶瓷博览会”,国际博览会啊。

    你还认得森工站吗?

    还认得炸药仓吗?

    看守所、气象站、荔枝场、农机厂……风呼呼吹着,我们来到以前学农种花生和红薯的地方,然后我们去更远的地方,但无论走多远,我们还是没有到达圭宁的边界。

    从前的甘村大队成了城西;从前的印塘大队成了城东。在城西,圭宁的楼盘与南平县的连在了一起,在城东,则与茂林县的连在一起,看守所、气象站、荔枝场、农机厂、炸药仓、森工站、沙街码头……它们早已被铲除,在它们的幽灵之上,盖起了水立方、白宫以及高档楼盘,还差点盖起了,圭宁的北京天安门。

    我们一直走到了鬼门关,两边的山都已不见,所谓“关”,早在七年前就被炸掉了。现在这里是工地,正在盖一座五星级酒店。有了豪华酒店,圭宁就更与别的城市更加相象了。酒店过去五百米是另一个大楼盘,它们中间以一个停车场和一个加油站连接起来。

    圭宁变成了卡尔维诺笔下的切奇利雅,这个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被描述的地方是一个连绵的城市,马可·波罗和牧羊人在切奇利雅相遇,过了许多年,他们再次相遇,他们惊奇地发现,谁也没有走出切奇利雅,因为城市与城市连在一起,到处都是相同的房子,到处都是切奇利雅。不断扩张的城市互相吞噬,城市的个性被取消,最后,人类的生活中再也没有“离开”和“抵达”,因为到处都是切奇利雅。

    这句话是谁说的?没有离开与到达,将失去希望和向往,这是人类生活的挽歌。挽歌飘荡在切奇利雅,也终将飘荡在圭宁的上空吗?

    圭宁的一部分离我千年之远,另一部分,则变成了横冲直撞的摩托车流、成片房子的外墙闪着刺眼亮光的白瓷砖、商场里的高音喇叭、街上的垃圾以及脏水以及滚滚尘埃……圭宁成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城市,海红意识到,她的故乡,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已经永远消失了。

    在血管的茫茫深处

    海红走在故乡圭宁的街上,她从沙街走到东门口,穿过公园路到大兴街,一直走到十二仓。在十二仓几幢高楼中间,她看到了一小片稻田。

    十二仓的稻田还在呀,只有那么一点点,从前是条窄小的泥路,因雨天泥泞,又填了一些小石子。小学的时候曾和俞明河来这里拾稻穗,高中时曾骑车到这里插过秧。路已拓宽,稻田却还在。只有不大的一块,但还在!是啊秧苗,二季稻的秧苗插下去不久,刚刚返青,它们一兜兜地挺立在亮汪汪的水田里,在九月的风中摇晃。它将分叉,它将含苞,它将抽穗扬花,灌浆勾头,最终垂下新鲜湿润的稻穗。

    她走到田岸上,啊真像道良老家的上皂角村,旁边也是有一道沟坎,沟坎两边是密密的野草,水从草间流过,是清的,却又夹带着阵阵泥沙。水中也长着野芋头,还有一棵——乌桕树,道良少时曾用乌桕子榨的油点灯。

    然后你看见一只八哥站在水牛背上,然后你看见另一只,在田岸上,这只鸟。红色的嘴和爪子,黑亮的羽毛,它的腿折了,飞不起来,十九岁的道良把八哥捧在手上带回家……道良真年轻啊,就像他压在书桌玻璃板下的照片,如此俊朗明亮。他走在田岸上,风吹着他额头上的头发。你跟他离得真近——却又如此的远。

    道良捧在手上的那只八哥鸟,你认出了它,那就是你的前世么?

    从血管的茫茫深处传来一声细小的呜咽,眼泪突然涌出……水牛、秧苗、野芋头、乌桕树、野草、泥沙……一阵抽痛真切地从她心里掠过。

    道良,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回想起来,道良似乎一直有一种走向彼岸的冲动,他对此岸是鄙视的,唯其如此,他才会认为左边的和右边的邻居、楼上的和楼下的邻居,一概,“都不是人”。也许他早就想离家出走了,多年来,出于责任他才熬到今天。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