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精校)-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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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心,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示水路:“从这里划过去。”这边水面上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菱绿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摘红菱,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在他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多谢公子啦!”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菱叶、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啦!霍大爷!累得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你要听歌吃菱,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荫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罢!”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一听,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身分何等尊崇?别说在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想:“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客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名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太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原来江南一带,说到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阿碧笑道:“这里呒人不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哪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没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着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场,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背心。他见鸠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预,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过去。

    哪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裂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是我们故世的老爷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哪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糊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这老人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我老头儿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话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人回归原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什么事情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具,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个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有发现,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颏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班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身上,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公公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所以能够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屋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丝毫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同脓血秽臭,浑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

    段誉虽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委实无半点破绽,此人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态。忽然想起:“女人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孙三喉间瞧去,只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侧面,斜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突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川边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了好友。没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辈,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遽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这个……这个……”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到我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则是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女子,而且还是个年轻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姊姊。”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结交,确然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概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半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仍然半点不动声色,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遗体,倒也不可不防。”

    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是‘休想啊休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了老爷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这样罢,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复如何?”鸠摩智道:“老太太?是哪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到来,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孙三道:“大师父太客气了,我们可不敢当。”说着走进内堂。

    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知是何用意?”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珮环玎当,内堂走出一位老夫人来,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传来。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这次却扮起老夫人来啦。”只见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迷蒙蒙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暗暗喝采:“这小妮子当真了得,扮什么,像什么,更难得的是,她只这么一会儿便即改装完毕,手脚之利落,令人叹为观止矣。”

    那老夫人撑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了么?怎不向我磕头?”脑袋东转西转,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鸠摩智连打手势低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答允。”老夫人侧过了头,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大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人家磕头了没有?”

    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深长揖,双手发劲,砖头上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是磕头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均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此了得,咱们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的人多,老实的人少,就是磕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的声音来,欺我老太太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

    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说道:“阿碧,是有人放了个屁么?”说着伸手在鼻端扇动。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段公子笑了一声。”老夫人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你从朝到晚,便是记挂着你家公子。”阿碧脸上一红,说道:“老太太耳朵勿灵,讲闲话要牵丝扳藤?”

    老夫人向着段誉道:“你这娃娃,见了老太太怎不磕头?”段誉道:“老太太,我有句话想跟你说。”老夫人问道:“你说什么?”段誉道:“我有一个侄女儿,最是聪明伶俐不过,可是却也顽皮透顶。她最爱扮小猴儿玩,今天扮公的,明儿扮母的,还会把戏呢。老太太见了她一定欢喜。可惜这次没带她来向你老人家磕头。”

    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个丫头阿朱所扮。她乔装改扮之术神乎其技,不但形状极似,而言语举止,无不毕肖,可说没半点破绽,因此以鸠摩智之聪明机智,崔百泉之老于江湖,都没丝毫疑心,不料段誉却从她身上无法掩饰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发觉了真相。

    阿朱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但丝毫不动声色,仍是一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模样,说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聪明,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别多口,老太太定有好处给你。”

    段誉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细,她在对付鸠摩智这贼秃,那是朋友而非敌人。”便道:“老夫人尽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凭老夫人吩咐便是。”

    阿朱说道:“你听我话,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对老婆婆磕上三个响头,我决计不会亏待了你。”

    段誉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国的皇太弟世子,岂能向你一个小丫头磕头?”

    阿朱见他神色尴尬,嘿嘿冷笑,说道:“乖孩子,我跟你说,还是向奶奶磕几个头来得便宜。”

    段誉一转头,只见阿碧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动,问道:“阿碧姊姊,听说尊府还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丽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哟!我这种丑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听得你直梗问法,一定要交关勿开心哉。我怎么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齐整十倍。”段誉道:“当真?”阿碧笑道:“骗你做啥?”段誉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当无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洞仙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红晕上颊,羞道:“老夫人叫你磕头,啥人要你瞎三话四的讨好我?”

    段誉道:“老夫人本来必定也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老实说,对我有没有好处,我段誉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对美人儿磕几个头,倒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着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头,索性磕得响些,我对那个洞中玉像已磕了几千几百个头,对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个头,又有何妨?”当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阿朱十分欢喜,心道:“这位公子爷明知我是个小丫头,居然还肯向我磕头,当真十分难得。”说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边没带见面钱……”阿碧抢着道:“老太太勿要忘记就是啦,下趟补给人家也是一样。”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过彦之道:“这两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头见礼?”过彦之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你会武功不会?”阿朱道:“你说什么?”过彦之道:“我问你会不会武功。倘若武功高强,姓过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领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说什么。”阿朱摇头道:“什么蜈蚣百脚?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鸠摩智道:“大和尚,听说你想去瞧我侄儿的坟墓,你要偷盗什么宝贝啊?”

    鸠摩智虽没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却也已料到她是装聋作哑,决非当真老得胡涂了,心底增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寻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长辈自也非泛泛。”当下装作没听见“掘墓”的话,说道:“小僧与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闻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从吐蕃国赶来,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脉神剑的剑谱,送与慕容先生一观。此约不践,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与阿碧对看了一眼,均想:“这和尚终于说上正题啦。”阿朱道:“六脉神剑剑谱取得了怎样?取不到又怎样?”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与小僧约定,只须小僧取得六脉神剑剑谱给他观看几天,就让小僧在尊府‘还施水阁’看几天书。”阿朱一凛:“这和尚竟知道‘还施水阁’的名字,那么或许所言不虚。”当下假装胡涂,问道:“什么‘稀饭水饺’?你要香梗米稀饭、鸡汤水饺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荤腥么?”

    鸠摩智转头向阿碧道:“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凉了。阿碧,你去做碗热热的鸡鸭血汤,给大师父暖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师父勿吃荤介。”阿朱点头道:“那么不要用真鸡真鸭,改用素鸡素鸭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来事格,素鸭呒不血的。”阿朱道:“那怎么办呢?”

    两个小姑娘一搭一档,尽是胡扯。苏州人大都伶牙利齿,后世苏州评弹之技名闻天下,便由于此。这两个小丫头平素本是顽闹说笑惯了的,这时作弄得鸠摩智直是无法可施。

    他此番来到姑苏,原盼见到慕容公子后商议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儿见不着,所见到之人一个个都缠夹不清,若有意,若无意,虚虚实实,令他不知如何着手才好。他略一凝思,已断定慕容老夫人、孙三、黄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既不让自己祭墓,当然更不让进入“还施水阁”观看武学秘籍,眼下不管他们如何装腔作势,自当先将话儿说明白了,此后或以礼相待,或恃强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道理,当下心平气和的道:“这六脉神剑剑谱,小僧是带来了,因此斗胆要依照旧约,到尊府‘还施水阁’去观看图书。”

    阿碧道:“慕容老爷已经故世哉。一来口说无凭,二来大师父带来这本剑谱,我们这里也呒不啥人看得懂,从前就算有啥旧约,自然是一概无效的了。”阿朱道:“什么剑谱?在哪里?先给我瞧瞧是真还是假的。”

    鸠摩智指着段誉道:“这位段公子的心里,记得全套六脉神剑剑谱,我带了他人来,就同是带了剑谱来一样。”阿碧微笑道:“我还道真有什么剑谱呢,原来大师父是说笑的。”鸠摩智道:“小僧何敢说笑?那六脉神剑的原本剑谱,已在大理天龙寺中为枯荣大师所毁,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记得。”阿碧道:“段公子记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还施水阁’看书,也应当请段公子去。同大师有啥相干?”鸠摩智:“小僧为践昔日之约,要将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烧化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但见他神色宁定,一本正经,决不是随口说笑的模样,惊讶更甚。阿碧道:“大师父这不是讲笑话吗,好端端一个人,哪能拨你随便烧化?”鸠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烧了他,谅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师父说段公子心中记得全部六脉神剑剑谱,可见得全是瞎三话四。想这六脉神剑是何等厉害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会得使这路剑法,又怎能屈服于你?”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点中了穴道,全身内劲使不出来。”

    阿朱不住摇头,道:“我更加半点也不信了。你倒解开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施展六脉神剑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说谎。”鸠摩智点点头,道:“很好,可以一试。”

    段誉称赞阿碧美貌,对她的弹奏歌唱大为心醉,阿碧自是欢喜;他不揭穿阿朱乔装,反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又得了阿朱的欢心,因此这两个小丫头听说段誉被点了穴道,都想骗鸠摩智解开他穴道。不料鸠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见他伸出手掌,在段誉背上、胸前、腿前虚拍数掌。段誉经他这几掌一拍,只觉得被封穴道中立时血脉畅通,微一运气,内息便即转动自如。他试行照着中冲剑法的运气法门,将内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冲穴中,便感中指炙热,知道只须手指一伸,剑气便可射出。

    鸠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练会六脉神剑,请你一试身手。如我这般,将这株桂花树斩下一根枝丫来。”说着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积真力,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庭中桂树上一条树枝无风自折,落下地来,便如用刀剑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二人虽见这番僧武功十分怪异,总还当是旁门左道的邪术一类,这时见他以掌力切断树枝,才知他内力之深,实是罕见罕闻。

    段誉摇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更加不会什么七脉神剑、八脉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树,你干么弄毁了它?”鸠摩智道:“段公子何必过谦?大理段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当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区区在下之外,能胜得过你的,只怕寥寥无几。姑苏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学的府库,你施展几手,请老太太指点指点,那也是极大的美事。”段誉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对我好生无礼,将我横拖直拉、顺提倒曳的带到江南来。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但到得姑苏,见到这般宜人的美景,几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气倒也消了。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用理谁。”

    阿朱与阿碧听他一副书呆子口气,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语中赞誉自己,也不免芳心窃喜。

    鸠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脉神剑,那不是显得我说话无稽么?”

    段誉道:“你本来是信口开河嘛。你既与慕容先生有约,干么不早日到大理来取剑经?却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后,死无对证,这才到慕容府上来罗唣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苏慕容氏武功高强,捏造一派谎话,想骗得老太太应允你到藏书阁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经剑谱,学一学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门。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这么大的名头,难道连这一点儿粗浅法门也不懂?倘若你只凭这么一番花言巧语,便能骗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诀,天下的骗子还少得了?谁又不会来这么胡说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声称是。

    鸠摩智摇摇头,道:“段公子的猜测不对。小僧与慕容先生订约虽久,但因小僧闭关修习这‘火焰刀’功夫,九年来足不出户,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火焰刀’功夫要是练不成功,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龙寺了。”

    段誉道:“大和尚,你名气也有了,权位也有了,武功又这般高强,太太平平的在吐蕃国做你的护国法王,岂不甚妙?何必到江南来骗人?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罢?”

    鸠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脉神剑,莫怪小僧无礼。”段誉道:“你早就无礼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更无礼的?最多不过是一刀将我杀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鸠摩智道:“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劲风,直向段誉面门扑到。

    段誉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远不及他,跟他斗不斗结果都是一样,他要向人证明自己会使六脉神剑,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当鸠摩智以内劲化成的刀锋劈将过来,段誉将心一横,竟然不挡不架。鸠摩智一惊,六脉神剑剑谱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得,决不愿在得到剑谱之前便杀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声凉风过去,段誉的头发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过彦之相顾骇然,阿朱与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鸠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宁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说道:“贪嗔爱欲痴,大和尚一应俱全,居然妄称为佛门高僧,当真是浪得虚名。”

    鸠摩智突然挥掌向阿碧劈去,说道:“说不得,我先杀慕容府上一个小丫头立威。”

    这一招突然而来,阿碧大吃一惊,斜身急闪避开,擦的一声响,她身后一张椅子被这股内劲裂成两半。鸠摩智右手跟着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滚,身手虽快,情势已甚为狼狈。鸠摩智暴喝声中,第三刀又已劈去。

    阿碧吓得脸色惨白,对这无影无踪的内力实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挥杖便向鸠摩智背心击去。她站着说话,缓步而行,确是个七八十岁老太太,这一情急拚命,却是身法矫健,轻灵之极。

    鸠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岁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骗和尚到几时?”回手一掌,喀的一声,将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着挥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惊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过桌面挡格,拍拍两声,一张紫檀木的桌子登时碎裂,她手中只剩了两条桌腿。

    段誉见阿碧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而鸠摩智一掌又劈了过去,其时只想到救人要紧,没再顾虑自己全不是鸠摩智的敌手,中指戳出,内劲自“中冲穴”激射而出,嗤嗤声响,正是中冲剑法。鸠摩智并非当真要杀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誉出手,否则“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数使将出来,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见段誉果然出手,当下回掌砍击阿朱。疾风到处,阿朱一个踉跄,肩头衣衫被内劲撕裂,“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段誉左手“少泽剑”跟着刺出,挡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顷刻间阿朱、阿碧双双脱险,鸠摩智的双刀全被段誉的六脉神剑接了过去。鸠摩智卖弄本事,又要让人瞧见段誉确是会使六脉神剑功夫,故意与他内劲相撞,嗤嗤有声。段誉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苦在不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记剑法,也全然不会当真使用。鸠摩智把他浑厚的内力东引西带,只刺得门窗板壁上一个个都是洞孔,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无怪当年慕容先生私心窃慕。”

    崔百泉大为惊讶:“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会武艺,哪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理段氏当真名不虚传。幸好我在镇南王府中没做丝毫歹事,否则这条老命还能留到今日么?”越想越心惊,额头背心都是汗水。

    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死命,却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后来,轻视之意渐去,察觉他的内劲浑厚之极,实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使出来全然不是那回事,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会使用。鸠摩智又拆数招,忽地心动:“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旦豁然贯通,领悟了武功要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岂非是个厉害之极的劲敌?”

    段誉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于鸠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你们快快逃走,再迟便来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段誉道:“这和尚自恃武功高强,横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会武功,难以和他相敌,你们快快走罢。”

    鸠摩智笑道:“来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点向段誉的穴道。段誉叫声:“啊哟!”待要闪避,却哪里能够?身上三处要穴又被他接连点中,立时双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鸠摩智笑道:“死在临头,自身难保,居然尚有怜香惜玉之心。”说着回身归座,向阿朱道:“你这位姑娘也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谁作主?段公子心中记得有全套六脉神剑剑谱,只是他不会武功,难以使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会明白老友不负当年之约。”

    阿朱知道今日“琴韵小筑”之中无人是这和尚的敌手,眉头一皱,笑道:“好罢!大和尚的话,我们信了。老爷的坟墓离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时已晚,明晨一早我姊妹亲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扫墓。四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晚饭。”说着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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