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亮不信我,是应该的,因为他早就不信我了,唐括修容丧子一案又铁证如山,即使他有心徇私、偏袒,也无法不惩处我。因此,他只能送我去西三所。
最初那一刻的失望、伤心与气愤,在西三所第一个无眠之夜烟消云散。
西三所位处皇宫西北角最偏的角落,是一座青砖灰瓦的院落,八虎说西三所的宫人是宫中最下等的,做各种又脏又累的杂役,往后我在此洗衣。他送我到西三所,将我交给掌事宫人琴姑姑之后就走了。晚膳时辰已至,琴姑姑让我和其他宫人一起进膳,然后安排了住处;与我同屋的是两个年纪颇大的宫人,许是她们在这里熬了多年,身子干瘦,气色不佳,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便躺下睡觉。
我的床铺在最里面,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又黑又硬的棉垫,棉被也很差,有一股霉味,令人不适。床头有一个小木柜,可放一些杂物,床铺对面是大木柜,可放衣袍。此外,屋中空的地方放着一张木案,三张杌子,这便是最下等的宫人的住处。
略略收拾,我躺下来,希望尽快入眠,明日才有气力干活。然而,骤然换了地方,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纷乱。
进了西三所,必然没有好日子,我和她们一样,是最低贱的宫奴,没人有会关照我,一切只能靠自己。那么,完颜亮打算让我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何时才昏昏地睡了,天亮起来时头昏脑胀,四肢乏力得很。
洗衣的活儿不会等我,匆匆吃了早饭,就去干活。
放眼望去,一堆堆小山似的衣袍堆满了整个大院,蔚为壮观。以为是后妃的衣袍、幔帐与被罩之类的,却是那些服侍皇后与妃嫔的、比较得脸的宫娥、内侍的衣物、床帏之物,每日各殿、各宫都送来很多,因此,大约有二十个宫人在洗。
琴姑姑给我指了一个地方,我便坐在小杌子搓洗衣袍。
刚开始,这些宫人对我这个新来的很好奇,时不时地转过头看我,窃窃私语,不过很快就不看、不说了,因为再分神下去,她们今日就洗不完了。
春日的水还很凉,手指浸在水中半个时辰可能不觉得如何,若是超过一个时辰,便开始吃不消,十指通红、僵硬,双臂不停地打衣物,酸疼无比;总要屈身、弯腰,腰也开始酸软,总之,我从未做过苦力活,却要不停地洗,的确遭罪。
然而,不洗还能如何?
坚持!坚持!坚持!
午时,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其他宫人纷纷起身去吃饭,我也站起身,伸伸懒腰,舒展筋骨。琴姑姑走过来,面目冷冷,看一眼大盆中的衣袍,“一上午就洗这么一点?”
“琴姑姑,我已经尽力了,下午我会麻利一些,洗快一点。”
“你才洗了不到一半,想熬夜洗吗?”她大声道,“不许吃饭!继续洗!”
“可是……”
“再不加把劲,晚饭也别想吃!”琴姑姑凶神恶煞地说道。
“是。”我唯有继续洗。
连续两夜失眠,中午又没吃饭,更没力气了,但也只能咬牙忍着。
双手早已冻得麻木,为了能吃上晚饭,我马虎了事,没有上午洗得仔细,终于在黄昏时分洗完。正想舒一口气的时候,琴姑姑走过来,翻了翻已绞干的衣物,阴阳怪气地问:“你可知这些这些衣袍是谁的?”
我摇头,她睁目道:“是芸香殿大姝妃近身宫人的衣袍,要仔细地洗,洗得干干净净,你洗的什么?重洗一遍!洗完了再吃饭!”
我力争道:“我还没吃饭,很饿,可否让我先吃饭再洗?”
琴姑姑凶恶道:“不行!芸香殿的宫人催着要呢,快洗!”
不吃饭,没有力气,我怎么洗?只会洗得更慢!
然而,这是她的地盘,她说了算,纵然我再气愤、再有道理,也无济于事。因为,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我能做的只有遵守。
“看什么看?是不是不服气?”琴姑姑厉声斥道,讥讽地勾唇,“我知道,昨日你还是才人,是天子妃嫔,但你在这里,就是宫奴,就要听命于我!这里是西三所,不是合欢殿,今时不同往日,你再也不是身受圣宠的妃嫔,和我一样,是低贱的宫奴,每日都要洗衣,明白了吗?”
“明白,谢琴姑姑提点。”我服软道。
“以前是以前,我可不管你以前多娇贵、多风光,到了我这里,就要听我的话。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就是死路一条,不仅没饭吃,还有干不完的活。”她冷笑,与昨日在八虎面前的嘴脸,真是天差地别。
“是,我会听琴姑姑的话,不再顶撞您。”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露贪婪之光,“在西三所洗衣穿这么好看的衣袍给谁看?明日不许再穿。我会让人给你两身衣袍,你带来的那些衣袍都交上来,记住了吗?”
我心中冷笑,“琴姑姑风华正茂,这衣袍穿在您身上,必定风姿绰约,这也是这身衣袍的服气。”
琴姑姑颇为受用,须臾之间又翻脸,喝道:“重洗!洗完了再吃饭!”
我看着她离去,摸摸肚子,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却还要洗这该死的衣袍,真要命。
洗吧!洗吧!不洗还能怎样?尽快洗完,还有饭吃,不洗,就没饭吃。
所有宫人都去吃饭了,只剩我一人还在夜色中干活。
洗完最后一件,我呼出一口气,望望四周,早已夜深人静,过半数的房屋已经熄了灯火。
想起还没吃饭,我立即赶往吃饭的房屋——桌上干干净净,一片菜叶子也没落下,饭桶也洗得发亮,只有水光、没有米饭。
没有人为我留饭。
方才洗得投入,没有感到饿,现在五脏庙又开始闹腾了。我捂着肚子回房,又累又乏,饥寒交迫,也许,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明日一早起来就有饭吃了。
今晚月色很好,广袤的夜海停泊着一枚纤薄的月亮,满空的清辉洒了一地,宛如铺了一层清霜,能映出人的影子。
第一日就这么难熬,往后可怎么熬?
肚子咕咕地叫,还是回房吧。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我回身,看见一个诱人的白馒头,以及一个三十来岁的宫人。与洁白的馒头相反的是,她的容貌令人心惊胆颤,至少初次见面的时候,会被她左脸靠近耳朵的一大块丑陋伤疤吓到。
“吃吧。”她的微笑很温柔。
“你是……”我吞了吞口水。
“我住在你隔壁房。我知道你午时、晚上都没吃饭,就藏了一个馒头,快吃吧。”她的声音柔软如清风,让人听得很舒服。
“谢谢。”我不客气地拿过馒头,狼吞虎咽。
“当心噎着了。”她笑一笑。
待我吃完,她已回房。
西三所还是有心地善良的好心人。
虽然一个馒头不足以填饱五脏庙,但也算吃了一点东西,心中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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