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娘匆匆走过来,抱起睿儿,径直回寝殿。
他走过来,牵我的手,直入天子寝殿。
宫灯低垂,昏光暗迷。他坐在床沿,好似极力克制着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站在一侧,明知故问。
“我问你,为什么要走?”他骤然提高嗓音。
“陛下不会不知。”
“我说过,不要胡思乱想,待我与令福的事处理好了,我和你好好说。”完颜雍气急败坏,“不要再叫我‘陛下’!”
他凭什么生气?凭什么?
我克制着心中隐隐的痛,“你已做出选择,我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他站起身,“你是指昨日你和令福落水一事?”他眼眸一亮,忽然间明白了,“你们落水,不是意外,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不是?”
我承认:“是!我故意约令福泛舟鸾湖,故意约你前来,故意让船夫翻船,故意试探你。”
他注目于我,眼中浮现一缕伤色,“我先救令福,你很伤心,因此决定离开?”
我颔首,眉骨渐渐酸涩,“令福是你最看重的人,也是你最爱的女子,上苍让你们白白浪费了二十三年光阴,余生你们应该相守相爱。”
“那你呢?”
“我有睿儿,还有爹爹和哥哥,而令福,除了你就一无所有了。”
“饶是如此,我也不让你走!”完颜雍箭步上前,狠狠搂过我,“我说过,我不会放你走!”
“你还要我怎么样?”泪水不争气地滑落,我用力地推他,却推不开,“你爱的不是我,是令福,为什么不让我走?”
“我先救令福,是因为令福不识水性,而你在江南长大,也许熟悉水性,我就先救令福。”他收紧双臂,“在我心中,你和令福一样重要,没有孰轻孰重之分。我不能没有令福,也不能没有你;我爱她,也爱你,一样的爱,不多不少。”
“一颗心,可以准确地分成两半吗?一份情,可以不偏不倚地分成两份吗?”我哑声问,心痛难忍,“假若我真的不识水性,你先救她,还是先救我?”
“要么一起救,要么谁也不救,我和你们一起死!”他重声道,剑眉微结,俊眸潮湿。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他。
完颜雍拥着我坐下来,拭去我脸上的泪,“我知道这些日子伤了你的心,我紧张、在乎令福,让你觉得我爱她、不爱你。你错了,我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她毁了容,无法接受她就在宫中、而我却一无所知、白白蹉跎了二十年,我悔恨、愧疚,才会失控,才会做出一些让你误解的事。”
我不敢相信,心中矛盾,“真的吗?”
他的掌心贴着我的脸,“很早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我对令福是因怜生爱,对你则是刻骨铭心的爱。而今,你们二人,都是我最看重的人,是我深爱的女子。”
一个男子,真的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子吗?真的可以将一颗心分成两半吗?真的可以将爱不偏不倚地给予两个女子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信誓旦旦:“三妹,相信我,我保证,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终究被大哥说服,留下来。
他说,眼下令福态度坚决,他只能慢慢来,以温柔的攻势让她改变心意。
的确,令福有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他,他不能操之过急。
那晚带睿儿离开,无法成事,却惹出一个麻烦:睿儿总问我,为什么不去找父皇了?为什么父皇不让我们去了?那父皇什么时候让我们去?或者父皇什么时候回来?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只能以各种借口搪塞,暂时糊弄过去。
四月,完颜雍下诏,降封完颜亮为海陵郡王,谥号“炀”。
他不再提起册后一事,想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册谁为后了吧。
一日,他告诉我,徒单皇后回到中都,暂住在完颜亮生母大氏的故居。
沉吟片刻,我道:“如今她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想想也觉可怜。那几年,她待我很好,暗中帮我不少,我想去看看她,可好?”
完颜雍应允,说她对我有恩,去看看她是应该的。
两日后,我去看她,看见了一个苍老了十岁的女子,一个从云端落入尘泥的憔悴女子。
完颜亮降封为郡王,她自然也不再是皇后,只称“夫人”。她只着朴实的衣袍,形销骨立,憔悴苍白,脸颊和眼窝皆凹陷,以往的丰润无影无踪。看得出来,夫君被害、儿子被杀,对她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沉重得令人无法承受。
她的身边,只有九娘跟随。
九娘倒是忠心耿耿,主子落魄,她依然伴在左右,不离不弃。她说,从南京到中都,她们走了半年,因为,徒单太后被夫君杀害,夫君被部将杀害,儿子也被害死,她遭受连番打击,身心被掏空了,就病倒了。
由于病势沉重,她们只能在路上找大夫治病,身子好些了就上路,过几日又病了,只好又停下来治病。如此反复,终于回到中都。
“九娘,你先下去吧。”徒单夫人的嗓音轻轻的,是病患的那种衰弱。
“奴婢去冲一壶茶来。”九娘躬身退下。
“你不是离开中都了吗?为何又回来……”徒单夫人眼眸微亮,“哦,想必是为了睿儿。”
“夫人身子大好了吗?”我不想对她说自己和大哥之间的事,“不如我给你把把脉。”
“好得差不多了。”她微弱地笑,“回到中都,那种漂泊无依的感觉也就没了,身心放松,好好歇几日就能痊愈。”
瞧得出来,丧夫、丧子对她的打击是摧毁性的,摧毁了她的身心,摧毁了她的一生。夫君和孩子都不在了,剩下她一人,孑然一身,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虽然她还活着,但她的心已经随着夫君和儿子去了吧,只剩一具躯壳。
徒单夫人说起当时的心情,脸庞浮现病患的苍白,满目悲痛,感人至深,“陛下被杀的噩耗传到南京,我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觉得整个天塌下来了,黑乎乎的,望不见前方。所幸九娘一直陪着我,开导我,我才从悲痛中熬过来……不幸的是,没过几日,阿鲁补也被杀害……”她捂着心口,泪流满面,悲伤欲绝,“阿鲁补是太子,活不了,我想保他一命,却保不了……”
她吸吸鼻子,大恸的模样令人动容,“若非九娘拦着,我早已随他们去了……我留在世上做什么?我应该去陪陛下、陪阿鲁补,去阴间和他们团聚……”
“就算夫人去陪他们,也于事无补。”见她如此伤悲,我也很难过,“陛下、太子被杀,非夫人所能阻止。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活下去;夫人并非一个人,九娘会一直陪着夫人,与夫人相依为命。”
“九岁那年,九娘就服侍我左右,这么多年,她尽心尽力地服侍我,忠心耿耿,从无怨言。我视她为妹妹、亲人,如今,只有她能给我一点点安慰。”
“这世上还有九娘关心夫人,夫人就勉为其难地活下去,不要让她失望。我想,假若失去了夫人,九娘会痛不欲生。”
徒单皇后点点头,听进了我的劝。
我问:“夫人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拭去泪水,忧伤素白的脸给人一种凄凉、可怜之感,“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打算?天朝易主,陛下让我住哪里,我就住哪里,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完颜亮,人人憎恨,作为完颜亮的妻,她变成了孤家寡人,只怕没人愿意帮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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