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下野地-野花也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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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了妹只是下野地一个平常的女兵。下野地有五十个开荒队。每个开荒队都有一百个象了妹这样的女兵。了妹的故事,也是些平常的故事。每个象了妹一样的女兵都能说出一大堆。

    因此,了妹能成为这部小说的主角,没有更多的原因,只是因为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我们走在下野地的荒原上,恰好遇到了了妹从远处走过来,一直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这时的了妹正朝韩队长家走去。她去韩队长家却不是去找韩队长。在路上遇到了骑着马要去场部开会的韩队长。了妹问韩队长,娟子在不在家?韩队长说,在。了妹不再说什么,向着前边的一排土房子走。韩队长也不说什么,踢了一下马肚子,让马飞快跑起来。

    韩队长是开荒队的队长,已经领着一群男女,开了许多荒地了,他还想着要再多开些荒地。戈壁滩上的荒地多得很,只要有水,全能变成生长庄稼的田地。去场部开会,见到丁场长,韩队长说起了修大渠的事。韩队长说,等到农闲了,集中全部劳力挖一条大渠,把古尔图河的雪水引过来。丁场长说,行啊。还说,过些日子,会有农大的学生分过来,到时候给开荒队也分一个,让他给帮助设计个水渠。

    韩队长的老婆娟子和了妹是一年生的人,了妹只比娟子小三个月。两个人好得很,当姑娘时就好,这会儿,娟子的儿子满周岁了,两个人还好。隔个三五天,总要见上一面。

    女人好,和男人好不太一样。男人好,一见面就是递烟抽端酒喝。女人好,见了面就是说话,关系越好,话越多。话要往多里说,就不能藏着掖着,就得心里有什么,全说出来。

    娟子和了妹说话,不是光说话。娟子是边擀面条,边和了妹说话。

    了妹爱吃面条。大食堂吃饭的人多,擀面条擀不及,也就从来不做面条,一天三顿全是蒸馍馍。了妹想吃面条了,就来到了娟子家。农场的人,只有结了婚,才能到司务长那里,把口粮打回来,自己做着吃。了妹没有结婚,了妹就不能自己在屋子里做饭吃。了妹还是单身,只能在大食堂开伙。

    边擀面条,边说话。一点儿也不耽误事。

    说什么呢。不用说大家也知道。看着自己结婚了,又有孩子了,娟子再看到了妹,就有点不好意思,好象两个人一起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甩下不管了。甩了别人的那个人,就会想做点什么,减少一些对不住的感觉。

    了妹在一边往炉子里塞柴禾。她想吃娟子擀的面条,可她不想听娟子说的话。因为娟子的话,说过好多遍了。并且说的好多话听起来,也有些不舒服。娟子总是说,这么大了,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老了。女人不能老,女人一老没有人看得上了。娟子还说,不能太挑了。男人其实全一个样,只要心肠不太坏,就行了。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到头来,耽误的不是别人,耽误的是自己。

    听娟子说,好象了妹已经老了似的。

    了妹怎么老了。了妹今年才二十三岁。了妹的脸上眼角连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纹都没有。了妹正年轻着呢。一朵花,正开得鲜美。

    不管了妹喜欢不喜欢听,娟子会不停地说。说着说着,话还是话,却有点不象样子了。至少,了妹听着有点不舒服了。

    娟了说了妹太挑了。

    了妹不愿意了,说什么叫太挑了。和一个人要天天在一起,夜夜在一起,要一辈子在一起,不说别的,至少这个人,你要看着顺眼吧。挑个顺眼的,这不能算是太挑了吧。什么叫耽误了自己,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才真的是耽误自己呢。

    和娟子争,还和娟子吵。争完了,吵完了,了妹还和娟子好,一点儿也不会生娟子的气。了妹懂事,知道娟子说这些话,是为了自己好。

    再说了,和娟子擀的面条比起来,这些话带来一点不舒服实在不算个什么。它一点也不影响了妹吃掉一大碗梢子面。细细的面条煮熟了,捞出来,用凉水过一遍,变得更加有了柔劲,再把用大葱豆角辣椒西红柿和鸡蛋炒出来的菜浇在上面,那颜色那气味,让了妹真的想不出天下还有什么饭,会比娟子做的梢子面更好吃了。

    老去吃娟子擀的面条,了妹就和韩队长混得很熟。在娟子家,了妹喊韩队长不喊队长,了妹喊韩队长喊韩大哥。韩队长从场部回来,正赶上稍子面做好,捧起一大碗就吃。边吃边对两个女人说,这个冬天闲不下来,要挖大渠。了妹说,我可不挖,你答应过我,让我回老家探亲,看我妈。韩队长说,咱们这是部队,得服从命令。了妹说,啥部队,还不是天天种地。了妹和韩队长熟,说起话来也随便。听了妹这么说,韩队长说,多少次开大会讲了,你咋记不住。咱们是军垦战士,一手拿锄,一手拿枪,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娟子在一旁说,行了,行了,这是家里,不是开会,别给我们上课了。

    2、

    大操场上有一个挂在树上的钟,早上值勤的排长把钟一敲,睡在屋子里的人就起床了。

    只有一个人听不到这敲响的钟声。不是这个人的耳朵有毛病,是他离大操场上的钟太远。他想听也听不见。

    听不见也得在那个时候起床。在他的门口有一只狗,这只狗一看到太阳从东边露出个半个脸,就会大叫。睡在木头屋子里的这个人被叫醒后,一样会马上穿衣服起床。

    这个人叫老古。老古叫古石娃,这个名字是他爹妈给他起的。大家不喊他古石娃,全喊老古。

    这个狗叫大黑。狗的名字是老古起的。老古看狗身上的毛全是黑的,老古就喊狗喊大黑。大黑知道自己叫大黑,老古一喊大黑,大黑马上竖起耳朵,看着老古。

    老古走出木屋,到一条从山上流下的小溪边去洗脸。水很清,象镜子一样,他没有镜子,他把溪水当镜子,用溪水洗完脸后,他还用溪水当镜子,把脸上的胡子剪短一些。没有那种带刀片的刮胡子用的刀,他只有一把剪子,可以用来剪别的东西,也可以用来剪胡子。胡子这个东西比草还厉害,几天不剪就会长满了脸。剪子剪胡子,怎么剪也剪不干净,看上去,老古的脸上总围着一圈黑胡子茬。

    从溪水边站起来,老古不会马上回到屋子里,他会站在那里,朝一个方向看一会。

    背后是一座叫做天山的山,面前是一个盆地,叫准葛尔盆地,老古这会就站在盆子的边边上。

    站在盆子边上,往盆子里看,不是看这个盆子有多大,有多深。他想看的是盆子里的一团绿。

    其实也不是为了看绿。他身边也有草有树,全是绿的。他真正想看到的是那团绿里的一片土和砖砌成的房子,看在那些房子里进进出出的人。

    可离得太远,既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人,就像是听不到敲响的钟声一样。

    他只看到了从那绿色中升起的一缕炊烟。

    那团升起了炊烟的地方,有一个名字,叫下野地。

    下野地是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农场。地方很古老,没有人知道已经存在多少年了。农场却很年轻,从创立那天算起,也不过才几年时间。下野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片很大荒野,也叫戈壁滩。这样的地方,新疆多得很。它们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叫的名字不一样。同样,下野地农场,也是平常的农场,此时,和它一样的农场,在天山的北边和南边,至少也有一百个。下野地的人,也和别的荒野上的人一样。全是兵。男兵打仗打到了这里,把仗打完了。国家说,你们种地吧。他们习惯了服从命令,这一回也一样。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一道命令,却是意味着要把尸骨永远埋在这里了。女兵没有打过仗,说是让她们当兵,却不会让她们打仗。尽管不打仗,却一样有献身有牺牲,只是表现出的方式不同罢了。谁要不信,就到下野地来看看吧。别的荒野上能看到的东西,在这里全能看到。

    这会儿的下野地,正有好多人,男人女人全有,从一个个房子里走出来,他们肩上扛着各种各样的农具,走到了队部门口的大操场上。

    在大操场上,早有一个人在等着这些人,这个人姓韩。大家全喊他韩队长。

    大家走到韩队长跟前,在韩队长跟前排成了队。队也不乱排的。是按班按组排列的。

    排好了队。韩队长会让各班班长看看是不是还有人没有到。直到班长们挨个说,到了,全到了。韩队长才会开始说话。

    话不多,可很重要。过去的一天里,有哪些人哪些事没有做好,韩队长会提出来批评,哪些人哪些事做得好的,韩队长会提出表扬。同时,每个人在这一天要做什么,要做到什么样才算做好了,韩队长会提出具体的任务和目标。

    看不到,能想得到,不说明老古的想象力有什么了不起。

    只能说明老古过去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想到的,全是他经历过的事。

    这么一说,好象老古现在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谁要也是这么想,谁就是大错了。其实这会儿,老古虽然没有站在大操场上,可他还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些男人和女人,全是他的同志哥和同志妹。在队部的花名册上,他的名字也被墨水写在其中。编号是156,一直是这个编号,没有变过。他还是韩队长的部下,他一切行动还是要听韩队长的指挥。

    站在那里,看着坡下盆地里的一缕炊烟,他不但看到房子和人,他还听到了韩队长那有些嘶哑却是坚定有力的声音。

    他听到了韩队长最后一句说,老古同志,你也该出发了。

    老古不由得一个立正。差一点脱口喊出一个是字。

    韩队长让他出发,不能不出发。

    一匹雪青马已经站在门口,他把一副皮鞍具备到马身上。转身走进屋子。

    再出来时,头上戴了一顶宽边的草帽,身上挎了一支不长的骑枪。腰间还有一把插在鞘里的刀子在晃荡。

    这样子,看起来,好像是要去打仗。

    放在三年前,这个样子,一定是要去参加一场什么战斗。

    可现在已经没有仗可打。

    没有仗打,老古也一样要带上枪。

    一开始,谁都有些奇怪。可跟着老古看下去,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像韩队长站在一群人面前一样,老古站在一群羊的面前。

    只是他不能像韩队长那样讲一堆话。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是把羊圈的门打开。

    象是水闸给打开了,羊群像潮水一样涌向草滩。

    看到羊群走过来,蹲在灌木丛中的两只狼站了起来,兴奋地目光绿闪闪。

    可只闪了一下,就没有绿光了。因为几乎就在同时,它们看到了跟在羊群后的一匹马和一只狗。

    马和狗倒不是野狼最怕的。马就不说了,说起来,狗是用来对付狼的,可狼是狗的祖先,狗的骨子里怕狼。要是身边没有人,狗见了狼,怕是连叫也不敢叫了。

    要说怕,怕的还是那个戴着草帽的人。

    如果这个人光是戴个草帽,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狼吃人的故事多得很。

    问题是狼看到了老古身上的枪。它正在太阳里闪动着光芒。

    别看这个东西不大,没有腿也没有嘴,更没有利齿,但这可是个厉害的东西。

    有多厉害,狼已经知道。这两只狼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兄弟姐妹死在它的轰响里了。

    狼只能从远远地方看着羊群走过,没有一点办法。

    老古的枪背在身上,十天半月也放不了一枪。可有它在身上和没它在身上,可大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也包括他自己的感觉。

    抗日战争,老古赶了个尾,解放战争,老古可是从头打了过来。打得脸上让炮弹皮划了个大疤。打得得了好几块纪念章。可纪念章只能放在箱子里,平常没有人看得见,能看见的只是脸上的疤。

    脸上的疤虽然光荣,可一点儿也不好看。猛一下看上去,好像在脸上爬了一条马蛇子,能把人吓一大跳。

    3、

    放着羊,走在胡杨林里。

    三个女人,来捡柴禾。说着笑着,在胡杨林里走来走去。

    看到了老古。三个人一下子呆住了。

    老古没见过她们,可老古知道她们是坡下的女人。上次韩队长来,给他说了,说队上来了好多的山东女人和湖南女人。

    老古想给她们打个招呼。

    老古嘴巴刚张开,还没发出声音。三个女人先开了口。

    只是她们开口不是要向老古打招呼。她们开口发出的一声尖叫,比刀子还尖,一下子把头顶上的树叶子碰落了一片。

    三个女人累得半死,跑到队部,向韩队长报告,说是遇到土匪了。

    听说有土匪,韩队长马上带了人,背了枪,挎着刀,骑着马,向女人说的地方跑去。

    跑去一看,没有见到土匪,只见到了老古。

    说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老古和韩队长他们全笑了。

    韩队长说,你要是把咱们的女娃子吓坏了,我可要找你算帐。

    听韩队长这么一说,老古还是笑。可心里却有点不是个滋味。

    三个女兵中,其中就有娟子和了妹。这个事发生不久,韩队长就把娟子娶到了屋子里。

    炊事班来了两个人,拿着韩队长写的条子。让老古给两只羊,说又来了一批女兵,明天队上要开欢迎会,开完会后,要喝酒吃肉,庆祝庆祝。

    两个人还带了话,说韩队长说的,老古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也去参加一下欢迎会。

    老古知道韩队长的意思。韩队长想让老古也见见女人。老古一个人在山上放羊,很少能见到女人。

    老古再古,也是个男人。没有男人不想看女人。白天,黑夜,站着,躺着,醒着,睡着,都会想。老古一听说,要杀羊,用来招待新来的女人,马上牵出了两只最肥最大的羊。一听说,韩队长让他也去参加欢迎会,马上脸上就有了笑。

    老古真的很想女人。

    从箱子里找出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还把几个奖章也一块拿了出来,别到了衣服上。这里的男人,每个人都有那么几块。他们南往北战,没落下别的什么,除了几块伤疤,就是几块铜牌子了。所以他们就比较看重,遇到有什么要露脸的场合,就会全戴在胸前。

    拿起那把什么都能剪的剪子,走到溪水边。

    就是在剪胡子时,老古的想法变了。

    从溪水这面镜子里,老古看到了自己的脸。想起了韩队长在胡杨林里说他的话。那句话说起来是开玩笑的。可细想起来,也不全是玩笑的意思。

    老古坐在坡上,坐在盆子边上,往盆子里看。

    什么也看不到。

    可老古的眼前还是出现了一群活泼青春的女人。

    两天后,韩队长骑着马到坡上来。

    韩队长问老古那天咋没有回队上参加欢迎会。

    老古笑着说,我怕把那些女娃子吓着了。

    韩队长说,没想到你还挺会心疼人啊。

    韩队长给老古带来了茶叶和莫合烟。老古和韩队长一块打过好多次仗,在攻打兰州城时,和马匪展开白刃战。一个敌人从背后用刺刀捅向韩队长,让老古看见了,老古先了一步冲上去,把那个敌人杀死了。

    坐在老古的小木屋里,喝着奶茶,抽着伊犁出的莫合烟,两个男人说了好多话。

    说的几乎全是坡下那些新来的女人。

    韩队长说,你该有老婆了。

    韩队长把老古没有完全当部下,而是当兄弟。他知道兄弟现在需要的是什么。作为兄弟,他很想给老古帮个忙。那就是早点找个老婆。

    日子象刮风一样,一阵天昏地暗后,一年就过去了。

    好多和韩队长一块打过仗的男人有老婆了。

    只是老古还没有老婆。

    还是一个人在坡上,和一只狗一群羊一起过着日子。

    不能说韩队长没帮老古的忙。

    韩队长至少让老古见了十个年青的女人。

    老古见一个,同意一个。老古说,只要女人没啥意见。我就没啥意见。

    可这些女人见了老古后,没有一个没意见。意见全是一个,说老古长得太可怕了。和这样的人天天睡在一起,肯定会不断地做恶梦。

    韩队长生气了,把桌子拍得裂了一条缝。

    把其中一个女人吓住了。不再说那个不字。

    韩队长让女人去对老古说,说她愿意嫁给他。

    女人去了。见了老古,说你娶了我吧。

    一听女人这样说,老古笑了。

    老古笑了,女人却哭了。

    问女人为什么哭。

    女人说了为什么哭。

    老古不再说什么,把女人又送回到她的房子。

    把女人送回了房子,老古去见韩队长。

    老古说,人家心里不愿意,硬一起过,也过不好。

    韩队长说,什么不愿意,女人全是一个样,开始都不愿意,到了后来,全愿意,你真娶了她,她就不会不愿意了。

    那天,韩队长不让老古回坡上,让老古去他家吃饭。

    回到家,韩队长让娟子先炒几个菜,吃饭前,他要和老古喝几杯。

    喝了几杯酒。

    韩队长说话就一点不像队长了。

    韩队长说搞对象要像打仗一样,得有胆子。该冲时得冲,该杀时一点也不能手软。

    老古说女人又不是敌人。

    韩队长说,那一阵子,就得把女人当敌人。

    老古说,这不是犯错误吗?

    韩队长说,这要看是谁了,你干,就不是错误。

    老古说,我不敢。

    韩队长说,战场上你像一只虎,情场上,你怎么成了一只羊,让你放羊,可没有让你变成一只羊啊。

    韩队长说,有我在,你什么也别怕。

    老古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韩队长把老古喊到了坡下。喊进了队部。喊进了他的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只有韩队长一个人。

    老古问韩队长有什么事。

    韩队长说还有什么事,你现在除了一件事外,还有什么事。

    韩队长打开通向里边一间房子的门。

    韩队长向老古使了个眼色。

    韩队长说,就看你的了。

    说完,韩队长走出队部,把门拉上了。

    老古走进里屋。看到小床上坐着一个细眼细眉的姑娘。

    老古回过头看到关上的门,看到了紧闭的窗子。墙是土墙,很厚,把里边和外边完全隔绝了起来。

    老古马上想起了男人常在一起说的故事。不是那种瞎编的故事,全是真人真事。每个故事的过程和结局都差不多。

    女人说不行。

    男人不说话。男人尽管放开了去做女人说不行的事。

    男人做完了,女人也不说不行了。

    再后来,女人就随男人安排了。

    老古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怎么做。老古看着那个弱弱的小姑娘,知道要做什么,很容易就做到了。

    韩队长在营地里转了一大圈。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又转回到了队部。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一推,门开了。看到老古正坐在凳子上抽莫合烟。

    一看老古的表情,韩队长就知道他这回又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韩队长又推开里间的门,看到里边也没有了人。床铺和他离开时一样,整整齐齐的。

    韩队长问老古,咋回事?

    老古说,我让她走了。

    韩队长问,咋让走了。

    老古说,她哭着求我,让她走。

    韩队长说,你不是个男人。

    老古说,没办法,我下不了手,我的腿软,手也软。

    韩队长说,老古啊,老古,你可真够古的啊。真是这样,我也没办法了。

    从那天以后,韩队长对老古,别的方面还和过去一样,只是有一样不再像过去了,韩队长不再和老古谈女人,也不给老古介绍对象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没有娶到老婆的男人,也不只是老古一个。同样,也有一些女人还没有嫁出去。有关爱情的婚姻的故事,还在继续上演着。

    4、

    还没有嫁出去的女人中,有了妹。

    了妹是小名。有大名,叫陈了妹。了妹的娘连着生了四个孩子全是女的,生到了妹时,还是个女的。了妹的爹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在妹字的前面,加了个了字,意思是到此打住吧,再也别给我生女的了。

    了妹是个女的,可家里没有把她当女孩子养,随着她在天地间野,到了山上敢爬树掏鸟窝,下到河里能捉鱼。人没有长成男孩子的样子,性格倒爽得像个小子。

    新疆到山东招女兵。家里一堆女娃子,父母正愁。了妹说要走,不但不拦,还送到了政府门口报名。搞得父母也跟着她一块披彩戴花,风光得不行。

    了妹一直没嫁,不是了妹长得不好。了妹这女人,猛一看,没多好看。可看久了,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不但没毛病,还会觉得这个女人其实还挺好看。也就是说,了妹的好看,一下子看不出来,要看一阵子才能看出来。

    和别的女人一样,了妹在下野地一出现,就有人追。

    追了妹的男人叫柴杆子。

    也是当兵的,一当兵就参加了八路军。立过不少功,都说他是英雄,他也把自己当英雄。到了了妹跟前还要当英雄。坐在了妹的床上,大讲自己的战斗故事,讲得嘴角往外翻白沫子。

    还边讲边抽烟,烟灰落到了干净的床单上。柴杆子一走,了妹就把床单从床上拿下来洗。

    这么来了几次,柴杆子说他看了妹还不错,问了妹把结婚的日子定在五一劳动节行不行。了妹听了笑起来。柴杆子还以为了妹是听说要娶她高兴了。马上说那咱们明天去场部把结婚证领回来。

    了妹不再笑了。

    了妹说我不会做饭也不会做衣服我当不了一个好老婆,你还是找别的女人当老婆吧。

    柴杆子说没事没事,那些活学一学就会了。

    了妹说可我一点不想学,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柴杆子说,我就看上你了。

    了妹没有把这个事当回事,想着这么一说,柴杆子就会不再来找她了。谈对象这个事,讲的就是你愿意我也愿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了妹知道,柴杆子也知道。

    可柴杆子听了了妹的话后,就想不起他知道的那个道理了。明白了了妹并不想嫁给他后,他恼了。恼得很厉害。

    柴杆子玩了一手别人没有的绝活,他的口袋里经常装着五把和手掌一样长短的小刀子,他能让这些小刀子在指头肚上跳舞。他还可以让这些刀子像子弹一样飞出,却没有一点声息。这一招让他多次在偷袭敌人阵营时发挥作用。他用这些小刀子杀死的敌人要是算起来,怕是过了三十这个数字了。

    他把了妹逼到屋子的土墙上,问了妹到底嫁不嫁给他。了妹说不嫁。柴杆子说你真不嫁。了妹说不嫁。柴杆子把五把刀子拿出来,放到手指上,它们像小精灵一样蹦来跳去。刀锋光亮闪来闪去。了妹看着那些刀子对柴杆子说我不会嫁给你的。

    柴杆子后退了几步,不是打算离开,只是想给手中的五把刀子一个更大的活动范围。

    一把刀子从手中飞了出去。贴着了妹头皮,碰到了了妹的头发,一缕被刀子削断的头发,同刀子一起扎进了墙里。

    了妹没有动,贴着墙站着,看着柴杆子。

    几乎是在同时,又有二把刀子飞出。脸的两边各飞来一把,了妹的耳朵听到了刀子掠过的风声。刀尖扎到了墙里后,了妹的脸稍稍一动,就碰到了冰凉的刀身。

    了妹还是没有动。还是贴着墙站着,只是她不再去看柴杆子。她把目光投向了窗子外面。一群黑色的燕子在上上下下翻飞着。

    还有二把刀子,柴杆子没有再让它们飞出。因为它们已经不好意思再飞出来了。这些刀子想干什么,还从来没有干不成的。可这一回它们没有干成它们想干的事。

    把这个事说给娟子听,娟子听得脸有些发白了。说这个事的了妹却一直笑嘻嘻的。娟子说,要是我,准吓得要拉到裤子里。娟子说,你也是的,男人疯起来,什么事都敢做,他要是真的一刀子……为这个事,也太不划算了。其实这个地方的男人都差不多,像柴杆子这样的,条件也算不差的。

    了妹说,其实他要不拿刀子出来,要是他给我做点什么,让我感动了。没准也会嫁给他。可他把刀子拿出来了。一看到刀子,我的心也就变成了一块铁,一块比刀子还硬的铁。别说,他拿刀子吓唬我了,就是他真的把刀子扎进我心窝子里,我也不会同意嫁给他的。我这个人啊,吃软不吃硬。

    不过,没过多久,柴杆子就用同样的方式,把一个湖南来的女兵给收拾住了。那个女兵一看见他的刀子,就说,行,我嫁给你。那个女兵看上去,比了妹还要秀气。

    5、

    说是快有拖拉机了。可光是说,总是见不到拖拉机来。没有拖拉机,还得一样要开荒。下野地要开十万亩地,现在只开了四万亩,开荒的任务还大着呢。这些日子,一边在开出来的地上种庄稼,一边还要在荒野里继续开荒地。

    没有拖拉机,也没有那么多牛。开荒这个事,主要还是靠人。人的力气没有拖拉机大,也没有牛大。一个人怎么也拉不动一个铧犁。那就八个人一起拉一只犁。八个人把力气往一个地方使,虽说不能和拖拉机比,可比起一头牛来,一点儿也不差。

    韩队长指挥开荒,他让各班组织一个拉犁队。十五个班,就有十五个拉犁队。十五只铁的铧犁,在一片荒野上,成一字形排开。韩队长一吹哨子,十五只铧犁一起拉动,雪亮的尖锐的犁尖插入处女地时,会觉得脚下的荒野在颤动。

    拉犁的全是男人,男人全没有穿上衣,全光着脊背。每个班都挑出年青而且有劲的,这不光是拉犁,这其实是一场较量,哪个班的铧犁能走在前面,哪个班的的名字就会上到队部的黑板报上,韩队长就会在大会上表扬哪个班。在这个地方干活,和农村不一样,全是给国家干的。干多干少,不影响吃喝,不影响每个月领到的工资。所以这里的人荣誉感比较强。对能不能被表扬看得很重。

    女人没有男人劲大,拉犁的事当然不会让她们干。她们跟在铧犁的后面,用坎土镘平整那些刚翻起的泥浪,再把一些犁起的草根拣起来,扔到了荒地外面。各班都有女人,各班的女人跟在各班铧犁的后面。她们还会在班长的安排下,不时地端上一碗水,给前边拉犁的男同志喝。

    了妹那个班的铧犁开始还在前面,可拉了一阵子后,就有点后劲不足了。慢慢地落在后面了。急得扶着犁的老赵大声地喊了起来。喊了半天也没有多大用,眼看就落到最后一名了。老赵急得连脏话都出来了。说你们他妈的可不要让咱们班丢脸啊。

    其实老赵骂他们也是挺冤枉他们,他们哪个人没有自尊心,哪个人不想上光荣榜,他们的腰弯得脸都快要贴到地面上了,油黑的脊背上汗水像雨一样往下落。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落到了别人的后面。

    跟在后面的女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没有办法。凑在一起说,完了,完了,这回咱们班可没有面子了。还说,咱们班的男人看起来,就是比别的班的男人差,你瞧人家班的男人,多有劲啊。

    了妹也在这些女人里,她也着急,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看了一眼那只越来越慢的铧犁,把上衣脱掉,交给了娟子。娟子说,你要干什么。了妹没说干什么,了妹扔掉了坎土镘,向前边的铧犁走去。

    了妹没有穿外衣,只穿了一件衬衣,是配发的那种灰白的衬衫,衬衫的下摆塞进了裤腰带里。腰带系得有点紧,看起来她的腰就有点细,而腰上面的那个地方,就显得又高又圆。了妹走起路时,能看到那两处鼓圆的地方上下颤晃。

    了妹走过去时,手里没有拿着盛了水的碗,娟子看着她走过去,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老赵看到她走过去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直到她走到八个男人中间,抓起了一根连着铧犁的绳子,一直看着她的人才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八个男人也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在自己身边突然冒出的了妹。他们愣住了,他们看着了妹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妹不等他们说出什么,把绳子往肩头上一搭,就把腰弯下去了,弯得和这些男人一样低。了妹使出气力拉这根绳子,绳子很粗,可绳子还是勒进了她的肩膀。

    男人们不再问什么了。他们没有问,可他们听到了了妹的回话。他们只能弯下腰,和了妹一起去拉那只铧犁。他们能听到了妹的呼吸声,能闻到了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了妹的胳膊在扯拉绳子时,不时可以碰到他们的胳膊或别的部位。他们一下子觉得身上的气力增加了,一下子觉得后面的铧犁变轻了。

    铧犁像一只船,在荒野上行驶着,它不再是一点点慢下去,而是不断地快起来。

    跟在后面的娟子还有别的女人,看到自己班里的铧犁又追了上去,全激动地鼓起掌来。大声对着了妹和那些男人喊加油。

    拉着别的铧犁的男人,看到了后边的铧犁追上来,看到了追上来的那组拉动铧犁的人中,有一个女人。他们也不由得叫起好来。可了妹好像没有听到,还是那样低着头,躬着身子向前走着。

    这一天了妹和她所在的班上了队部门口黑板报上的光荣榜。

    老赵见了了妹,不知说什么了,眼睛好像湿了。

    第二天,每个班拉犁的一组人里都有了个女人的身影。男人们都争抢着去拉犁,女人轮流学了妹的样子,和男人一块拉犁。

    男人们说,挺怪的,身边有了个女人,好像就真的不一样了。身上的力气真的就大了许多。明明知道不可能让力气变大,可就是觉得力气大了。

    连着十天的开荒亩数,大大超过了韩队长预定的计划。也创了下野地的日开荒的最新纪录。韩队长给场部报战报时,声音激动得有点发颤。因为场长在电话里听到了他报来的数字,在电话里就表扬了他。

    丁场长表扬韩队长,韩队长开大会时就表扬了了妹。大会表扬完了,散会了,还走到了妹跟前,说了妹是花木兰一样的女英雄。说得了妹有点不好意思,她知道花木兰是谁,她说她没有干什么,可不能和花木兰比。

    了妹没有想当花木兰,了妹回到屋子里,往床上一躺,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一点也不想动,身上全是汗是尘土,也不想洗。

    6、

    娟子跑来看了妹,看到了妹累得那个样子,说了妹也别太过了,女人到底是女人,女人的身子骨,不能和男人比。女人的身子骨不是用来干那些活,女人要干那些男人干不了的活。娟子说,了妹你这么干下去,肯定要把身子干坏了。女人可不能把身子干坏了。女人要把身子干坏了,一辈子就完了。

    看到屋子里没有水,娟子提起水桶出门,到大伙房提来一桶水。让了妹洗。了妹说不想动,说不洗了。没想到娟子说,不洗不行。说出了那么多汗,不洗有多难受。说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给了妹搓背了,了妹肯定脏得不行了。娟子说她要好好给了妹搓搓背。

    了妹还是不肯动。娟子把了妹拉起来,娟子说,快洗,洗好了,去我那里吃饭,我给你做梢子面吃。告诉你吧,梢子里不光有鸡蛋,还有肉。一听说有梢子面,还有肉。了妹起来了。脱了衣服,在娟子的眼皮子底下洗起来。

    娟子一看,了妹的肩膀被勒得青肿了起来。连胸脯的乳房上,也被绳子挤压出了一道红红的印子。

    边给了妹搓背,娟子边说,我的妹子呀,你可真是不把自己当女人了。

    洗过澡,娟子让了妹跟着她回家吃饭。

    在娟子家吃饭,和韩队长一块吃。

    吃着饭,韩队长还在表扬了妹。

    了妹说,韩大哥,你再别说了,再说,我饭就吃不下了。

    韩队长说,好好,不说了,多吃点。

    说不说了,过了一会,又说。

    韩队长说,了妹,好好干。争取入党。

    说到入党,让了妹眼睛一亮。了妹说,这个,我可不敢想。

    韩队长说,有什么不敢想的,只要听组织的话,好好干活,就能入党。

    了妹说,入不入党,我都听组织的话。都会好好干活。

    吃过饭,了妹走了。

    了妹走了,娟子和韩队长还在说了妹。

    韩队长问娟子,把了妹介绍给老古怎么样。

    娟子一听就摆手,说,不行,肯定不行。娟子说,了妹怎么想的,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她的心气高得很。要是老古那样的,她也能看上,她的孩子怕是比咱们的还大了。

    韩队长没有娟子那么了解了妹。娟子这么说了,韩队长也就没什么可说了。

    过了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娟子的话是对的。

    不过,马上发生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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