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好坏,你能写这么多挤挤碰碰的黑字,在一个老友如我,却是件想不到的稀罕事。我不是常夸你的人。但这两年来你确实克服了一部分的怠惰,除了对付功课、起居、烦恼外,你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这上面。不过你须明白,这并非证明你有什么超过谁的能力,只不过说明你是个幸运的人,住在文艺刊物如林、文艺朋友如林的大都市里,有那么多师友指导诱进,又遇到肯为你抠着字看,挨着行改的一个“好朋友”(算算你有多少别字讹字,就知道人家用了几份的耐性)。
我不得不重复我的意见:我不赞成你刊印这集子。焚稿我认为是蠢事,但用不成熟的作品糟蹋人间纸张和时光却是宗罪恶。你能往好里写,我不怀疑。但令我对目前的收获首肯可不成。近些日子为了这事你又和我别扭起来。你怪我管得太厉害了。你一下听我,想把东西锁了起来。但那想为人所了解起共鸣的欲望终于太强烈了!我不便过分扫你的兴,生怕你对我采取更敌视的态度。
你对于刊印集子这小问题却有足以再辑成一集的理由,我真想不出。你是喜编排的,好从空中抓缘由。你不用出声我就明白。你将说:“梅已不理我了,所以我得印本集子纪念和她的这段姻缘。”好个理由!你还说她是母亲瞑目后世上唯一真爱你的人。你感激她一向那忘情的倾心的爱。这以外呢,你说你今后将转变生活的方向。你骄傲地夸说不曾写过一篇风花雪月;只一篇写男女的甜事,而其主题还在表现一点宇宙观。但你终嫌一年来写成的都太小巧了。你的好朋友在第一篇写出后即刻就告你该向实际人生中寻题材。你埋怨学校的墙太厚了些,寻不到结实的材料。小巧的集子刊出时,恰巧社会将把他们尊为荣誉的方帽子扣到你的脑瓜上。今后你将踏入大型的人生,这算是个结束。
由于我稍稍沉吟一刻,这两个理由为你得意地捉住了。
把一本书献给某某(尤其是恋人)是太平常的事了。对于一个心曾为你所伤过的人,这是无益的。但你固执地说:如今,你的忏悔已邀不到她的原宥,对你的血誓也失却了信托。你觉得辜负了这对你全心全意爱过的女人。现在,她咬了咬牙,扬长去了。你扯住她的衣裾,她连后襟也一并撕掉下来。你以啼哭的脸堵塞她的去路,她却用陌路人的丈夫气的冷笑挤了开去。你已不知所措。你想把最珍贵的物件捧献给这有纯美灵魂坚强意志的女人。但你环顾,一个穷鬼,除了一份早该拿去拆洗了的铺盖外,别无所有。忽然(这里我知道你又聪明地扯谎了)你见到窗台尘埃下堆了一叠好朋友寄来的《文艺》单页、《国闻周报》和另一朋友送来的《水星》。你狂喜地捧到胸前,自语说:“梅,我终于寻到一件宝贝奉献给你了。”于是你就编了起来。
但莫忘了今春你昼夜抱怨的话吧!你噘起委屈的嘴说:想不到在艺术上你的敌人恰是人生途上你的恋人。你说:难道眼睛都长在毛病上吗?如不知夸奖两句该夸的地方,则其贬评也变成愚蠢的了。你一下垂头丧气地说:“好,好,我永不动笔了。谁再写谁给雷劈死!省得讥我做小说家!”但当这点义愤平息后,野心的火焰又燃烧起来时,你便盘起了双臂扬声地说:“小说家又有什么好害羞?我偏写。自省!终日自省将成为残疾无用的人了。你什么都精明,什么都懂。由于那曹麻子的误人,我对于你那些生物化学却一窍不通。我得学会一宗营生,不然我只好去死——”
还记得春天黑夜你们那次奇迹的散步?由石桥走到荷塘角,沉重的脚步,沉重的呼吸,沉重的两颗心,压得谁也哼不出一句。突然,在林间那小土坳后,你停下了步,如泉水似的流出一大片话。你忘了?你什么都健忘!我老得替你记着!生活仍需要再多给你一分教训,你才相信这世界不给做梦者置身。我连那晚黑天中星宿的位置及林间穿入的光条都还记得清。你说:
恋人,这在目前成了一个庞大的黑影,昼夜地晃在我面前。尽不必如从前那么地指责我,纠正我,它的位置已足使我心下懔然了。我的一切缺欠处你都那么完美啊!我一开口就是武断的话,你总忘不了乘机使用你的逻辑来纠正我,而且是用那么得体的道理,偶尔带些怒气,把我说得伏伏帖帖。我是那么随便,那么马虎,如幼儿似的处处需你来调理。许多次你在我心中不幸地由恋人而变为严师了——如果不是按察,直到纵你不在,我也不会忘了用论理、伦理、心理和一切的理来检查自己,下意识地。结果,我全然成为一个有话不敢贸然说,有事不敢贸然做的人了。
你的确从无超于我的想念,但我深深地感到低于你呢!我低于你,因为你比我细致、秀气、透彻、伟大。你看不惯我在街头剥栗子。你不屑走曲折的小路。你探讨宇宙,你正视现实。多少次我倚着你对湖水痴想:如果这女子掌一国的王位,我却只配看守一座荒野中的破庙。假使我就这样认服也好呢,在那巨大黑影前我为自己的粗陋而羞惭,然而背了你,我却用最大的惋惜抚摸着我原有的粗陋。我甚至恨起那想夺走我这点粗陋的人。我真地要幸福吗?一个人最幸福莫过于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自从由于比拟我发现了我的粗陋气,我就更爱好起粗陋的生活来。我爱挤在庙会里,把自己消失在臭味噪闹的人丛中;我爱听茶馆里放荡不羁的笑声,我爱那热腾腾赛栗子的锅焦,我甚而偷偷地学说起并不自然的粗话。在粗人丛中,我比他们谁都聪明,都细腻,秀气,伟大。他们便那么无助地为我所观察。我们狂歌,我们用雷似的声音歌唱。当我说话时,他们都抬起头来听。于是,我就说得更爽快,且引起爽快的反响,无论赞成抑是反对。
这,你该懂得我为什么常把××叫来一起玩吧!我感到你比我太高了。我由旧有的粗生活中拖来一个比我还低许多的人,叫她和你并立在一起。于是,我得到平衡了。每次三个人由那石桥走了回来,你问我:“今天快乐吗?”我总爽直地告诉你:“今天比昨天快乐。”你不高兴了。你疑心我爱那人了,并还借着玩球把我们拉到一起,你偷偷消失到黑暗里去。回来时,你见到我在侃侃地和她讲话,你一定更难过了。你可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在教训她哪,像你那么教训我似的。你问我:“今天快乐吗?”我吐了一口舒适的气,回答说:“今天快乐极了。”你闷闷地低下了头,默默地走了回去。
爱是不能许愿的啊!我们能舍弃一切,我们的过去却不舍弃我们呢!粗的生活如一只铁腕,牢牢地抓住了我,脱也脱不开。它嫉妒我走进高贵的世界里去做绅士。你不是同我说过吗:“乾,我真愿有胆量和你立在街心喝盅热热的杏仁茶呢。”但即在电影院里,买来的糖果也都给我一个人吃掉了!
那个硕大的黑影整天在我面前晃;她有健全的习惯,端正的品行,慈善的心肠,规则的教育,宏远的理想。如果人生必有所为的话,我呢,电报不会打,百分数算不清楚。除了在这调理颜色上用些功夫,我恐将成为一大废物了。我何尝不努力呢!我想,如果我能做点文字工作,将来在妇女运动的会上有人问到你的先生究竟做什么时,我也省得说我是块废物啊!但即在这上面,你懂得的也比我多多了。你是多么认真地看我的原稿啊!那支铅笔随了每度皱眉都动一动。我是那么关切地侧觑着你的神色。但每次你都是带了多少失望多少勉强地交还了我。起初,你还放下功课详细地为我削改,我却没出息地懊丧起来,有时还闹脾气。以后你聪明了。你只不加可否地还给我,甚至一次在页角处打了个一百分。
你说,你看不上中国一切的新文艺,意思是更不用提我的了。我深知自己的不成熟。但我却不认为拿量不朽杰作的尺来衡度在成长中的艺术为有益。我自己的肤浅是无可讳言的,却从不曾自满,或狂妄地把东西在人前炫耀。我只想由体己的恋人那里获到进步的暂时承诺。毛病我都清醒,但艺术是一步步地提高的。况我又非上乘之才,纵看得出,也不免眼高手低。我得如你心理实验那种小白鼠般地各处撞。但撞过一遭,我就由你那里期望一些鼓励呢,你却说你不会捧场。我是多么憎恨那些捧人与被捧的人啊!但自此以后,我对于用作品招摇的同辈人产生了同情。
当一个本来无能的人感到有了些成就时,难免他会不自满起来。我曾为这些人惋惜过。但于今我却明白了这原属于人性之一部分,差别只在于抑制力的强弱就是了。纵使开头狂妄一些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却是把那点点成绩当成了不动产,用狂妄代替了努力。东西纵使在他人看来坏至任何地步,刚刚由胎中产出它来的作者,终不免要抚着这刹那心血的结晶,滋生一种舐犊之爱。也许待第二胎下来他便嫌弃那前一个了,但在那才生出的时候,批贬眉不端眼不正对作者的涵养实是太大的考验。如果一时的自满使这人有了自信,使他在人面前有齐肩的感觉,那自满也许恰成了面包中的酵粉。像纳尔逊在海上临大敌时却把望远镜放在已瞎的眼上,佯说:“我见不到半个敌人!”这点狂妄会使一个人专心致力地放手做了下去。待工作达到成熟地步时,那狂妄必将如蝉壳般地脱落下去。因此,我一点不认为前次托人迢迢带信来对我说句好话的那个人是出于应酬。他懂得在赛场起点处朝跑手脊背上轻拍一下的效力啊!
你不能鼓励我,这不是能勉强的事。于是,一面在梦中说着万勿气馁的话,白昼里一面又在你面前尽量抑制足以暴露浅薄的地方。终于,我咬定牙根不再和你提半句文章了。于是,你难过了。你说我不曾以伴侣的心待你。是的,连你一提这事我都竭力打岔,且口口声声否认将以此为事业。你却不知道我在征服着自己那点没出息的劣根性,等待在态度及工作上俱臻成熟那天和你谈呢!
对于你的超凡绝俗的圣者哲学,我虽以心理的限制无以攀及(天知道我试过且仍在试),我却永怀着羡慕。在朋辈中我比许多人不实际不世故,但在你面前,我却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实用主义者了。去长城那一次,大家都用糖纸果皮把地板抛得狼藉不堪,你却单独地拢在衣襟里,待车停时送到垃圾桶里去。我当时多么崇敬你啊!那一车之中,包括许多拜神的教徒,在伦理标准上却都低于你。但我终于把我那份也抛到地板上了。我相信在我身上还流着少许改革者的血,我并非甘心随波逐流。但只要对事态不合理处有清醒的认识,且随时随地在竭力改革着,则纵伴了他们去犯罪,犯无从避免或不干紧要的罪,也不见得就是堕落。能和一切人往来,吸收他们的长处,并辨识他们的缺陷,不曾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吗?我的实用态度即在于把适应环境及改造环境并行起来。
我的虚无主义的出发点不该惹你生气。那连我也无办法呵。我们走进人生是刚刚数年的事。心理哲学我从去年才涉猎。但在那很早很早以前,我们各个人生前态度早已由过去的环境给塑就了。可以改,一定的;但却需要加倍的时间及努力。为什么我一说“人生原是空洞,人生的艺术即在使之变成丰富”你就叹息呢?须知我曾费了多少工夫才把后面那半句话加上去啊!直到今日我仍是悲观地“看世”。不同的是我乐观地“做事”了。
自从我们人格发生冲撞以来,我开始发现自己了,这满身疮痍的自己!你说我说话武断而偏颇,世界上谁不偏颇!谁不是说“自己”的话!公堂上的律师,国际联盟席上的代表,还不都是那么信口开河吗?不同的是我们没有利害关系,故也没那么周密圆滑就是了。真理原是多棱角的,一个人说话,只要言之有物,就多一个棱角。平日闲谈还不是印象式的,尤其对我这不善内省不会分析的人!
我仍想:如不损伤他人,且无关大局,个人的短处有时还是人格上的一层光泽呢。在暮年未临到之前,一点点固执常是一生事业的基础。一个完美无疵的灵魂多么近乎偶像的塑胎啊!若连声“早安”都要捧了心充满了情感去说,生活就真是件重担了。
有时我怀疑庸常的我只适于找个庸常的人!一个男子传统的择偶法有如运动家在购置网球:球落在地上懒得跳动的嫌太软,但遇到稍稍一拍即跃高到够不着时,却又生起畏心。别生气,这只是个譬喻,女人也有着类似的权衡。我明白,你一切都不甘居于被动的,这在我们乍逢时就使我感到吃惊了。书本和朋友告诉我男女间短不了一些捉迷藏,但我一摸到你,你便挺身站了起来。不待逼问地就告白了你的心。这是多么出乎意料地可喜!但一个全心是需要另一颗全心来报偿的啊。
我缺乏你那么多的魄力啊!你要我正视现实,我却躲在梦幻的世界里。你笑我总是事后找理由来解释已成的行为。你笑我在生活中有所想望而又不敢伸手去接触。你说如果你相信什么是对的,就会毅然地投身进去。当我立在街心拿不定主意徘徊时,你用多么锐利的眼睛望着我,像是在说:“男人的脊骨!”终于还是你大踏步地走了去,我如一小傻子般地跟在后面。我还拉了你左手那纤细的食指呢!还告诉你,儿时就那么拉着妈妈,她任我回过头去观看一切。即刻你脸上便出现母亲的笑容。我却垂下头去嗫嚅着:“可是,我永不做爸爸!”
我永不会怀疑你的忠诚啊!在我,你永是一切善女的典型。你多好,把所有朋友的信都慷慨公开。写出去的,还常用复写纸印了出来,遥遥地寄到我手边。在这些事上,我待你实不够公平啊!我没有什么可向你隐秘的,但隐秘在我是一件可贵的经验呢!一向,我享受到的隐秘太少了。我多少年(直至今日)不曾独有过一间房子,一张桌子。
我的信,我的日记,都如一本账簿一个月份牌似的,为学校中那瘦猕猴和那胖锤子日日搜查过。当一封撕开读过的信递到我手中时,我总咬咬下唇,心里说:终有一天我什么也不再给人看。爱使我不在这多年的誓言上固执,但把爱看作“自由的典当”,在我还不甘心。看到你双手捧来捐弃了的全份自由,我真是羞惭。我既缺乏对等的报偿,你终于连同爱情及友谊一并卷了走。
你失望了。你知道你失望时的样子吗?没有责骂,没有抱怨,只一声冗长的叹息,或向蓝天悠悠地嘘一下,于是,眼角沉下了,面色沉下了,整个人都一并沉了下去,闷窒得我呼不出一口气来。悲苦愁闷的生活我过得太多太多了——这便是我虚无的原因。为了贮蓄生活下去的勇气,我永得把自己浸在快乐里。一点点的苦闷便勾起过去的一切。所以,看到你的苦闷,我缓和了下来。我微笑。我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并把所争夺的摆到你面前。但是呢,晚了。那贡献反而成为对你的侮辱。在我忍耐的限度之外,你继续着你的苦闷。
终于,我也生起气来。及后,这对垒的局面我厌倦了。我想自拔,并想改造你的心情。于是,当你沉闷时,我以极轻快的心情笑了起来。很不幸,这行为却数倍加重起你的苦闷了。你的沉闷心情是那么凝固难移,而我的是这样飘忽不定啊!
当我在诸事上都令你失望了时,你还安慰我说:“放心,我不会再失望的,因为我已没有了希望!”听了这话的我,心中是多么难受啊!但我却仍在嬉笑着啊!我不笑,便怎么样?
希望揣在我胸中呢!我学好,我努力向上,追取那理想。人生旅途都属于形成的过程,待我们扩展了生活的天际线以后,在态度上我们仍将会有所改变啊。
瞧,我们又是以悲剧始,以喜剧终了!
明白自己当前的矛盾了吗?把酿成龃龉的原料奉献给为那伤了心的人,是多么傻的事啊!
脸红了吗?梗起你那加倍粗壮的脖颈,又犯老脾气了:“横竖我献给她。过去的我忘记了。在我心中,她成了真善美的完型。她去了也好,不然,我终须负她。让这小册子做个临别纪念吧。”
好,关于你俩的事,现在不提了;容我在你计划中以两性关系为题材的长篇里再说话,如果你准许我存在那么长久的话。我虽然与你亲密无间,但在诸事上我却总站在她的立场上。为了这,你恨我,怪我不该和你作对,怪我不该为你制造矛盾,培植烦恼。(你还抱怨为什么她的另一自我不也站在你的立场替你设想,替你辩护呢)我再说:如果你终生听我的话,烦恼与云翳将永远浸不到你们。你太缺乏客观性了。太缺乏了!你要幸福,要直觉,要美,要幻想,并要粗糙的生活。但你却不理睬坚实的真理,冷静的思考(想想看那次她带你到玉河桥畔观星,就知道在一个细腻深刻的女人的面前,你是多么的蠢。和星宿有特殊缘分的你,却在黑暗中怔忡焦躁,毫不能如她那般地默想)。你恼恨一切属于逻辑的,属于伦理的准绳。每次招恼她都是你那些印象式的概括的发言——尤其关于女性。你说你将扩展你的天际线,你往何处扩展呢?看哪,在诸事上她是日日在健长着。她克服了多数人类心理的劣根性,她克服了闺阁小姐的忸怩同纤弱及一切女性独有的缺憾。她日日在充实着自己,学一切环境所允许她学的。她是这样要强啊!你呢?留恋在孩子的世界里,留恋在游戏的世界里,轻快,轻快,再轻我担心你将为世纪的风刮走了。
你们的事令我想,仅凭热情而结合是不妥的!每个人都部分地圈在他往昔的范畴里。
至于你决心明年一为学校释放,即刻就向荒野的边疆走去,只要眼不盯在名利上,怀的不是好奇,我掬诚赞同你。挤在都市的人实在太多了些。学医的把医院都开在这儿,学律师的也在这儿。人人都簇聚在闹市红眼,像你这样对都市毫无用处的人,趁早走开也好。或许广阔的沙漠会放大你的气魄,或许那种更典型的中国人的生活将冲散你的幻境。但就如你前所说,把灵魂丢在梅怀里,走到边疆去娶一位蒙古姑娘,灵魂和身体如何分解?也只有你这呆子想得出。萧乾,你莫做二十世纪的浮士德啊!
去边疆,须把用意弄明:掘古物,品尝原始生活,搜集绚烂的背景,还是去体验另一角的更深远广绵的人生?
你才提笔一年,就毅然走出书本,想钻入人生的矿窑,如我曾指引你仰慕多少在基础上用功夫的人那样,我为你贺。你莫错怪我对于你写作的意见!我们的关系永使我对你存有相当的自私自尊心。只是我不像感情那样肆意怂恿你。我今天劝你不印,因为我知道当你创作这些时,只是感情及想象在你心中凑热闹。印出来,最多也不过把这热闹重现到若干读者心上。十年后,如果由于不能抑止的热诚,由于不能移动的信仰,你产生一部充满生命的大书,我将自荐地为你作序——那时你也将不再重视“序跋”这把戏了。
你令我批评这些文章,我想,这说话的机会该留给破钞的读者。我只希望你接受我这意见:莫依创作时日先后的次序排列。那样,对你是时间的顺序,对批评家是进展的曲线格,但大部分读者是不关心这些的(把日子记在文尾,关心时间性的人不是仍可以辨识吗)。读者要看的是你认为最得意的。如果对那上选的感到兴趣,他自会去看次一篇,直到他不高兴看了。如果你最得意的一篇在他读来也干枯空洞时,他就不必再费时间了。假设是在市场书摊上,便可以省下几角钱。这年月,大家谁不是怪窘的。谁上了当也忍不住骂上两声。把良莠如骨牌般地洗在一堆任人掘刨,实在两不经济。说自己分别不出,得要批评家去鉴定,那是撒谎,是依赖!每个真实的艺术者都该是自己作品最好的批评家。有意义的创作者明白他一切的长处,却也不忽略他的每个短处。我希望你还是听我这话好。
你要我代你排列吗?你这是又找我重复反对的话。依我,你把一切不完整的全拿掉。但你说,那样将至无文可发表,而且每一读者都应在作品中打些折扣,马虎一些的。我说,你这又显露出你的卑鄙寒碜来了。
你既已承认了自己艺术的“不完整”,我可将趁你这气色好风头顺的当儿说话了。我觉得你可取处不是没有,像爱情题材之有意避免(虽然你成年成月在这事上纠缠);不大说闲话,文字间还稍稍附丽着一些些情感。但可悲的是在你的文章中我发现时下中国小说里一般的疵病。
这十来篇小说里,有半数是以第一身的“我”的观点来叙述的。关于这,你的好朋友曾劝诫你不止一次了。一个人不能忘却自我,这是谁也无法纠正的事。但艺术之崇高处恰在能够客观化。自我的写法减少了无限描述的可能性,虽然在统一及亲切感上它具有不可及的便宜。当读者发现这“我”的多重性后,在可信性上也该受不小的损失呢。像你这里的“我”,泰半是副角,用来陪衬你的英雄,还容易写。但当这“我”成为故事的主角,且须加以高卑善恶的评价时,你该如何?把自己践踏成灰土谁都不甘;扮成君子时,那份自我狂又将使读者斥为小人了。想想看,在《花子与老黄》里,你曾多么冤枉你的妈啊!她都是,却绝不是个窄心眼不开通的女人。然而为了成全你的文章(如果不是稿费),你竟不吝惜借用一个忠烈贤淑的冥魂的名义——虽然在创作那刻,运行在你想象中的是远地另一妇人。这令我想起隆福寺那唱梆子腔的赵五,他用扇骨敲他老爸的苍白脑瓜,并用极难听的话骂他,来博得观众的一声喝彩,一片笑谑,并几个丢在地上的铜子儿。你还是放下这个捷径,走上客观写实的路吧。在不必需时,莫使用这该留省下来的“我”。
除了《俘虏》、《邓山东》,你这里的作品都以悲哀为基调。你滔滔地举出两宗堂堂的理由:(一)世事原非桃色。以深渊的眼光看来,遍地是悲剧。只有伊丽莎白朝的诗人才把人世渲染成美的幻景。(二)为回答我对你煞尾处多是宿命的而不自然的评语,你说:人生原是继续的,然而完整的艺术品却应是有头有尾的。头,好抓;尾,就不易安排了。最艺术的尾是静寂的,如交响乐最后一段之悠扬缭绕,而最静寂的煞尾莫如死(因此,垓下的项羽最是上好的故事)。你说现代小说的进步即在使这尾由可能而变为可信,再变为不可避免。于是,说故事人的本分即在为英雄设下每一个陷阱(如《印子车的命运》),造成那最后的厄运。你有把握地说:求动人求深刻到底还得是悲剧,浅薄的悲剧也深于深刻的喜剧。
你这功利的轻浮鬼!这话不新鲜。作《诗学》的那个希腊老头子不已曾说过了吗?几世纪内英国也不见得会有足以压倒哈代这悲剧小说家的能手。但读者所期望于作者的仅仅是展示生计之维艰,世界之炎凉吗?那,他们已体会得很够了。纸上的重复只造成他们流泪的重复。奴隶之异于自由人者,只在前者如劲风中的弱草,一任命运吹摆。自由人要把握其将来,做其命运之主人——像威廉·亨利所吟:“灵魂的船长。”不记得小时候路过福音堂听到的那句歌声:“哀哭岂能救我?”西洋小说里并非没有悲剧——我应该说有更大更大的。但那些英雄在死亡前都曾和命运苦斗过的,对于每一新的厄难都不畏缩。故事的兴味与其说是在悲感的掀起,毋宁说是人与命运搏斗所产生的震动。在两个敌手摩擦碰撞时,我们看到火焰星光,虽败犹胜。在人生中,托靠天命有如政治上仰赖国联。如果上帝想在人间造一选民时,他要那否定宿命的,反抗自然的。他要那不信赖他而自立的。每晚那悠悠的赞美歌及为各个贴身戚友祈求幸福的祷文是窄狭自私的,那只足用来自慰。上帝是没有那么多收音机来谛听各地小心坎里那些私愿的。勇敢的蚕,纵在桑叶罄尽时,也不抬起颈项谄媚主人的。
而且,你真地写到人间的悲剧了吗?坐了一趟人力车,和那租给你当牛马的同类攀谈起来(不问谈话将使奔跑着的这人如何喘,及西北风如何趋势由那喘息的窟窿钻入他的肚肠),到了时,慷慨就多扔个吊儿八百,然后你走进温暖华丽的房里去了。喝杯热茶,笔尖一动,你把这冻在街头等待新雇主的可怜虫绘成了英雄,然后又用技巧把他谋害了。于是,你听到了友人拍着你肩膀夸说:“嘿,写得真惨!”并拿到一笔稿费,足够你雇一百次车的。当你放下笔,抹干了泪,读者放下了刊物,抹干了眼泪时,你们又都在街心为着三大枚和车夫争吵起来了。劳苦大众无形中逐日在受着文艺者的剥削。各地各项行业里的人生,恰如街头待雇的模特儿,供给艺术家为名利企图之驱使。要你希望社会改良和医生希望普遍的健康同样地不可能啊!
对于孩气,我不怪你。这是环境为你塑造的性格,时间会使你成长的。在过去,你成长的机会太少了,所以才把我摆在二房,将感情扶了正。孩子的世界,虽然感人生动,天真美丽,但那意义深远的属于实际人生的毕竟是存在于那墙的外面。你得走了出来。初提笔喜写孩提回忆儿时乃人之常情。抓不到现实时,往昔的回忆是智囊中最便当的法宝。而且,凡是孩气的皆免不掉带有回忆色彩,凡是回忆的就带着伤感气息,这原是浪漫主义的特性。在文体上,你不妨培植一种有些余味的光泽;在内容上,你该远离这浪漫地带。中国已不缺乏伤感者了,六朝后就有人嫌多起来。将现实的墨池掀开,这支笔浸了进去,便不必再劳你在石舫上踱来踱去了。当生活真正通到笔的一端时,文字将如泉水涌出了。
说到我对你文章的意见,你须答应不期望我说什么。别说你的文章不比许多人的差。这样比下去,艺术将永无进境。梅说得对:尺度总该超于作品。不然,就没有衡量的必要了!
《蚕》,你的第一篇,虽然当作故事看不伦不类(我知道直到此刻你也还摸不清故事的轮廓。那时和此刻比,只不过是傻子有大小吧),却隐隐地有着一些寓言味。文字还细腻,但这细腻恰成其致命伤。你既要表现一个哲学观点,就该把轮廓弄清楚啊!细腻增加了美感,增加了真实,却掩住了表现的主题。这也许因为《十日谈》那部大书你始终只翻了翻啊!
在《俘虏》里,我理会你憬悟了。这篇也带些寓言味的——虽然是太讽刺了一些。在这篇里,我看出你四个企图:好朋友在你把哈代的《还乡》读完后介绍你一本周译的《黄蔷薇》。你明白了把背景与人物混合起来会有更大的艺术效果。由阅读感到近来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太呆板太缺乏变化。你那时对两性关系心中正有着一种古怪的质疑。那晚正是七月节的前夕,明月悬挂中天,房檐底下的荷花灯令你忆起若许儿事,及儿时的同伴。在那些天真小影子里,你没忘记隔壁的一只猫。像道闪,忽然这些影像如漫云之凝聚了。由一道隙缝,你看出了一个怀拢一切的型胎。于是,忙忙走进房里写了出来。故事的轮廓较为明显了。但我不能不告诉你;背景和人物之间还是有着一道明显的隙缝啊!
因为好朋友告你《小蒋》的失败大半在对性格描写的疏忽,于是,那以后的每篇,在性格描述上,都见得出你有意的努力,虽然,《放逐》里的坠儿太成熟了一些,但在人物上,你也失败了。他们都太出类拔萃了。把一只虎画得生动不是难事,因为那动物的姿态已天生地带着活跃了。不易画的却是巷隅夹了尾巴的那条无主的流浪狗,而同人关系密切的正是这可怜渺小的东西。还是先把平凡的人写好。在真正的自由平等社会中,英雄气魄将变成每个人的本性啊!
《放逐》是想写社会题材的一次尝试。虽然在结构的煞尾处又一次暴露出你的优柔,但在对话及结构上都可看出你是个奥尼尔的读者,这是条新路子。在《花子与老黄》中,我就感到你该多读点戏剧,并侧耳倾听各色人物的谈吐。小说家无理由比戏剧家享受太多的优遇。观众几曾容忍过一个突然中止了表演,走到台前说闲话的戏剧家呢?难道小说的读者就该听凭作者堵上人物的嘴,捆上人物的手脚,任他絮絮叨叨地说东道西吗?如果你的人物偷了隔壁的一只鸡,不待解说,明达的读者自会懂得他不诚实。在这篇里,你主动地削减了小说家的优遇。
在衬比上的努力,只有《邮票》及《篱下》两篇。在一种观念后面,必须有足以支撑得住的情感及信念。只要在认识上仍在进步着,一时的肤浅终比趋新效时来得有意义。
《篱下》企图以乡下人衬托出都会生活。虽然你是地道的都市产物,我明白你的梦,你的想望却都寄托在乡村。你是个怪物!住在北京嫌沙土,跑到南方又挨受不了那阴霾;嫌都市的烦扰,你难道就不讨厌乡村的单调吗!你这急需同类的温暖却又讨厌一切人影的怪物!告诉你,奔跑终非上策。快放下你那流浪者的好梦吧。握不住生命的一角,蛛丝似游荡,你将什么也干不出啊!
你最失败的是《丑事》。其次,是《雨夕》。
这里,你该明白作品好坏的最终标准是艺术的优劣啊!《邮票》与《丑事》同是有着民族气味的。如果成功可算作相对的,则《邮票》成了功,《丑事》却惨败了。这失败大半是由于侦探鬼怪小说在你身上的影响。一篇小说的失败不在批评者骂得如何淋漓尽致。因为换一个来也能夸个淋漓尽致;而且惹起骂潮的文章往往是由于其中创造性多了些,超出了批评家的透视圈。你创作时,该忘记出版家、批评家,却切不可忘记读者。如果他用了极大的忍耐虔诚地读着你的东西,到煞尾处却发现是个弥天大谎时,他不但会把书摔到地上不再看,而且将以被骗者的委屈咒诅起你这个拙笨的谎鬼。记住,我永是你第一个读者。如果我都如在云雾中地迷迷茫茫,连连摇头,你就休想骗得过第二个读者了。这种侥幸是留不得的。
事情尽管是可以有的,但只有新闻纸才登“可以”有的事。一个周游全球的驻墨西哥公使归国后,来北平乘洋车逛市场,过总布胡同口猛然为一辆摩托撞倒身死。事情是可以有的,而且有了。读者只好叹声:“怪事!”小说读者却没有那么老实,把未判明因果程序的生活片断写成小说,总是一大冒险。
《雨夕》似是想利用外景伴奏故事,企图把自然境界与现实糅合起来。这种由侧面用轻笔淡彩来写一件严肃事件并非显得你灵巧,它只暴露你的怠惰无能。如果立意写一个被维新再娶的男人所摈弃的乡妇,这值得一个长篇。为什么在有限的画板上净涂抹些山水,只留窗口透出些微故事的远影?要暗示性吗?我疑惑你在避难求易。再往好里解释,便是浪漫的气息充溢了你的周身。当现实摆在眼前了,你却钻到树林里去由叶隙间窥视!
在《邓山东》里,你终于把那瘦猴子画了进去。我不再责你气度小了。既然你说这些必须告诉世人,我如今倒劝你倾全力对洋奴手里的所谓“教育”来一个总检讨。这种小巧的文字终难暴露事件的全貌啊!如以你创作本意为批评准绳时,这篇也失败了。因为邓山东穿上了英雄氅,洋奴的虐政却只隐约地成了陪衬。你这个由私塾混到文明大学的学堂油子,由以叩头拜师到拉拉手说哈喽,由强背《圣经》的新教牧师至抱吻男孩的旧教色情狂的神父,由承受雷霆夏楚至包围教师住宅喊打倒,十多年来,该明了一些教育在这国度里是什么玩意儿了吧。你应当做这件事。你该将所知道的,以最生动醒目的手法报告给国人以及派遣传教士东来的国家。这不是通过篇把小巧文章所允许你做的工作。
说了这么多,真是想不到的。但平日你与我舒展的机会太少了。因为怕我指责,所以你总是把事情干好才跑来安排自欺欺人的理由。从此后,我不浇太多冷水,你也莫再畏惧我了。自你那番怒气冲冲的抗议:“还想拆散我这唯一职业,做个全无用处的人吗?”之后,我愿在安全地带内任你自由发展了。但我却不能放松。你得允许我随时提醒你。回首看看你的过去,你该压迫我吗?
希望你践诺前言,集子一出,就悄悄地走出关塞。
理性的萧乾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三十日,海甸
[附记]
这原是为《篱下集》写的跋,后来因故没放进去,仅刊在《水星》的一卷四期上。最近在南市地摊上偶然买到一册该刊。它原是一篇自我批评,但又夹进不少私事,所以十四年以后读来,连自己也需要点脚注。印在这里是因为重读过一遍,我觉得它还相当能代表一个初学创作者的古怪心情:既要卖弄又羞怯,对广大世界充满了憧憬,又充满了迷茫。
全书注解为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加的。
(原载1935年《水星》第1卷第4期,收入《创作四试》,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初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