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养的孩子里,身世最苦的是丹增白姆,上初三,成绩很好。
白姆上小学时阿妈去世,阿爸后来亦病故,死于胃溃疡。
唯一的亲人是舅舅,亲人不亲,舅舅把她送进城里当保姆,让这个10岁的孩子去照顾一个1岁的孩子。
路不平有人踩,那时候站出来的是老潘,他找了校长又找乡领导,终于逼着舅舅把孩子送回了学校。
刚回来时的白姆被人剃了光头,戴着帽子,低头不敢看人,已经有了自闭症和抑郁症倾向。老潘把孩子安排进教职员工宿舍生活,认真地帮她补课,每年暑假都让她到书店里帮忙。
说是帮忙,实则变相地保护,以防她再被舅舅送去当童工。
白姆很依赖老潘,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和他说话,只冲他笑。
…………
最爱和老潘微信聊天的是斯曲卓玛。
她上小学六年级时被老潘收养,如今已上了大学,学动物医学专业,在西藏大学林芝分校。
卓玛有癔症,压力一大一紧张即刻晕倒。好些年里,只要老师一打电话,老潘立马功夫熊猫一样连蹦带蹿地往学校跑,他背卓玛去医院,一背就是好多年,从小学背到高三。
高考那天,每一位监考老师都收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老师好,我是斯曲卓玛的爸爸,如果我女儿在考试期间晕倒,请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在学校门口守候。
那天守在大门外的老潘借了一双运动鞋,随时准备狂奔成一匹野马。
很奇怪,斯曲卓玛上了大学后再没有晕倒过,她现在在学校社团里很活跃,在学生会担任了很多工作。老潘每天都会收到卓玛的微信,大大小小的事情她啥都愿意和他说。
收养的孩子里好多考上了大学。
江西理工大学的次仁曲珍、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哲学系的拥中措姆、吉林农业大学的尹昊……还有许多即将考上大学的孩子,比如在双湖县读书的嘎石秀,在南木林县读高中的次仁德吉,等等等等。
每一个孩子考学填志愿时,都会征求老潘的意见。
每一次他都会结合他们的喜好和性格特点,帮他们规划未来。
考上了大学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老潘不让孩子们考虑学费多少,一切自有书店承包,他按月给孩子们汇生活费,每人每年最少5000元。
女儿们学习都很努力,儿子们努力的少,他毕竟是凡人,没办法永远把情绪控制好,有时候也会在电话里发飙:穷不丢人,懒才丢人!
他留刀:你给我等着,等你回拉萨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真回来了,也就不舍得收拾了,瞅着那一个个长高长壮了的身板,他叼着烟斗忍不住地笑,怎么也板不起脸来。
寒暑假时孩子们从各地赶回拉萨,书店就是家,老潘不让他们闲着,每人每天发50元钱工资,让他们在店里勤工俭学,变相地发零花钱。
孩子们闲不住,集体帮老潘换被罩洗衣裳,老潘弹琴时他们在一旁听着。
那几乎是老潘最嚣张最膨胀的时光——不论他唱什么歌,这些死忠粉都能忍受,末了还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回敬他。
2016年暑假结束时我去过拉萨,恰逢孩子们即将返校,一走又是半年才能回来。
老潘很动情,钢琴声很动听,这个文青大叔闭着眼睛唱《送别》:
情千缕
酒一杯
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他弹琴唱歌向来作死般矫情,那天也不例外。
这家伙那天把自己唱哭了。
所有的孩子都在哭,有的边哭边往外走,边走边说:爸爸再见。
(五)
老潘和孩子们的缘分由来已深,他曾是个支教老师。
我是说,那种真正的支教老师。
但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在当支教老师之前,他是个自由摄影师,也拍片子也当导演也开公司,也曾经很有钱。
2009年他给自治区拍宣传片,拍来拍去拍到纳木错小学,追着孩子们拍他们踢足球,差点儿追出高反。
临走时曲桑罗布校长说:我们这里是高海拔地区,特别缺老师,有机会你们帮忙宣传一下,要长期的那种……老潘说:好,那明年我来吧。
这个重大的决定他瞬间就做好了,文艺青年爱冲动,他那时却并非一时冲动,他那时候的目的并不纯,有利益驱使下的私心。
和许多热衷支教的志愿者一样,老潘最初并未分清排序——主要是来成全那些孩子,还是来成全自己。
他起初是带着专业摄像机来的,私心是希望通过支教老师的身份,跟踪拍摄几个老师和学生,拍摄一部震撼人心的纪录片。
至于支教,自然是排在拍摄之后,小学而已,谅也不难。
纪录片后来一个镜头没拍,这份私心迅速消失,他忽然发现那个拍摄计划有些扯淡。
白天要教书上课,夜里要备课改作业,这里条件艰苦,人手紧张,老师需要自己挤出时间生火做饭,他如果非要腾出时间扛起摄像机,就没有办法认真教学。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叫支教吗?
他那时瞬间醒悟,继而羞惭: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怎么能这么干?!
老潘后来踏踏实实在纳木错小学教完了整一个学期,紧接着又是一个学期。
那时候他教汉语、教英语、教数学……和很多所谓的短期支教志愿者不同,并非丰富人生阅历式的支教旅行,也并非打着帮孩子开眼界的名义只去领着孩子们玩,那一整年的时间里,他最多时带9个班,平均每周上课27节。
“支教老师”四个字,重音理应放在后两个字,既然是老师,就要尽好教书育人的天职,一年下来回头看,他舒了一口气,好了,起码做到了这一点。
纳木错海拔高,天气冷,很多年龄小的男孩子拉屎不爱擦屁股,提上裤子就跑,卫生习惯堪忧。这里的孩子没有勤洗澡的习惯,周末时他满校园跑着抓人,抓住了就往车上一扔,拖到当雄的澡堂子里去给他们扒皮。
女学生女老师负责,他负责男孩,有些孩子脏得起鳞,扒了衣服厚厚一身铁,搓得他掌心生疼满头大汗。
一年下来,全校400个孩子他总共洗了150个,练就一身搓澡的好本领。
学校的生活简单,他和同事们相处得很愉快,彼此兄弟姐妹相称,大家常热热闹闹地一起做饭,白菜土豆,土豆白菜。
那时候他带了很多书上高原,老师们都爱找他借书看。
和他要好的老师有很多,比如次旺次达,比如多不杰。
多不杰是个有趣的老师,教英文、教藏文、教汉文,热爱睡懒觉,酷爱电子产品,换个新手机能高兴半年。他用攒了很久的工资买了个照相机,高兴得像娶了媳妇一样天天在怀里揣着,动不动就取出来哈气擦拭,摩挲把玩。
那相机后来几乎包浆,弥散着蜜蜡一样的光。
次旺次达是个值得所有人敬重的老师,从羊八井调来,那里的学校条件好,他却主动申请到艰苦的纳木错来。
这是个有耐心的老师,向来和颜悦色对学生,对教学工作全身心投入。老潘每晚和他一起批改作业,见识过他的仔细和认真。
休息时多不杰跑过来,三人一起点根烟聊天,聊梦想聊未来。
老潘的梦想是开家书店,多不杰的梦想是拥有一台最好的单反。
次旺次达的梦想最遥远,他说他梦想着能在拉萨买个小房子,和妻子一起在拉萨教书,一起变老。
次旺次达的妻子也是小学老师,次旺次达每晚都会给妻子打一个小时的电话。纳木错小学信号不好,只有国旗旗杆底下有微弱信号,次旺次达裹紧衣服围着旗杆慢慢转圈,柔声细语地和妻子聊啊聊。
夫妻俩没有任何关系和能力让两个人调到一个地方教书,有的只是无尽的挂念和期望。
妻子在阿里的学校教书,那是全藏区最苦的地方,物价也高。
她当时怀着孕。
每天一个小时的电话是次旺次达唯一能给予她的照料。
老潘结束支教离开纳木错后的两个月,次旺老师忽然死了,脑出血。
孩子还没出生,父亲没了。
葬礼时老师们都去了,老潘得到消息时,人已随鹫鹰升空,掠过圣湖纳木错,没入念青唐古拉大雪山。
老潘坐在北京的家里,打开电脑找出照片。
他摸着屏幕,喊着次旺的名字,泪如雨下。
次旺次达老师走后,多不杰老师去了他家里。
他在次旺父母面前跪下,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以后我养你们。
…………
多不杰老师当下还在纳木错教书,听说当上了教导主任,听说他把次旺老师的家人照顾得很好,听说他手机好久没换了。
(六)
老潘不止一次地和我讲述过洛桑顿珠老师的故事。
洛桑顿珠是纳木错小学的优秀教师,教学奖拿了很多,他是一个把学生当作自己孩子一样的好老师,老潘受他的影响很多,学着他的样子去爱孩子。
洛顿老师的故事与家人相关,在藏区很常见,老潘每每提起,每每湿了眼。
洛顿有两个妹妹,大妹叫斯珍,二妹仓木拉,他们是单亲家庭,只有父亲。
那时候他们上小学,藏区还没实行“三包”政策,学杂费和生活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家里的收入全靠父亲养的那十几只羊。有一天,父亲跟孩子们说,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希望三个孩子中有一个人退学,回家放羊。
退学意味着自此放弃更好的命运,换谁谁甘心?三个孩子的学习都很好,尤其是大妹,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考去大城市大有希望。
可大妹说,如果三个人里选一个,那一定不能选最大的,也不能选最小的……
她说,让哥哥和妹妹去上学吧,我留在家里就好。
大妹说得很若无其事的样子,手却是抖的,洛顿和妹妹开始哭,父亲也在流泪。
大妹自此留在了家中,在洛顿的记忆中,每逢他和二妹放学,大妹都会候在家门口。
她永远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道:哥哥你回来啦,饭做好了快吃吧。
烟熏的痕迹挂在脸上,她有时会忘记了擦,黑一道白一道,洛顿咬着牙帮她擦脸,不敢说话,怕一开口会哭,会让妹妹难过。
愧疚化为动力,洛顿加倍努力地学习,他后来是村里唯一一个考出去的学生。洛顿离开西藏的那天,父亲借用了村里唯一的一辆“大解放”,上面站满了村民,“大解放”跟在机场大巴后面,一路跟到机场为洛顿送行。
车上没有大妹,那天她来不了,家里不能没人。
洛顿初出西藏时没过语言关,老师讲的他听不懂。
他把父亲和妹妹们的照片摆上书桌,让他们看着他学习,一年后学业追了上来,汉语流利。
可最困难的不是学业,腐心蚀骨的是思乡之情,路费太贵回不了家,节假日他自己在学校待着。春节最难熬,他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看着桌上的照片流泪,流着泪读大妹给他写的信。
洛顿经常收到大妹的汇款和来信。
大妹的世界只有一个村子那么大,信里的主题无外乎家里的大羊生小羊了,村口新盖了一座桥,原来的村长换了新人……
有一次大妹邮寄过来200元钱,是她在村里捡易拉罐、捡酒瓶捡了大半年换来的钱。
大妹说,读书累,哥哥要吃好点儿。
洛顿在陕西读完初中,在安徽读完了师专,在湖南大学毕业。
2006年他学成归来时,二妹也在拉萨读完了高中,终于熬出头了,多亏了大妹和父亲的苦苦支撑。
父亲带着大妹二妹早早等在了机场,当洛顿站到面前时,他们还在四处张望寻找。
多年的离别恍如隔世,家人已认不出他来了……
洛顿离家9年,去时13岁,归来时22岁整。
他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们,头发已花白的父亲,容颜憔悴的大妹。
大妹用自己的青春换来了哥哥的未来,她本该拥有更好的命运。
…………
洛顿后来选择当老师,主动要求调到艰苦的纳木错小学,他后来成为那里最出色的老师。
老潘说,洛桑顿珠老师的选择,应该和当年大妹的辍学有一定的关系。
往事无法回头,故而当下愈发要尽力,他是在尽力去卫护那些大妹的命运,让她们的人生多一些理所应当的可能性。
老潘说,在纳木错小学的老师身上,不乏洛顿这样的故事,很多老师背后都有一个大妹。
这或许也是老师们固穷守贫地教书育人的原因。
他说,和这些真正的老师比起来,我这个所谓的老师算个屁?人家是发心扎根在那里的,而我只不过去支教了短短一年而已。
确实,和那些老师比起来,老潘的支教什么都不算。
和老潘比起来,某些所谓的支教志愿者又算什么呢?
不是非要拿他和别人比,只是人总该拿发心来比比真心。不是说提到支教就值得认同,去个十天半个月的那种都值得鼓励。
善行不应入魔道,人总应时时审视一下自己的发心——
你真的是去教书吗?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别把什么暑期体验和真正的支教混为一谈。
别打着什么“告诉孩子们外面的世界”的名义去攒合影照片。
你到底是把支教当成一份需要认真履行的义务和职责,还是为了拍照卖惨、发帖博喝彩,为了自己的存在感,去把孩子当道具?
知道你年轻,有热血,总想做点儿什么。
可骂的就是你这腔盲目喷薄的热血!
那些大妹上个学不容易,老师一职,本应是虔心渡他们的船……
如果你发心不够,就不要去。
如果发心不诚,别瞎玩行不行?
(七)
老潘说他一直很羞惭自己只支教了一年。
他羞惭当年离开时,孩子们哭着送别。
车开离学校两公里处他回头望,那些孩子跳着叫着,想把他喊回来。
他那时开车回北京,从纳木错一直哭到格尔木,眼睛肿成一条线……
之后每逢教师节他都会掉一次眼泪,那一天他总会收到许许多多孩子发来的短信留言。
老潘后来选择永驻藏地,应该与那些孩子有关。
在纳木错小学的最后一堂课上,他曾允诺要帮助他们10年,要看着他们一个个考上大学。
这话他后来做到了,这个老文青后来终结了在北京的一切,回到拉萨开书店。他靠那家书店收养了十几个小孩。
那家书店,是他给自己和那些孩子修造的船。
那条船上承载的不仅是孩子,还有支教老师,真正的那种。
自2011年年始,天堂时光旅行书店开始资助支教老师。
老潘拿出店里的流水,联合北大校友会“喜马拉雅”,按月给老师们发补贴,每个老师每月发放生活费1000元。
资助和输送的老师遍布藏区:
当雄纳木错小学、日喀则秋木乡小学、那曲尼玛县各个小学中学、山南桑日县增期乡小学、白堆乡小学、雪巴乡小学……
去年冬天我回拉萨看老潘,落地后他不管饭,打了个招呼就跑了,说是必须去接待更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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