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笔只外借过一次,借给杨奋高考。
父亲站在考场外,人群中静立,微笑,看着他。
不等父亲问,杨奋大声抢答:放心,考得很好,我可是用金笔考的呀!
人流涌过,乌泱泱的考生,出圈的羊群一样。
一片嘈杂里,有人侧目,瞥一眼这个昂着头的孩子,他扯着嗓子在大声喊:放心,我没给你丢人!
有人惊讶地看看他,然后捂着嘴笑:这家伙,考疯了吗?咋又哭又笑满脸放泡。
……
填高考志愿的夜晚,父亲走过来,乐呵呵地站在他身后。父亲指了指墙上的金笔,示意他用金笔填。
杨奋说:不用了爸爸,我已经用碳素笔填好了。
父亲的手僵在一旁,半晌,又望了望那张志愿单。
纸上填好的第一志愿,杨奋没来得及伸手去遮:是吉林,不是新疆。
父亲提起过的,希望他将来能留在新疆。
父亲没有说话,他一贯沉默。
杨奋沉不住气,尝试着解释:
马史填的志愿更远……他倒是想留在新疆,但他爸爸逼着他报了江苏的大学,他爸爸说:我们这一辈走不出新疆,你们这一辈咋样也要走出去,走了就不要回来了,留在江苏好好过,下一代也不要再回来了……
马史哭,他爸爸还骂他没志气,说白给他擦了这么多年的鞋。
杨奋争辩道:爸爸,我如果像你们一样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能有撒出息?能实现撒理想?
他争辩道:……你不是说过的吗,不管你有没有出息,我都必须要有出息!
没人和他争辩。
父亲转身,无声无息地走开。
是去继续他那永远无法出版的书稿吗?不知道。身后的小餐厅里,听不到沙沙声,闻不到黑砖茶混着莫合烟的那种香。
杨奋考去的是吉林市北华大学,离家5000公里。
临行前夜,他拆开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眼睛一秒钟被烫伤,行李的一角,躺着那个熟悉的布袋子,里面是那支金笔。父母房间的灯是黑的,无声无息,安安静静,今天睡得好早,父亲应该睡得很沉,一丝呼噜声都听不到。
杨奋在小餐桌前坐下,头顶15瓦的小灯泡昏黄,石英钟嘀嗒,手里的金笔泛着烫手的光。
杨奋说,18岁那一年的那一夜,他人生中第一次忽然想找点儿酒喝。
悄悄推开门,沿着漆黑的马路走出去很远。
街尽头一家即将打烊的小商店,他小时候偷过的那家店,这么多年过去了,里面的货品依然是乏善可陈。
店小,只有啤酒,夺命大乌苏。
付钱时他呆了一会儿,口袋空空,一毛钱也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零花钱了。
父亲的通讯员稿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了……
店家着急打烊,催他结账,正发蒙呢,一旁伸出一只手,摁在他的肩头。
那人应该是父亲的熟人,他对店家说:一瓶乌苏吗,我请了。
摁在肩头的手又大又沉,那人说:考上大学了是吧?老杨值了,生了个好儿子……
杨奋不接话,抱着酒瓶子,低着头走开。
第一次喝夺命大乌苏,原来这么苦,太苦了,从口苦到心,边走边喝,一直喝到城外的小山包上。
酒还剩一半,手高高举起,慢慢往土上浇,胳膊一扬,瓶子远远地扔掉。
残酒泡沫泼了一地,酒瓶子骨碌碌滚,滚出一串脆响。
他抖了一下,猛地一个转身,脚下一绊,面口袋一样重重拍在地上。
土很暄,脸不疼,他不着急爬起来,攥住两把草,久久地趴着,睡着了一样。
夜里11点不到,不远处的小城已是漆黑一片,酒瓶子的声音滚得很远,这个安静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地方。
清晨回家,一头露水,背起行李就走,一个人走的。
金笔他没拿,挂回了墙上,笔袋里叠着一张纸,父亲剩下的稿纸。
纸上工整的一行字:爸爸再见,我走了。
走了走了,T69火车开了很久,日出日落,终于开出了辽阔的新疆。
前方是甘肃界,身后是渐行渐远的故乡,故乡从此是远方。
那支金笔,父亲是希望他带走的,他当然知道。
留下那支金笔,父亲会有什么反应?
他不知道,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
金笔不是父亲放进箱子里的,父亲并未等在考场门外,填志愿时父亲也并未站在一旁。
离家的前夜,他拎起人生中第一瓶酒,去和父亲分着喝,然后睡在了父亲的身边。
头枕的是父亲的坟,两手攥的是坟头的草。
父亲几年前就病故了。
就埋在青河城边的那个小山包上。
若干年前,父亲站在那个小山包旁,对杨奋说:……不管生在哪儿,都要做个有出息的人。
他说: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若干年后,父亲躺在那里,披着露盖着霜,看阿尔泰飞雪漫天,看乌伦古河水汽升腾。
遗言里,他拒绝重返原籍,只要求带走所有的书稿文章。
片纸不留,焚灰陪葬。
雾起何方,边疆的边疆。
多情又无情的边疆,也是异乡,也是故乡。
父亲与整整一代开垦边疆的故人结伴静卧。
沉默不语,化土化泥,在这个谜一样的地方,静静地等着被世界遗忘。
……
铁轨不再笔直,开始缓慢迂回。
窗外飞驰的山水风光,渐渐变得和故乡越来越不一样。
一个刚刚成人的新疆儿子娃娃,把脸贴在清凉的车窗上,牙咬得紧紧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哭得像个王八蛋一样。
咋回事?魂被拽走了一样,心被剜走了一样。
喉咙里这口气,咋又苦又烫?
爸爸我走了哈。
爸爸,为撒一离开新疆,才发觉你真的离开了我身旁?
(四)
杨奋离家八年,没有回过新疆。
没人见他回来过年,没人见他回来上坟,没人能说清楚他具体干吗去了。
马史说,只辗转听人讲,杨奋闯荡过许多城市,上海、杭州、大连、青岛……都是他父亲从未抵达过的地方。那些年,他的人生是个谜。
有人推测杨奋一直在从事文字工作。
有人怀疑天涯社区曾经最有名的那个版主是他,也有人怀疑他一度在给最知名的编剧团队当枪手,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CCTV那几个最有名的广告的文案是他写的……
总之,杨奋或许已经发达了,或许已经在某个大城市买车买房出息大发了。
马史也是这么以为的,八年间马史也没见过他。
马史伤心过,卖沟子的,发达了就不联系了是吧,早知如此,小时候偷门市部时就不帮你把风了。
伤心完了,就把这个人给忘了,无情无义的家伙,为了出人头地连家都不回,连坟都不上,还能指望他记得老朋友吗?
马史大学去的是扬州,被他父亲用鞋底子给抽着走的。
放假想回家,父亲不让,打工也行实习也行,回家坚决不行,说敢回就敢砸断他腿。
马史说:我一个人留在那儿干撒?湿冷湿冷的,吃又吃不惯。
父亲就骂:吃不习惯也要吃,现在不习惯,将来留下了咋办?
他央求父亲给寄一大箱子馕来,父亲邮寄来小小一个纸盒……同学激动坏了,问是新疆特产吗?马史说是呢是呢,结果拆开一看……
这不是皮鞋吗?仔细一看,还是Made In Wenzhou(温州制造)的。……
父亲是拿死工资的人,除了买皮鞋,吃穿用度上并不惯孩子,马史上大学时一直用的是200元钱的二手诺基亚,脚上的皮鞋也是全班款式最土的。
父亲并没有渠道去了解千里之外的世界流行的是什么,他一直以为只要是商场里的皮鞋就都是最体面的。
马史的父亲一生没有走出过新疆。
他18岁入伍,半生戍守边防,年轻时留下的照片很帅,牛皮武装带,裁绒雷锋帽,一身八五式军装,目光坚毅,剑眉入鬓,骑兵马刀出鞘,森森泛着寒光。
这种自带的煞气,一定不是无缘无故得来的,但关于年轻时的那些峥嵘往事,父亲只字不提。
马史只知他是青河县武装部酒量最吓人的干部,脾气也最吓人,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说话办事斩钉截铁,像是在亮剑拔刀。
这样的人多少有些军阀作风,难以亲近,他却唯独高看杨奋的父亲一眼,时常和马史提起当年白杨树下的冲突,说起杨奋父亲颓坐在树桩上的模样。
他说:老杨是个文化人,只有文化人才能说出这种话——给孩子们上学路上留点儿绿荫。
……没有办法,他说,在其位谋其政,命令就是命令,必须执行!
他慨叹:老杨这辈子如果活在北上广,凭他那手文章,一定大有作为……可惜了可惜了,妈的屈才!
一边骂街,一边恶狠狠地擦皮鞋,大手抓着儿子的小皮鞋,上下翻飞,唰唰有声,几乎盖过窗外的风声。
他一直念叨着想和杨奋的父亲喝顿酒,却一直抹不下脸、张不开口,每次街头相逢,都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点点头,那双早已穿变形了的军用皮鞋踩着风,面无表情,大步流星。
马史和杨奋自幼处得很好,经常互相串门玩,两个父亲却几乎没什么交集。
最后一次交集是葬礼。
杨奋父亲出殡时,马史的父亲去抬了棺材……然后半跪在地上,帮忙将书稿一摞摞点燃。
回家后他独自喝了一夜的酒,桌上两个杯子,满地空酒瓶。
终其一生,他们没能成为朋友。
杨奋离家前的那天晚上,街头的小店里,他摁住杨奋的肩头,说:一瓶乌苏吗,我请了。
他柔声说:考上大学了是吧?老杨值了,生了个好儿子。
……
他亲儿子倒从没享受过这种语气。
马史每次想家,怯怯地打个电话,都会挨上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看人家杨奋,走了就走了,有志气!不破楼兰终不还!……你再看看你这个娃娃!
骂完了,接着给儿子寄鞋。想吃馕,没有!只有皮鞋。
马史鼓起勇气,想问他要点儿钱换个能拍照的手机,又换他一顿骂:想用新手机就自己打工去挣!我没这个本事!
那部200元钱的诺基亚,倒是救过马史一命。
当时马史大四,央求了好久,才获准回新疆待上一星期。马史约上两个同学去沙漠边露营野炊,火刚生起来,就惹来了是非。
两辆越野车停在了不远处,一群拎着管叉的人,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半是光头。
他们喊:嗷哟,烤肉有呢嘛,多烤点多烤点,吃饱了再去干。
大乌苏酒瓶子噗噗地起开,他们完全不把这几个半大孩子放在眼里,自顾自地抢盘子,撒孜然。
忙活得正欢,一个光头冲马史眯起了眼……他忽然抡起手中的瓶子冲马史砸了过去,吊着嗓子喊:这不是马书记的儿子吗?哎,有仇的可以报仇了。
一堆人全丢了盘子蹦了起来,有人抄起插在沙地上的钢管,有人轻描淡写地喊:挖个坑,埋了。
马史捂着胳膊,歪在地上吼,刚想起身往上冲,又被几只厚底靴子踩翻。
钥匙、手机、零钱撒了一地,马史脸朝下啃沙子,呛得死去活来,想骂也骂不出声。
光头们踩着他的脖子笑:嗷哟,还算是个带把儿的。
那群人里唯独有一个人没有起身,是个戴眼镜的刀疤脸。
他端着盘子一口一口地认真吃肉,瞥一眼马史,再仰头喝一口酒。
他不说话,用手指点点那部诺基亚,立马有人用双手捧了过来。
他也不伸手去接,只是继续吃肉,一边吃一边看着那部200元钱的诺基亚……
肉吃完了,坑也挖好了。
戴眼镜的刀疤脸起身打了个饱嗝,一边舒坦地叹着气,一边转身走。
算,都走吧,他说,他爸爸,是真的正直。
他指指那部手机,说:给那娃娃还回去,再留点儿肉钱。
自始至终他没和马史说过话,走出去快十米后,却扭头笑:你记住哈,我不是怕你爸爸。
(五)
那部200元钱的黑白屏诺基亚,马史用了很久。
父亲的皮鞋也邮寄了很久,后来终于停寄了,改成汇钱,专款专用,鞋钱。
那时的马史已留在了北京,或者说是漂。
杨奋杳无音信的那几年,马史从扬州漂到了北京,在赫赫有名的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导演。
——蓟门桥旁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业余专升本导演专业电视编导方向。
一天一个馒头撑着去上课,绞尽脑汁用50元钱拍一个作业。他没钱,同学间的聚会参加得少,晚上窝在租来的地下室里画画,他画了一个“小馕人”系列漫画,厚厚一摞画稿,但卖不出去,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馕。
人在年轻时都有三年旺运,每个人都有,没有例外。
马史从毕业就开始起运,顺风顺水地有了自己的视频工作室,拍过一些短片,获过一些奖,比如上海电影节最佳短片奖,钱没挣多少,但名气多少攒了一点儿。
偶尔有人会尊称他一声马导,“史”字一般不说。
马导在京城罕有交际,闲暇时就画画,油画水彩画漫画,画的都是新疆。
父亲每过几个季度给他汇一次鞋钱,说北京的商场多,有的挑,别心疼钱,要买就买进口的。男人嘛,只要脚下的鞋穿好了,底气就足了,底气足才能走得远。
马史顶一句嘴:只有走得远才能有出息吗?您一辈子没穿过一双好皮鞋,底气不是照样足吗?
想想而已,他哪儿敢?
有的孩子热爱勇闯天涯,有的恋家,马史是后者。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细述的感觉,像是一根隐形的橡皮筋,柔韧的拉力隐隐地拽,抻得再长再远也扯不断。
旁人眼中,马史是个奇怪的人,听歌只听刀郎,吃饭只吃拉条子,他走哪儿都背个大包,丁零当啷装着家当,打眼一瞅,谁看谁说像游客。
开工拍片子时,大包窝在一旁,新认识的同事关心地问一句:搬家呢?
打车时,司机帮他关上后备厢,失望地说:哦,不是去机场的。
他自己倒也不嫌沉,成天背着壳,小蜗牛一样,一背就是好几年。
北京给了无数人一个海市蜃楼帝都梦,唯独给不了他这个新疆儿子娃娃归属感,新疆馆子再多,吃完了走到街上,嘴一抹,依旧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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