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马史完败。
他在电话里对杨奋喊:歪浆(新疆方言,天啊)!她居然乐了,她居然笑得肚子痛,她现在还在楼上笑呢……
马史说完分手二字后,朕朕还和以前一样,说:哦,我不同意。
马史佯装忧郁地说完不孕不育这一强大的理由,朕朕扑哧就乐了,一笑就是半天。
朕朕中间停下来一会儿,她敛去笑容,看着马史说:能编出这样的理由,看来你是铁了心想和我分手,好样儿的……
马史等着她说下半句,但她接着又笑开了,这次是捂着嘴笑。她转过身去不再看马史,一直到马史关上门,她也没再转身。
到底是分成了还是没分成?
杨奋沉默不语,电话里是马史气喘吁吁的声音。马史沉默不语,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喘气。
马史说:我气得肚子胀。
杨奋说:好了别说了,死过来找我喝酒吧,咱们从长计议。马史说:真的,我肚子吱吱疼。
杨奋骂他矫情说他,指责他马屎扶不上墙,连个丫头子都搞不定,居然还有脸气得肚子疼。马史半天没说话,只是牛一样地喘气。
马史说:杨奋,救命……
咕咚一声,手机落在地上的声音。
杨奋喊:马史马史!
忙音,没人回应。
(七)
护士在换液体,点滴瓶子在脑袋上晃呀晃。
马史在空军医院里醒来,一睁开眼,是杨奋哭得冒泡的一张脸。马史小心脏一凉,哆嗦着问杨奋:阿达西,咋了,医生说我得的是撒绝症?
杨奋扑到他的怀里,痛哭流涕。
马史尿吓出来了,床单湿润了一小片儿,他委屈地喊:不是装病吗,咋真得绝症了……
旁边的护士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别叫唤!撒绝症?你不过是阑尾炎加低血糖。好好给我躺着,别乱动,一会儿安排你开刀。
峰回路转的马史很感动,一因为不是绝症,二因为杨奋,他摸杨奋的头,你真是我兄弟,患难见真情,男人为我流眼泪还是头一遭……
杨奋头摇得风车一样,眼泪鼻涕甩得满哪儿都是,他哽咽道:我的眼泪,一滴也不是为你流的。
他说,你要分钱给我的事我知道了,你想养到我当作家的事我也知道了,我当然感激,但无论如何……大家当兄弟,你这么做是应该的。
杨奋嚎,说他的眼泪和马史关系没有,全是为那个歹歹的朕朕而流的。杨奋嚎:马史,你将来一定要把这个故事拍成大电影!
……
在路旁找到马史的是杨奋,帮忙开车送到医院的,是那个财神大姐——那个甲方女强人。她当时嘎一声停下车:这不是马导演吗!咋翻白眼了?!上车上车别磨蹭!
并非所有的甲方都是王八蛋,大姐人极好,不仅帮忙垫了住院费,还摁着杨奋给予了一个中年妇女所能给予的所有的语言安慰。
她说:没事没事,马导演是累的,阑尾炎而已嘛,肠子割掉一截就没事了。唉,片子拍得攒劲,人也拼,真不是一般的拼……
她还说:你们工作室的人都挺拼,像那个高个子姑娘,叫撒来着,就是腿也粗胸也大的那个,嗷哟,当时为了拿下这个单子,在我办公室门前守了整整一个礼拜哟,我一开始懒得见她,把个小姑娘给急得哟,一道道门往里冲,两个保安都拉不走……单子谈成了还非要我保密,还让我亲自给你们打电话谈合作,说是什么为了给马史导演更大的信心,她说她从上大学时第一次看到马导演的作品,就觉得他将来会是个棒棒的导演,她说她敢拿命和我赌……
她说:嗷哟,我好几个同行都对那个姑娘很头疼。她公关的方式就一个字“哭”,妆花得哟,这么拼的员工可真少见,是领工资的吧,一开始都以为她是你们的合伙人呢……
她说:你叫杨奋是吧?那个姑娘也老提你,老说只要我再签一单,你们的工作室就能真正活下去,就等于给咱们新疆多养活出了一个作家……我不想签,她就站在那儿不出声地哭,我答应了,她就抱着我掉眼泪,边掉边说就这么爽爽地决定了……她说:哎,真拿她没办法,老是哭,一点都不像咱们新疆丫头子,咱们新疆丫头子骨子里是有傲气的嘛……
……
马史说:杨奋你闭嘴吧,你别复述了。
肚子又开始疼了,他一把掀开被单子:杨奋你帮帮忙撒,你找把刀,把我肚子豁开,一满子肠子掏出来勒死我吧。他捂着肚子喊:这么歹的丫头子我还想分手,我还想不要人家,我是牲口啊。
他一枕头把小护士打跑,又抓着杨奋晃:……工作室锁着的那个抽屉,你去撬开,把那个蓝盒盒给我拿过来。他有气无力地骂:个卖沟子的!要不是因为你,我早把戒指给她戴上了……
他说:你要真是我兄弟,马上去把她给我绑过来!别让她跑了啊!
马史疼晕过去了,手紧紧抓着杨奋的袖子,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才能掰开。
(八)
都说教堂里能看到真正的忏悔,医院里能看到真正的祈祷。
马史的求婚既有忏悔又有祈祷,他举行求婚仪式那天,把医院当了教堂。马史是躺着求的婚,麻药劲儿刚一过就求了婚。
求婚仪式来了许多人,都是紧急通知的,都不知该带花篮还是花圈。杨奋憨,群发消息时只说了时间地点人物,忘了在仪式两个字前加求婚……许多人以为是临终告别。
大家还是蛮配合的,一半人扶着马史,一半人抱着护士。扶着马史的七手八脚地搀扶着他,帮他半跪下。
抱着护士的手忙脚乱地按住她们,不让她们冲过来。
护士们骂街:牲口吗!刚做完手术啊!别让他跪啊!线会崩开……
马史头上冒出豆大的汗,他展开攥了半天的手心,一只热气腾腾的钻戒露出来。小护士们暂时不喊了,纷纷捧起了脸,求婚的场面谁不爱看。
马史捧着钻戒:……从罗布泊星空下的那个夜晚起,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说过会对我负责的……丫头子,嫁给我吧,就这么爽爽地决定了吧。
泪光晶莹的朕朕伸出手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有情绪波动,看来再霸气的女人也抵挡不住钻戒。接下来的一幕可谓平地起浪,可谓峰回路转,可谓六月天孩子脸,天降广告牌子砸眼前。
朕朕手伸过去,一巴掌把那个钻戒打飞了。
病房里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半跪在地上的马史却不尴尬,他指挥杨奋:阿达西,帮我捡起来,她肯生我的气,说明还有爱。
朕朕说:啊呸,谁生你的气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枚戒指,说:今天是我来向你求婚的。
马史后来说,他将来一定要把那个场景拍进他的电影……
当时所有的护士都在喊:别激动别激动,别蹦跶,线会崩开的!
马史倒在朕朕的怀里,手被朕朕抓在手里,朕朕一边忙着往马史手指头上套戒指,一边说:哎,这个人嘛,还计划着和我分手呢……想得美!我认准的东西跑得掉吗?和我结上个50年的婚以后再说吧。
戒指作死地往手指上套,套得马史龇牙咧嘴。
朕朕说:你将就一下吧,太仓促,买小了。她说马史找她分手那天,她笑完了就立马出门买戒指去了,不是因为担心马史真分手跑了,而是因为马史那天说出的分手理由假得太可爱了……
朕朕说:好了,戴上去了,娶不娶我你说吧。
除了说娶娶娶,马史的回答还有长长一声感慨,那个声音,他不是用嘴发出来的……那个声音,是他所吃的食物的不屈亡魂的呐喊……
护士们站在一旁小声地跟人科普:这叫通气,通了气就意味着手术顺利,这么快就能通气,这位病友倒也真稀奇……
通了气的马史依偎在他未婚妻的怀里,幸福而羞涩地呢喃:……你咋知道那个不孕不育的分手理由是假的?他得到了一个让他再次晕过去的答案。
那个答案实在太劲爆,他被推回手术室重新缝了一次线。
他的未婚妻拍拍自己的肚子,淡淡地说:这个里面嘛,孩子已经装上了,你的。
(九)
故事结束了。
好难得,从野生作家大冰笔下完结的故事,居然也有大团圆结局?
其实结局远比预想中的圆满:授粉成功后,马史和朕朕生下了女儿马小史,马小史已经会走会爬会说话了,她最爱驾驾驾地喊,一言不合就把她干爹当驴骑,她干爹叫杨奋,是个憨×,被她整得没招儿没招儿的。
我不想用这个故事来说任何道理,故事就是故事,描写的不过是三个阿达西、两个巴郎子,还有一个骄傲的新疆姑娘。……
或许,我们换一种方式结尾更好。
其实,上述这个一万字的故事,是马史杨奋给我的赔偿。不赔不行。
因为他俩曾在玛纳斯河大桥旁憨憨地打岔,无情地搅乱了我的一段过往思绪,让我最终无法完成那个愿望:去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忘掉一个骄傲的姑娘。
愿望是个多年的夙愿,地方是那个姑娘的家乡。
那个姑娘没朕朕高没朕朕壮,没朕朕那么有气场,她很温柔,却比朕朕还要骄傲。一种新疆姑娘独有的骄傲。
我曾爱过那个新疆姑娘。
她说她小时候爱上过一只小羊,白白的,咩咩的,一眼就心软了。
她从背后搂住那只小羊,抱起来就不肯撒手了,毛茸茸的,扎脸,又香又痒。她说她那年五岁,个子小小,小羊的两只后脚耷拉在地上。
大羊护羔,闷着头冲过来抵她,她抱着小羊就跑。跑也不会跑,踉踉跄跄的,一圈又一圈,围着哈萨克毡房。风在吹草在摇,大人们在笑,小羊的两只脚耷拉在地上。
边哭边跑,打死也不撒手的呢,她说她喜欢那只小羊,只想在它被宰掉前多抱一抱。
她把脸轻轻贴在我背上,手轻轻环住我的腰。她说:喏,就是这么抱……
我说:非要骄傲到分别这一刻吗?能不能别再犟了……只要你一句话车票我立马撕了。她的手轻轻环着我的腰,脸轻轻贴在我背上。
吉尼木……
她说:如果有天你路过我的家乡,你会明白撒是新疆姑娘。
吉尼木……
她说:如果未曾失去过,你又怎会永远记住我。
【最后一个义工】
只要小屋还存世一天,收留流浪歌手的规矩就不会变,咱们抱团取暖。
有缘就惜缘,缘深就当族人,来者可以拖着理想,可以背着希望,可以扛着命运,也可以只是为了钱。
钱不钱的和俗不俗蛋关系没有。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认可果子的那句话——没资格谈论理想时,先好好去挣钱。
靠理想活着牛B,靠手艺挣钱吃饭也不丢脸。
歧路或坦途,船总要有根龙骨,人总要有个信念。
命运的属性是什么?
——命运善嫉,釜底常抽薪,波澜平地起。
难道没有例外吗?
——没有,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哈哈,我不服也不信。
——孩子,不急,失意、挫败、急转弯、厌离心、退转心……种种欲扬先抑你都必将经历。
能逃吗?
——不能。
会疼吗?
——会。
会有多疼啊?
——有时好似高原反应,有时堪比剔骨剜心。
有万能解药没?
——没有,因果自受,解它做甚?
那有没有锦囊妙计?
——有,不过四个字:坦然受之。
这么简单?
——简单吗,若真简单的话,为何能做到的人万中无一?
如果我做到了呢?
——做做看,做到之前,先别BB。
那么你做到了没?
……
——问什么问?打哭你信不信!
(一)
最难坦然的,莫过于小屋——进入倒闭倒计时的大冰的小屋。
……
双手抄兜,晃晃悠悠。
小屋坐落在五一街尽头。
若干年前,这里是人迹罕至的所在,杀人越货好地界,云淡风轻水潺潺。
三角梅香透了半条街。
好安逸的老街。
老时光零零星星堰塞在墙壁夹角处,青蝇振着小翅膀,嗡嗡地飞去飞来。
流浪狗蜷缩屋檐下舔爪子,虎皮大猫撵耗子,嗖嗖跑在青石板路上画“之”字。
整条五一街安安静静的,一直安静到路的尽头。
路尽头有家花圈店,也卖棺材。
若干年前,我叼着烟,蹲在门前,兴致勃勃地看人钉棺材。
我帮他们敲了一会儿钉子,他们送了我一只小花圈。
哎呀我去,真他喵的好看,小呀么小花圈。
那家花圈店,后来改成了一家小火塘酒吧,名叫大冰的小屋。
……
小屋是个坑。
挖地三尺,棺材大小的一个坟坑,为的是以邪攻邪。
来往的客人坑里一跳,挤坐在一起,头顶是降魔书,面前是避风烛台,墙壁上挂满了钟馗韦陀忿相护法四天王天……
搁酒的桌子用的是棺材板,还是以邪攻邪。
斯是陋室,黄泥抹墙,红泥焙砖,屋顶漏雨懒得修,听歌的客人撑着伞。
雨季来临,鼓就不用敲了,伞上的扑簌雨水声,就是最好的鼓点。
烛光昏黄摇曳,蜡泪成塔,年复一年,那时候也懒得安灯泡,正好省电。
钱也懒得收,有六年的时间,所有人都可以免单,不论喝多少酒,银子爱给不给,随您的便。
小屋独特的气场和规矩,自然不招庸众待见,经久不衰的是闹鬼的传言。也罢,以邪辟邪,岸然君子莫作停留,孤魂野客入我门来。
所谓孤魂,不少是流浪的艺人们,也有画师也有诗人也有歌者,和昔年的拉萨浮游吧一样,小屋是流浪歌手收容站,背着吉他推门进来的管酒管饭。
孤魂野客的品类后来越聚越多,生物多样性原则在12平方米的小坑里滚动循环——有失意巨贾,有过气明星,有听着歌听着歌就休克的晚期病人,有喝着酒喝着酒就被便衣带走的,说是通缉犯……
各色人等停停坐坐,往来穿梭,一个故事一首歌,一杯酒一个夜晚。
杯酒慰风尘,如是许多年……
诗曰:
十年滇北复山东,来时雾霾去时风。
知交老友且零落,江湖少年尚峥嵘。
忽忆昔年火塘夜,大冰小屋初筑成。
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倥偬数载倥偬过,何日始兮何日终。
今昔又是一岁尽,新酿青梅为谁盛。
……
时光变迁,诡异变传奇,积淀的人气终于带来了好生意,每晚门外都排长龙,屋里塞得罐头一样满。来的年轻人多了些,但浪客散人并未见少,六〇后和九〇后促膝坐在一起,一起哄笑,一起沉默发呆。
还好,氛围没变。
变了的是房租,12平方米的屋子,房租从一年四位数变成了六位数,一度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于是开始收酒钱:40元一瓶酒,可以坐一天。
钱不提前收,出门再交钱,喝了多少凭良心给,穷学生可以借此逃单。
逃单人不多,每天也就十来个,大都不是穷学生……
也有来者坐了一整天,大呼过瘾感慨超值。也有客官交钱时嫌贵,说超市里一瓶酒才卖三元钱。我说:那您去超市里喝吧,让收银员唱歌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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