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乖,摸摸头(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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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兜兜万万没想到,大树也只给自己剩下一种方式。

    一个月后,大树辞掉了广州的工作,将全部家当打包搬到西安。

    这是他事业上最黄金的时期,资历名望、社会地位、高收入……他统统不要了,不惑之年的男人疯狂起来,竟然比20岁的男生还要一往无前,他只要她。

    大树没有再去敲门,兜兜已经入院,他百般打听,来到她的病床前。

    她装睡,不肯睁眼。

    他说:兜兜,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天吗?

    他坐下,指尖掠过她的脸颊,他轻声说:我们在一起三年了,难道我会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吗?你放心好吗,我向你保证,我将来的生活我自己会处理好的……兜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要再撵我走了。

    他捉住她的手:你在一天,我陪着你一天,陪你一辈子,不论这辈子你还剩下多少时间。

    泪水渗出紧闭的眼,兜兜挣脱不开他的手,哭着说:树,你傻不傻……

    大树却说:兜兜,我们结婚吧。

    2009年6月28日,两人在西安结婚。

    事情变得简单起来了:死神给你指明了道路的终点,但爱人在身旁说:来,我陪你走完。

    这条路好像忽然也没那么艰难了。

    兜兜的身体状况越来越恶化,一天比一天苍白羸弱,遵医嘱,她开始住院静养,大树24小时陪着她。医院的生活单调,二人的话都不多,很多时候都是默默看着对方,看着看着,掩不住的笑意开在眉梢眼角。

    她打针,他替她痛,医生叮嘱的每一句话他都当圣旨去遵守,比护士长还要护士长。

    所有人都明白,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了,但大树认认真真地去做,就好像一切都还有希望。

    有一天,大树帮她切水果,兜兜从背后揽住大树的腰,她说:树,趁我还走得动,我们旅行去吧。

    她告诉大树,从20世纪90年代末起,自己一个人旅行过很多地方,漫长的旅行中,她曾遭遇过一个奇妙的小城,在那里人们放水洗街,围火打跳,零星的背包客拎着啤酒走在空旷的青石板路上,马帮的驼铃叮咚响,流浪歌手的吉他声在午后的街头会传得很远很远。

    她说:树,你知道么?从2005年我刚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定居在那个小城,安安静静地一直到老……这个梦今生是无法实现了,但我想和你一起去晒晒那里的月亮。

    兜兜说:大树,你帮我去搞定医生好吗?

    兜兜此生的最后一次旅行去的丽江。

    她已经很虚弱了,坐久了会眩晕,稍微走快一点儿就会气喘,大树揽着她,给她倚靠的支点,两个人站在玉龙雪山前吹风,坐在民谣小火塘里听歌,烛火映红了每个人的面庞,唯独映不红她那一脸的苍白。

    木吉他叮咚流淌的间隙,她附在他的耳畔说:真好听哦,树,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真多。

    她说:我们支持他们一下,买一些他们的专辑好吗?

    临行前夜,她站在2009年的大冰的小屋里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她牵着大树的手走出小屋的门,踩着月亮溜达在青石板路上。

    碎碎的绣花裙飘荡,她牵着他的手,甩来甩去甩来甩去……她轻轻说:树,我知道你一直盼着我好起来,我又何尝不想,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真的不想这样……听我的好么?回西安后不要那么在意治疗效果了。

    她停下脚步,扳过他的肩膀:

    你说过,我走以后你会好好地生活,可是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就好好地生活,一直一直地好好生活,好吗?

    她说:树,答应我,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那么多,你要替我好好去体会哦。

    重返西安后的兜兜接受了化疗,她失去了如瀑的长发,体重下降到70斤,她开始服用泰勒宁,又名氨酚羟考酮片,适用于各种原因引起的中重度、急慢性疼痛,如重度癌痛。

    剧痛的间隙,她攥着大树的手开玩笑说:在丽江还没事,一回来就痛成这样了,早知道就留在那里不回来了。

    她和大树都明白,以她当下的状况,已不可能再度横穿大半个中国去往滇西北了。医生暗示过,癌细胞已经扩散,兜兜随时都会离去。

    时间不多了,他们静静地四目相望,默默地看着对方。

    大树忽然开口说:兜兜,那我们就造一个丽江。

    辞职后的大树早就没有了高薪,高昂的治疗费用已将两个人的积蓄消耗了大半,他拿出剩余的积蓄盘下一间50平方米的屋子,仿照大冰的小屋的模样,建起了一家火塘,命名为“那是丽江”。

    一样的格局,一样的气场,一样的音乐,一样的墙壁和烛台。

    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西安,门里是烛火摇曳的丽江。

    兜兜最后的时光是在这间小火塘里度过的,最后的日子里,大树给了兜兜50平方米的丽江。

    (六)

    大树独行丽江赴约后的几年间,我曾数次路过西安,每次都会去那是丽江探望他。

    那是丽江坐落于西安书院门旁的巷子里,招牌是倒着挂的,兜兜走后,大树悉心打理着那里的一切。

    两个人的丽江,如今是他一个人的西楼。

    古人说: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古人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说的都是黯然销魂的离愁。

    我却并未从大树脸上看到半分颓唐,有的只是坦然的思念。

    大树本名叫严良树,新加坡人。

    他留在了西安,守着那家店,直到今天,或者永远。

    大树履行着诺言,好好地活着。

    兜兜天上有知,一定始终在含笑看着他。

    兜兜生前主动签署了遗体捐献书,陕西省自愿遗体捐赠第一人。

    她在日记里说:我有癌症,身上可用的器官只有眼角膜。但我的身体可以捐赠给医学机构做研究。这样自己可以发挥点儿作用,比让人一把烧光更有意义。兜兜毕业于西北大学新闻系,逝于2010年10月22日。

    她真名叫路琳婕。

    命运对她不公,她却始终用她的方式善待着身边的世界。

    兜兜当年用录音笔录制的那首《乌兰巴托的夜》,我收录进了自己的民谣专辑CD中,一刀未动,一帧未剪。第4分22秒,大树碰倒了一支空酒瓶,叮咚一声轻响。

    我偶尔也会在小屋唱起那首《乌兰巴托的夜》。

    不论旁人如何不解,唱这首歌时我一定坚持要求关掉灯,全场保持安静,谁说话立马撵出去。

    我傲娇,怕惊扰了老朋友的聆听。

    兜兜,我知道你曾路过小屋,只不过阴阳两隔,我肉眼凡胎看不见,但你应该听得到我在唱歌吧。再路过小屋时进来坐坐吧,如果人多的话呢,咱们就挤一挤,这样暖和。咱们和当年一样,围起烛火弹老吉他,大军啊、路平啊、菜刀啊、靳松啊,咱们轮流唱歌。

    大军生了两个孩子了,他还是每天坚持着用自己卖唱挣来的钱给老婆买一条花裙子,他和以前一样,天天晚上都会去小屋坐一坐。菜刀还是穿着那件海魂衫,宁蒗的彝族小学之后,他又组织援建了德格的藏族小学,他现在是支教老师里唱歌唱得最好的。

    我还是老样子,没出家,没去成布宜诺斯艾利斯,秉性没改,脾气没改,讨厌我的人和喜欢我的人和以前一样多。若非要说变化的话,只有一个:不知为何,最近两年越来越喜欢回味往事,哈,是快变老了吗?

    当年你曾给过我一个拥抱,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脑勺,喊过我一声:弟弟。

    你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

    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说丽江变了,更商业了,小屋也变了,也开始收酒钱了。

    我懒得解释也不想解释。

    不管在游人眼中,当下的丽江有多么虚华浮躁,人心有多么复杂,房租有多么天价……你我心里的丽江都从未改变过。

    其实你我眷恋的真的是丽江吗?或许只是一个叫作丽江的丽江而已吧。

    世间美好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责任恪尽本分去护持好它。

    我懂的,我懂的,我会尽力留住这间小屋子的。

    六道殊途,不管你如今浮沉在哪一方世界,这算是咱们之间的一个承诺吧。

    兜兜、大树,大树、兜兜。我一边想着你们的模样,一边写下这些文字,一边不自觉地哼唱起来了呢。

    ……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你远在天边却近在我眼前

    ……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好吧。

    好的。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毛毛捏着木头的手,对我说:“……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带松了,她发现了,自自然然地蹲下来帮我系上……我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四周,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没有人在关注我们,我们不过是两个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对自己说,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2007年夏天,你在厦门吗?

    你在高崎机场遇到过一个奇怪的女人没?

    你在厦大白城的海边遇到过一个奇怪的男人没?

    (一)

    马鞍山的午夜,街边的大排档。

    毛毛捏着木头的手,对我说:……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带松了,她发现了,自自然然地蹲下来帮我系上……我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四周,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没有人在关注我们,我们不过是两个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对自己说,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木头哎哟一声轻喊,她嘟着嘴说:毛毛你捏痛我了。

    毛毛不撒手,他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他眉开眼笑地指着木头对我说:我老婆!我的!

    我说:你的你的,没人和你抢。

    他眼睛立马瞪起来了,大着舌头,左右睃着眼睛喊:谁敢抢我砸死谁!

    我说:砸砸砸砸砸……

    在我一干老友中,毛毛是比较特殊的一个。

    他的社会标签定位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也当歌手,也开酒店,也做服装,也开酒吧,也弹吉他,也弹冬不拉,也玩儿自驾,也玩儿自助游……我的标签就不算少了,他的比我只多不少,总之,蛮神秘的一个人。

    不仅神秘,而且长得坏坏的。

    他是个圆寸宽肩膀的金链汉子,煞气重,走起路来像洪兴大飞哥,笑起来像孙红雷饰演的反派。

    由于形象的原因,很多人不敢确定他是否是个好人,纷纷对他敬而远之。

    他自己却不自知,和我聊天时常说:咱们文艺青年……

    我心说求求你了,你老人家摘了金链子再文艺好吗?好的。

    我婉转地跟毛毛说:咱们这种三十大几的江湖客就别自称文艺青年了,“文青”这个词已经被网上的段子手们给解构得一塌糊涂了,现在喊人文青和骂人是一样一样的。

    他皱着眉头问我:那我就是喜欢文艺怎么办?

    我默默咽下一口血,道:那就自称文氓好了,不是盲,是氓……氓,民也,多谦虚啊。

    他点头称是,转头遇见新朋友,指着我跟人家介绍说:这是大冰,著名文氓。

    ……

    我终于知道他们南京人为什么骂人“呆B”了。

    除了有点儿文艺癖,毛毛其他方面都挺正常的。

    他蛮仗义,江湖救急时现身第一,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不遗余力,事了拂身去,不肯给人还人情的机会。

    2013年下半年,我履行承诺自费跑遍中国,去了百城百校做演讲,行至上海站时辎重太多,需要在当地找辆车并配套个司机。我抠,懒得花钱去租赁公司包车,就在微信朋友圈发消息,还好还好,人缘不错,短短半天就有八九个当地的朋友要借车给我。遗憾的是只有车没有司机——大家都忙,不可能放下手头的事情专门来伺候我。

    我左手拇指不健全,开不了车,正为难着呢,毛毛的电话打过来了,他讲话素来干脆,劈头盖脸两句话电话就挂了:

    把其他朋友的安排都推掉吧,我带车去找你,你一会儿把明天接头地点发给我,接头时间也发给我,好了,挂了哈。

    毛毛和人说话素来有点儿发号施令的味道,不容拒绝,我也乐得接受,于是转天优哉游哉地去找他会合。

    一见面吓了我一跳,我说毛毛你的车怎么这么脏?

    他咕嘟咕嘟喝着红牛,淡定地说:从厦门出发时遇见下雨,进上海前遇见刮风,怕耽误和你会合的时间,没来得及洗车。

    正是台风季节,整整1000公里,他顶风冒雨,生生开过来了。

    这是古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啊,一诺千金,千里赴约。

    事儿还没完,上海之后,他又陪我去了杭州。

    我的“百城百校畅聊会”自掏腰包,盘缠紧张,他替我省钱,说他开车拉我的话能省下些路费。于是,从上海到杭州,杭州到宁波,宁波到南京,南京到成都,成都到重庆……

    毛毛驱车万里,拉着我跑了大半个月,一毛钱油钱都不让我出。

    有时候我想抢着付个过路费什么的,他胳膊一胡噜,说:省下,你又没什么钱。都是兄弟,感激的话无须说出口,钱倒是其次,只是耽误了他这么多的时间,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毛毛说:时间是干吗用的?——用来做有意义的事情呗。你说,咱们现在做的事情没意义吗?

    我说:或许有吧……

    他说这不就结了吗?我又不图你的,你又不欠我的,所以你矫情个屁啊,有意义不就行了!

    我:……

    我白当了十几年主持人,居然说不过他,逻辑推衍能力在他面前完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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