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的牛肉面吃得我好委屈,但毕竟客随主便,她工作那么忙,不能给人家添乱,于是我忍,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晚饭再吃一次牛肉面,加蛋就行。
结果晚饭没有牛肉面。
快六点的时候,办公室里依旧是热火朝天。我歪在沙发上打瞌睡,椰子姑娘坐在旁边的工位里和人开碰头会,貌似在处理一个蛮棘手的执行方案,一堆人眉头紧锁,头冒青烟。
完了完了,我心说这是要加班加点的节奏啊,猴年马月才能吃上晚饭啊,看来是个未知数了。
我很懂事地爬起来去翻椰子姑娘的办公桌,翻出来一包饼干,又翻出一包饼干,然后很懂事地自己蹲到角落里去默默地啃饼干。
我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动,做朋友就应该这样,要多换位思考,不能给人添乱。话说这饼干怎么这么好吃……
正啃着呢,一双高跟鞋忽然停在我眼前,其中一只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踢到了我膝盖上。
椰子姑娘恶狠狠地把我拎起来:你怎么把我们的拍摄样品给吃了!
奶奶的,我怎么知道我吃的饼干是你们的拍摄样品啊……
委屈死我了,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几点下班?我自己垫点儿食儿吃还不行啊!
我一激动,满嘴的饼干渣子飞得有点儿凶。椰子姑娘像黄飞鸿一样跳到左边又跳到右边,各种躲避。她伸出一根手指敲自己的手表,恶狠狠地说:现在是5点59,再过一分钟下班,一分钟你都等不了吗?
她居然不加班?
我坐在车上直纳闷儿,刚刚还看到一堆人焦虑得头冒青烟,现在就放羊了?那没干完的工作怎么办?
椰子姑娘说:你瞎操什么心?我有我的工作计划和工作进度,谁说必须加班才能做好工作?
我说:你怎么这么抵触加班哦,怎么一点儿奉献精神都没有?
她一边开车一边反问我:大B,你觉得奉献精神和契约精神哪个更重要?
我说:我说不好,但是我觉得吧,应该一分为二辩证地去看待这个……
她说:你拉倒吧,听我说。
她换了一下挡,车窗外的高楼大厦纷纷倒退,她说:
公司发我薪水,那我就应该对得起这份薪水,这是一种必然的责任。但我在工作时间内履行这份责任就好,没必要搭上我的私人时间,否则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我觉得最负责任的做法就是,上班认真工作,下班认真生活,二者谁都不要侵占对方的时间,这样才能保证质量。所以,姑娘我不加班。
我深不以为然:椰子姑娘你说得轻巧,但现实世界中,哪个领导乐意有这样的员工?对待工作的态度明显不够热情嘛。
椰子姑娘轻踩油门,她笑着瞥我一眼,说:热情和责任,哪个更持久?靠热情去维持的工作不见得能长久,靠契约精神去履行自己的责任才是王道。
我不服,我也是上了好些年班的人了。在我的经验中,领导都喜欢热爱加班、热爱奉献、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懂得付出、乐意牺牲自我的下属,无一例外。椰子姑娘说:No(不),No, No,此言差矣,聪明的领导喜欢的都是有效率有质量的工作成效,而不是面儿上的努力认真。
她诋毁了全中国成千上万的领导,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给她鼓了会儿掌。
但我还有个小小的疑问,既然她坚持主张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彼此不影响,那干吗中午连一碗面的时间都不给自己留?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椰子姑娘一边开车一边说:没文化真可怕。她问:中午那顿饭叫什么?
我说中午肯定叫中午饭喽,或者叫午餐,英语叫lunch。
她说错!咱们中午那顿饭,英语叫working lunch。
中文叫工、作、餐。
椰子姑娘把车一直开穿了深南大道,我们吃了美味的石斑鱼和烤生蚝,主食是炒河粉。我要求加一个蛋,被拒绝了,据说没有蛋。
我吃撑着了,但作为一个合格的朋友,我没有拒绝几个小时后的消夜。我们喝了潮汕虾粥,吃了皮皮虾和一顿扇贝……没有蛋。
第二天是周末,她一早砸开我酒店的房门,拖我去喝早茶,喂我吃了莲蓉包、叉烧包、马蹄糕、虾饺、菜包、卤凤爪……
午饭吃的是肥牛火锅,下午茶吃的是芝士饼。晚饭时,她开车载我去大鹏古城吃私房菜,一推开门,满桌子足斤足两的客家菜。
我抠着门框不撒手。
我说:椰子姑娘求求你饶了我吧。
我说:给我一碗面再加一个蛋就行了好吗……
椰子姑娘后来和可笑妹妹数落我,说我: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三)
可笑妹妹和椰子姑娘情比金坚。
有哲人曾说过,一个女人最大的同性对手不是婆婆,而是闺蜜。
这句话在可笑妹妹和椰子姑娘面前貌似不成立。
很多的闺密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惦记着对方男朋友了,她俩三十岁的时候还手拉着手在街上走,像俩小姑娘一样,一点儿都不怕羞。
大部分的闺密都是从发小、同学、同事中发展而来的,偶尔也有对客户的逆袭,可笑和椰子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椰子是可笑从大街上捡的,拉萨是个福地,她俩在那里相识。
有个很奇妙的现象,旅行中结识的朋友,往往关系维系得最持久,远长于其他模式的友情。
我和椰子姑娘也相识在多年前的拉萨,当时我是拉萨“浮游吧”的掌柜,她是个自助旅行的过客。
第一面的印象很和谐,她给了我一瓶啤酒和狠狠的一巴掌。
我那时刚刚经历完一场漫长旅途:某天深夜在酒吧唱歌时,唱哭了一个女孩,然后因为一句玩笑,陪着这个女孩一步一步走去珠峰。
出发时,我只背了一只手鼓,那个女孩身上只有一串钥匙、一本护照和一台卡片相机,我俩身上都没什么钱。
路费是边走边挣出来的。
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一路卖唱,从拉萨的北京东路浮游吧里走到了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前。
珠峰下来后,女孩和我分别在定日县城,她道了声“再见”,孤身一人去了尼泊尔的方向,我沿着尚未修好的中尼公路一路卖唱回拉萨。
那个女孩不用手机,我没再见过她。
从拉萨出发时,我没关酒吧门,也没来得及和众人打招呼,导致民怨颇深,一回来就被揪斗了。
大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让我罚站,一边罚站一边坦白从宽。酒吧里那天还有两桌客人,面子丢到家了。
我把过程坦白了一遍后,发现捅了马蜂窝。
一堆人拍着桌子、拍着大腿开始指责我:那姑娘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万一饿死了怎么办?你一路卖唱把人家姑娘带到了珠峰,怎么就没能把人带回来?你怎么就能放心让她独自上路?
我说:唉,没事的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众人封住我的话头,继续数落我。
我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有些话我实在不愿挑明,还有些话实在懒得说出口……我有点儿烦了。
当时年轻,倔得很,我青着脸不再说话,推门出来,坐在台阶上抽烟。
一根烟没抽完,一支啤酒递到了我面前。
抬头一看……不认识,是个陌生人。
我接过啤酒,问:你谁啊?
陌生人操着一口川普说:兄弟伙,你往旁边坐坐,给我挪点儿地方噻。
陌生人坐下后,先是和我碰了一下杯,然后啪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大声说道:做得好!
我吓了一跳,问:你干吗?
陌生人不接话茬儿,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那个女孩子,她不会有事的……因为她已经不想死了。
然后又说:那个女孩子,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我扭头盯着这陌生人看,好聪明的一双眼睛。
一屋子的人都把这个故事解读成了艳遇,只有这个陌生的客人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个女孩和过往的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不用手机,她那夜来到我的酒吧时,身无分文。
随便一首老歌就引得她泪水决堤……
她心中一定郁积了莫大的悲伤,很多的征兆指向同一个答案:那天晚上她已然打算放弃自己。
她心里应该全湿透了,只剩最后一丁点儿火苗。
她泪眼婆娑地开着玩笑,守着最后那一丁点儿火苗无力地反抗着自己,她站在悬崖边对我说:带我出去走走吧,去一个比拉萨再远一点儿的地方。
旁人听来不过一句玩笑,或许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换作是你,你会拒绝吗?然后是两个陌生人的一段漫长旅途。
漫长的旅途结束时,她站在珠峰大本营的玛尼堆上对我说:你把在拉萨时唱哭我的那首歌再唱一次吧,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
是哦,珠峰的那一刻,当她话一出口,我便知道她不想死了。
我参与的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场修行,女主角最终重新找回了内心强大的力量,自己拯救了自己。
在这个故事中,我不过是个配角,戏份既已杀青,又何必狗尾续貂?
接下来的故事,她不需要旁人的陪伴了,单身上路就好,就像这个陌生人说的那样:这个不用手机的女孩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世界太大,难得遇到几个懂你的人,当浮一大白。
我坐在酒吧台阶上和那个陌生人喝掉了整一箱的拉萨啤酒,然后做了九年的朋友。
那个陌生人叫椰子姑娘。
八年后,我动笔把《不用手机的女孩》的故事记录下来,放在书稿中。我原原本本地描述了分别的过程,并援引了椰子姑娘当年说过的话:……那个女孩子,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我把初稿发给椰子姑娘看,她是那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
出人意料的是,她在回复我的邮件中帮我删改了故事的结尾,去掉了我和不用手机的女孩最后的分别,以及她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不解,电她。
彼时,椰子姑娘坐在地球另一端的清晨里反问我:大B,你三十几了?
我说:33岁啊。
椰子姑娘说:如果今天的你重回当年,你依旧会选择分别吗?还是会选择继续陪着那个姑娘走下去?
我说:这个故事和爱情无关……
椰子姑娘说:不用解释给我听,去解释给自己听吧。
我说:我擦,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说:当年的我和当年的你,都远比今天年轻。
我说:闭嘴,杀死你。
我挂断电话,忆起珠峰脚下的岔路口,不用手机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就在这里分开吧。
我说:哦,那拜拜喽。
我独自走啊走啊走,面前一条尘土飞扬的路。
没有回头,没有走出百米后的转身相望,没有背景音乐蒙太奇长镜头。
没人告诉过我,很多人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擦肩而过就是杳然一生。
2013年秋天,书稿面市,椰子姑娘删掉的结尾我没再加回去。
《不用手机的女孩》的故事,止于珠峰上的那一刻。
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手鼓在这唱歌的流浪歌手,也不确定咱们算不算第一对一路卖唱来珠峰的神奇组合,我甚至不确定在这个高高的玛尼堆上应该献给你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说:你给我唱《流浪歌手的情人》吧,哎呀好开心呀,好难为情啊,赶紧唱吧赶紧唱吧……
她不是这样说的。
她站在猎猎风马旗下,微笑着对我说:再给我唱一次《冬季怎么过》吧。她孩子一样背着手,对我说: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
你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用手机吗?
我一直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听说现在拉萨到珠峰只需要一天。这条路我后来不止一次地坐车经过,每过一个垭口,都迎风抛洒一把龙达……想起与你的同行,总觉得如同一场大梦。
我背着的那只手鼓早就已经丢了。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你知道的哦,我不爱你,真的咱俩真谈不上爱,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我想,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多一点儿,比好朋友少一点儿,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
一种历久弥新的暧昧而已。
像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叶,
在空中交错片刻,
然后一片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一片飘在风里浪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
我把新书邮寄了一本给椰子姑娘,在扉页上签了名,并很矫情地赠言: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与大椰子同学共勉。
她把我的书翻到《不用手机的女孩》那一篇,拍照发了朋友圈,就一句话:八年前的故事,今天画上句号了。
好吧,椰子,我的故事画上句号了,你的故事呢?
(四)
椰子姑娘有一段13年的漂流故事,这个故事至今尚未画上句号。
1997年香港回归,1998年椰子姑娘背井离乡漂到深圳,她从事销售,一干就是三年。
2001年的时候,她遇见了他。
他是西北人,内向,腼腆,身材瘦削,顶着一个圆寸。圆寸是检验帅哥的不二法门,走在街上常有路过的女生摘下墨镜。
他那时搞建筑设计,崇尚极简,衣着非棉即麻、非黑即白,图一个舒适方便,剪圆寸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吃东西也只图方便,他爱吃比萨,天天光顾华强北的一家比萨店。
2001年的一天,他坐在比萨店角落里,看着一个穿黄色裙子的姑娘,姑娘点单时,零钱撒了一地,正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捡。
他被耀得睁不开眼了。
阳光透过大玻璃窗铺洒在姑娘的身上,明黄明黄的裙摆,白皙的胳膊和白皙的腿……整个人像是会发光,鼻尖和下巴简直就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样。
满地硬币,满地闪闪的光……这哪里是在捡钱,分明是在捡星星。
怎么会这么好看?
他忘记了吃东西,目瞪口呆地直视着。
姑娘捡硬币的速度渐渐放缓,她抿着嘴,眉头越皱越深,忽然一挺腰站起身,大踏步迈了过来。
她手拤在腰上,另一只手点着他的鼻子,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看!
他下意识地回答:……你好看。
姑娘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道:好看也不能多看,再看,戳你眼睛,你信不信!她比出两根手指,往前探了一下,指甲尖尖,白得像春笋芽尖。
这个小仙女的脾气这么冲,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站起来道歉,手撑进盘子里,笨手笨脚地蘸了一掌的番茄酱。
第二天,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景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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