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乖,摸摸头(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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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话的口气很认真,仿佛和她只隔着半条马路,只要她一招手,他就会沿着斑马线走到她的红灯下。

    电话的那头,椰子姑娘突然清醒了。

    该怎么接话?该怎么回答?……天啊,我到底是想要什么,我到底是想干什么?长长的一段沉默,椰子姑娘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说:没事了,我好了,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

    挂了电话,她想抽自己嘴巴,她跑到浴室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骂:椰子!你就这点儿出息吗!

    椰子姑娘第二天重新搬回了60平方的小公寓。

    她在那套房子里住了十一个月零三天,蔷薇花开满了窗台。

    公主床她没搬。

    故事再次暂停。

    (七)

    真实的生活不是电视剧,他们的故事龟速爬行,拖到第七年也并没有什么进展。他和之前一样,并不主动联系她,两人只是在逢年过节时互发一段问候,用的都是群发的措辞。

    莫名其妙的,他俩没再通电话。

    椰子姑娘用了一年的时间东山再起,未果。

    她离开了深圳,拖着箱子坐火车去杭州,借住在可笑妹妹的家,一起吃饭一起旅行,一起做进出口贸易,做服装生意……忙忙碌碌又是一年,终于,二度创业初见成效,实现了基本的经济自由。

    可笑妹妹劝她在杭州买房安家,看完了楼盘,二人去逛家装商场,卧具区的一张公主床映入眼帘,白色的床柱,雕花的纹饰,粉色的帷幔……椰子姑娘挪不动腿,呆立床前良久。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订机票,一边对可笑妹妹说:走了走了,我想要回深圳了,今晚咱们吃散伙饭。

    可笑妹妹不解,那座城市不是你的伤心地吗?干吗还要再折腾回去?杭州不好吗?

    她抱着可笑妹妹说:亲爱的,杭州好得要死……但深圳有我的公主床。

    宝安机场,她下飞机后给他发短信,问他现在漫游到了何方,旅行何时结束,打算什么时间回深圳。椰子姑娘措辞平和,用的是朋友之间最正常的语气。

    没想到他迅速地回复了:我就不到门口接你了,直接来停车场吧。

    他在深圳!他来接她的机?

    椰子姑娘哑然失笑,这个家伙……神出鬼没的,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知道我坐哪班飞机?

    长长的中插广告后,男女主角重逢在正片剧集中。

    遮光板的角度刚刚好,安全带的松紧也刚刚好,椰子姑娘坐在副驾驶位上玩儿手指,偶尔侧头端详端详他……老了,异乡的阳光黝黑了他的脸庞,长须过颈,当年腼腆的圆寸少年如今俨然已是一副大叔范儿。

    椰子姑娘心头一酸,又一甜。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九年。

    他走了整整三年,足迹遍布中国。

    并不按照背包客们的传统线路矢量前行,他想到哪儿就去哪儿,身随心动。

    从阿里到新疆,从北京到南京,从遵义到赤水,从镇远到铁溪,从宝鸡过太白到汉中,从万州到宜宾,从济南到山海关,从八百里秦川到八百里洞庭,天龙古镇,台儿庄古城,婺源春光,褒斜栈道,庐山嵩山高黎贡山,青田文昌凤凰,章江和贡江交汇处的波浪滔滔……

    椰子姑娘曾去过的地方,他全去过了,椰子姑娘没去过的地方,他也全去了。和寻常的穷游不一样,他的旅途更像是一次田野调查。

    漫长的一路,边走边看边思考,他写日记:……都说这里贫瘠,是否历来这里就如此,还是我们判断的标准不同以往?一体化发展的进程,加大了流动和交流,其结果是地区间不应出现太多差异才对,然而对于缺乏规模和脆弱内质的少数团体来说,此种改变带来的文化灭绝的可能大于重生。当文化离开生活被放在博物馆的时候,就已然只是历史,而断了延续的可能。而往往,历史就是这样被不断书写。发展是硬道理,谈的是改善生活,提高生活质量,选择不一定全来自内部需求,而是大势所趋……以前,只看到同类的相似,现在,则看到的是不同类的差异,家庭如此、地区如此,国家亦如此。眼界大了,自然提倡国际化、全球化了,有意思呀……

    他们俩坐在了华强北的那家比萨店里。

    他给椰子姑娘看他的日记和书稿,太多了,整整一个背包。和寻常的旅行文学不同,不是什么攻略,字里行间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慨叹,他本是个出色的建筑设计师,行文以建筑学为支点,辐射民生、民俗、对历史的反思。他又把旅途中吸收的宗教观念和自身掌握的自然科学结合,连篇累牍的现象学思辨。他所触碰到的很多东西,扎实又新鲜,这哪里是日记,简直是跨界论文集。椰子姑娘本身就是个资深旅行者,读过太多旅行者的攻略,却是头一回触碰这样丰满的旅行。

    大部分的文字椰子姑娘读不太懂,她惊讶于他的积淀,这个男人像是一块浸满了营养液的海绵……不,不仅仅是一块海绵,他更像是一块超级容量的移动硬盘。

    知识赋予男人魅力,这个如今胡子拉碴的男人简直让人眩晕。

    她激动起来,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出书。

    他却淡然地回答说,书不是很想出了。

    他说:初上路时带着手稿,是打算增补后出版的,本想边游历边修改,没想到走得越远改得越多,到最后全盘推翻乃至另起炉灶——真实的世界不是书房里敲敲键盘就能表述清楚的,越书写,越发现有很多东西仰之弥高,越对自己当下的文字持怀疑态度。有些东西积累了就好,出书,就算了吧。

    他拈起一块儿比萨,咬了一口,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说:走得太久了,想宅一宅了……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

    椰子姑娘愣着神,品味着他的话,脸红了一下,瞬间又激动了起来。

    她伸手把他嘴边的比萨夺了下来,大声喊:不行!必须出书!

    她一瞬间变回了九年前比萨店里那个凶巴巴的小姑娘:这么好的文字,这么多的心血,干吗要自己把自己给埋没了!我跟你说,你,必须出书!不出不行!他吓了一跳,仿佛又有一把硬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恍如昨日重现。

    太久没有见过她凶巴巴的样子了,好凶哦……凶得人心底一颤,再一软。

    他听到自己轻声地回答她:好了,比萨还给我……你说了算。

    (八)

    在椰子姑娘的胁迫下,他开始了隐居式的写作,从一个漂泊了一千多天的散人骤然变成一个骨灰级宅男。

    一宅,又是两年。

    这是他遇见椰子姑娘后的第十年、第十一年,他每天只做五件事:吃饭、睡觉、排泄、锻炼、写书。

    文字整理工作充满了痛苦,每一段文字都被再次删改或推翻,当自己成为自己的旁观者时,视角再度发生改变,落笔愈难。

    高楼林立的深圳森林中,他是个执着在个人世界里与自己搏斗的人,一旦捏紧了拳头,便会执着得难以抽身。

    但这场搏斗并不孤独。

    轮到椰子姑娘来体贴他了。

    椰子姑娘总是在他搏斗疲惫时及时出现,她每天掐着点儿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恰好是他写累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她从不会问他“现在到哪里了”“写得怎么样了”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只是在电话那头轻松地说:来吧少年,换换脑子,咱俩扯会儿淡。

    每写完一篇文章,椰子姑娘总是第一个读者,他问她读后感,她的发言却谨慎得要死,从不随意点评,生怕会干涉他的思路。

    对于他辛苦锤炼好的文章,椰子姑娘只坚持一点:备份。

    她买来大大小小的U盘,要求他做好文件备份以防万一,并且定期检查,一旦发现备份不及时,立马一脸凶巴巴的,但她不骂人,怕的是扰了他的心境,进而扰了他的文思。

    和之前不同,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倍增。

    每过上几天,她就悄悄地溜进他房子里一次。她蹑手蹑脚地走着,以为他不会发现,手里拎来大大小小的袋子,再拎走他需换洗的衣物。门背后出现了臂力器和哑铃,椅背上出现过护腰垫,垃圾桶永远是空的,冰箱永远是满的,他甚至不用自己出门买烟,桌子上永远摆着香烟、开水瓶还有风油精……

    椰子姑娘变身田螺姑娘,一变就是两年。

    椰子姑娘片面地认为写书的人脑力消耗太大,应该大量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于是不时接他出去改善生活。她不许他点菜,自己一个人抱着菜单,荤素搭配研究半天,吃烤肉和火锅时她会习惯性地把肉烤好、涮好全夹给他,不用吭声,汤盛满,饭盛满。

    她说:你多吃点儿。

    他多吃,吃得勤勤恳恳。

    她慢慢习惯了去照顾一个人,他默默地接受这种照顾,两人像配合默契的舞伴,进退自如地挪动着步伐。

    故事变得很温馨,也很奇怪,这看起来不像是爱情,更像是一种亲情。他们之间不曾有亲昵的举止,很多话依旧是未说出口,老派得像传说中夏目漱石对I love you的诠释,不过一句:今晚夜色很美。

    椰子姑娘从杭州回到深圳后,生活充实得要死。

    她把注意力只放在两件事情上:他的书,自己的工作。

    她之前是落荒而逃的,如今回马枪,颇具三分杀气腾腾与锐不可当。她选择投身竞争激烈的广告行业,兢兢业业地用这两年的时间拼成了公司的地区负责人。这应该是她旅行的次数最少的两年,和老友们的联络也少。她有一个叫大冰的朋友很想念她,给她打电话,好多次她接电话时干净利索地喊:我在上班,不方便接私人电话,挂了挂了,赶紧挂了。

    等到下班时联系她,她又压低了音量小小声地回答,她说:我旁边有人在写东西,咱小点儿声说话,别吵到他。

    可笑妹妹也想她,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于是杀到深圳来看她。两人住在她新租的大房子里,同睡一张榻榻米软床。可笑妹妹半夜搂着她说私房话,问她:你的公主床呢?

    椰子姑娘说:你讨厌啦……

    她用被子蒙起脑袋咯咯地笑,害羞得像个小女生。

    可笑妹妹没怎么见过A罩杯的人扮鹌鹑,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主床一直在他家,没搬回来,椰子姑娘不说,他也不提。他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儿天天睡在那张粉红色的公主床上。

    每每想到这一幕,椰子姑娘的心跳总会瞬间加快几秒。

    他们相识有十一年了吧,没打过啵儿,甚至未曾手拉过手,真他妈奇葩得一塌糊涂。

    可笑妹妹的深圳之行收获颇丰,不仅帮大家打探到了椰子姑娘不为人知的隐情,而且离开时顺便把椰子姑娘一起打包托运带走了。

    可笑妹妹大婚,椰子姑娘去当伴娘。

    婚礼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大冰主持的,此人英俊潇洒帅气逼人,会唱歌会画画,也会写书,不仅口才极佳,而且颇有眼力见儿。婚礼上,大冰指挥诸位来宾把新郎扔进了水里,然后指挥未婚人士排队,接新娘的花球。

    古老相传,下一位接到花球的人即下一位结婚的人士。

    可笑姑娘冲着人群瞄准了半天奋力一丢……

    花球飞过来的那一刻,排队的十几个人心照不宣,集体缩手闪身,这份幸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椰子姑娘A罩杯的胸上,咚的一声响。

    椰子姑娘被砸愣了,并未伸手去接,不承想,A罩杯有A罩杯的弹性,花球弹了一下,自己蹦到了月月的怀里。

    北京大妞月月当时就疯了,挥舞着花球来找司仪大冰拼命。她嚷嚷:你整的这是哪一出啊!姑娘我还没过够单身的瘾呢,你让我嫁给谁去啊!

    半年后,月月遇到一个理工男,被理工男用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俘获了心,速度闪婚。

    月月结婚时的司仪还是大冰,他人好,很热心,积极踊跃地协助朋友们完成终身大事,这么优秀的男青年至今单身真是没天理。

    月月的婚礼花球被一个G奶妹子夹住,这场婚礼椰子姑娘没能来参加,彼时她在深圳陪着一个隐居了两年的男人做最后的冲刺。

    (九)

    书终于写完了,两年,两本。真金白银的东西自有方家识货,迅速地签约出版社,迅速地出版了。

    新书上市前,恰逢他生日前夕,椰子姑娘拎着一瓶白兰地来祝贺他,两个人盘腿坐在木地板上推杯换盏。

    喝了一会儿,椰子姑娘起身去冰箱处拿下酒菜,她随口问:你想吃点儿什么?芝士片还是火腿片儿?

    他笑着说:华强北的比萨。

    厚厚的冰箱门挡着椰子姑娘的脸,她一边在冰箱里翻翻拣拣,一边随口说:拉倒吧,你吃不到了,那家店上个月已经关门大吉了。

    说完这句话,人忽然定住了,眼泪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隔着厚厚的冰箱门,椰子姑娘捂住了眼泪,却捂不住嘴边冒出的一句话。

    她说:妈的,眨眼我们都不年轻了。

    他起身,慢慢地走过来。

    椰子姑娘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你别过来……不要说话,求求你了什么都不要说。

    两人隔着半个房间的距离静静地站着。

    良久,椰子姑娘憋回了眼泪,调整好了呼吸。她拽他坐下,眼睛不看他,自顾自地说话。

    她说:你走了三年,隐居了两年,是时候该回来了……你不应该被这个世界埋没,也不应该和这个世界脱节,听我的,你需要平衡好接下来的生活。

    他点头,微笑地看着她,问:……然后呢?

    椰子姑娘一时语塞,转瞬抬眼瞪他,脸上是他熟悉的那一副凶巴巴的表情。

    她说:然后……你当务之急是重新找到一份平衡,明天起重新融入这个现实世界,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的酒杯搁在地板上,他的端在手中。

    他把酒杯伸过来,轻碰一下杯,叮的一声脆响。

    他用答应她下楼去逛逛菜市场买棵白菜的口气,轻松地说:听你的,你说了算。

    真正牛B的人,无论在哪个领域,都能施展自己的天赋,并将天赋全然绽放。他在建筑设计圈几乎消失了五年,重返业界后,却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震惊了众人。

    三年的游历、两年的思辨,赋予他一套独特的审美体系以及神秘而强大的气场,折射在图样上,体现在工作中,所有人都惊叹于他思维的睿智、行事的缜密成熟。一直以来,人们习惯于将自我世界和现实世界对立看待,并或多或少地把前者赋予一点儿原罪,仿佛你若太自我,必是偏执和极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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