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阿弥陀佛么么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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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非我气量小,只是怕这个场合,大家彼此相见会小尴尬。

    大家是朋友,大家还要继续做朋友,我不怪你敷衍我不帮我,我也不想披红挂彩骑马游街扬眉吐气证明给你看。

    发布会当天,打电话求助过的朋友,只来了一个。

    希有来了,不请自来。

    他站在签到处的门口冲我笑着:你这个家伙,怎么电话都不打一个,幸亏我消息灵通。

    旁边有人认出了他,擎着本子找他签名,他飞速地签完,拽起我的胳膊往里屋包间里躲。

    我说:既然来了,还躲什么躲。

    他摇头,道:今天你才是主角……

    他说:我不是来站台捧场的,一会儿就不上台了,我只是来看看你,贺一贺你而已。

    头顶的风扇呼呼转,他起身抱拳,肃颜正色道:书写得不错,继续加油啊兄弟。

    开场了,我被人匆匆忙忙地拉走,寒暄的客气话半句也没来得及说。

    发布会很顺利,人群散去后,我溜达着去包间找希有,委屈他了,天这么热,一两个小时他独自闷坐。大家都在台前忙碌,没安排人专门招呼他,估计连口冰可乐也没得喝。

    包间门前止步,听到里面提到了我的名字。

    希有在和我的编辑聊天。

    隔着门缝,编辑的声音传出来:希有哥,幸亏当时有你的推荐,不然当真流失了一个好作者。

    希有说:哪里哪里,就算少我一份推荐,也会有别人来推荐的……

    他说:这个家伙有傲气有戾气有江湖气,也有才气,你们好好合作,多着眼他的才气,多担待他的脾气……

    庆功宴去了很多人,希有没去。

    编辑说,他先走了,有急事,让转达歉意。

    后来得知,他匆匆飞回远方的一座城市忙工作。

    他是飞了2000公里专程赶来的,下了飞机直接赶来会场,小房间里枯坐几个小时,再匆匆返程,饿着肚子坐飞机。

    此番折腾,只为来对我说一句:继续加油啊兄弟。

    一条短信就可以盛下的一句话,他非要往返4000公里来亲口对我说。

    我一直没有谢希有,不知如何开口。

    有时候和你越熟悉的人,你越难开口,对你越好的人,你越不知如何去道谢。我知道就算我永远不去道谢,他也不会怪我,他是个包容的人,几乎包容一切。

    出手相助的事他并未和我提及,他一直以为我不知情。

    就连4000公里的奔波贺喜,他也从没提起过,仿佛是打了一辆起步价之内的出租车就来了,而不是打的飞的。

    希有不是市恩贾义之人。

    知世故而不世故,他有他的真性情。

    后来和相熟的朋友们聊起,发觉类似这样的事情,希有做过许多。

    他帮过我们许多人,却从未麻烦过我们任何人……

    希有希有,你是朋友,是兄长,你待我好,我知道。

    咱们是江湖兄弟。

    你若有事,我定当两肋插刀。

    (四)

    没等到为你两肋插刀,

    我却先拿刀捅了你。

    拿到版税的那个夜晚,我请你喝酒,再三逼问你的女朋友是谁。

    我大着舌头说:……不仅一定要知道她是谁,而且还要请你俩一起喝酒吃饭一起玩儿!将来你们的婚礼我也不能落下,必须我来当司仪!

    我听到你问:此话当真?

    你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感动,你小心地确认:你当真敢给我主持婚礼?

    踌躇半响,你打开手机,指着屏保上的合影照片,略带羞涩地说:这是我的爱人。

    ……

    照片上的两个人影模糊晃动,又渐渐清晰。

    起初我不信。

    我使劲地看使劲地看,然后信了。

    信的时候,酒瞬间全醒了。

    希有,照片上的那个陌生男人,是你的爱人?

    脑子嗡的一声响,迅速松开你的手腕,我缩回了手。

    我盯着你看。

    希有希有,怎么会是这样?

    希有,我要承认,那一刻你变得陌生。

    陌生得好似另外一个物种。

    希有,原谅我无法遮掩的讶异,原谅我瞠目结舌的第一反应。

    我看到你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半晌,我听到你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大冰,你还拿我当兄弟吗?

    我躲开你的目光,低下头,不自觉地挪开一点身体,坐得离你远了一点儿。

    我听见你在倒酒,看见面前递过来一只手和一杯酒。

    你什么都没说,只是递过来一杯酒。

    手上没刺酒里没毒,为什么我就是没去接?

    酒意去而复返,渐渐上头,舌头是麻的,脸腮是麻的,整个脑袋都是麻的。

    隐隐约约中,我听见你的叹息遥远地传过来:

    兄弟……

    回过神来时,小饭馆里只剩我一个人。

    屋子里空空的。

    桌子上杯盘狼藉,踩碎的瓷勺子,触目的黑脚印……还有面前满满的一杯酒。

    ……

    千金难寻的朋友我弄丢了。

    来自朋友的歧视最锥心,希有,希有,我伤了你,我不配当你的朋友。

    我当时究竟在琢磨些什么?为什么面对陌生的东西天然地去抵触,为什么松开你的手,不敢应你一声“兄弟”。

    一直以来,你点点滴滴在包容着我,为什么我却不能包容你?

    我白信这么多年的佛了,摆不平这颗分别心。

    等到我终于想明白这些道理,并深深懊悔时,我们已经整整七个月没有联系。就这么自此相忘于江湖吗?

    我不能去找你道歉,我没脸。

    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对不起》。

    文章里有一个最终学会懂事的孩子、一条小松狮流浪狗,以及一个饱受歧视的哥哥。

    这是一个探讨生命价值平等的故事,是个真实的故事,据说也是个看哭了许多人的故事。

    文章结尾处我写道:

    不管是欠别人,还是欠自己,你曾欠下过多少个“对不起”?

    时间无情第一,它才不在乎你是否还是一个孩子,你只要稍一耽搁、稍一犹豫,它立马帮你决定故事的结局。

    它会把你欠下的对不起,变得还不起。

    又会把很多对不起,变成来不及。

    文章收录进新书,付印后的第一本样书里,我折了角,托人邮寄给了你。

    四天后,我不顾出版社所有人的反对,飞去了大陆最南端。

    正是新书上市的关键节点,编辑们不满我临阵脱队放鸽子。

    我告诉他们,我必须去见一个人,方能心安。

    若无此人相助,我或许要再沉寂许多年后才能浮出水面成为一个“作家”。如果不让我去见他一次,那当不当这个“作家”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问我是谁,我没说你的名字。

    我只说,是个失而复得的朋友,一个有今生没来世的兄弟。

    ……他在海滨的长木桌上摆满了烈酒,等着和我一起,把那些浪费掉的时光补齐。

    (五)

    轰隆隆的涛声。

    海风拂面,浪花舔着脚面。

    漆黑的海岸线上一道金边。

    天快亮了,酒喝干了,话却说不完。

    我说:希有,你的婚礼必须是我主持,你打算哪天盛大举行?

    他摇摇头:兄弟,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所谓的盛大婚礼只能是我的一个奢望,不会实现的。

    他笑着说:或许,在结婚这件事情上,我的运气早已经预支光了。

    希有的故事,远比你我想象的要曲折。

    没人知道希有结过婚,两次。

    两次婚姻,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

    都是江湖救急。

    第一次结婚是在北京朝阳区,为了一条命。

    一个女人在MSN(即时消息软件)上给他留言:希有,我走投无路了,你帮帮我。

    是他年轻时交好的一个女同学,为数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

    她的男友不久前因车祸辞世,悲恸中刚缓过来,发觉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女同学身体羸弱,且有流产史。医生说:如果打掉这个孩子,你再度怀孕的概率为零。

    她当然想留下这个孩子,大龄单身职业女性,未婚夫的离去已带走所有的爱情,她甘心为他守一辈子,不想再去遇到其他人了。

    有一份温饱体面的工作,再平安抚育一个孩子长大,已是生平最大的奢望。

    但身处传媒行业的风口浪尖,单位规定,未婚孕子必须无条件辞退离职。

    体制内的许多规定是没有温度的,要么打掉孩子,要么抓紧时间找人结婚,才能名正言顺地办理准生证。

    她找了整整一个月,没找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肚子已然隆起,再宽松的衣衫也遮掩不住。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找到希有。

    她说:希有,念在当年大家朋友一场……

    希有说:你别说了,我答应,咱们明天就去登记。

    民政局门前,她塞给他一张卡。

    “这是我能拿出的所有的钱,希有你收下。”

    她是孕妇,他不能和她动气,卡坚决地被塞了回去。

    他指着她的肚子说:你醒醒,这钱我一定用不着,但孩子一定用得着!

    她抱着他哭:希有,你为什么这么仗义……我该怎么报答你?我来生当牛做马……

    希有说:你莫哭,别动了胎气。

    他说:当我是朋友,就别说什么报答。

    结婚证很容易就领到了。她说,希有你放心,一个月后咱们就办离婚手续。

    他搀起她的胳膊:别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怎么搞得定,算我求求你,让我照顾照顾你行吗?

    希有当然没搬到她家和她同居,但那几个月他变身保姆,给她送饭、帮她打扫、和她一起胎教。

    她的身子越来越臃肿,肚子出奇地大,弯不下腰,洗澡换衣服越来越不方便,越来越依仗希有帮忙。

    她问:希有,你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帮我穿衣服,你不是不喜欢女人吗……她说:我懂了,谢谢你希有,谢谢你对我的尊重。

    孩子生在小西天附近的一家妇产科医院,落草那一日,产房外只等了希有一人。

    戴着墨镜的希有,戴着口罩的希有,冒着被偷拍的风险来陪产的希有。护士喊:母子平安,恭喜你啊,是个男孩!

    新生儿的第一泡屎把希有吓了一跳:怎么是绿色的?

    护士笑,真是个新爸爸,都是绿色的。

    他抱着孩子去看她,被她攥紧了手,眼泪湿了枕巾。她哽咽:连累你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这份情谊叫我怎么还?

    他伏在她耳边,低声说:需要还吗?

    他说:当年知道我的取向后,你依旧善待了我那么久,你忘记了吗?当其他人躲怪物一样疏远我的时候,你是怎样安慰我的,你忘记了吗?

    襁褓中的孩子在沉睡,他看看孩子,再看看她。

    他说:刚生完孩子就离婚,会影响你在单位的工作,将来也不好和孩子解释,能不能等等再说?

    希有,她闭着眼睛喊他的名字,眼泪安静地流淌,希有……

    他替她擦眼泪,哄她:没关系的,别担心我,我搞得定的,没关系的。

    整整四年后才离婚。

    民政局的人很惊讶,道:你们是我见过的离婚离得最没有压力的一对夫妻,既然感情这么融洽,要不要三思而后行。

    桌子底下,她捉住希有的手。

    她轻轻摇头,说:不必了,他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六)

    希有的第一次婚姻帮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单亲妈妈,没有婚礼仪式。他的第二段婚姻依旧没有婚礼仪式,这次帮的是两个家庭。

    那时他已是三十几岁的大龄未婚男人了,父母的叹息像锋利的碎玻璃片,在脊梁上深深浅浅地划。

    父母是再普通不过的职员,熟人社会里老实本分了一辈子,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优秀的儿子为何始终单身。

    出柜吗?去和父母坦白吗?不可能的,他们会疯,会被亲戚朋友的各种目光压死。

    一直单身拖延下去吗?也不可能的,他是独子,常规伦理中,结婚成家让老人安心是他的义务和责任。

    唯一拖延的方法就是借口工作繁忙,少回家。

    他的工作半径陡然变大,经常差旅至国外,一去就是几个月。

    异国的午夜独坐,他想他们,却不敢多打电话。

    酗酒的习惯或许就是那个时期养成的吧。

    不工作的日子里,他像株盆栽植物一样长在了酒店大堂,一杯接一杯的白兰地,一次又一次刷卡。

    那是东南亚一个贫瘠的小国,酒却卖得出奇地贵,一个外国同事陪他饮酒,越喝,他的表情越落寞。

    那个皮肤黝黑的外国女同事问他:你是遇到了多么大的困境,怎么这么不开心?

    她说:你身体健康,你喝得起这么贵的酒,在你的国家被人仰视——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愁眉苦脸的?

    她扬起漂亮的脸庞,说:来,我领你去看看另一个世界,然后你再决定是否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这点儿不开心里吧。

    她带他坐出租车,然后换乘小巴,再在三轮车上颠颠簸簸。

    马路消失后,是丢满垃圾的小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贫民窟。

    只走了几步,锃亮的皮鞋就糊满了烂泥巴,空气中充满了热带独有的破皮革和烂水果的味道,三三两两神情茫然的人呆立着,赤膊,呆呆地看着他们。

    她领他闯进一间破铁皮破石棉瓦搭成的小房子,一屋子人慌张地抬起脸,她不打招呼,直接把他拉到床前。

    她指着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妇人说:她的儿子刚刚被人打死了。

    再拽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说:他的爸爸刚刚被人打死了。

    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她的哥哥刚刚被人打死了。

    她捂住眼睛哭了起来,一家人全都哭了起来。

    这是一个素来以贫穷和危险著称的国家,她的哥哥得罪了一名有黑帮背景的警察,被当街爆头,惨死在离家500米的地方。

    打官司?没用的。打了,输了,对方已经放出话来:等着吧,斩草除根。

    最恐怖的不是被枪指着头,而是等着枪来指着头。

    跑?这是个弹丸小国,没地方去的,且家里穷,她是唯一的经济来源,这么多人的车票船票是买不起的。

    她摸着希有雪白的衬衫,哭着对他说:你知道你的一杯酒能换多少磅大米吗?你知道你的这件衬衫能换多远的车票吗?你知道别人多惨你多幸运了吗?你现在能开心一点了吗?

    ……

    希有回到酒店,独自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他找来女孩,对她说:我有一个计划。

    他说:我们可以去假装登记结婚,你会有个新的国籍。你年轻有能力,又会中文,好好努力,早点把家人都带出去,越早越好。

    女孩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往电梯口走去。

    他问这是干什么。

    女孩不看他,低着头说:去你的房间吧。我什么都没有,只能把我自己给你。她说:我在你们中国工作过,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习惯……你放心,我这就证明给你看,我是处女。

    希有挣脱她,苦笑着说:你不必如此,也不必对我抱有任何感激……反而是我需要谢谢你。

    不久希有再度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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