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阿弥陀佛么么哒(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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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工小S乐疯了,新西兰进口的车厘子在国内要卖一两百一斤,而在这里,雇工可以随便吃。

    吃的哪里是车厘子,分明就是吃人民币!

    吃到上火拉肚子也要吃,吃到流鼻血也要吃,一边吃一边眺望不远处的雪山,这哪里是在工作,分明是在度假。

    吃完车厘子就去摘车厘子,他吃得多认真,摘得就多认真,收工时旁人告诉他可以休息了,他不休息,非要把自己吃掉的车厘子用加班劳动填还回去。

    晚上回到住处,胳膊酸得像泡过醋。他仔细地算算账,按照国内车厘子的昂贵市价,到头来自己还是赚了。

    第二天早晨是被惊醒的。

    螺旋桨轰隆隆地转,直升机轰隆隆地响,睡袍被吹得不停上翻,怎么捂也遮不住底裤。

    农场主一家人说:S,不要怕,没有地震,不需要撤离,我们这是在用螺旋桨的气流蒸发果树叶子上的露水。

    农民工小S被感动了,抱出随身的吉他,给他们唱歌:新西兰的农场智能化很高,新西兰的农民都是土豪……

    小S很快也成了个土豪。

    最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买车了。

    他人生中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是摘车厘子摘来的。

    新西兰的二手车很便宜,樱桃园里四个星期的工资就能买一辆,和在国内买一部苹果手机的概念差不多。

    这个国家的马路上跑的基本都是二手车,人们只把车当作一个代步的工具。除了中国富二代、官二代留学生,没人在乎谁开迈巴赫,谁开法拉利。

    土豪小S的车是一辆老式敞篷二手TOYOTA(丰田)老爷车,1990年出产,几乎和他同岁。

    他给它起名“车厘子”。

    “车厘子”号穿行在南半球的碧海蓝天之间,沿着新西兰狭长的海岸线一路向南。

    就这样,土豪小S开着他的小破车,每去一个地方就会找一份工作,每赚够一份旅费,就继续下一段旅程。

    ……

    在新西兰的头一年,他共体验了九份工作:餐厅后厨、葡萄园工人、樱桃园农民工、洗衣厂工人、搬家公司员工、酒店服务生、地陪导游、社区大学编外文员、旅游公司reception(前台接待)……

    他也走过了许多地方:奥克兰、惠灵顿、库克海峡、皮克顿、布伦海姆、凯库拉、基督城、特卡波、达尼丁、因弗卡吉尔、布拉夫……

    而一年之前,他只是一个建筑工程师,最远只从成都天府广场到过成都双流机场。

    曾经的建筑工程师小S开着他的“车厘子”号,沿着1号高速公路开往南岛偏南。

    当视野中出现Queenstown(皇后镇)的硕大路牌时,小S并不知道他的人生将在这个神奇的地方发生转折。

    在他25岁这一年,第十份工作在皇后镇等着他。

    (四)

    皇后镇,离南极最近的小镇。

    长云漫天,南阿尔卑斯山和瓦卡蒂普湖环绕。

    有人说这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小镇,上帝把所有的眷顾都倾洒于斯,恩赐给人间一个天堂。

    湖边有觅食的海鸥,水里有嬉戏的灰鸭,街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街头艺人。巴适惨(成都方言,舒适)了!小S第一眼就深爱上了这个地方。

    南半球的六月是寒冬。

    他横穿完小镇,停了车,背上吉他,一个人沿着瓦卡蒂普湖安静地走,湖水若翠,一大坨蓝莓果冻一样。

    隐约中听到空灵的钢琴声袅袅,一个长发男人飞舞着十指,坐在湖边的钢琴前。

    二手的老钢琴,洗旧的衣裳,温柔的眼神,棕黄的胡须,他简直就像个沧桑版的精灵王子一样。

    多好听的曲子,一弦一柱敲打在心尖上,从没听过这么空灵的钢琴乐……应该是他自己的原创。

    小S站在钢琴旁,听得忘了时间,站麻了脚。

    长发男人停下来揉搓冰冷的手指,微笑着与小S聊天。

    小S问他冷吗,他说冷啊,但当你站到我身旁听琴时,我的心是暖的。

    长发男人是皇后镇的一个小传奇,一个湖上钢琴师。

    每到黄昏时,他推着自己的二手钢琴,从镇上走到湖滨,步履轻缓,仿如散步。

    他习惯面朝着湖水弹奏,面前是巨人般的雪山、乱云飞渡间的夕阳。

    钢琴上摆着一瓶Wild Buck啤酒,钢琴旁摆着原创音乐CD。

    不招揽生意,不刻意,闻琴动容者若想购买,自己拿自己取,自己找零。

    他只管弹琴。

    或许是小S背上的吉他给长发男人带来了好感,他把自己的啤酒递了过去,并淡淡地向小S讲述了自己的过去。

    40岁之前,他只爱两样东西,一样叫音乐,一样叫Malia(玛丽亚)。

    3岁弹琴,学过很多种乐器,23岁时遇到Malia,一起去过世界各地。

    他们一起走过星河,踏过瀑布,踩过无数个海滨,他和她的爱情生长在山河湖海边,开在旅途中。

    一次,他们攀登一座山峰,Malia失足跌入深渊。

    他傻在岩壁上,眼睁睁地看着爱人离去,自此忘记了什么是笑,不关心世界也不关心自己,浑浑噩噩,一抑郁就是十年。

    十年后,他流浪到南岛北部的Motukaraka(新西兰某群岛),在一家旧货店门外看见一架二手旧钢琴。

    钢琴桀骜地踞在雨中,仿佛在倔强地等着谁。

    他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买下了它。

    对Malia的思念变成音符,在黑白琴键之间倾泻流淌,抑郁的心绪淌完后,指尖开始轻灵。

    他留在了皇后镇,自此日日湖畔弹琴,弹给爱人,弹给自己。

    他指着钢琴,对小S说:Malia又回来了,她变成了这架钢琴。

    他说他明白Malia为什么回来——为了让他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他对小S说,皇后镇之后,他要带着他的Malia继续环球旅行,一路弹琴一路走,一路走到老去,一直走到死去。

    “人生是一场不断校正方向的旅行,有人找到的方向是事业,有人找到的是信仰,有人找到的是爱……我们可以旅行,但不能没有方向。”

    “Hey, guys(嘿,小伙子),”他问,“What are you looking for(你的方向是什么)?”

    (五)

    几天后,皇后镇的街头艺人中多了一张东方面孔。

    或许是受了湖上钢琴师的影响,或许是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音乐人梦想。

    小S成了新西兰皇后镇第一个中国流浪歌手,这是他给自己选择的第十份工作。

    职业不分贵贱,更何况艺术。

    西方国家街头艺术家不受歧视,人们认为每一个艺人凭借才华和本领为大家表演,就是他们的工作,哪怕他们在街头,也应该得到报酬与尊重。

    街头艺人们习惯了礼遇,很难相信他们在中国的某些同行是缺胳膊断腿的。他们问小S:What’s the Cheng guan(什么是城管)?

    为何有此一问呢?

    因为小S初次在街头唱歌时,特别放不开,嗓门儿压得很低,眼角垂得很低,做贼一样。

    路过的其他街头艺人奇怪地问他,为什么害怕成这样子?

    他脱口而出,怕琴被人没收……

    唱了半天,没有城管,只来了个巡警。

    小S唱歌的声音都哆嗦了,我的天,我这算不算是非法演出?算不算在公共场合扰乱社会秩序?……被抓到派出所怎么办?

    巡警的佩枪瓦蓝,警棍漆黑,手铐闪亮,他抱着肩停到小S面前,听小S哆嗦着嗓子学羊叫。

    然后,他伸手掏……

    他掏出来的不是枪,是个卡片相机。

    熊一样的巡警凑到小S面前,龇着大白牙笑,一脸晴朗地问:我能和你合影吗?

    ……

    巡警帮小S办理了街头艺人执照,街头办公,街头填表,然后一脸期待地站在一旁听他唱中国歌,还PIA PIA地拍巴掌。

    小S快哭了,这太不符合逻辑了……中国逻辑。

    更不符合逻辑的是,这里的路人对他的歌声总是报以微笑和大拇指,路过他身旁时,几乎没人是视而不见或一脸漠然。而那些驻足的人,哪怕只停下来听了半分钟,也会掏腰包给钱。

    最不符合逻辑的是收入。

    他本做好了艰苦奋斗的准备,但第一天的收入就让他傻了眼。

    一个月后,他用微积分立体几何高等数学来加减核算收入,发觉每日平均收入是200纽币。按当时的汇率,200纽币相当于人民币1000元,而挣这1000元,只需要每晚唱两个小时。

    新西兰法定的最低工资是每小时14.25纽币,平均收入是20纽币,而他的收入是一般新西兰人时薪的五倍,是国内当建筑师时的六倍。

    个“锤子”!他心说,每天1000元人民币,搁在成都的话,天天打“血战到底”麻将也赚不来啊!

    靠劳动吃饭不丢人,所谓有尊严的旅行,不过是有多大本事,走多远的天涯。接下来的旅行半径可以更大了,一想到这点,嘴就合不上。小S接下来的街头卖唱,开始满面春风信心满满,他本就长得不太丑,如今几乎可以算好看了。

    (六)

    一个东方街头艺人在白人世界的街头着实惹眼。

    人们稀罕他的东方笑容,一些很优雅的女士走过来,微笑着对他说:Your smiling face so lovely(你的笑容很可爱)。

    然后伸手,自自然然地摸一下他的脸。

    摸就摸吧,反正摸一下又不会怀孕……话虽这么说,他却常常被摸得羞红了脸,愈发惹人想摸。

    让他脸红的,还有毛利人。

    一个满脸图腾的毛利人听歌听high(高兴)了,一把揽住小S的后颈,用力往脸上撞……毛利人的礼节是碰鼻礼。

    那个毛利人的鼻毛好长,很扎人……

    皇后镇就是一个这么可爱的地方,不排斥外来的异乡人,这里有世界各地的移民,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主人。好客的主人温暖地对待新来的主人。

    人与人之间的快乐是相互的。

    小S受到了启发,跟朋友一起,在圆形便利贴上一个个画笑脸,七彩的笑脸贴在琴包上面,弯成美妙的弧线,拼出一道彩虹的笑脸。

    路人经过,看见彩虹笑脸,嘴角也跟着不自觉地上翘,自然心情大好。有一些路人讨来笑脸,贴在自己肩膀上,他们觉得这些笑脸会带来幸运。

    有段时间,皇后镇的街道上晃满了笑脸便利贴,全是小S画的。

    街头艺术首重创意,只要你有创意,人们就乐意为创意埋单。小S的生意越来越好。

    有时开工前,他抱着吉他在街上刚摆个pose(姿势),立马就有人过来给钱,还和他握手,说他是自己的幸运星。

    那些人胳膊上都贴着彩虹笑脸便利贴。……

    其实皇后镇最有创意的街头艺人,是个隐形人。

    他在街头摆了个木箱子,上面放了一双人字拖,箱子前面写了一句具有魔力的咒语:I’m an invisible man, thank you everybody(我是一个隐形人,谢谢大家)。

    然后就见不停地有人往盒子里扔钱。

    小S也给了,他笑着喊:我靠,这也可以!

    接着情不自禁地掏钱。

    一回头,那个街头艺人端着一杯咖啡,坐在一旁的咖啡馆前,手里还捧着一本莎士比亚的《麦克白》。

    听众们也都很有创意。

    小S遇到过一个很有创意的老人。

    那是一个老绅士,西装革履的,听完歌后,给小S90度鞠躬。

    他说,他很欣赏小S的生活态度。

    小S说:是啊是啊,一个人漂洋过海过来卖唱也不容易……

    老绅士报之以笑容,临别前,主动握手说再见。

    但当他握紧小S的手时,两个大男人就在街上触电了。

    当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一个小纸团,老绅士手心有现金,在握手的一瞬间顺势塞给了小S。

    尊重也是可以有创意的。

    ……

    (七)

    街头卖艺时,常会发生各种有趣的事。

    有人会给小S送来苹果,递来糖果,有的人听歌听开心了,手里拿着的汉堡也非让小S咬一口。

    万圣节的夜晚最有趣,街上各种鬼。小S也应景地扮了中国清朝僵尸,有小孩儿来他摊前讨糖果,叫嚣着来,哇哇地被吓跑。

    小孩儿跑了,来了一群海盗打扮的人,拿着张地图问小S,让他坦白从宽哪里有宝藏。小S很配合地给他们指了个地方,他们开心地寻宝去了,提着斧子扛着刀。

    小S指的是Police Station(警察局)。

    最最有趣的是,他见证了一个家庭的诞生。

    有一晚,一男一女来到小S卖艺的摊前,让他当神父。

    他们说他们刚刚决定了,结婚结婚马上结婚,但天已经黑了,教堂已关门,于是决定让遇到的第一个人帮他们主持婚礼。

    于是小S一分钟变神父。

    ……

    男生说:“Yes, I do(是的,我愿意)。”

    女生说:“Yes, I do。”

    神父小S说:“Now, you can kiss each other(来吧,你们使劲亲吧)。”

    ……

    仪式结束后,这对小夫妻的婚礼舞曲是由神父小S弹奏的,两个人在吉他前翩翩起舞。

    神父小S给他们唱歌,唱的是陶喆的《今天你要嫁给我》。

    一曲唱完,小夫妻停下舞步深情舌吻,神父小S在一旁热泪盈眶。

    婚宴很盛大,在路旁最近的那家小酒吧举办,连小夫妻加神父,共有三个人参加。

    新郎很能喝,17杯德国黑啤,每杯8纽币……

    神父小S含泪埋单。

    (八)

    做街头艺人,最迷人的地方是,你根本不会知道下一秒会遇上什么样的故事。

    小S在街头唱原创中文歌曲,也唱英文歌。

    有时唱到老外们喜欢的英文歌曲,他们会很开心。

    一次,有个20岁左右的新西兰人很激动地跳起来说:我一定要支持你,但是我没有现金,你能告诉我哪里有ATM机(自动取款机)吗?

    小S说:算了算了……

    他就算了,跑了。

    没想到过了几分钟,他又回来了,弯下腰,在琴包里放了20纽币。

    最近的取款机在两个街区外,难为他往返一公里跑得这么快。

    还有一次,他遇到一个拿着吉他的小男孩。

    是个冬日傍晚,小男孩牵着小妹妹,小妹妹手里拿着一个小钱袋,叮叮当当硬币响,一看就是街头小艺人收工要回家了呀。

    小男孩停下来问小S:先生,今天收入怎么样?

    小S逗他,摇头说今天不好,街上都没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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