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阿弥陀佛么么哒(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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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呢?妈妈不知去哪儿了,妈妈摔门的动静好像点炸了一个炮仗,小孩儿被炸起了一身的寒毛,良久才渗出一脊梁冰凉的汗。

    汗干在背上,把的确良的校服衬衫粘得紧紧的,小孩儿被包裹其中,紧绷绷的,一动不动。

    天已经黑了,家里的灯却没有开。

    他不敢开灯,摸着黑找到自己小房间的门把手。邻居家的饭香隔着纱窗飘过来,是烧带鱼和蒸米饭吧……他咽咽口水,背后只有刺啦刺啦撕照片的声音在响。

    他试探着喊:爸……

    砰的一声巨响,爸爸摔的是手风琴吧?噢……那以后我可以不用再练琴了吧?心怦怦跳得厉害,门被轻轻打开,慢慢关严,他使劲地抵在门背后,大口大口地喘气,喘了好几口才终于喘上来。

    孩子不是成人,头顶的世界没那么大,无外乎老师同学、爸爸妈妈,无外乎学校和家。

    成人在成人世界中打拼挣扎时,时常会因挫败而沮丧无助,进而厌离心生或心灰意冷。

    但我想,若无助感像疼痛感一样可以分成十二级的话,成年人再无助也难逾越一个孩子的无助感。

    孩子不是成人,眼里的世界就那么点儿大。

    一疼,就是整个世界。

    关于九岁的记忆,大多数人都淡忘了吧?

    对于那个孩子而言,九岁却是永生难忘的。

    九岁生日的早晨,当他饿着肚子醒来时,他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

    不是一只软软的小喵,是一个坚硬的消息。

    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二)

    新家,新卧室,新床。

    新床单的图案是一些小动物在海上航行,狗、马、大象……没有猫。

    每天放学,小孩儿把自己搁在床上,不肯出门。

    卧室门外是个难以理解的次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都有爸爸妈妈,而自己只剩妈妈了呢?

    他开始失眠,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他摸着床单,不停地胡思乱想,陷入一环套一环的洞穴中不能自拔。

    同时控制不住的还有自己的拳头,学校干架的次数愈发多,天津王串场增产道本是出大耍儿的地方,但就算是这么个卧龙宝地,所有人也都说他是个罕见的战斗儿童,易怒、暴力,随时随地乱发脾气。

    没人喜欢和他说话,除了妈妈。

    妈妈和他说话也总没有好气儿,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忽冷忽热。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每天只有一个时间她是和蔼的,每天凌晨之后、清晨之前,她将醒未醒时最温柔。

    小孩儿熬夜等着凌晨来临,抱着枕头跑到妈妈的房间,贴着妈妈的脊梁躺下。妈妈妈妈……

    他抱着妈妈的后背小声说:给我买只小喵吧。

    声音太小,妈妈迷迷糊糊地未醒,听不清。

    她翻一个身,搂紧他,沉沉睡去。

    这些话白天是不敢说的,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不喜欢带毛发的东西。

    他用力把自己挤进妈妈的怀抱里,从1默数到1000,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失眠加熬夜,小孩儿的暴力倾向越来越强,从每天打架演变成每个课间打架,几乎成了一种病态。

    老师和妈妈把他送到了天津市儿童医院,她们怀疑他有病。

    大夫开始问问题,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问:世界上最小的鸟是什么鸟啊?

    小孩儿愣愣地看着大夫,说:小鸟……

    小孩儿最终被确诊为多动症儿童患者。

    很多药,处方药,拿病历才能买到。

    小孩儿开始吃那些治疗神经病的药,药吃了很久,脑子越变越慢,架倒是打得少了,但一打起来反而比之前更暴力,不见血不算完。

    满脸鼻血的孩子在前面哭着跑,他扬着拳头在后面追,旁人只道他是狰狞的,没人知道他是恍惚的。

    有一天,追打途中他晕倒了,眼前一片白,身体没有了任何知觉。

    醒来后躺在妈妈怀里,妈妈在哭,撕心裂肺的那种,从此停止了给他喂药。

    打架就打吧,随他去吧。

    妈妈不再管他。

    妈妈带着他过单身生活,过了很久。

    有一天,妈妈出奇地和蔼。

    妈妈平静地说,她要出差几天,让小孩儿先搬到奶奶家住。

    小孩儿自己收拾好行李,出门前却被妈妈喊住,她看了他很久,说:走之前,妈妈带你出去玩儿一天吧。

    妈妈拽下他的行李扔到一边,带他去吃麦当劳,带他去北宁公园玩儿。

    小孩儿那时在生病,腮腺炎,脸像包子。

    妈妈对包子说,北宁公园里还有哪些设施你没有玩儿过?跟妈妈说,妈妈今天全带你玩儿一遍……

    妈妈带他去买衣服,买了春夏秋冬各季的很多衣服。

    买完童装又买少年装,甚至买了一身西装……一大编织袋的衣服,足够他穿好多年。

    妈妈发疯一样地花钱,从百货大楼到劝业场,她拖着他跑,好像在和什么东西赛跑。

    小孩儿跑着跑着哭起来,一开始小声哽咽,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妈妈……我要死了。

    他哭着喊:我高兴得要死了……妈妈你是喜欢我的!

    他仰着包子脸说:妈妈我知道你要走很久,抽屉里的护照我都看见了,外国字的邀请信我也看见了。

    他掏口袋,掏出一本护照递给妈妈。

    一同掏出来的还有一盒火柴。

    妈妈,我本来想烧了护照不让你走的,我舍不得你。

    可是,我知道了妈妈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妈妈,所以妈妈走吧,不管走多久我都喜欢你。

    妈妈改签了机票,改签了几次,终究还是走了。

    人生中第一次去飞机场,是给妈妈送行。

    安检口外,妈妈抱着他的脑袋,哭得快昏厥过去。

    小孩儿挣脱怀抱,远远地跑开,他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声喊:等我长大了,我找你去啊!

    他喊:妈妈,不要生别的小孩儿啊!

    妈妈消失在安检口。

    小孩儿慌慌张张往回跑,眼泪鼻涕滴滴答答沾满胸前,同行的亲戚拦住他,他哇哇大哭,冲着安检口里喊:……可是,我想你了怎么办?!

    北京机场回天津的一路上,他都在哭。

    回到奶奶家时,小孩儿几乎已经哭崩溃了,迷迷糊糊的,只是一味地抽泣。他摸回自己的新卧室,伏在熟悉的床单上。

    身下好像压住了一个陌生而柔软的东西……

    他翻身起来,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再次噼里啪啦往下落。小喵!

    他紧紧地抱住它。它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温柔地看着他。

    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小狸猫。

    小喵,小喵,我的小喵……

    他抱着它在屋子里打转,又哭又笑,满脸冒泡。

    (三)

    小喵陪了小孩儿许多年,家人一样。

    它对小孩儿很好,从没挠过他,两条小生命夜里搂着睡觉,再冷的冬天也熬得过去。

    有时候早晨小孩儿醒来,常看到小喵睡得仰面朝天,肚皮一起一伏。

    他再没失眠过。

    他吃什么小喵就吃什么,有肉吃肉,有菜吃菜。

    有段时间他饥一顿饱一顿,小喵溜出门去半天,拖着长长一条死蛇到他面前。小孩儿吓得蹦到柜子上嗷嗷叫。

    蛇是小蟒蛇,隔壁家的宠物,当然吃不得,但这么大的一条长虫,它是怎么搞掂的?

    都说猫傲,但小孩儿喊它的时候它会理他,一召唤就到。

    有时夜里小孩儿想妈妈,哭着惊醒,怀里总不是空的,小喵的脑袋毛茸茸地蹭在脸上,吸泪安神。

    他出门时把它驮在肩上,它老老实实地蹲着,爪子轻轻抠在衣服里,并没有弄疼他。

    驮来驮去驮成了习惯,他去哪儿都带着它,直到它慢慢长大,保持不了平衡。

    小孩儿16岁时,爷爷奶奶要卖房子,他搬了出来,拖着一床被子一大箱子衣服,带着小喵。

    床单是从小睡惯的,衣服是妈妈买的。

    小喵是他的,他也是小喵的。

    偌大的天津,嘈杂的市井,一个小孩儿一只小喵,相依为命。

    小孩儿需要吃饭,也需要让小喵吃饭,他借了张18岁朋友的身份证,跑去天津滨江道步行街上班。

    他租住在沈阳道的一所老宅里。坑坑洼洼的老木地板,房东刷过厚厚的红油漆,油漆年久剥落,愈发坑坑洼洼。

    他坐在木地板上拉手风琴,拉《赛马》,拉《喀秋莎》,小喵蹲在一旁伸懒腰,早晨的阳光铺满房间,小喵是带金边的。

    他对小喵说:你看咱哥儿俩……哎呀,真浪漫!

    一曲拉完,穿上工装,抱着小喵就跑,一是赶着上班,二是躲着房东老太太催房租。

    第一个月的工资被扣在店里了,第二个月才会发工资到手里,不躲不行。好在天津是个市民城市,包容度高,店里允许他带猫上班。

    小孩儿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门口鼓掌。

    一边鼓掌一边喊:您老看一看,您老瞧一瞧,新款到店就打折,优惠少不了……

    后来他学聪明了,抱着小喵在店门口摆pose,路人被小喵的憨态吸引,他一步一步把客人引到店里去。

    每月1100元钱的工资,算是他和小喵一起赚的。

    同事中的年轻人下了班喜欢一起喝扎啤吹牛B,喊他他不去,喊他砸红一他也不去,喊他打《传奇》(一款网游)他也不去。他有他的家庭生活,小喵等着和他一起看电视剧。

    他们都爱看古装剧,他歪在破沙发里,小喵歪在他腿上,面前一个盘子,半盘子老虎豆,半盘子小鱼。

    鱼是小死鱼,花鸟鱼虫市场一元钱一大兜子,用棒子面裹着在小锅里煮熟,小喵最爱吃。

    看完电视剧,一起下楼练滑板,他摔得龇牙咧嘴,小喵蹲在一旁叫得幸灾乐祸。

    滨江道小雪飞扬,冬天来临。

    可他没有过冬的衣裳,妈妈当年给他买了好多衣服,但只顾了他的身高,忘记了青春期的孩子会长胖。

    他想给自己买一件衣服,他当时认为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洋气的品牌。

    那个牌子叫G-STAR(欧洲时尚品牌),850元,他犹豫了整一个月才买下那件棉袄,剩下的钱不够吃饭,只够喂小喵。

    小孩儿决定拓展自己的事业,进军零售业市场。

    滨江道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摆地摊儿,他加入他们的行列,卖起了槟榔和袜子。冬天卖袜子,夏天卖槟榔。

    下雨卖雨伞,刮风卖口罩。

    夏天热成狗,冬天冻成球。

    城管来了跑,东西没收就哭。

    小喵乖得很,天天陪着他摆摊儿,袜子堆里睡大觉,经常把伸手翻袜子的客人吓一大跳。

    袜子用床单铺在地上,城管来了卷起来抱着就跑。

    袜子卷在床单里,小喵也卷在床单里,床单是从小他和小喵一起睡惯的那一条,现在派了大用场。

    他图省事,新床单买来之前,夜夜抱着小喵睡在光板褥子上。

    慢慢地,床单磨得破破烂烂,一个四方形的床单两边出来了两根布条。

    他发现,如果直接拉起来两边的布条,就可以把四个边角全拽起来,这样就像一个网兜一样兜住所有的货,拿起来就可以跑,完全节约了收摊儿的时间,简直一秒钟就可以完成逃跑前的准备。

    后来,整个滨江道摆摊儿的全用上了他发明的四角兜,恨得城管牙根痒痒。

    更恨人的是,每回他逃跑时,床单包裹里都伸出个猫脑袋,高一声低一声地冲背后的城管叫,像挑衅,又像骂街,人跑远了,骂街的余音袅袅。

    也遇到过流氓找碴儿。

    三十多岁的人了,拿了东西不给钱,小孩儿理论,他们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肩窝里咚的一拳。

    小孩儿给打急眼了,抡起马扎子拼命,毕竟势单力薄,被打得滚藏在路旁的车底下。

    流氓临走时骂: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躲在车轮后面还嘴:好!如果你不打我,你是我儿子!

    一回头,小喵挨着他,一起躲在车底下,一起瑟瑟发抖。

    小孩儿那时候认识了一个老师,教吉他的,50元钱一节课。

    小孩儿那时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自己和小喵能吃饱,自己能学会吉他,将来靠音乐吃饭。

    吉他课一周要上四节,他每天和小喵一起摆摊儿的时间越拉越长。

    天津冬天冷死狗,他手坏了,全是冻疮,练琴时速度跟不上。老师骂他不专业,让他平日里戴手套保护好手。摆摊儿是苦差事,寒冬腊月也要出摊儿,不然吃什么?学费拿什么交?

    要摆摊儿就不能戴手套,戴手套怎么找钱?手不摸钱的话容易收到假钞。半个冬天过去,他的手烂掉了。

    狗会舔人手,没想到猫也一样。

    摆摊儿时,小喵凑过来,脑袋搁在他手上。

    小喵的舌头是粉红色的,麻酥酥的,它一口一口舔着他手上冻伤的地方。

    他看着小喵舔他的手,腾出一只手来抚摩小喵背上的毛,它岁数很大了,毛色已没有那么光亮……

    有人影挡住了路灯的光,他以为是客人,赶忙抬头招揽,话却卡在嗓子眼里,又咽了下去。

    吉他老师领着孩子站在面前,应该是路过。

    老师傻了一样看了他半天,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小徒弟是个摆地摊儿的。

    半晌,老师被自己的孩子拉走了。

    小猫还在舔他的手,他看着老师的背影,先是尴尬,后是羡慕。

    老师的孩子穿得很暖和,揽着爸爸,戴着漂亮的毛线手套。

    应该是他妈妈给他织的吧?厚厚的,一看就很暖和……

    一周后,老师对他说,自己想在建昌道开家琴行。

    老师客气地问他:愿意不愿意来琴行上班,这样既可以练琴,又能挣工资。

    他搓着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不小心搓到了手上的伤,疼得倒吸冷气。老师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瞧……

    老师指着他怀里,说:你来琴行上班时,可以带着你的小喵。

    (四)

    几年后,小孩儿艺成,他当过婚庆歌手,也当过店庆歌手,还当过夜总会歌手。不论去哪儿上班,他都带着小喵。

    后来他写歌,出专辑,开始了全国巡演,上过中国摇滚先锋榜,也登上过迷笛音乐节的主舞台,不论去哪儿,他都带着小喵。

    又过了几年,小孩儿独自游荡到云南丽江,留在了大冰的小屋当歌手。小孩儿叫王继阳,1989年生人。

    王继阳是个水瓶座奇葩,笑起来像只猫,他津门市井中长大,方言像煎饼(左饣右果)子一样,一套一套的,总能逗得人哈哈大笑。他的主打曲是《小猫》,原创音乐,客人们很喜欢,几乎每天都点这首歌,高潮处和他一起合唱: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南腔北调,一屋子猫组团叫春一样。

    春节,王继阳和我一起过的,在我丽江的家中,和我爸妈一起包饺子。我妈发压岁钱红包,递给我一个,也递给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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