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某个普通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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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文章略费脑,且毁三观,若你读了,而且读完了,我表示感谢。

    若读到一半读不下去,莫要留情,果断跳过,去读下一篇。

    请尽量理解——这篇文章并不是写给所有人看的。

    另,若你读完了以后,非要把这篇文章曲解成我鼓励盲目辞职退学去流浪,那你果断病得不轻。

    特此声明。

    每个人都一样。

    从年少时的无措无助、年轻时的自卑自负,到日渐成熟后接踵而来的纠结百样,路口一天比一天多,逃不掉的躲不开的,一次又一次地度量、权衡和取舍。

    每个人都一样。

    最难的东西叫选择。

    不较真于选择的人当然不少——众人怎么选咱就怎么选得了,要对大家一起对,要错……错也不在我,怪只怪这道题太难了……

    较真的人大都不是从众的——越从众越不快乐,若想不崩溃,要么否掉路标另辟蹊径,要么放缓脚步调整呼吸去解开那些勒死在肉里的结。

    慢慢地,慢慢地解,龇牙咧嘴闭眼蹙眉,痛并快乐着。

    围观的人会啧啧:干吗呢这是?有毛病!

    你甭搭理他们,理了就乱了,手会迟疑,会在不该停的地方停。

    他们会说:这样不对这样不行,快别折腾!

    你知道他们或许是好心,于是犹豫,于是绳结愈发纠结不清。

    所谓笑骂由人,自在我知,本就是入世法里最艰难的选择。

    卡尔维诺说:要把地面上的人看清楚,就要和地面保持距离。

    我读这话的时候,在心里想象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

    他可能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但自己在心里种了一棵树,这个老外手足并用,爬在上面和大部分同类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他抽着大雪茄,看着周遭的过客,晃荡着腿,骑在自我设定的叛逆之枝上,屁颠儿屁颠儿地乐在其中。

    我总认为,大凡真正高兴的人,都爬上树了。

    我说的那棵树无花,也不结什么果子,不叫生活智慧,也不是世俗成功。

    这篇文章的主人公叫路平,我兄弟,长得挺苦B,看起来不高兴。

    他上没上树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们只来聊聊他那些与“成功”无关的爬树过程。

    一个木木呆呆的普通人,几次孤独而任性的选择。

    很多人眼里他的每一次选择都是错的,一错再错。

    甚至他的部分三观我也并不苟同,包括方法和方式。

    但不理解不代表不包容。

    但凡和你不一样的就该死吗?那反倒说明你真的适合早死早超生。

    他爬他的树,他的权利,他的选择。

    只要不盲目,只要始终是在对自己负责任,那没有哪种生活方式是天然带有原罪的,成长方式亦同。

    但若你因此而把这篇文章曲解成我鼓励盲目地辞职退学玩儿放弃,那你果断病得不轻。

    特此声明。

    (一)

    2009年除夕前一天的下午,云那叫一个低啊,快贴到头皮。

    路平骑着小绵羊摩托载我去忠义市场买菜,阳光美好得和假的一样,绸缎一样铺在车轮下,满世界的光晕。

    天气好到感人,于是世界也暂时很美好,于是我就感到很自由,也很感动于这种自由,于是就很想唱唱歌什么的。

    路平应该也很感动,他放缓车速,发表了一大段感慨,大体意思是:

    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皮鞋白衬衫内扎腰,窗明瓦亮的办公室……依旧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很絮叨地啰唆着,口气像一个劫后余生的海难幸存者。

    好嘛,看来是想趁着太阳好,把前尘往事翻出来晒一晒。

    滇西北的阳光钻过云彩针灸着大地,我坐在他身后听他唠叨,眼睁睁地看着他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慢慢竖起,仿佛一个曾经的囚徒在回忆曾经的囹圄之灾。届时,离他的第一次逃亡已过去了很多年。

    路平的半生有过三次逃亡:

    第一次在西安,他那时是个穿白衬衫的公务员。

    第二次在北京,当时他是个方崭露头角的摇滚歌手,满头脏辫。

    第三次的时候他在云南,是个木木呆呆的酒吧老板。

    貌似木木呆呆,实际是只长臂猿,他把自己从一根树枝甩到下一根树枝,一次次从头再来,简单干脆不留恋。

    干脆得几乎没心没肺,简单到憨。

    和我所青睐的多元平衡不同,他的故事大都有个清零键,大都发生在取舍之间。

    于是他就变得非常难写。

    ……

    路平有些怪癖,比如爱扎辫子,爱梗脖子,不爱喝白开水。

    他最讨厌喝开水,十冬腊月也是咕嘟咕嘟灌凉茶。

    我端着开水杯吹白气,我说老路你内火旺哦,喝杯开水清清火吧。他拧着眉头看我,那眼神,好像我端的是热乎乎的一碗尿。

    路平和开水颇有渊源。

    他在一间油水颇丰的办公室坐到整整30岁,从科员坐到副科,差一点坐到正科。

    那是间很典型的办公室,低头看全是笑脸,抬头看全是屁股,左右看都是耳目。

    那样的办公室在那方国度有十几万间吧,他待在其中的一间,打开水、倒开水、每天不停喝开水,然后把开水变成热乎乎的尿。

    变成尿的开水在洗手间里抖一抖就没了,体内一阵空,心里一阵阵地虚。

    就像那间办公室里白开水一样的日子,再雾气腾腾、入口灼热的心气,在那里也被凉成了温暾水,一口接一口一年复一年,将舌头冲刷得没滋没味。

    养生专家说少喝点儿可乐啤酒红茶咖啡,白开水才是最好的饮料……

    就像父辈说别做梦了孩子,稳定的生活压倒一切哦……

    可那寡淡的一杯接一杯一壶接一壶,人味儿被冲刷得痕迹模糊,血都快被冲淡了。

    贼你妈的白开水!老路这么想,然后白开水成了他的冤亲债主。

    ……

    2009年除夕前一天的下午,云那叫一个低啊,快贴到头皮。

    我坐在小摩托车的后座上冲路边的一群小孩儿做鬼脸。

    其中一个玩儿爆竹的小孩儿作势要丢过来,路平手把一歪,俩人结结实实拍在了马路边。

    马路不脏,阳光把柏油路晒得绵软,腚底下舒服得像是有弹性的硬沙发,人一下子就懒得爬起来了,干脆盘腿坐在马路牙子上好了,这么优质的天气,最适合文绉绉地扯扯淡了。

    我逗他,喂,老路,当年那不愁温饱的体面生活难道不好吗?

    我是说——人生的大方向锁定了巡航线路不用担心前路未卜前后左右的安全气囊还有无数辆前车开道无数辆车同行副驾驶上永远有教练也不用操心三岔路口的抉择50迈的速度只管坐等啤酒肚坟起就好……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他肘子撑地,沉吟了一会儿,说:可我害怕那个结界,所有一切规章和规则,简直就是专门为了和人作对而设的。

    他说:你没见过那种氛围,好像是一间病房……你不寒而栗地坐在那些市侩冷漠的中年人中间,完全不是同类,那些微笑的脸,像是一群扑克牌里钻出来的生灵……

    然后呢,老路?

    然后,爷不伺候了。

    辞职报告怎么写的?

    没写,那天上了两个小时的班后出了会儿神,然后关了电脑,撅断了碳素笔,一张张地剪断了门禁卡、饭卡以及工资卡。

    我在心中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路平踩着办公室众人的目光,慢慢开门,慢慢关门,只剩桌位上一杯白开水袅袅地升起热气。

    路平却说:才不是,那天没打水,怎么会有啥袅袅的热气。

    他说门也没关,听到背后有一声清楚的“切……”,也不知道是哪张微笑的扑克牌发出的。

    他那日的行为,应该被理解为幼稚,于那个体制而言,他是株病瘢点点的蒿子,果断不是棵好庄稼。但于自身而言,那是次改变他一生的发芽,至于长成什么,全靠他自己了。

    可是,老路老路,我也上了那么多年的班,怎么我就没你那么强烈的药物反应?

    他递给我一支兰州:或许对那间病房的依赖感,对你来说比较重要吧。谁说是依赖?

    为什么一定就是病房呢?

    咋就不能自己想办法往白开水里加点作料呢?

    春天不是辩才天,我就笑笑不说话,好吧老路,大过年的咱们少扯淡了吧,你有打火机吗?

    路平锅着腰,伸直双腿坐在地上各种翻衣兜,半天没翻出来。

    一粒鞭炮忽然被丢到我们身畔,那群孩子挑衅地笑着,忙着在点一长串大头鞭。

    老路停止翻兜,指着他们说:拿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得……快跑!

    我一哆嗦,那群孩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用竹竿挑着鞭炮,开始慢慢走近我们。混账熊孩子,一个个兴奋得脸发红,小兽一样龇着牙。

    我和路平尽量从容不迫地爬上车,小摩托一屁股青烟钻出包围圈,炸肉炸鱼的焦煳香弥漫在滇西北稠稠的午后时光,暖风包裹在身上,是一床暖和的厚棉被。

    油门拧到底好吗,赶得及的话,还能趁着没打烊,去菜市场旁喝一碗酥油茶。

    ……

    在当公务员之前,路平当过兵,拿过集团军作训科目比武前三名。

    他平时走路时脖子是笔挺的,在台上唱歌时也是梗着的,他一直到现在都可以很轻易地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

    按理说,对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应该早就已习惯成自然,那在这理所当然的框架模式中,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逆反心?

    对现世存在的超越感,于他而言原点的推动力又是什么?

    我知道路平或许没那么深邃,关于逃离体制,多少人都曾有过同样的想法或者类似的举动,这方面的故事乏善可陈不算新鲜。

    可这些归根到底都是因何而生的呢?

    这场叛逃的初心,源于哪儿?

    三十岁前我好动嘴,惰于动脑和动腿,和芸芸诸君一样,总是说的比做的漂亮,上下嘴皮一碰就以为是在思考。

    2009年春节前的下午,我坐在飞驰的小摩托车上,想去认真琢磨一下那场叛逃的缘起来着,可暖风熏熏,吹得人懒得去深入思考。

    2011年春末,我在大和尚的院子里晒着月亮喝普洱茶,与座者皆居士,个中不乏善知识。想起了2009年那个在摩托车上的瞬间,我向众人提及那个小片段,将入世问题求教于半出世的方家。

    有位四川的宋师兄说:路平嘛……厌离心生而已。

    他又看了我一眼说:娑婆罹难,大家的厌离心都是生了又灭灭了又生……

    宋师兄杏林出身,擅长岐黄之术,他是川人,在摆龙门阵方面家学渊源,故问诊之余兼得辩才无碍,常用艾灸精神来刺探人心,一条好舌头,是不留情面的。

    宋师兄极喜欢和我辩经论法,大家都属嗔念甚重之人,观点碰撞激烈时会须发皆张,几乎等同于吵架。可这次我没和他多辩半句,他说得没错,大家都有灭了又生生了又灭的厌离心,没的办法,智慧不够,业力所障。

    出世嘛,厌离心果断好东西,那入世呢?多烦人。

    另外,可当我们还是热血滚烫的年轻人时,谁给我们造了这么重的厌离心?

    还有,这么广的土地这么多的人丁,哪儿造来的这么大的群业共业……

    ……

    不说了,人人都爱听故事,我也本不是个善说道理的人。

    (二)

    接着说路平的选择。

    路平忽然间的决绝导致了事实上的众叛亲离,他完全没有了退路,作为体制的逆子,他几乎被人里里外外反面教材了一把。

    这也正常,没代谢干净的大字报基因还在被因循:

    一个异类,一定是有道德品质问题的!

    没男女作风问题也有经济问题,反正肯定有问题!

    不骂你骂谁?不踩你怎么证明我们立场正确没问题?

    路平微笑了一个星期,苦笑了一个星期,然后跑去南大街狠吃了一大碗羊肉泡,然后买了张绿皮车车票去了北京。走的时候右手一只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说话,不会讥讽他,他也只剩这把吉他了。

    无须曲解,他并非为了什么远大的音乐梦想而辞职的,所以那把吉他于他而言也没什么特殊象征意义。所以,事实上他离开西安的时候,石头还给石头,两手空空。

    《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套用不到他头上,但我猜,人物设定应该是相同的——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明白他要干什么去,除了他自己。

    ……

    北京北京,北京站下车后,路平站在广场展开双臂伸懒腰。

    沙尘暴前的北京天空优雅地飘扬着透明塑料袋。他想:好,崭新的生活来了。这时有个声音硬硬地戳过来:哎,你,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

    庞大的北京通过一个警察叔叔向他发出了第一声问候,和其他人一样,他在庞大的威仪前,乖乖掏出了身份证。

    路平飘荡北京的生活始于此。

    许多人的北漂生活大同小异。

    把钱包证件每天压在枕头下睡觉,方便面里泡双汇火腿肠,插队挤区间的公交车,在臭气熏天的公共卫生间里洗澡……所有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但像跨专业修学分,勤勤勉勉,却未必见得不补考。

    和很大一群北漂一样,路平也住地下室,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左边隔壁地下室住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或许是受不了生存的残酷,每天半夜会哀哀地哭,女鬼一样。路平去砸门,里面就消停一会儿,过半个小时,又哀哀声起。那个男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路过的小走廊里会飘逸着淡淡的马应龙的味道……

    或许他一直在上火。

    右边地下室住着两个上访的老人。

    一个每天倔强地蹲在床头用鞋子抽小人,另一个见他路过,硬塞给他一份手写的材料。

    卷边的绿格纸,厚厚一沓,圆珠笔写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蓝。

    两个老人住了两个月,然后走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人,一身缟素。

    很多巨大的城市都曾有过这样的群居地,香港九龙城,深圳石牌村,北京地下室……

    那个年代,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那里时有发生。

    有天晚上,房门被大力踹开,几秒钟内,拎着砍刀的人站满了屋子。一个正方形脸庞的男人歪着正方形的脑袋瞅瞅路平说:×你大爷的……

    他瞅了路平一会儿,扭头和同伙说:×,不是他。

    一群人呼隆隆地来,又呼隆隆地走了。

    出门的时候方脑袋又回头对路平说:你也给我小心点儿……

    小心点儿?小心什么?

    路平坐下以后才开始有点儿小哆嗦,他继续泡他的方便面。

    床单上有个45码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踩上去的。

    那个男人的T恤上印着林肯公园的大logo……如果他是个喜欢听林肯公园的社会大哥该多好玩儿。

    路平和我聊起一个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在忽闪忽闪的灯泡下拦着他,丰满的胸部几乎贴着他,湿漉漉的香味像只小手,从耳后挠着他。

    女人搓着手,手心里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对面站着。

    她说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没钱了,实在是没钱了。

    她说:你来我屋,200就行。

    他不接话,低头侧身挤过去,潮湿的地下室通道,满墙的青霉。

    她在背后弱弱地轻喊:那你有多少?

    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有种委屈的嘶哑。他回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似乎被那个声音撩起了一丝生理反应,她乳沟间的阴影里藏着红线吊着的小小护身符……路平到底还是走开了。

    有一次,路平和我聊起这个女人,说:听说她的梦想是当个出人头地的演员。我问:胸大吗?漂亮吗?

    他没直接回答,说:后来在一个网络视频里见过她……是个南方姑娘。

    路平说,那个南方姑娘在他第一天搬进地下室的时候给过他一只水果,香气四溢,但叫不上名字,听说是她家乡的特产。

    她说:你猜猜该怎么吃……

    (三)

    六个月的地下室生活后,路平得了脚气,手上也开始脱皮,他的床太低,被湿气贯穿了身体。

    音乐就在这一片潮湿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路平开始一首接一首写歌,他会弹吉他识谱,满墙都用图钉钉着他写的歌。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有那么多的话想唱出来,他几乎一天一首地写,高产的时候连词带曲一天三首,写好了就随手钉上墙,地下室潮湿,字迹几天的工夫就晕染出毛刺。

    纸张也被水汽吸附得死牢,像用糨糊粘在上面一样。

    路平把四面墙糊得满满当当,开始尝试以音乐为生。

    他一开始是卖歌,后来给人兼棚、帮忙编曲。

    其间陆陆续续加入了一些乐队,自己也组建过一些乐队,大体经历和其他那些混迹北京的地下音乐人没什么太大区别,无须多提。

    西安盛产好歌手,就像山东淄博盛产乐手一样。地下半地下的音乐人们有着自己的一套江湖规则,彼此之间习惯了帮扶。所以路平基本饿不死,但也吃不饱。

    有时他跟着乐队跑酒吧演出,舞台上制造出来的最大响动,也干不过台下的一片骰子声。偶尔开个小专场演出,来的人一边听一边玩儿手机,嘀嘀声飞镖一样扎进吉他的和弦里,那时刚开始流行彩信,人们尚未习惯静音。

    乐队不出名,没什么人尊重他们。

    有一次他在台上唱一首写母亲的歌,台下两人旁若无人地热吻,令人发指地乱摸,旁边有人在起哄:挤出啥来了,找个杯子接着……

    他停了吉他,怒形于色,骂道:贼你妈!还要不要好好听歌。

    话音刚落就飞上来一个酒瓶子。

    老板扔的。

    瓶子擦着头皮在墙上,溅湿了路平一背,全是混着玻璃碴子的啤酒。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的?

    他愣在台上,感受着湿漉漉的后腰,打死也想不通。

    他看着老板,老板不看他,老板在安抚客人……老板之前也是搞乐队的,不怎么拖欠工钱,一直对路平他们挺客气。

    路平后来说:他那天要敢砸在我琴上我和他拼命。

    那家酒吧的老板后来做得很大,后来开的酒吧,算是京城乐队演出酒吧中数得着的大场子。我有一次碰巧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火锅,我倒了两口杯牛栏山摆在他面前。

    我说:我有个结义兄弟叫路平……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低头端起杯子,一仰头干掉一杯,一仰头又是一杯。那天涮的是锡林郭勒的好羊肉,我吃了两筷子就没了胃口。

    我和他挨着坐着,都挺难受。

    乐队最穷的时候一天吃一顿饭,5个人吃一小锅挂面,打一颗鸡蛋进去,捞起来全是沫沫,鸡蛋是臭的,没人想浪费,就那么吃了,盐都没有。

    吃完了接着排练。

    盛鸡蛋的U形纸壳糊满天花板,死闷的小屋里棉被挂在窗户上隔音,8月底也不敢掀开,不能扰民,尤其不能扰了隔壁大婶子。

    北京城的中年妇女比一般的饶舌歌手厉害多了,你扰了她睡午觉,她能不带脏字地把你寒碜进旱厕坑里去。你稍微和她顶嘴两句,她立马敢电话招来戴大檐帽儿的查你的暂住证,反正你又不是她儿子,把你发配通州去筛沙子,你妈心疼,她又不肝儿颤。

    她不肝儿颤,有人肝儿颤,那些热爱摇滚乐的姑娘,或者说,热爱摇滚乐手的姑娘,善良的傻姑娘喜欢装糙,眉飞色舞地抽着万宝路,张嘴就是一连串的乐队名字。她们表现出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和人舌吻,她们说真爱是个屁,从头到脚的满不在乎。她们有时候喜欢落魄的摇滚乐手,或者落魄二字本身……曾经一度,我和很多人一样啧啧称奇地把她们这样看待。

    第一年雪山音乐节的时候,我和路平遇到过一群彪悍的女摇青,喜欢乐手超过喜欢音乐的那种。

    路平问我:你怎么看?

    我随口说:她们未必是真的叛逆,或许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喜欢的是什么,只是想要个标签。

    路平却认真地说:嗯,是的,很多时候她们只是些孤独的孩子。

    路平说起当年:那些姑娘的存在,有时候就像那锅面条里打的鸡蛋,让人充满期待地出现,却在起锅时变成沫沫。

    老路,你想表达什么?是孤独还是沫沫?

    哈哈老路,岂止是姑娘,你那些和北漂有关的日子,大部分不也都是沫沫吗?

    孤独的孩子一代接一代,后来孩子们不喜欢摇滚乐手了,开始喜欢民谣歌手,再后来是饶舌歌手……标签像沫沫一样迭代更换,唯孤独没变。

    路平的乐队合了又散散了又合。

    有人退回老家了,有人改行卖楼去了,有人跑去给电视台当现场乐手了。日子开始变得越来越长,压根儿看不到未来。

    锅盖一样敦实而沉重的北京,转眼又是一个沙尘暴肆虐的季节。

    事实上,三个沙尘暴后,路平的生活才有了一点儿绿意。

    他吃得上饭了,甚至不用住地下室了,每个月的收入几乎和当公务员时持平,名气也慢慢有一点儿,开始和知名一点儿的乐手们称兄道弟,演出多起来了,演出时偶尔会有粉丝坐着火车从外地跑来捧场,当然,依旧是些热爱摇滚乐手的善良的傻姑娘。

    不管怎么讲,貌似是在走上坡路了,而且越走越快。

    这是北京城神奇的地方之一,对很多人来说,未必会真的成功,但也未必会一直坐滑梯。抛物线随时出现着,任意的一个小上扬就可以让你自己主动扣紧安全带,主动泯杀退意,重新归并到轨道中,一圈一圈地循环在北京这个巨大的奇幻的摩天轮过山车里。

    北京是场大game,北漂们是上瘾的玩家。

    北上广的游戏规则本身就是最大的成瘾品。

    老路老路,你上过瘾吗?

    老路老路,让你绑紧安全带又最终解开安全带的那个小峰值,是什么东西?

    路平说:唱片公司的签约合同书。

    真有唱片公司打算签你?那不就是所谓的混出头了吗?

    你没签?为什么没签?

    路平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你看过《北京乐与路》吗?

    每次想和你好好说话,你就玩儿反问……

    这部老片子我看过,可是老路,你又不是那个在签约前夜被车撞死的……

    你是基于什么做出的那个选择?

    (四)

    签约唱片公司的前夜,路平买了一斤鸭脖子,坐在路边自斟自饮。

    触手可及的美好前程摆在面前,像搁在橱窗里一样,和他只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啃着鸭脖子,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

    打量来打量去,打量完了以后他伸手从包里掏出那一纸合同,揉了揉,用来擦了手。

    然后他把那团油乎乎的未来丢进了交道口南大街大兴胡同口的那个垃圾桶里了。美好的前程,就那么当了手纸,像当初那个公务员身份一样,路平让历史轻易地重演了一次。

    老路,你是悟到了什么吗?

    路平说:我好好和你说,你好好听,别老一脸不屑……

    他说:不是悟到,是夯实了一些想法,我要的只是一段经历而已,我并没有想去追求那样的生活……

    老路,我没太听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说:貌似成功的生活。

    那什么是成功?请用书面语言告诉我。

    他说,在当下,这个词是最速效的洗脑工具,是最广谱的精神鸦片,可以是好车子、大房子、高年薪这么简单,也可以解读为体面的安全的受人尊敬的生活这种逻辑。

    我问路平:你是不是觉得成功这个词,正在干死许多东西?

    他问:你不觉得我们这批孩子很可怜吗?

    ……

    扑哧,你又开始反问了。

    可是老路,你一下子把我问难受了。

    我们这些可怜的中国孩子,浪费了多少青春才触摸到那些最浅显的道理:人生经历是可以自我创造的,生活方式是可以自我选择的。

    我们是心智蒙昧、人种退化的一代人,贪恋假安逸,畏于真选择。

    我们每一个人都曾听任经济社会的强制压榨和剥削。大把的光阴被暗蚀消磨,几乎再没有脑容量去真正思辨自己的人生步履。

    又或者,往往我们要扮演完规定的一个个角色,才能依仗着生了又灭灭了又生的厌离心,去博得一个醍醐灌顶的机会。可届时往往人过而立行将不惑,尚有意气,却少胆气了。

    多少我们的同龄人一生被一种生活方式所桎梏,以为自己唯一接触过的生活、唯一触手摸得到的生活,就是终极答案。

    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一切?

    他们出了大学的门,挤进人才市场,从人才市场挤到某张办公桌前,一旦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就基本停止了思考,圈猪一样地放弃对生命形态的选择,半生只活在一天里。懦弱又慵懒地把自己交给所谓安全感,在自认为安全的生活方式中消磨青春、赘肉横生。

    为什么说安全呢?

    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里面哦。

    这些充满智慧的大多数人,他们经常会善意地发问:你怎么还不结婚?你怎么还不买房?你怎么……

    一百条路里,他们告诉你九十九条笃定是死胡同。

    他们其实想讥责:你怎么还不按部就班地去走上那条叫作“成功”的大道?

    他们完全体会不到自己发问时的居高临下。

    他们以正朔自居,习惯性让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当下他们在卖力地挥舞着标写“成功”的旗,就像当年他们树林一般地挥舞胳膊,用小本子挥舞出各种波涛汹涌时一样认真和盲从。

    可悲的是里面不仅有中年人,更多的是自嘲屌丝的年轻人。

    是什么力量催生了那些可悲中年人的无知和无耻,还有那些所谓屌丝的退化和反智?

    是什么力量让你我浑浑噩噩地浪费着宝贵的时光,过着只有“成功”,没有独立人格,缺少人性尊严的日子?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力量,让那么多人过着无动于衷甚至自得其乐的日子?

    这种力量给自己锻造了一副不容置疑的威仪,它甚至规定好了哪些价值观是所谓正确的,哪些生活方式是积极良性的,它排斥多元。几千年以来,我们的物业公司从不是个服务机构,我们的社区文化从来都是农民智慧的结晶或截精。掌握资源配置权的,催眠着你我把随喜赞叹变成习惯。

    但总有人会惊厥着醒来。

    醒来的人琢磨:为何大多数人怎么活,我就要怎么活?是否面前这一百条路,我可以遴选甄别,自我选择……

    还没等完全琢磨清楚,他们就来了。

    他们指着惊厥者,众口一词地讥责:不过是肉体凡胎,你凭什么这么叛逆这么自我?!

    惊厥者试着去解释:是否我们理解的自我,不是同一个概念。我所认知的所谓自我,是指相对不太受温饱、体面……诸多干扰因素的制约,甚至父母妻儿亲友家人的束约。

    我是个有血有肉有大脑的人哦,我为什么不可以在真实面对本心的基础上,做出服务于我这个独立个体能让我内心安宁的选择?

    他们说:傻吗你?睁眼看看吧,你跳得出这个巨大的迷宫吗?

    惊厥者想:好吧,那我保持沉默,只做不说。

    我既然明白了幸福感可以自我选择、生活方式可以自我选择,那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验证那些所谓的死胡同,去尝试触摸一种更有尊严的生活。

    于是这些惊厥者绕着甬道默然前行,转着圈儿,在不同的岔路口不停地自我选择。

    时而希望时而失望,忽而犹豫妥协,忽而坚毅决绝。

    有的沦为笑柄和炮灰,有的爬树,从半路掉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靠着树坐着。

    ……

    路平从西安来北京的时候拎了一个空箱子,走的时候箱子满得合不上盖。他索性用透明胶带缠成了一只大号的透明晶莹的蛹。

    现在打得起车了,他很开心地打车去北京站,吉他和箱子坐在后座上,像一胖一瘦的两个人。

    出租车开在长安街上,司机耍着贫嘴逗闷子:我说兄弟,全部家当用透明胶带缠啊?怎么着,北京混不下去了是吧,打算颠儿哪儿去啊这是?

    路平一乐,他只是想画个句号离开,真没想过要去哪儿。

    这会儿心是自由的,去哪儿不是去呢?他是只鸟儿,啄开笼子门儿飞到北京,北京想给他一份精饲料和一个大点儿的华贵点儿的笼子,他在钻进去之前转身拍拍翅膀飞了。

    那就继续飞呗,时晴时雨,忽暗忽明,忽然就夕阳西下,前程渺茫且辽远,有无限的可能性。

    他用夹生的北京话答:反正不在北京待了,去哪儿不是去啊。

    司机别过头来飞快瞥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说:想开点哦,兄弟,别记恨北京……

    停了一下,又说:等过两年,记得回来看奥运哈。

    路平眼眶一热,慢慢摇下了车窗。

    热风抹在脸上,硕大太阳顶在脑袋上,白晃晃的马路,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蝉声片片,催眠着白晃晃的北京……

    他买了一张最近出发的硬座票,开往3000里外的昆明,他地理不太好,攥着票想,云南离陕西老家应该不太远吧。

    进站口排了半天的队,拎着箱子的手先酸后麻木,终于被沉默的人流拥裹着挪进大厅。

    路平回头,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城市,但有个声音从旁边硬硬地戳过来:哎,你,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

    庞大的北京,通过一个警察叔叔向他发出了第一声问候。

    也通过一个警察叔叔的口,给予了他最后的临别赠言。

    也没啥,反正从一开始,他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

    他自己选的。

    (五)

    奥运会那一年,路平没能回去北京。

    靳松写了一首歌送给他,就是这首《老路小路》,老路就是当年的小路,我不说你也清楚:

    小路背起一把吉他,走上一条离家的路

    那是一条混不出头,也不能够回头的路

    苦乐自知有多少,处处是江湖

    爱恨不说有多少,夜夜是孤独

    小路变得有点沉默,别人说他有点酷

    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苦楚

    ……

    歌词中有苦楚二字,有一次和师兄弟们一起听这首歌,大家讨论过这个词。

    有位师弟的见解是:大部分时候,人们面对自我时,未必会有那么多的喜乐安宁,更多地品味到的是苦楚,故而要灭苦得喜乐。

    宋师兄的认知是:所谓苦,是名苦。既然常说万般皆苦,那眼耳口鼻舌身意能感知到的皆为苦,高兴也是苦恬淡也是苦,都是空相。

    我还蛮认可宋师兄的这番话,《心经》云:无垢无净、不增不减。这是证得般若波罗蜜多后的境界。苦是苦,亦非苦,乐亦是苦,苦和乐其实可以纸上画等号,然后通通用橡皮擦掉,然后再忘记那块橡皮。

    但是,宋师兄你听我说,佛法里讲苦集灭道,先识苦而后灭苦,你觉得咱们道理上刚才说得那么清楚,一个个大明白似的,其实你我谁又真正把第一步做到了,你识苦了吗还是我识苦了?这不是在这儿废话吗?

    宋师兄瞪起眼睛:岂不知开口即是错的道理!仰佛法之名来彼此法布施罢了,谁说佛法是用嘴说出来的?

    你凶什么凶?!都是白衣,轮到咱们法布施了吗!

    一旁的师兄弟们赶紧围过来拉架:喂喂喂你们说归说别挽袖子啊……有话好商量好商量。

    大家都一直很担心我们有一天会说着说着推搡起来,连昌宝师弟都站了起来摇着尾巴挤了进来。昌宝师弟是条哈士奇,刚皈依不久。大家就指着昌宝说,你看,你们俩连师弟都不如,起码人家不乱犯嗔戒。

    这时一个听完歌后半天没说话的同修,幽幽地说:

    实修就实修,法布施就法布施,法依旧好好搁在那儿,没什么可辩的。不过我偶尔倒是会庆幸这份苦楚的存在,不然我会忘记和自己对话,哪怕他是心魔……

    他喝口茶,又道:虽说累世累劫地六道轮回,可今生谁还没有个往昔哦……

    我认为他说得挺乱,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觉得他说话时的架势很有范儿,倒是挺能唬住人的。

    这位同修也是路平的好友,两个人经常会默默地对坐一个下午。

    一个泡茶另外一个喝,彼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神,或许是在细细品味不同的苦楚吧。无常无我的状态,算是一种空吗?

    估计他们和我们一样,自己个儿也不知道空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也蛮喜欢这首《老路小路》的,有时候捻着佛珠的间隙会冷不丁地来上一句: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

    那句完整的歌词其实应该这么唱: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为何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

    是了,谁说只要做出了选择,就一劳永逸了……

    那时候,路平在丽江五一街下段的拐角处开了一个小酒吧,叫D调酒吧,也可以叫低调酒吧。

    青石的门脸,青石的墙壁,长榻都是青石砌的。他把它当家,买了电视和电脑,吃住都在酒吧里面,忽然之间就安定了下来。

    他蓄起了一点胡须,人们开始喊他老路,此时离他最初的漂泊,已经四年过去了。

    他从北京一路火车到昆明,在滇南、滇西北飘荡了大半年后,一双破了洞的鞋才踩上古城的青石板。说也奇怪,于故乡和北京,他是孤独的异类,于彩云之南的这座古城,他却轻易地遇到了人生履历和价值取向极其雷同的族群。

    那时我们是古城最初的一批流浪歌手,每天卖唱在四方街的青鸟酒吧和小石桥的布拉格门前。那时我们五六个人,和路平这个吉他手水平一样优秀的是靳松,比我这个鼓手技术更高超的是大松,那时候全丽江只有三四只手鼓,大松有一只,我有一只,我的丢在了阳朔后,他又从阿丹阁的台湾阿丹大叔那儿给我借了一只,两个人叮叮咚咚地敲着,一堆人乐乐呵呵地唱些奇奇怪怪的歌,旁边摆上啤酒,开开心心地每天从半下午玩儿到黄昏。

    偶尔有人背着冬不拉加入,比如野孩子乐队的张诠,有时候穿着婚纱的人蹲在我们面前取景,后来还带着新生的宝宝回来看我们。

    灼热的阳光、啤酒和音乐……

    那时街头卖唱是件有趣的事情。

    卖唱的收入有富余的时候就拿来捡人吃饭,那时结交了太多形迹可疑的过客:

    在手腕上画手表的抑郁症青年、从不穿鞋的老教授、有自杀倾向的上海小白领、极端的环保主义者、当了一辈子国安的刀疤男、修茅山术的北欧女子、轻车简行的知名CEO……

    来了又来,来了又走,各种川流不息。

    有次一个陕西口音的过客微笑地打着饱嗝说:一饭之恩只能来世相报了,我正在被通缉……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只记得饭量段位可真不低。

    那时候一干歌者同吃同住,大家都是一帮奇怪的人,彼此看对方都像是在照镜子。

    人以群分,无论这方江湖这锅杂烩汤水有多深,大家以一个小圈子的形式游离在浮躁二字之外,自得地混在浑水里。

    后来我们分别开过D调酒吧、跑调酒吧、大冰的小屋、江湖酒吧(第一代)、凡间酒吧、丽江之歌酒吧、低调小馆等一系列火塘或小酒吧。这些酒吧后来大都倒闭,但在当时不是连锁胜似连锁,并以此为根据地,草创了游牧民谣这个小集团。

    这个小集团后来也如烟散去,但在当时,我曾用一种矫情的文笔草拟过企宣文案,渲染过当时的那种状态:

    这个世纪初,一群把音乐当干粮的人,从天南海北、体制内外,揣着所剩无几的青春和还未干涸的理想,不约而同地溜达到了彩云之南,溜达到了雪山脚下的这座小城。

    他们中有的平和淡定永远一身褴褛布衣;有的堆起满脸胡须总是低垂着眼帘;有的桀骜不驯狂放不羁却人情练达和蔼可亲;有的低调寡言从不向人述说哪怕一丝丝曾经的坎坷沧桑。

    他们是这座小城的过客或者常驻民,夹杂在无数的艺术家或者伪艺术家当中每天静静地唱歌、喝茶、看书、买菜、赖床、微醺,还有恋爱。

    他们总是随身带着变调夹。

    他们弹琴,叮叮咚咚的,很小声很小声地唱歌给方圆三米之内的人听,他们唱自己的歌,无论是街边还是吧台边,很小声很小声地低吟。

    他们也玩鼓,羊皮的、牛皮的、纸皮的手鼓,不是用敲的也不是用力去拍的,而是轻轻松松地让手指在鼓面上跳舞。

    他们说有吉他和手鼓就够了,这个拼命强调形式和配器的时代,应该做点减法了。

    他们说有三两个人肯认真听歌就已经很够了,不奢望被了解不害怕被曲解不在乎被忽略……在想唱歌的时候有琴旁的你静静聆听就够了。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

    他们简简单单地玩着音乐,玩着玩着,玩出了一个游牧民谣。

    共同的丽江背景、相同的音乐理念、类同的流浪歌手经历,出世又入世的原创歌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有比游牧民谣这四个更适合用来定位他们这个群体的字了。

    音乐是羊,他们游牧在路上。

    远芳萋萋的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的路上,长亭外,古道边的路上,苍茫肃杀的路上,锦衣夜行却自得其乐的路上,扬鞭策马、狷狂高歌的路上,无法回头也不屑于去回头的路上。

    他们都喜欢一句话:曾经有一个年代,流浪着的歌手被称作行吟诗人。

    ……

    这是2010年以前我写过的最矫情的文字。

    没办法,必须找层防水防风的冲锋衣套上才写得出,我也觉得怪丢人的。

    我把大家写成身高丈二手指头布楞楞楞棒槌长。我写大家就是写我自己。我写路平就是写我自己。哈哈哈,对不起,敬个礼,请你吃块儿西瓜皮。

    ……

    这么荒凉的时代,敢真正行吟的人注定饿死,尸首必将腐烂在小市民面前,被风干鸟啄被狗啃着吃了。

    我想成为行吟的诗人,我不怕死,那我硬着嘴,这会儿在这儿怕什么呢?

    ……

    难过的是,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

    那些美好得和假的一样的选择,我肯选我肯说,可我自己肯懂吗?慢慢地,等我懒得张嘴了,我是否又绕回到蝇营狗苟的人性深渊处了呢?

    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为何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为何滚烫的温度,总相忘于江湖,为何总有些遗憾,留在酒杯最深处?

    回不去的非想非非想处天,倒栽葱的我哦,找不到树找不到树找不到树。我去你××的万般皆苦。

    (六)

    感谢你坚持读到了这里。

    若实在读不下去,莫要留情,果断跳过,去读下一篇。

    请尽量理解——这篇文章并不是写给所有人看的。

    起初夜里开酒吧,白天街头卖艺,后来市场竞争渐渐白热化,考虑再三,我和路平决定盗版自己的音乐作品。

    最初尝试着做了一批CD,用最原始的手段DIY,去批发电脑光盘一张一张地翻刻,刻坏过路平一台光驱。封套是牛皮纸手工糊的,封面手绘。

    定价的时候有分歧,路平说:10块。

    老路啊老路,丽江粑粑都5块钱一个了……

    他说:那15。

    老路啊老路,风花雪月都20一瓶了。

    路平说:贼他妈……30!

    老路啊老路,愿意掏30来买一张流浪歌手专辑的人,还会在乎多掏20吗?

    路平最初50一张卖原唱专辑的时候,一直是低着头弹琴,完全是一副昧了良心的模样。奇怪得很,卖得出奇地好,第一天卖出了16张碟,这相当于单纯卖唱一个星期的收入啊。晚上数钱的时候,一堆人围成一圈,一张张做贼心虚红扑扑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想就好笑。

    可是我的兄弟……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坐在我济南的家中,一张张整理各路知名歌星的签名EP,撇着嘴念那些龙飞凤舞的赠言时,我念起当年那些未曾沾染许多人间烟火的歌谣,我依旧浪荡天涯的兄弟,那些放声高歌的青春,仅仅只值50吗?

    ……

    路平摇滚出身,有一副铁嗓子,木吉他弹唱三四个小时和玩儿似的,连口水都不用喝。卖唱的时候数他的战斗能力最强,我几乎没见他唱累过。

    他卖唱有个特点,从来不和人交流。

    无论对方是多一脸崇拜的漂亮妹子,多出手大方的豪气买家,他只管半仰着脖子唱他的歌,唱完了就闷着头抽烟,从来不接人家的话茬儿,经常会搞得对方讪讪的。

    他并非傲气的人,或许是当年那只飞来的酒瓶子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吧。

    所以不论路平持久力有多么好,他的收入一般都是最少,这个倒数的名次直到靳松加入卖唱队伍后才让贤。

    靳松是个除了吃饭唱歌以外,打死不舍得用舌头的人,语言功能退化得厉害。那时经常两人一组自由组合出门开工。路平和靳松一起结伴开工时简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他俩好像两只南瓜一样坨在街角。

    唱歌的时候还好,一唱完了脸上立马各种凝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除了喉头动,其他的部位就像裹住了水泥一样地严肃。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两个多年组乐队唱酒吧的主儿,什么硬场子没见过,怎么在街头唱首歌会这么如临大敌?搞得和见丈母娘似的。

    我斥责:你俩是在比赛谁僵硬吗?

    我说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憨笑,但还算配合,我们三个专门跑去其他朋友的地盘暗访,那边儿围了一堆人,人群中间有个声音正在热情和亲切地介绍自己的专辑:……哎呀,谢谢你来听我唱歌,你长得这么漂亮你是从成都来的吧,我的碟好啊……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音来……

    我挥手赶走眼前飞过的乌鸦,扭过头来督导其他两只南瓜好好总结学习。

    靳松认真地学习了半天,然后吭吭哧哧地学着和买碟的人交流:

    ……唉,谢谢你来听我唱歌……你……你漂亮……你……你是从贵阳来的吧!好吧,最起码他还知道把“成都”换成“贵阳”,贵阳出美女吗?管人家出不出,你“唉”什么“唉”啊,不会用感叹词就别用啊我的亲哥。

    接下来换你了,路平我告诉你,今天你再只卖三张碟的话明天干脆去帮老兵卖烧烤好了我们不带你玩儿了,你要努力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脸皮发育得还是这么薄啊你。

    路平很受鼓舞,坐着扎起马步,努力酝酿情绪……

    不远处一群高跟鞋单身美女咯噔咯噔地扭过来,貌似是一群组团休假的空姐。

    OK老路,加油啊,这是购买力多么优质的受众群啊。

    他吭哧吭哧也吭哧了半天,半天喷出一句家乡话:贼你妈,额说不出来!

    其中一个空姐停下脚步:乡党,你娃咋咧?

    那个时期,卖唱卖原创民谣碟是大家的主要收入来源,由于是半共产主义的集体大锅饭生活,街头收益好坏,直接决定着晚饭炒洋芋丝时里面肉丝的宽度和厚度。大家饭量一个比一个大,压力还是有一点儿的。

    虽有压力,但很多时候大家卖唱时还是喜欢玩儿即兴创作,歌词现编,看到什么唱什么想到什么唱什么,路平是吉他高手,不管多即兴的唱,他都配合得很熨帖。

    我向来没皮没脸,酷爱即兴唱歌拿熟人开玩笑,比如卖双皮奶的阿JIAN路过,我就唱:

    路过的这个老爷们,他天天去赶集

    每天背着鸡蛋筐,卖双皮奶给人七

    为什么不是给人吃,而是给人七

    因为阿JIAN舌头短,他是广东滴

    阿JIAN开了家小吃店,上个月刚倒闭

    因为客人很怕怕,以为他喂人吃油漆……

    周围的人笑得捂肚子,阿JIAN咧着大嘴笑得能看见后槽牙,他卸下筐子说:丢!候啦候啦……大冰类七饭没有啊?类要不要买一杯双皮莱七一七啦。

    我说:阿JIAN啊,你看你每天卖双皮奶那么辛苦,不如今天休息一下啦。你把双皮奶送给我们吃好了,我们允许你帮我们卖碟,O不OK啦?

    他是个喜欢听歌的人,闻讯很开心地猛点头,然后又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那我是不是有点七亏?你们都那么能七……不如买一赠一喽,一张碟送一杯奶喽。

    阿JIAN之前在广东做生意,赔光家产后,落魄江湖混迹在这里。

    我想,他当年破产应该是有原因的……

    阿JIAN已经拉开架势在一旁开工了:

    哇,他们的音乐真的好靓唔,和我的双皮奶一样靓,哇!买碟送奶!真的好划算的啦,买他们的碟,喝我的奶……

    旁边的路平含着一口奶,艰难地咽下。

    那时古城不大,三两步就是熟人。

    除了调戏熟人,也经常拿路人甲乙丙丁开玩笑。

    一次我唱:对面来了一个小姑娘啊,长得漂亮哦像朵会走路的花,姑娘姑娘你笑什么啊……唱到这里我给路平使眼色,让他接着编。

    人家小姑娘揽着男朋友的胳膊,笑意盈盈地靠近我们了,赶紧用歌声留住啊。

    路平一脸严肃地憋出一句:一笑还露着两颗大板牙。

    他是个实在人,不擅打诳语,但人家小姑娘的男朋友更实在,男朋友恶狠狠跳着脚:我就乐意大板牙!你想亲还亲不到呢!

    即兴唱歌慢慢养成了一种习惯,也因此产生了一些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

    比如我胡编的《丽江粑粑》:

    在这里风花雪月都他妈的哄人的

    爱情不过是一场童话,

    童话有时候是吃饱了撑的

    不如和我一起唱歌挣钱买粑粑……

    比如靳松的《要嫁就嫁公务员》:

    我找过的几个女朋友,通通嫁了公务员

    她们说这年代没有安全感,不如嫁给公务员

    要嫁就嫁公务员,又有前途又体面

    衣食无忧金饭碗,还能有个养老保险

    ……

    比如大松的《好袜子便宜卖了》:

    公司倒闭了,老板上吊了,好袜子就便宜卖了

    两块钱一双,真的很便宜,买了能给中小企业做贡献

    你有多少钱,我有多少钱,GDP它到底值多少钱

    一双好袜子吧,只要两块钱

    咱们到底,在给谁上保险

    ……

    无奈和苦笑,戏谑和调侃。

    我有个流浪歌手兄弟叫金刚柱子,第一届雪山音乐节时结识的,他燃臂供佛,左胳膊上有三个大香疤,算是个狠人。

    柱子有一首描写底层流浪歌手生态的歌叫《接着操练》:

    那一天房东大姐说,你再加50块钱

    下一个月我的脸上又多了一丝疲倦

    一天天我东奔西跑为了搞点小钱

    吃一点饭买个拨片,换几根琴弦

    房东的姑娘,不大不小,那天她掐着腰

    睡得不要太晚,否则会费电,她跳着脚吼叫

    看着她们,我感到害怕,竟忘了还会使用语言

    逃回了房间,抓起了吉他,咬着牙我接着操练

    ……

    柱子后来出家,不能弹吉他让他很难受,听说还俗后一直接着操练,依旧交不起房租。

    路平的街头即兴是一干人中音乐性最强的。

    他不爱批判什么,但大家都蛮喜欢他歌里的简单:

    我背着吉他四处去流浪

    来到了美丽的古城丽江

    这里是离云彩最近的地方

    这里有那么那么多漂亮的姑娘

    我住在不老客栈心情很舒畅

    游客们的单反咔嚓咔嚓地响

    青幽幽的河水让我静静地荡漾

    姑娘们的笑脸笑出一个崭新的他乡……

    莲宗净土讲,所谓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并不意味着就是究竟解脱,只是获得了一个带业往生的机会。

    若干年前,滇西北的这座古城也曾是一次机会。

    和路平一样的人们背着吉他四处去流浪,带业往生到这个地方。

    和如今不同,那辰光的丽江是个美好的小地方。

    有一个对美好地方的定义是:兼容并包,友善且和睦。

    我很庆幸,曾体味过那个曾经美好的丽江。

    好吧,我说的不是丽江,我追忆的、感慨的,得到又失去的,只是一个叫作丽江的丽江。

    我如果把话这么表述这么讲,你是否会明白我们眼中曾经的丽江?

    是否会明白我们当年的选择。

    (七)

    ……

    老路唱起的那首歌,为何让我泪眼模糊

    明知那些落花流水,留也留不住

    是否为了向往的生活,我走遍了天涯路

    是否总有些遗憾,留在酒杯最深处

    ……

    2002到2012,许多人来到丽江,其中许多人像路平一样。

    黄金十年结束后,好玩儿的人开始一批批撤出丽江。

    原因有很多,房东、酒托、财团、返点、二次消费、各式各样的江湖潜规则、不被尊重的游民文化、不理性的竞争、匪夷所思的古城地产泡沫……

    大凡一个事物勃兴了,总难免将阴影负载许多,给它一点时间吧,商业和商业化本无原罪,只是需要一个从无序到有序的发展过程罢了。

    只是身不居庙堂,谁也判断不好这个过程会有多长,于是就不执守了,走就走了。

    朋友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也走了,2013年之后不再守店,偶尔回来。

    一年又一年,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只剩每年除夕来小住,过个年。

    再后来,回变成了去。

    话说本来就应该是去,不论曾在这里有过多么美好的回忆,过客而已。

    话说去了也没地方去,除了大冰的小屋、成子的茶者、老兵的火塘,也只有路平的D调酒吧了。

    当年的那一批歌者里,路平还在。

    这着实是件让人费解的事情,按照他一贯的风格,最先离开的应该是他才对。从西安到北京,从北京到云南,他向来是个不害怕跳跃切换的长臂猿,是老了吗?蹦跶不动了吗?

    再蹦跶不动,那也应该挑一棵茂盛的树守着吗不是。

    他好像在反着干,当大家纷纷告别丽江时,他反而拉开了扎根的架势留了下来。

    大环境不好,生意起起伏伏,因房租故,D调酒吧几度易址,最长两年无盈余,只是持平。辛苦经营换一场空,真不知他所谓何求。

    ……证照也难办,说封店就封店,来客的素质也在下滑,许多人不再尊重歌者,吆来喝去的,只当是服务人员。

    周遭的环境一天一个样,各种忍受不了的变,这座小城的轨道仿佛进入了一场下滑抛物线,来的人越多,越难以收拾局面。

    这种情况下,连我的小屋都做好了随时撤藩的打算。

    这种情况下,他不仅没做任何果断走的计划,也没做任何顺势而变的打算,D调一如十年前的模样,他本人也保持着十年前的状态。

    完全不变当然也不可能,这些年他唯一的变化是结了婚生了孩子,贷款买了房。大有耗死在这里的意思。

    还是等于不变!

    我知他这半生求的不是所谓的世俗成功,但终究见不得老兄弟人到中年前途未卜,于是开口规劝,希望他的选择能明智一点,顺便了解一下,他是怎么想的。

    好吧,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约他去骑摩托,像2009年那样,他骑车我坐后座,同样的大太阳同样的大马路,只是若干年过去,路上的车多了许多。

    我们慢慢地骑,漫无目的地开着,忠义市场旁的酥油茶早关张了,早就喝不到了。

    摩托车也老了,牛一样地吭哧吭哧,可能是实在懒得去驮这两个已经发福的中年人,疲赖地抛锚在了玉龙县的马路边。

    我们在马路牙子旁坐下,和当年一样,抽根烟,聊聊天。

    老路老路,你不舍得离开,是因为有太多回忆割舍不下吗?

    他说:啥?啥离开?

    老路老路,想想北京,想想西安,当年你那么果断地做出了选择,如今怎么反而优柔寡断了。

    他说:啥?你娃说啥呢?

    过了一会儿,他搞明白了我的发问,给了我一个回答。

    他说:

    年轻的时候是没的选,要么忍受要么逃。

    后来有的选了,但选得不甘心,要么接受要么逃……

    再后来终于选到想要的了,那就不撒手了吧!既然是自己选的,那就是最好的,给什么都不换!

    他所说的应该不是指城市,而是生活方式,很喜欢当下的生活方式吗?还“最好的”?逆流行舟前途未卜,事倍功半徒劳了那么多的辛苦……

    我告诉他,我并不认为他做出的是明智的选择。

    他点点头告诉我说——我怎么认为都行,反正他又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好的,明白了,也释然了,真有你的,老路。

    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继续爬吧,祝你早点爬上你的树。

    他说:啥?啥树?

    我说:没啥,如果从一开始就能说明白是啥树,也就没啥意思了。

    他说:哦……啥意思?

    懒得搭理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疾驰的车狼窜过眼前,绸缎一样的阳光铺在面前,多好的天。

    我们互相拍了拍肩,又拍了拍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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