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一生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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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凡始于平凡。

    我坚信不论你有怎样的成长经历,都不会失望去认识这样一对平凡而又不凡的年轻人……

    虽然他们的三观在不少人眼中是离经叛道的。

    话说,在他们的这种生长方式面前,何为经,何又为道呢?

    我一直很荣幸结识他们,这对儿疯疯癫癫的小情侣。

    我也一直很羡慕他们,他们是彼此的灵魂伴侣。

    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境界已非大多数人可以企及——

    对彼此外显人格特征的深入了解、对沟通模式的磨合、对价值观问题的统合、对男女思维方式不同的处理、对控制与空间问题以及情感差序问题的探索……

    他们一度是真穷,他们也是真不在乎自己穷。

    他们在某一个领域里实现着自我的超越,并始终虔心去寻找本我的出口。

    他们习惯坐在小屋入口处,每每四目相对,然后笑着给对方唱歌听,有时候唱的是《想把我唱给你听》,有时候是《包子没有耳朵也没有眼睛》。

    (一)

    我们是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相识的。

    2010年的大年初一,我站在小屋丽江分舵门前啃苹果。

    一个穿灰布棉袍的女孩子忽然冒出来,她弯着腰,深深地冲我作了个揖,嘴里大声吼着:大冰哥,恭喜发财,长命百岁。

    我被吓了一跳,一块儿苹果卡住嗓子,“喀喀”咳了起来。那女孩站直身子,咧着嘴冲我傻笑,她身后慢慢踱过来一个长头发的年轻男孩,身着一件藏青对襟棉袄。

    男孩颇有古风地冲我抱了一下拳,很自然地冲我伸过来一只手……

    伸手的姿势极其类似形意拳的起势——有杀气。

    我心头一凛。

    说时迟那时快,当机立断咽下苹果,迅速后撤半步,沉肩侧膀力蕴丹田。同时,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用余光衡量了一下和门口那堆板砖之间的距离。

    这些年,咱口诛笔伐的事儿没少干,网上也没少和人约架。

    我脑子飞速转着:再怎么说都是些口舌之辩观念之争,应该没给人制造过杀父夺妻砸硬盘删数据之恨吧,至于大年初一来寻仇吗?还祝我长命百岁?

    长命还是偿命?怎么个意思?正话反说吗英雄?

    那恭喜发财就是要踢馆砸场子的意思喽?不想让我过年了是吧?也罢!是祸躲不过,一口罡气在,能把我怎么着!我定睛向那来者望去……我完全不认识他们俩其中任何一个。

    但见那男孩子伸过来的手,手心朝上,五指微弯曲成鹰爪之势,冲虚抱圆力道蓄而不发。

    我在心底暗赞一声:高手哦!一看就是练过内家拳的。

    大凡练家子过招,讲究的是手是两扇门,全靠脚踢人。以我俩之间不到半米的距离,他不可能使出侧身踹或是高鞭腿这些招式,难道……难道此人修习的是硬桥硬马的八极拳或查拳炮锤?!

    所谓南拳北腿,北派武术虽以腿法见长,但传统上讲究的是:近身技击,踢不过膝。

    在这种距离他若不用拳而是抬腿,势必是力道生猛且抬腿必中。若果真如此,那我若想自保,只剩一条路走了!豁出去挨你一脚,也要死死抱住小腿。

    所谓会打的不如会踢的,会踢的不如会摔的。

    少爷我也是在内蒙古锡林郭勒西乌珠穆沁旗学过三个月正宗博克摔跤的,我就不信一个德合勒摔不倒你……摔不倒的话,立马去旁边摸板砖!——所谓赤手空拳的怕拿刀的,拿刀的怕舞棍的,舞棍的怕飞板砖的……

    文字有时候是多么地苍白和啰唆,话说这一切实际上只是发生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可这几秒钟我却需要用一二百字才写得明白累死我了。

    ……

    我暗咬后槽牙,低头死盯他的两条腿。

    但见此人中门大开,全无守势,一看就是成竹在胸。

    步型不丁不八,力贯足弓,脚穿一双棉拖鞋……

    等等,他脚上穿着一双棉拖鞋?他穿30块钱的居家保暖大嘴猴棉拖鞋怎么踹我?!

    难道,难道他不是来揍我的?

    难道他伸手过来是要和我握手?

    难道那个女孩子祝我长命百岁不是在说反话?可手心朝上明显也不是要握手的意思啊?

    我觉得脖颈子开始发硬人开始发僵,极其类似第一次上台主持节目时,当着800名观众忘词的那种感觉。鞭炮噼里啪啦响着,我们仨就那么戳在那儿……女孩和男孩穿着棉拖鞋,一脸自然加坦然的表情盯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子终于开口说话,她低声提示我说:红包……

    我琢磨过味儿来了,慌忙掏衣兜儿摸裤兜儿,手忙脚乱地递过去一张人民币。男孩看也不看就接了过来,自自然然地装进一个小包包里。两人冲我一笑,转身站在老兵火塘的门口,女孩子冲里面大吼:老兵哥,恭喜发财,长命百岁……

    我很心疼,因为刚才慌忙中递过去的是张红色的大票子。

    但同时又真心欣赏这两个小孩儿讨红包时脸上那副自自然然天经地义的表情。女孩子身上民国款式的棉袍子,有板有眼的作揖动作,男孩子那取之有道的伸手姿势……大过年的,一百块钱买个揖,勉强划算吧。

    当天晚上,我又见到了他们。

    大约9点半,我坐在小屋里给一帮西班牙客人演示口弦,小男生和小女生探进来两只脑袋,这次是一起吼:大冰哥新年快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长命百岁……

    我慌忙冲他们摆手,站起来给他们作揖。

    我说:两位好汉,没你们这么要压岁钱的哈,我又不是地主土豪,没必要这么接二连三地来分我的浮财哈……

    他俩说:你别紧张别紧张,不怕不怕,我们不是来杀回马枪的,我们拜了一天的年,数你给的压岁钱多,我们是过来给您多拜几回年的。

    怎么个意思?我脑子不够用了,春节吉祥话优惠返利大酬宾?

    我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夸张地讲,他们脸上的表情,除了真挚,我看不出有其他杂质。就算他们是在开玩笑,那也是多么有趣好玩儿的两个大孩子哦……

    心头一热,我说:你们给我坐下,今天过年,哥请你们喝酒。

    小女生龇着牙咧着嘴说:我们俩从不喝酒。

    她举起怀里一个保温杯,晃了一晃,说:我们自己带了喝的,我自己煮的。煮的?是的,煮的。

    这他喵是我有生之年见识过的,唯一一对儿在酒吧喝小米粥的人。

    我借给她两个青梅酒碗,还给他们加了几块儿方糖。旁边的西班牙客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安安静静地喝粥。他们坦然地喝着小米粥,还和大家碰杯,那种自然的感觉,就好像酒吧里本就应该喝粥一样。

    我看不出丝毫演戏的成分,暗自叹奇,问了他们的姓名年庚:

    王博和甜菜,一个26岁,一个25岁,都还挺年轻。

    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但古拙素淡得不像是过春节,我问他们大过年的怎么不换身新衣服,甜菜说,这已经是新的了。她撩起棉袍的脚襟,给我看了看里面的补丁,小声和我说:现在反过来穿,不就是新的了吗?

    当时在座的有几个略微浮躁的客人,我怕这块补丁成为话题,然后不小心伤到他们的自尊,于是就没继续开口再问什么。

    我问他们讨了一小酒碗儿粥,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想起白天那一幕,捧着酒碗儿忍不住哈哈笑了好一会儿。

    (二)

    我们第三次见面依然是在小屋。

    这次王博背了一把磕掉漆的木吉他,他笑呵呵对我说:大冰哥,你人很好,我们唱首歌给你听吧。

    我没想到他会弹唱,但很受用他这种说话的方式——这是大部分人8岁以前都能熟练掌握的一种说话方式,也是大部分人18岁以后腼腆谨慎得不敢去使用的一种语言。

    我很开心地撵走了半屋子不相干的客人,关上门,给他们营造一个安静唱歌的氛围。

    几个相熟的客人在外面拍门板:掌柜的,掌柜的,我手机还在里面呢……

    我说:我听完了歌再放你们进来。

    他们隔着门缝喊:我们也想听……

    啊呸,要听隔着门缝听,没听见人家说是主要唱给我听的吗。

    王博给我唱了一首《秋千》:

    我曾乘着秋千的飞船,唱着歌,把太阳追赶

    飞呀飞,总又飞回原地,我总怨自己的腿短

    我跳下来时已经天黑,好长的夜啊,足有十年

    当我又一次找到了秋千,已经变成了黑发青年

    早晨仍像露水般好看,彩色的歌儿仍在飞旋

    孩子们大胆地张开双手,去梳理太阳金红的光线

    我多想把你高高举起,永远脱离不平的地面

    永远高于黄昏,高于黑暗

    永远生活在美丽的白天

    ……

    先是歌词,后是曲调,一小节接一小节的,连珠弹一样击中我,好听得简直要把人听傻了。

    王博一边埋着头弹下一首歌的solo,一边说:曲子是我写的,词不是,词是顾城的一首诗。

    我读诗这么多年,居然漏读了顾城的这首《秋千》,但万幸之前没读过,不然怎么体会这一刻的欣喜。我有几个不好的习惯,比如醉酒了爱爬上桌子背《正气歌》,尿急了爱咬指甲,比如很开心的时候会挓挲开双臂手舞足蹈。我想我应该表现得很开心,因为王博抬头看看我,很认真地说:你冷静一点儿好不好,不然怎么听得懂我接下来要唱的歌。

    这么多年,这条街从没一个歌手敢这么和我说话,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们之间没有年龄长幼、职业属性、江湖地位之分……这种感觉舒服得要命。

    我想我遇见了同类,我必须要和他们成为朋友。

    真的,太喜欢他们这种没大没小的劲儿了,特别解渴的那种。

    半年后,我邀请王博加入了游牧民谣,随我们一起全国巡演。

    他只参加了成都大象酒吧和深圳两场,巡演人多,歌手们都希望早点上场,唯独他不急不躁,我安排他最后上台,他完全没有意见。一般民谣现场演出的尾声是最嘈杂的,台下有人离开,有人醉酒了乱喊,压轴歌手往往压力很大,我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看不出他有半点儿浮躁,自自然然的沉静。

    以己度人,我是自愧不如的。

    王博其实很懂礼貌,边界感很强的那种,不论他和哪一拨人在一起,都好像永远是置身事外的。我有时候不禁会想,这个男生有过怎样的过往,怎么会永远给人这么沉静的感觉……

    当时许多朋友都很欣赏他的自然和沉静,菜刀那时还在小屋当义工,他们后来成为很好的朋友,结伴一起去珠三角和澳门巡演,同吃同住,路途中一起卖唱。

    菜刀说:我喜欢王博的原因很简单,他有股不卑不亢的劲儿,他才是真的有个性。

    和王博甜菜越是相处,我越是啧啧称奇。

    这两个人似乎没有为凡尘俗务伤脑筋的时候,晃晃荡荡地活着,孩子一样过着家家。他们类似于美国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嬉皮,浪荡天涯游戏人生,把物质欲望抑制在极低的平面。

    我从没见过他们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模样,在这点上,他们和他们的同龄人不同。

    甜菜一天到晚傻乐傻乐的,一副缺心眼子的样子。

    有一天,她捧着一把小尤克里里坐在小屋里,非要给我唱她写的歌:

    包子没有眼睛没有嘴巴

    包子有许多的好兄弟

    肉包素包叉烧包

    包子包子包子包子

    包子长得白白又胖胖

    包子脸皮厚但没心脏

    坟包急救包脑袋上的包……

    我境界低,听不懂她要表达的意思,所以摸着下巴不敢说话。

    旁边的王博也不说话,但眼中分明是浓浓的赞许。

    看得出,他无比爱她。

    我看着他俩,于是那会儿也无比地爱他俩。

    我对这两个孩子充满了好感,于是有一个时期,把大冰的小屋丽江舵扔给了他们,请他们来做守店义工。

    有资格来做小屋守店义工的人不多。

    在小喵王继阳、流浪歌手老谢、新西兰小S等等之前,小屋历史上还曾有过十几位掌柜。

    小川是靠两肋插刀的义气,雪梨靠的是她小龙女一般冷艳孤绝的不食人间烟火之气,乔靠的是他30年白衣飘飘的诗人气,李锐靠的是守株待兔的憨气。菜刀是九死一生横穿罗布泊后才敢来报名的,靠的是他的勇气。小生蚝是从600个报名者中一路甄选出来的问题少年,靠的是运气。

    王博和甜菜靠的是什么?

    现在想想,他们是最特殊的,靠的仅仅是我们对他们的好奇。

    当年有资格成为小屋常客的人也不多,我说的常客,是指喝酒不用掏钱的朋友们。

    多年前开业之初,我定下一个规矩:投缘者开怀畅饮分文不取,非我族类杯酒千金不得,于是,小屋丽江舵便有了长达6年的免单期。

    那时房租便宜,赔得起。

    那时候我还年轻,读古龙读坏了脑子,仗着手头还有几锭银子,故意不好好做生意。最严重的时期,江湖传言大冰的小屋是不收钱的,一帮又一帮的蹭酒客趋之若鹜,来了就装诗人装浪子,喝完了还顺走两瓶。整得我每天一看见客人进门,就察言观色迅速判断是否要撵人。

    义工中把我这点儿毛病学到家的是菜刀,他看店初期那会儿都不叫撵客人了,简直是在面试客人,一言不合立马“对不起,我们打烊了”。小生蚝学得也很到家,他怕赔得太厉害,问谁都收酒钱,但不论人家喝多少只是一句:你看着给。

    还真有不要脸喝完一打啤酒只给5块钱的……

    我有时也心疼钱,但轮到自己回去看店的时候,又屡屡积习难改。

    我和历任义工讲,赔钱不怕,只要来玩儿的人是有趣的、是好玩儿的、是值得请酒的就好。

    这方面做得最好的就是王博和甜菜,他们在小屋的时候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是歌手扎堆,诗人成群。尤其神奇的是那个时期竟然没往外赔酒钱……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大孩子为了不赔我的酒钱,和每一个来玩儿的人说:你去别家酒吧买酒,坐我们家喝就行,我们给你唱歌听……

    这么聪明的主意我咋就没想出来?

    (三)

    小屋开山立柜多年,当下的古城众火塘里,也算是数得着的元老。

    曾经有人说小屋是最纯粹的民谣火塘,是一面旗,或许吧,褒许之词谁不愿听,但实在没必要非把自己塑造得多么清癯飘逸。实话实说,我跌进了中年后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散去的千金未见复来,早已慢慢淡却了当初的孟尝心。丽江的游客一年比一年蜂拥熙攘,五一街快变成第二条酒吧街了,散人浪子少了,猎奇的跟团游客多了,小屋也许还会艰难维系上几年,三年?五年?难说。大家希望我的小屋当丽江的活化石,我未尝不想,奈何房租水电酒水庸俗的客人……凡尘俗务林林总总,再三逼人。

    小屋的义工也越来越难招了,不是报名的人少,而是真正契合这个地方的年轻人越来越难找。

    2013年除夕,我回小屋守岁,就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写了首诗:

    十年滇北复山东,来时雾霾去时风,

    知交老友半零落,江湖少年不峥嵘。

    忽忆昔年火塘夜,大冰小屋初筑成,

    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倥偬数载倥偬过,何日始兮何日终,

    今夕又是一岁尽,新酿青梅为谁盛?

    我想我是个有怀旧病的人吧,是哦,所以怀念王博和甜菜看店时的氛围: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王博和甜菜不在小屋当义工后,有段时间在五一公社打工。

    王博当驻场歌手,甜菜当服务员。白天不忙的时候,她摆个摊在门前卖手工肥皂。

    我每回路过,她都冲我吼:大冰哥,晚上来找我玩儿啊。

    这语气配上她一副民国不良少女的打扮,颇能引路人遐想……

    我心理素质不是太好,每每一边敷衍地应承两声一边加快脚步逃离五一公社,游客们投射来的惊异目光纷纷落在我背上。

    五一公社是我和丽江鼓王大松当年合开的一家院落酒吧,号称五一街最大。不到一年就倒闭了,接手的人没改招牌字号,但把我画在墙壁上的画儿全给抹掉了。酒吧转让前,我住在二楼的耳房里,江湖传言那间屋子里曾经吊死过人,一般这种房子都比较旺财,谁做生意谁发财,但或许我例外。

    话说,吊死的人估计被超度得很到位,我住了那么久都没被魇住过。

    大松胆子小,不肯在酒吧里过夜,每天打烊后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拎着手电晃来晃去。那时候,一个叫亚历山大的法国佬租了公社的一角卖西式点心,我习惯半夜摸着黑去偷上一块苹果派吃。有一回在作案过程中,忽然很想从冰箱里拿瓶风花雪月喝,就随手把点心往吧台面儿上一放,等转身回来,连盘子带苹果派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后不过五六秒钟的事儿,当时已是凌晨4点左右,不可能有人无聊到专门候在那儿搞恶作剧。

    如果是猫叼走的,那这得是多牛×的猫,猫会端走一只8寸的盘子?

    当时门已经反锁,整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琢磨着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一边喝风花雪月一边静候下文。一直等到吃早饭的辰光,也没再发生什么,反把自己困成了马。

    算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吧,走江湖的人,这种事不算稀奇。

    我有一天逗甜菜,很神秘地把过程说了一遍。

    她一脸羡慕不已的表情看着我,说:哎呀,真有意思……

    我仔细看看她的脸,完全没有害怕的意思,我奇怪道:你是个娘们儿吗你?你怎么不害怕你?

    她捧着脸说:如果我是你,我那天就再拿一块苹果派,重复一遍那个动作,然后猛回头……肯吃苹果派的鬼肯定不爱吃人肉!

    对啊,这么聪明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出来?

    甜菜那天送了我二十块她自己做的手工皂。

    她很细心地在一张纸上写上每一块的药效,什么颜色的是美白的,什么颜色是专治脚气的。我一直用到今年都没用完,出门旅行的时候总是带上两块。那张纸早就找不到了,每次用之前都要费尽脑筋琢磨半天,生怕用错……

    谁乐意用治脚气的肥皂洗头啊?

    2012年夏天,我借宿在黔东南一个古镇上,半夜头皮发痒,跑到院子里的水井边洗头。

    费劲打了一桶水,用甜菜给我的手工皂打起了满头泡沫,我随手把肥皂搁在了井台上,一边抬头看月亮一边搓头。

    然后,我猛地一回头,那块肥皂……

    P.S.为弘扬社会正能量,此处删去500字。

    (四)

    后来才知,王博和甜菜都是中国人民大学毕业的,她的专业方向是国际商务,他的专业是外交学。

    他俩大学都没好好上。

    甜菜大学的所有时间只做了两件事:跟话剧死磕,跟王博死磕。

    王博描述,他大学的学习和生活状况都很糟糕,极尽一个文艺未遂青年糟践之能事:整天无所事事又胡思乱想,又自负又自卑,既看不起别人也看不起自己。

    他有一道深入骨髓的旧伤。

    王博父亲上班的公司叫黄金公司,主要业务是淘汨罗江底的沙金。

    驻扎于江心的大船通过传送带把河沙挖掘上岸,大卡车再把沙子运回厂房车间。一些机器设备将河沙反复淘洗、筛选、分拣,最终得出些金粉。江心的大船昼夜不停工,不能随意移动,工人们轮班倒,便需坐渡船。

    1996年农历七月半,鬼门大开,正是王博父亲的夜班,洪水汹汹,系那渡船的缆绳被冲得松垮,恰在他父亲倒班时散开,他父亲去拽那船,被拖进汹涌的江水中,一去不回。

    父亲走得太急了,王博第二天本该去新升学的初中报到。

    王博早晨出门买了油条回来,见到父亲的几位同事好友站在屋里,母亲被围坐在中间,像只被挤出巢穴正在坠下的雏鸟。她捕捉着人们的神色,企盼这不过是个揪心的玩笑。

    没人救她,她眼底的绝望慢慢渗出来,吞噬掉整个眸子,她屏气抗拒着,直到望见王博。

    潮水猛地喷薄出来:孩子,你没有爸爸了啊!

    这句哀号如此喑哑,像水消失在水中,如同父亲的身体那样,瞬间被江水吞没。

    父亲的离去颠覆了整个世界,王博的整个青春期在一片透不过气的潮湿中度过,他各种折腾,折腾到大三,到了中度抑郁的程度,若没有甜菜的出现,他或已崩溃在成长的夹缝中。

    因为挂科和学年论文未交,未能按时毕业,他延期了一年才拿到毕业证。

    因为跟一同延期的朋友的关系,毕业后王博去了外交部所属的世界知识出版社《世界知识》杂志编辑部实习,之后就留下当图文编辑,一直干到辞职去云南,那是王博干过的唯一一份正经工作。

    他并不兼容那个中规中矩的环境,却又一时没找到更好的出口,某天向甜菜抱怨说真想抛开一切,甜菜说:那就走呗,别干了,辞了职就走。

    王博一下滑落到正常人的思维逻辑中,他说:没钱啊,辞了职不就没工作了。

    甜菜说:你不是还做着一个翻译的兼职吗,到了哪儿也都能做,饿不死。

    甜菜说:你有多少钱愿意辞职出去走走?

    王博说:3000吧,你呢?

    甜菜说:500吧。

    王博沉默了一阵,甜菜又说:3000咱也有啊,只要你能开心,那咱们就走吧。

    去哪儿呢?甜菜大学时跟学校话剧团去过大理演出,对云南有极好的印象。于是一分钟之后,他们决定买两张去昆明的车票。第二天的火车上,他们在半个小时之内丢了身上那3000块钱。

    甜菜没有怪王博的大意,开开心心地陪着他挨饿,以及继续这条懒得回头的路。

    在我结识他们之前,他们已经优哉游哉地晃荡了大半年,过着一种貌似无忧无虑的极其不真实的生活,仿佛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一样。

    实话实说,若干年来,我并不苟同那种貌似潇洒的流浪生活,也从不鼓励辞职退学。

    人总该对自己负责任,盲目和偏执的游历能让一个人获得真正的成长吗?对此我是存疑的。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说走就走的旅行和一门心思地浪迹天涯并非我所能接受的价值观。

    但当我面对王博甜菜时,我却又发觉,他们貌似是在流浪,却并非在过那种盲目和偏执的生活,他们好像很有数,对很多事情有自己的解构和判断。

    其实和那些盲目辞职去流浪的人不同,她是懂他的,明白在那个时期能够让他好起来的方式该是什么,环境的更迭有时候意味着全新的开始,她用她的方式陪伴着她深爱着的这个男孩,和抑郁死磕。

    关于抑郁和烦恼这个话题,我和他们曾经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那是他们最后一天在小屋当义工,我们从半夜一直聊到东方发白。

    那天我的状态差到谷底,一颗心五味杂陈,乱得很。

    我那时主持了一档节目叫《惊喜惊喜》,同时兼副制片人。

    半年的时间,经手了上百个普通人心愿达成、梦想成真的故事,也经手了几十个离散家庭的复合案例。

    我成天站在屏幕里给人宣布着或成功或失败的亲子鉴定书,一个又一个被拐卖的孩子、被拐卖的妇女,一个又一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徒劳无功的临终关怀,不治之症的、冤屈的、残疾的……

    那时我心理脱敏做得不好,代入感太强,整个人迅速临近了崩溃边缘。

    做节目时喊: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让我们汇集力量改变他的人生……

    可一下了台,我立马扎进无边无际的抑郁之中。

    那时经常会遇见有人扑通跪在面前求助,我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些绝望的脸……

    好像忽然掀开了一层纱布,猛然瞅见了现世中最复杂阴暗的角落,猛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对什么实际上都无能为力。

    有三五个月的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在失眠。

    抑郁焦虑,嘴里发苦,眼睛发涩,脾气变得暴躁无比,好像有个笼子,又好像有一副重担,更像是一场山雨欲来的重疴。

    后来,最后一根稻草飘到骆驼背上了。

    有一天,我在台上念一封信,是四川泸州的一个老人寄来的。

    她在信里夹了一张照片,是寻找失散三十年的女儿唯一的物证,换言之,她把寻找女儿的唯一的希望交付给了素昧平生的我。

    我前一秒钟还在平静地念信,后一秒钟一下子崩溃了。

    有把刀子飞快刨开了苦胆,所有莫名的黑色都喷洒弥漫了出来。

    我直挺挺站在台上,哭成了王八蛋。

    十几年没这么痛哭流涕了。

    我何德何能来承载这份山一样沉的信任?

    我去他喵的,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苦难?干吗来找我……

    我想,帮她找到女儿了就好了吧,之前我们不是有过18个小时就解救一个被拐卖妇女的先例吗,不是有过半个月就找到失散40年的亲人的成功先例吗,只要我够努力够认真够拼命,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女儿了吧。只要能找到她的女儿就好了,就算翻篇儿了,我就能好起来了吧。

    于是我跑四川下贵州,找民政局公安局,医院出生证明、户籍登记记录一页页地翻……

    我发动了上百个志愿者,联系了十一家报纸,转发了近八万条微博,甚至动员了已经移民的当年的知情人从拉斯维加斯飞回中国……

    折腾了整整一个季度,然后线索终于全部中断。

    生平许诺于人的事情从未失信,此是唯一,一直杳无音信到今天。

    我在寻亲的过程中沦为一个暴虐的人。

    基本上所有的同事都得罪光了,以及身边的大部分朋友,很多老友惊异于我变幻莫测的情绪跌宕……

    我屡屡和人发火,屡屡话一出口就后悔,然后和那些受伤的眼神怒目相对。

    然后愈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失败者。

    长时间的寻人无果后,我躲回了云南,西藏回不去了以后我只剩下云南。

    拉萨曾数度给予我强大内心的力量,我希祈滇西北能给予我同样的慰藉。

    可拉萨有高原缺氧的眩晕有大昭寺广场直射入心底的阳光,丽江有什么?我该如何找到一点儿短暂的解脱?

    大和尚在古城,我躲进大和尚的院子里,除了吃饭不肯出大门。

    我问大和尚,这都是些什么因果?

    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触目所及的都是苦?哪儿来的这么多苦?干吗让我看见听见参与其中……

    为什么我现在越是想去当个好人去帮人,到最后越是连自己都帮不了?

    我说我骨子里应该就不是个好人吧我也不想再当什么鸡毛好人了!

    大和尚只是安静泡茶给我喝,对我的喋喋不休似听非听。

    说了几天后,我懒得再重复了,话变少了,开始静下来陪他喝茶,从午后喝到黄昏。说来也奇怪,貌似心里轻松了一点儿。

    我问大和尚:我明白缘起性空、无常无我、真空妙有……为何自己却一点儿都做不到?

    大和尚看我一眼,道:你明白?

    ……我明白吗?

    我该从何做起呢,师父?

    大和尚问:你为了什么而做?

    师父,我也不知道该求个什么,只是烦恼太甚……

    大和尚说:好哦好哦,烦恼即菩提。

    喝着茶,一僧一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转眼黄昏。

    大和尚炒菜给我吃,白菜和胡萝卜,米饭管够。

    大和尚说你要是觉得寡淡的话,去厨房自己找块酱豆腐。

    大和尚说院子里的砖石搬掉荒草拔掉后,可以开腾出来二分田,可以种点儿洋芋,种点儿豌豆,还可以种上一株三角梅,一株樱桃树,来年你来吃樱桃……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可一颗心还是纷乱复杂,难以平复。

    当天晚上是王博和甜菜最后一晚在小屋当义工。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特别想和他们聊聊。我撵光了客人关上门拽住他们俩聊天。貌似我说得很乱,说了我历经的那些烦恼执着和挫败,说了我貌似了解的那些所谓道理,说了未知的恐惧、忧虑,说了我触及过的生死。

    三四个小时过去了,说得我嗓子开始变哑。

    王博道:大冰哥,你说的,很多我听不明白,你是在法布施吗?

    我说:若布施,我第一想布施的是自己……不能光说不做了,我需要实践一种解决烦恼的方法。

    白菜胡萝卜不抗饿,听我说完这番话后胃饿得痛起来,我们溜达到古城口肯德基吃午夜打折的汉堡,身上钱不够,买了两人份的三个人分着吃。

    王博呆呆地吃了一会儿,又去了一次洗手间,回来后,他在裤子上擦着手,一边问我:大冰哥,你要不要听听我们的故事?

    我很想听,所以我说:你们俩这么甜蜜这么默契,能有什么曲里拐弯的故事?

    王博一笑,一边儿的甜菜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把我面前的汉堡掰成了三份。

    (五)

    以下文字,来自甜菜的讲述:

    ……我在认识王博之前是另外一个人,不是现在的样子。是一个最普通又不懂事又张狂的女孩,当时喜欢话剧,也喜欢表现自己。

    我在认识王博之后惊叹于他的才华和思维逻辑,他也帮我开启了另外一扇门,让我找到了一个更稳定丰富、更令他人喜欢也令自我满意的自己。我不但更满意于现在的他和我们的关系,我也非常满意现在的我自己。

    这是一段我以前不敢想象的爱情带给我的意外惊喜。

    我有记忆以来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谈恋爱,和王博谈恋爱。那我就只说这件事。

    我和他认识是在2005年4月26日凌晨三点钟,那时候我大一,脱离了爸妈的理科生教育思维和传统大家族的教育理念,我在大学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但重点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想怎么过,可能大部分女生也都一样吧。

    有天晚上到了三点多还睡不着,我就在楼道里面瞎逛荡,看到隔壁宿舍女孩回宿舍拿外套又匆匆出去,说是草地上有人唱歌,我说那我也去,我就去了,到了草地见到了两个男生在拿着两把吉他唱歌。

    我认为长得帅的这个男生唱了一首歌,我觉得声音太干净了,我就装作很内行地问,谁的歌?结果他说:我的。

    我当时想,不行,我必须泡他!

    我就开始假装学琴,结果他是个君子,他在教我弹琴的时候没有碰我的手。

    于是我想:必须必须泡到他,怎么还有这么礼貌的人!

    后来他才说他当时想的也是泡我,只是太害羞紧张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两天后,我们在一起了,又过了一个礼拜,我们各自和男友、女友分手了,又过了一个礼拜,王博的好朋友因为这件事跟他决裂了。在后来的一个月中,我受到了王博的前女友和支持他前女友的王博的好朋友们的排斥。但是当时的我又倔,又觉得很刺激,也乐在其中。

    但最让我刺激和震惊的并不是以上这些,而是王博竟然跟我说他爱我。

    他爱我?!他怎么可能爱我呢?一个人怎么可能爱另外一个人呢?他每次对我说他爱我,我都说,我也挺喜欢你的。

    但是后来他一直说他爱我,他还说:你也得爱我。如果两个人都不敢承认爱对方的话,那他们迟早有一天会不爱对方。如果两个人都承认自己爱对方,并且一直努力地爱对方,那他们就有可能成就不可能的完美爱情……

    大概是与这类似的话,但是他说得很美。

    他简直是个诗人。

    不管后来他有没有忘记这些话,有没有遵守这些话,反正我信了,我也一直都遵守这些话。

    人一辈子真爱一次不容易,他给我真正的爱情开了个好头。当然那时候我又倔,又觉得这太刺激了——就是好好地认真地努力地谈一场恋爱这个事儿太刺激了。

    我想,如果我是个能演得了话剧的好演员,那我就演一辈子,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入戏了。

    这是我演得最认真的一个角色,我简直不像在演,我就像活在这个剧本里面。

    我当时想,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跟他分手。

    他既然说他爱我,我既然信了,那我就死乞白赖跟他好一辈子。

    后来这个话应验了。

    因为那几年的他确实是个诗人,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迈不开腿张不开嘴的痛苦信仰者。

    所以跟他好,还就得死乞白赖。

    他跟我说了很多他当时信奉的哲学,我才知道,哲学不都是听不懂的东西。

    我们俩从小看的书是完全互补的。除了大家名著,我没有看过任何带有思想启蒙性的书。所以,当他把萨特尼采柏拉图这些现在看来是大俗人的人说出来的时候,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努力学习,加以分析,化作己用。

    他跟我说的大部分哲学道理我现在已经忘了,因为不符合我自己总结的世界观。我清楚地记得一条。他说,他人即地狱。我觉得,对!我妈妈就是!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但是我发现,对于他来说,这个“他人”中,也包括他女朋友我。

    然后我觉得,这不对,我怎么能是他的地狱呢?

    如果我是他的地狱,那我这出戏怎么演?俩人一起去死好了!

    我当时想得没有现在这么全面,但是我总觉得,俩人一起去死是不对的,反正不应该这么快去死,啥都没干呢,就总结为去死啦?!

    于是我决定,不当他的地狱,我就当他!

    然后我就努力地变成他。

    他那时候的生活,每天白天睡觉,偶尔和朋友打《拳皇97》、玩《跑跑卡丁车》、打《帝国时代2》、打台球,晚上通宵不睡觉,在电脑前写东西,或者打游戏,听起来一点儿也不诗意,因为能体现他当时是个诗人的点不是这些实际生活,而是他脑子里每天都想着死。

    既然每天都想死我做不到,那我就先从前面开始做。

    于是我学会了打《拳皇97》《跑跑卡丁车》、打《帝国时代2》、打台球,一直到后来,发展到他们宿舍出去打《帝国》,会要求喊我,因为我是很重要的后勤能源补给。

    当他说想死的时候,我就哭,一直哭,然后说,尽量别死吧,你要死了,咱就一块儿死。

    在现在看来,当时的我太忘我了,但我当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很累很开心,因为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把我轰走。

    他觉得很烦很无奈,但也觉得好像多我一个不多。

    “忘我”很管用,我就这样先在他的生活中变成了他,现在看来,这第一步没走错。

    他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很客气容忍、彬彬有礼的人,没有人见过他发脾气。

    所以当他第一次对我暴怒的时候,我又害怕又委屈,又感到欣喜。

    我觉得他从那时候开始在心理上接受了我,他对我很信任,就像信任他自己一样。他知道,哪怕他发脾气,他暴怒,他把最不理性、最恐怖的一面展现给我,我也不会离开他。

    那是我们大学毕业一年之后的事情,我们因为一点事情发生了争吵,好像是我嫉妒他给前女友写的歌,他后来就不再写关于爱情的歌了。他暴怒的表现现在想起来挺好笑的,但是当时挺吓人的,他把新买的一袋橘子一个个地拿起来扔在墙上,于是墙上糊了很多个橘子饼,流着汤慢慢地往下滑。

    然后他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

    我想,完了,我玩大了,要死了。

    结果他只是把他当时那把很珍惜的1100块的吉他砍得稀烂,是稀烂哦!然后他哭了。

    他念着他死去的爸爸,缩成一坨,哭得很伤心。

    他说,爸爸你带我走吧……

    我没想到爱一个人这么痛苦,他缩在床上浑身发抖,只说这一句话。我当时所有的感情都被心疼取代了。那个是没有人见过的他,甚至他的妈妈也没见过。

    那天之后,我用当时我们仅有的1600块钱托朋友买到了一把全单的吉他,然后跟他一起吃了半个月一块五毛钱的葱花饼。

    在我心里面,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善良的好孩子,我能遇见他很幸运。他过去心灵上的创伤和这个对他来说太复杂和光怪陆离的社会给他带来的压力都让我心疼不已。

    他后来越来越多地跟我说他不愿意跟别人提的那些事,不愿提起他心里面所有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和想法。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揭开他的伤疤,他就痛着、忍着、流着眼泪。

    那我们就一起把那些伤疤慢慢地治好吧。

    现在我们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是他的妈妈、他的女儿、他的姐姐妹妹、他的妻子和他偷会的情人,还有他自己。

    他也一样。

    只要有对方在,我们完全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感情,这个世界,我们不关心我们所看所听所想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和有意义的,尽管它们有时候也会成为我们的谈话内容,但仅限于谈话和讨论。

    只要他能在我身边,我就对整个世界都漠不关心,也可以饶有兴趣,因为跟他相比,所有其他的东西加在一起,都太不重要——

    钱不重要,在哪里生活不重要,吃什么不重要,喝什么茶不重要,哪里打仗了,哪里矿难了,都不重要,别人怎么说我,甚至我怎么看别人都不重要。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爸跟我妈也不重要。

    只要我一转头,看见他就坐在那儿,咧着嘴冲我傻乐,我就立刻满足了。

    嗯,这个就是我现在的世界观。

    因为他,我可以不在乎一切别人在乎的东西,也因为他,我也可以很认真努力地好好玩我这辈子这个大游戏。我可以去研究做一块手工香皂赚五块钱,也可以去做点儿其他的事情,做什么都行,只要我们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他说不想在北京,我们就不在北京,他说不想在丽江,我们就不在丽江,他说不想再当酒吧歌手,那我们就不在酒吧唱歌。

    他之前说,他不想结婚。我们就说好一辈子都不结婚也不要孩子。

    他后来又说,他想当爸爸了,那么我就立马开始计划,让他快点儿当上爸爸。

    我们一直都过得好,丰富多彩,有滋有味,乐在其中。

    大冰哥,你问我为什么这样无忧无虑,我可能跟其他女孩不太一样……我看这个世界时,里面全是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在这个前提下,所有的烦恼都是不重要的。

    我认为,好好地爱王博,就是这辈子对我最重要的事儿。

    我总觉得,如果一个人能够坚定在一个理念里生活和成长,那么,那些所谓的烦恼,终究会转化成安宁和开心,甚至转化成让你内心强大的力量。

    (六)

    接下来是王博的自述:

    云南给我提供了一个庞大的人生经验库。

    我遇到许多不同的人,他们的性格和经历让我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当下都自在地活着,这样的认知让我从自我狭隘的生活经验里跳出来。

    通过观察他们,我得到一种参照的方法,不仅他们成为我的观察对象,我也得以把自己仅仅当作观察对象,这使我不再容易陷入自我情绪的泥潭里。

    我认知到一个很多人都拒绝承认的基本事实:永远存在另一种合理的生活方式,这便是放下“自我”的尝试。

    大冰哥,阿布是你的朋友,也是我们在这里最早交下的朋友。

    他是傈僳族与独龙族的混血,大约两年前从家跑来,为了生计在一米阳光酒吧当服务员,不到两个月就当上大堂经理。其间接触到非洲鼓,便产生了搞音乐的兴趣,因此辞去工作学鼓。

    他有着少数民族的音乐天赋,没怎么学就完全能得心应手地打伴奏,我跟他合作过,他从来没听过的歌,也完全能找到歌曲的抑扬顿挫。

    他是我们见过的性格最原生态的人,也许也因为这份单纯直接,在他身上发生过许多有悖常理的事。他对朋友很热心,对不喜欢的人就不搭理,有时候几乎不懂得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他生日时请大家出去玩,包的车与路边的车辆发生剐蹭,两个司机各不相让,结果阿布自己掏钱赔偿了事,这种事他经常做。

    他并不是有钱人,每个月的工资全花在了买设备和请穷朋友吃饭上。有时他喜欢给自己买花衣服穿,前年冬天时,我眼见他用最后的四百块钱买了一件花棉袄,实际上是六百,他找我借了两百。

    他创造过酒吧小费纪录,2009年时有人给了他一张30万元的卡。

    30万元小费被他在半年内花光了。

    他把钱借给朋友,这个借两万元,那个借三万元。又带着朋友去朋友酒吧喝洋酒,一打一打买。带朋友去成都,坐飞机去,坐飞机回,就为请人看场电影。

    后来他没钱了,想去他买过单的朋友的酒吧找份工作,被拒绝了,那些借钱的也当不认识他了。但他不生气也不懊恼,反而背上行囊,用最后剩下的钱兴致勃勃地去了北京,去应聘酒吧乐手,他说在北京因为没钱而住在树上的铁皮房子里。

    这些都是真事,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从北京回来了,乐呵呵的,身无分文。

    跟阿布聊过后,才发现他小时候的事情更是出活报剧。

    他是怒江人,小时候在爷爷家长大,跟爷爷去山里打过猎。后来他爸爸包下了矿山,他跟着上山上炸矿。

    一次他跟另外一个工人上洞里点炸药,点燃之后他俩一前一后往出跑,阿布戴着头盔跑在前,结果头盔太大,洞口太小,当时竟然卡在那里,后面的人一着急只好拿腿踹他,好在几下就把他踹出去了,俩人没跑多远炸药就炸了。

    他爸爸包山挣过一段时间钱,那阵儿就净吃喝嫖赌,他爸爸甚至带着他一块儿去嫖娼。

    后来矿山被毁约收回了,他家于是又穷回去了,家里房子都还没修……这些事情在我听来简直难以想象,尤其是结合当下的他来听的时候。

    阿布有时候会念叨要多挣些钱,说要帮家里修房子。

    他没什么理财意识,但事实上他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有时一两千,有时一两百,但每个月都会做。

    他经常骂他爸爸浑蛋,却并不真的恨他,他谁都不恨。

    实际上他由着性子花钱,由着性子请朋友喝酒,由着性子买花衣服穿,他觉得这些都是他真正的需求,他并不会负疚于此。

    阿布的生活方式是个个例,旁人学不来也不见得应该去学。

    大冰哥,我知道你一直很讨厌阿布的作风和性格,看不上他,但是,不管你如何嗤之以鼻,都无法否认一个现实——阿布他自己认为自己过得很好。

    以我的视角来看,他高高兴兴地活在当下的每一分一秒,高兴了就笑,烦心了就喝酒,恼了就打架……

    他人否定阿布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可曾意识到,我们反而没有他那样开心又少烦恼。

    我曾一度自我沉溺在童年丧父的阴影中,但在这里,许多人的遭遇比我更惨痛。

    有句话叫当我烦恼于没有鞋穿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人没有脚……在古城住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周围好多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

    我不过是童年丧父,但随即我又有了一个新家庭,新的父亲和姐姐对我也都不错,除了我自己给自己的心理障碍,实际上家庭并没有再让我受过什么挫折。但我周围这些人儿啊,离婚的离婚,丧亲的丧亲,还有两个女孩是怀孕六七个月了忽然发现被男友骗了。

    一个发现男友其实是结了婚的,另一个甚至发现男友早就是别家孩子的父亲。

    我没有见过她们肚子上的伤疤,但我想想都觉得悲伤绝望。

    但在阳光灿烂的当下她们不也都在懒懒地晒着太阳,享受着当下的宁静吗。

    环境和心态一变,烦恼也就不那么成立了。

    另外一类人让我接触到功成名就之后的空虚烦恼。

    2011年的春节公假,我在五一公社唱歌,下午场。一日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穿着黄色冲锋衣的中年人,他不像搞户外的,看上去很斯文,像是个知识分子。他点了一杯红茶,听我唱了几首歌。他十分安静,甚至有些拘束,我每唱完一首歌他也并不鼓掌,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到他走时,他拿出一百块给甜菜买单,红茶十块钱,他说剩下的就给我做小费。

    第二天他又来了,同样的过程,这次他给了五百块。第三天又来,又给了五百块。

    我觉得过意不去,便跟甜菜晚上请他吃饭。

    聊起来后才知道,他在农村长大,后来考上大学学自动化,再后来去了中科院继续研究,整出了新技术,之后从中科院出来跟别人合作开公司,以技术入股,后来又做管理,公司前后运营7年,他的资产飙升到了两亿元,他妻子和女儿都移民去了美国。

    这之后,他忽然觉得人生的道路没有了方向。

    他厌倦了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一直以为人生就是要挣钱,要掌握权力,但完成了他能想到的一切任务后,他忽然不知道怎么过了。

    资产过亿,妻女移民,精英生活过到这儿怎么着也到头了,接下来呢?

    他把股份都卖了,开始到处晃荡找自己找方向,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后来我俩就凌晨在古城街道上晃,他又哭又笑,我就沉默地看着。

    再后来他送我两份他写的东西,一份是几首小诗,一份是曾发在征友网站上的自我介绍,很长,文笔也还可以。

    再之后我们没有了联系,也不知他是否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另一个这样的人是我去腾冲时碰到的。

    也是类似的经历,开超市起家,后来资产过亿,功成名就,忽然就出问题了,抑郁成疾,几近自杀,于是转而去研究心理学,才慢慢治愈。

    他请我俩吃饭,聊起我俩的经历,禁不住感叹说,凡是心理上出问题的人都是因为没有去真正做自己,你俩这么年轻就能想明白这番道理,真是不容易。

    与这两位形成对比的,是一些在成功的道路上走着,但还未达到阈值的人。

    我记得有一个药厂老板,资产上千万吧,也因为喜欢听我唱歌便跟我聊,说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个吉他爱好者,青春时候也组过乐队,但后来穷得过不下去,便想着法子赚钱,后来做药材生意发的财。他也欣赏我们,但也替我们惋惜,觉得这么高的学历不应该窝在这儿打工,“玩玩可以,但不是长久之计”。

    这句话我后来还分别在某社会老大、某导演、某教授那里听到过,这些人均对我们当时的生活状态很艳羡,却也觉得旅行和打工终究是不务正业,不是长久之计,在他们眼中,总有个“正业”和“长久”。甚至,我知道,大冰哥你也是这么看我们的……

    我想说,作为一个酒吧歌手,我看到和听到各种人的故事。

    见得越多,听得越多,我越理解无常,我通过这些人的经验确认了一点:成功并不等于幸福,真正的幸福并不来自外界,而源自内心。

    2011年上半年是我内心建设的重要阶段。

    这期间我做了一些塑造内心的事情:学着泡茶、读了一些书、跟一些出家人做一些交流、偶尔做一些打坐之类的观心的尝试。这期间对完善我性格更重要的事情,是甜菜开始引导我通过沟通交流的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

    总而言之,尝试着在生活中去修行自身。

    把茶泡好需要放松心情、去除杂念、专注精神,这跟修行的要旨是一样的。

    而完整地喝一杯茶需要至少四十分钟的闲暇,心无一念地完整喝完一杯茶,一看表,往往就过了两个小时。

    安于闲适也是修行的一个目标,因而每天泡茶便成了我内心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大冰哥,每次我们聊天时,你都讲得太多,语速太快,但我记住一个词,叫八地菩萨,我当时以为这菩萨叫巴蒂,还觉得哇塞,菩萨也喜欢踢球,好酷!

    另外我还记得你自己说你自己应该少动嘴皮子多摸索实修,怕自己落入虚无主义的桎梏中。

    我当时还想,哦,人生就是一场勤奋的修行哦,不仅要动脑,还要动腿,不能走歪,也不能停下脚步。

    但与此同时,你让我开始对一个问题感兴趣,就是什么是佛。

    后来认识了你的大和尚师父,就经常跟师父聊天,有时是在小屋,有时是在师父院子。

    我直接问师父什么是佛,师父先看着我说:我说你就是佛,你信吗?随后又说道:佛就是当下的一念清净心。

    我又问师父,佛法的要旨是哪几条?

    师父说了三句话:无常无我,万法因缘生因缘灭,真空生妙有。

    我便把这些话记住了——原来不是宗教。

    原来那些看似玄虚的理念不过是一种哲学,一条获得智慧的路,不能肤浅地从鬼神神通的角度去看待。

    我发现自己开始越来越认可一个理念:智慧多了,烦恼就会少。

    之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烦恼丛生,不过是因为我们缺乏智慧而已。

    要想获得智慧,先要静下来自己的一颗心,不是吗。

    这种状态下我做过一些尝试,比如把选择权交给别人的习惯,比如吃什么去哪儿玩什么怎么生活这样的问题我自己再不去试图挑选,而全交给甜菜拿主意。

    这样的做法使我俩的生活路途平坦了不少。

    这些尝试造就了一些结果,让我们的生活慢慢回归主流了,比如我对结婚不再抗拒,于是父母过来过春节,然后就把婚订下了,这些事情你都知道。

    ……有段时间甜菜的过敏犯得非常厉害,我们也不知道是怀孕的原因,我只得一遍遍清洁地毯、床品,晚上睡觉还得不时地醒过来给她抓痒,因为她全身都奇痒,自己根本抓不过来。

    甜菜经常觉得很心疼,跟我说感谢的话,还会埋怨自己,觉得自己是累赘。

    我也心疼她,就宽慰她说:我做这些一点都不觉得烦,你只管自在些,保持心情愉快。

    因为情绪对她皮肤状况也有影响。

    这期间我俩的感情开始发生变化。

    我对我俩感情的认知、我对甜菜的认知也开始发生变化。

    这段时期才是我领悟“智慧”二字含义的关键时期……

    其实我帮她抓痒的时候多少会起嗔恨心的,会埋怨命运,我知道不能埋怨她,但因为她的这个病我要跟着多干活,少睡觉,我不是圣人,我就是会不高兴。

    甜菜看出我不高兴,就很心疼我,就跟我说让我睡下,不用管她,但我也心疼她,不忍心她自己一直抓,我就一遍遍地告诉她我没事,我顶多只是少睡会儿。

    我说了一句话:照顾你就是我的修行。

    我在照顾她的这个过程中逐渐认识到——如果你为别人做的事情带一点私心,你就不会因为做这个事情而快乐。

    我发现我纯粹因为心疼她而去照顾她,完全站在她的角度上去想犯病的时候多痛苦,就不会觉得累。

    但我要是想着尽快把她哄睡着我自己好睡觉的话我就会很累,嗔恨心就起来了。

    我一再地跟甜菜说我乐意照顾她,但我是否真的乐意照顾她,她完全感受得到。

    有好几次她有点伤心,因为我给她抓痒时睡着了。

    然后我就觉得很委屈,我觉得我这大半夜给你抓你不领情还跟我发脾气,我太委屈了。

    她说好,那你就不要给我抓了,让我自己慢慢睡着就好,但你也别跟我说好听的让我相信你的话。

    我立马又心软了,不忍心看着她自己一直抓这儿抓那儿,就又过去帮她抓。

    人帮助别人的时候有没有带着私心,被帮助的对象是完全感受得到的。

    带着私心的行善不仅对帮助对象是没有效率的,对行善者自身来说也是有害的,这种行为会使行善者总觉得委屈。

    从我学会完全站在甜菜的角度去想问题开始,我才慢慢明白她有多爱我。

    我回忆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终于一点点明白,她跟我在一起之后的每个决定都是替我考虑的。

    她七年来一直在做一件事情:让我快乐。

    最早当我不想跟她父母见面时,她就死扛着不让我去她家;我不想结婚,她就死扛着家里的压力说不结;我不想要小孩时,她就说那咱们就说定一辈子不要孩子;当我想流浪四方时,她就拽着我说咱们走,去丽江;当我厌倦了丽江,想去大理,她立马就跟我去大理找院子。基本上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她都随我,她一直在做的事情是,试探出什么样的生活会让我快乐……

    因为我不会主动说,她通常得观察很久,试探很久,才知道我要什么,然后她就努力去实现它。

    为了疗养她的皮肤,我们去年10月时去了腾冲,在一处山谷里住了十多天。

    我们住在小木屋里,睁眼闭眼,只有树木鸟兽,只有她和我。

    她跟我在一起七年多……在那个山谷里,当一切都是安宁平静的时候,我才终于看懂她对我的爱。

    甜菜是个有智慧的女人,关于幸福二字,其实她领悟得比我早多了,很简单,就是全身心地希望我快乐。

    菩萨不也是如此吗,全身心地希望众生脱苦,全身心地布施而不住于心,便是菩萨道啊。

    甜菜是我的菩萨,接下来的半生,我希望自己能成为甜菜的菩萨,但甜菜说我早就是了。

    大冰哥,你每次让我们俩唱歌的时候,我们老是喜欢合唱《想把我唱给你听》这首歌,每次我们俩都是面对面唱给对方听。你老是说我们俩秀浪漫秀得过头了,可是你知道吗,那不是浪漫,而是一种无比幸福的享受。

    你信不信,当专心歌颂对方的时候,心里安安静静的,什么烦恼都仿佛不复存在了。

    (七)

    与王博和甜菜长谈后,我慢慢开始走出那片阴影,时至今日,终于可以化作往事去漫谈。

    谁不曾烦恼过,我们的一生好像总是被大大小小的烦恼圈套着。

    远离烦恼的方法有一千种一万种,貌似最直接的方法莫如“不执着”这三个字,实则最彻底的方式莫如“智慧”这个词。

    一生何求——唯智慧与幸福耳。

    这是王博和甜菜教会我的。

    王博和甜菜后来离开了丽江,在大理古城洱海门旁租了一个行将坍塌的老院子。

    他们自己动手,改成了一座客栈,起名“无音社”,推开窗就是宁静的田野。那是个很偏僻的去处,不知能维系多久,如果你去到大理,请住在他们的院子里吧,有机缘的话,听听他们俩合唱的《想把我唱给你听》。

    不凡始于平凡。

    我坚信不论你有怎样的成长经历,都不会失望去认识这样一对平凡而又不凡的年轻人……

    虽然他们的三观在不少人眼中是离经叛道的。

    话说,在他们的这种生长方式面前,何为经,何又为道呢?

    这本书面市的时候,王博和甜菜的孩子应该已经出世了吧。

    我尝试着想象着他们俩抱着孩子站在我面前要压岁钱的模样,忍不住微笑。

    滇西北是片海洋,暗潮汹涌鱼龙混杂,诗人都沉在水底。

    王博和甜菜是两尾偶尔游过我身畔的鱼,我和他们结伴同行过一小段水路,又各自融入了不同的洋流。

    他们经历的,我也曾经历过。他们即将经历的,也是我必将去经历的。

    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本我的出口、自我的力量、成长的勇气,以及一种触摸智慧的奇异触角。

    王博、甜菜,这是一方八风吹皱了的江湖,随波逐流的日子里能与二位结缘,是我的荣幸。

    我有种预感:

    未来未知的年月中,我们会各自画完一个曲线,再度并行在同一方真空妙有的水域。

    (后来)

    眨眼5年过去,写这篇文章时,王博和甜菜的小女儿尚未落草。

    如今,弯弯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5年的时光说长不长,却足以让一个人的心灵成长有质的飞跃,2018年春我再度和王博甜菜坐在一起时,震惊无比地重新发现了他们。

    我想我是一定会把王博甜菜后来的故事编纂成文的,就在下本书里好了。写写在家庭生活方面,他们抵达的那种圆融自洽的状态。

    写写在物质生活层面,他们无心插柳地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品牌,从两个穷光蛋晋身甜百万和王百万。

    写写在育儿方面,他俩摸索出的那套无比适用于当下的知行体系……我说不好,那不仅仅是关乎育儿,也并不仅仅局限于教育……

    反正王博已然是一个哲人了,让许多人望尘莫及的那种,我若大一,他已考上了研。

    王博这些年写了不少文章,我读完他所记录的那些和弯弯成长有关的文章后很激动,写得真好,高出同时代同类别的笔者们一大截,于是劝进,请他出书,希望他的宝贵思辨能利他,服务于许许多多的初为父母的人。

    嗯,他若出书,写的一定不仅仅是育儿经验,应该还可以利于许多初为人妻为人夫的年轻人之己身,善莫大焉。

    30岁时初相识,我一度荣幸于和他们的相识。

    眼下我近四十,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到老朋友们越来越好,我欣喜于他们的这种好,亦羡慕不已,心痒痒的忍不住想广而告之,于是索来王博的短文一篇,算是给他做个宣传吧。

    同时算是二度劝进,期待他的书能问世得早一点。

    能把有价值的东西拿来与人分享,是我的荣幸,希望也是能从中获取思辨的读者们的荣幸吧,此情拳拳,望笑纳,并扩散。

    附文一段,节选自王博文章,可以找个清静的所在,安下心,看一看。

    “婚姻”这个词,也跟所有描述人类根本存在状态的词一样,因为植根于人的本能需求,它既有其核心的坚固特质,也随着人的幻觉而在历史长河中外显、流变,变得离人性的需求越来越远,乃至面目全非,终至于到一个时候,人觉得不得不抛弃它。

    多少年来,谈婚姻谈的是传宗接代、资源配置、家族政治、社会角色,唯独不是爱情。

    到了现代,个人觉醒的特征之一是浪漫主义的爱情,再往后是身体解放、性别角色解放,以及各种纵情纵欲的解放。

    到了后现代的当下,种种假“婚姻”已然成为个人主义的绊脚石。所以有人喊出诸如“婚姻制度终会消亡”这样的口号。

    随着精神分析的进展,人们又在假婚姻的背后捉出假爱情:当年如胶似漆、海誓山盟,细水长流之后,觉得还是一别两宽的好。

    追究起来,当年结婚的,双双不是完全的人,各自心理固着在某时某处的幼态,因为那种固着的外显,双方相互吸引,各自的生命要借着这段姻缘完成生长,等到任务完成,各自都还要赶路。

    人们因为离婚而快活,便涌动起救世的热忱,心潮澎湃地要将更多的人从婚姻的幻觉中拯救出来。

    但这一波原子化的思潮过去之后,我们终将又要回到联结的问题上来。

    心理学知识告诉我们,寻求联结是人的本能。人的自觉意识赋予人选择自由的同时,也带给人孤独和荒谬的感受。这种局面迫使人去寻求与世界联结的各种方式,而且我们需要的,是笃定的、永恒的联结。

    最为成熟健康的联结方式,是爱一个人、与她在一起,俩人共同努力,建立一种既不破坏自身的独立和完整、不失去自由和个性,又和谐、笃定、牢不可摧的关系。

    我们在这种关系中体会相互的关心、责任、尊重与了解,这种种经验帮助我们完善自己,最终,凭借这种关系,我们在享受自由的同时,确认与世界的联结、与无限的契合,也享受对世界与他人自发的肯定、关怀和馈赠。

    正因为我们追求笃定和永恒,所以我们追求的爱,是与“这个人”的爱,经由这个人,我得到安放,经由这个人,我热爱生命,经由这个人,我从人性中跃起,又扎根进人性,经由这个人,我从蒙昧中获得自由,又不孤独惶惑。

    这,才是婚姻的本质。

    它是两个独立、自由、成熟的人,两个都具备爱的能力的人表达并实践一种契约,这契约直接回应人类的存在之惑。

    这是舒适而美满的婚姻,但大多数人因为不够成熟,尚不能进入。

    无论历经几次婚姻,如果最终能跟某个人安居于那种笃定的、永恒的承诺中,都是善终。

    而如果一个人在他当下的婚姻中就已然得益于种种亲密关系,尤其得益于他的伴侣,他从匮乏变得充盈,从依赖变得独立,从紧张变得平和,从躁动变得安适,从抑郁变得积极,从自恋变得爱人,总之,他从幼稚走向成熟,那他一定是极其幸运的。

    对,我就是幸运的。

    经历了五年的婚姻之后,我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一个现实、理性、达观的人,而我并没有失去她。

    我们的婚姻是从2012年开始的,我们离开北京的时候,双方父母刚见过面,按照生活的一般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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