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黑玫瑰加快了步伐。左亦婷有些诧异,一扬头,远远见一辆小汽车正在暮色中慢慢行驶。她明白了,有些马有傲性,容不得什么东西跑在它前面。黑玫瑰好胜心一起,就想跟车比试一番。
可是,黑玫瑰自从被左亦婷领进马场,任凭那些经验丰富的骑师们对它软硬兼施、鞭打食诱,它只是痛苦嘶鸣,从没全速奔跑过。难道是嫌马场太小,所以一直隐忍不发,而现在天地一阔,它心胸一开,才要大显身手了?
左亦婷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索性伏身松缰,两腿轻夹,任由黑玫瑰点着左蹄,向前冲去。
眼见黑玫瑰越跑越快,左亦婷惊诧之余,又起了疑惑:莫非真如骑师们所猜测的那样,黑玫瑰过去是一匹竞速马?竞速马就是通常所说用于正式比赛的赛马,是马匹中的精英。可是,它当初怎么会现身在屠宰场呢?左亦婷不由想起初见黑玫瑰时的情形。
一个多星期前,医院搞爱心下乡巡诊。路边歇脚时,左亦婷突然听到附近农家大院中传来阵阵高亢的马嘶,声音凄楚而悲苦,饱含着无尽的恐惧与遗憾。
左亦婷耐不住好奇,循声去看,原来是个屠宰场。场中空地上,一匹马已被屠夫放倒,另一匹黑马被拴在木桩上,吓得簌簌发抖,一群熊孩子正围着它戳戳打打。那马见左亦婷走近,鼻孔迎风吸张了几下,竟转过了头,一边叫唤着,一边上下晃动着脖子,似乎在向左亦婷哀求救命。
在马场耳闻目睹,左亦婷多少懂了些马经,看这黑马不像一般的肉马,就有了相惜之意。接着,她算了笔账:马场骑马花费大,骑一鞍时,也就是四十五分钟,要数百元。有时去迟了,好马被别人挑走,就只能骑劣马,不过瘾不说还担惊受怕。要是买匹自己的马,寄养在马场,想啥时骑就啥时骑,骑出去多久都没人管,那可就爽呆了。
左亦婷越想越高兴,就试着上前问价。不想屠夫是个爽快人,听说左亦婷是个爱马之人,一挥手,不仅把马以极其低廉的原价转给了她,还帮她叫了车送马上门。
马进了场,骑师、兽医、骑友们纷纷前来观看,看罢却个个摇头。骑师说:“这马身上有许多毛旋,毛病多。下腹有许多伤疤,这多半是训练跨栏时留下的,因为那些栏杆上都装了通电的尖刺,马的四肢抬得不够高,就会被划伤。这么看来,这马之前可能是赛马。可是,你过来看看它的眼睛。”
左亦婷凑上前,见马的眼中像蒙了层淡淡的雾气,显得落寞而忧郁。左亦婷说:“围观的人多,它不高兴?”骑师摇摇头,说:“什么呀,你看你的脸庞映入马眼,几乎占据了整个马眼,这说明它是匹老马。马眼如镜可以照人,映出人的全身,是青壮马;映出半身的,是中年马。俗话说狗眼看人低,马眼看人大。这跟人老眼花一个道理,是老了后眼睛晶体凹陷造成的。”
兽医开始给马查体:“看品种像弗里斯兰马,这你可拣了漏啦!不过,马颈处有个拳头大小的包,可能是囊肿,也可能是血管瘤。说不定啥时就能要了它的命。唉,总的来说,这马一文不值喽。”
等到上好鞍试着一骑,众人就一哄而散了:这马磨磨蹭蹭,左前腿似瘸非瘸,根本不能快跑。
不过,瘌痢头儿子是自己的好。左亦婷倒没太在意,毕竟这是她拥有的第一匹马。她甚至觉得跑不快也是它的优点,骑着稳当嘛!所以她每次给马梳洗喂遛时,仍乐在其中,并且根据它伤疤处的毛色花纹,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黑玫瑰。
可是,无论怎么照顾有加,黑玫瑰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神色,从不与主人亲昵。反倒是有次左亦婷洗刷时不小心碰到了它那个血管瘤,它竟毫不客气“啊呜”一口,幸亏左亦婷躲得快,才没被咬伤。
当然,左亦婷也骑过它几回,但它好像总是勉强应付差事,更别说与主人互动了,搞得左亦婷也挺没劲。骑马要是没了互动,还不如电动车舒坦呢。
可是今天,黑玫瑰竟想起了超车,难道良心发现,突然开窍了?
左亦婷正暗自惊奇,黑玫瑰已跑到车前,稳稳地占据在路中央,炫耀似的抢在车头前压住了道,让车只能跟在它尾巴后闻屁。这下小汽车可不干了,几次试图从旁边超车,都被黑玫瑰扭动着的大屁股挡住了去路,小汽车司机不由恼怒地按响了几声喇叭。
黑玫瑰也太损了吧,左亦婷好笑之余,也觉得它有些玩过头了,左亦婷一抖缰绳往旁边一带,正要强迫马让路,不想黑玫瑰却被身后的喇叭声激怒,尾鬃一扬,右后蹄猛地向后弹出,只听“哗啦”一声,车窗竟被踹出个碗口大的洞。
左亦婷赶紧下马,人还没在地上站直,车门就“哐”一声开了,从车里钻出个男人,指着她怒吼道:“你是想死怎么着!”
3.河滩闯祸
左亦婷一下子火也上来了:不就是一个车窗嘛,大不了赔你就是,什么死不死的,至于吗?但到底自己理亏,她只好强压怒火赔着笑,连说对不起:“伤着您没?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您放心,有什么损失我包赔。”
“赔?你赔得起么?”那人目光茫然,似乎有点魂不守舍,“我这大奔可是限量绝版,市面上根本找不到配件。”
左亦婷一瞟,哎哟,还真是辆奔驰,不过属于十年前就该报废的那种。保险杠已变形,车门虽经过钣金处理,但接缝处毛毛糙糙,像狗啃过似的。烤漆倒是新喷的,看来从废车场捞出来后也不知转了多少手,又被人收拾打扮了一番拿来上路了。
听对方口气,似乎不无打趣自嘲之意,左亦婷也就放了心:“甭管怎样,我保证帮您把车修好。要是怕走保险麻烦,私了赔钱也行,可我现在身上没带钱,要不,您现在跟我回马场去取钱?”
那人面色颓唐地手一挥,一叹:“算了!唉,这车跟我一样,都是破人破命。”说着,他眉头一皱抚了抚胸,从怀里摸出个小药瓶,倒出两片药就要往嘴里送。
左亦婷早闻到对方身上有股酒味,再一看药瓶,忙大声喝止:“这药您不能吃!”对方一愣,她抢上前去:“您喝过酒了吧?酒后人的血液循环加快,血管扩张。这药又是他汀类药物,可以溶解血栓。如果血栓脱落,酒劲过后血管收缩,脱落的血栓就可能堵住血管形成栓塞,那后果可就严重了,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要说近来,左亦婷对医生这职业已厌烦透顶,任何与之相关的事都不想沾惹,但现在觉得既然对方那么大度,自己也不宜太小家子气,所以才好言相劝。
没想到对方闻言,两眼一翻:“咦,你谁呀?”
左亦婷已递了辞呈,当然不好再说自己是医生,灵机一动,她掏出个以前医院发的劳保口罩,上面印有医院的名字和图标。她把口罩往脸上一捂,向对方示意:“我,我这个,你还信不过?”
对方眯眼瞧了会儿,突然眉头一锁,神色变得凝重:“你是医生?这个,这个,如果我没喝酒,这药可不可以吃?”
左亦婷摘下口罩,松了口气:“当然可以,但是吃这药后,最好不要开车。因为它有副作用,会引起急性障碍性失忆,比如你在路口等绿灯,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忘了这个茬儿,一轰油门又冲了出去,很危险的。”
对方“啊”了声,脸上露出一种既咬牙切齿又恍然大悟的奇怪表情。他把手中药片抛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好!我现在跟你去取钱,你不是说包赔么,那就赔个‘万紫千红’吧!”
“万紫千红”是本地结婚彩礼的一种说法,指一万张紫色的五元人民币和一千张红色的百元人民币,共十五万。
左亦婷没料到他突然翻脸,气得差点跳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出尔反尔的?”对方一笑:“我说了吗?我记不起来了,我急性障碍性失忆了!”
好,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左亦婷最近憋了一肚子的火也爆发了:“那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你酒驾的事先不提,刚才超车没打方向灯吧?还有,你的车牌呢,看样子保险也没有吧?你的车受损了,我的马还受了伤呢!我这可是国外进口的纯血马,大名鼎鼎的弗里斯兰品系,好的要上千万美元一匹呢,一个马蹄子就比你的车值钱。”
左亦婷伶牙俐齿地说着,猛然住了口,直骂自己不明智,简直蠢到了家: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这黑灯瞎火的荒滩上,跟一个陌生的男人逞口舌之快,斗嘴炫富,这是脑门子被马踢了,没事找事的架式。万一对方一怒之下失去理智,做出了什么过头举动,自己是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天色渐暗,左亦婷瞅瞅四周,有些怕了,但又不想让对方看出来,所以嘴上仍不示弱,小声嘟囔着:“要不,咱们找个……找个人来评评理吧。”她本来想说找交警,又怕刺激了对方对己不利,所以才含糊其辞地说“找人”。说着,她侧过身掏出手机:这种境地中,自己孤立无援,还是尽快同外界取得联系为好。
谁知对方见状,脸色立变,二话不说逼了上来。
难道他要铤而走险?左亦婷慌了,一面后退,一面飞快地用手指打开手机屏保,来不及翻拣联系人,随手刚拨了个号码,就听“啪”的一声,手机已被那人一把夺过,丢进了旁边的小水洼。
见左亦婷被吓得浑身颤抖,花容失色,那人哈哈大笑:“大医生,你看看我是谁?奥巴马,马八奥,还记得吗?本来你不记得我,我也不记得你,可刚才你把口罩往脸上一捂,我就觉得眼熟,再细瞧你左眉梢上的那颗痣,我就认出来了。大医生,我走投无路,落到今天这田地,全是拜你所赐!”
左亦婷听罢,脑袋“嗡”的一声,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在这碰上熟人了。眼见对方凶神恶煞的样子,跑吧,脚上是厚重的马靴,沙地上根本迈不开步。一转眼,见黑玫瑰正在几米外低头啃着枯草,她见了救星似的,几步蹦过去,一拽马缰,躲在了马的另一面。
有了黑玫瑰这个大活物护着自己,左亦婷一时又有了些胆气,她隔着马背向对方高喊:“奥巴马,你冷静点,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人酒劲发作,眼泛红丝:“什么事?你害得我好惨啊!”
4.障碍失忆
这马八奥啊,真名叫杨成贵,干的是民间主持人这一行,也就是在老百姓的婚丧嫁娶等红白喜事上主持仪式。主持后少不得坐席吃宴,要是酒肉不沾,宴会一冷清,主人就会认为是这个主持人不得劲,下回有事就不来请了。所以杨成贵也不敢禁酒忌肉,这时间一长,心血管方面就出了问题,得了冠心病。
前一阵子,杨成贵又觉得心口不舒服,实在撑不下去,就偷偷来到医院。因为职业行当上的讲究,主持人要是个病秧子,会给喜宴带来晦气。因为这个忌讳,所以他顺口胡诌了个假名。
可巧那天他刚主持完一单婚礼,脸上带着淡妆,红红白白的,左亦婷一时没留神,误以为他气色不错,就匆匆开了方。杨成贵见大夫轻描淡写,也觉得自己可能事儿不大,就把她两天后复查的医嘱当了耳旁风,拿了药就回了家。
可是药没吃完,就出了事。
昨天,杨成贵又给人主持婚礼,上台前他就觉得胸口难受,怕误事就预先服了药。上台后,他插科打诨,妙语连珠,将活动推向一个又一个的高潮,赢得了阵阵掌声。
到了尾声,有一项是新郎父母坐在台上,由新郎新娘行躬身之礼,以谢父母恩德。按套路,老人坐好后,新人站在一旁,由主持人指引提示:“新郎新娘请到台前就位!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成!”这事对杨成贵来说,驾轻就熟,闭着眼都能办得滴水不漏。可是,安排新郎父母坐好后,他突然胸口一痛,脑中似有一道白光闪过,人立时变得混混沌沌,似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望着旁边等他指引的一对新人,他张口结舌了半天,以往的熟词竟忘了个干干净净,想不起该说什么了。
眼见新郎父亲不耐烦了,对他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没办法,杨成贵只好硬着头皮一喊,鬼使神差竟是:“新郎新娘请到灵前就位!”
“灵前就位”可是葬礼上的用词,竟被他脱口说了出来。虽然喜宴大厅闹哄哄的,也没人认真听,可新郎父亲全神贯注,在一旁听了个真切。老人立时怒不可遏,顺手摸起个茶杯就摔了过来。大厅一静,众人才回过神,加上有婚礼录像师手中的录像为证,铁证如山,他想赖也赖不掉了。
这下杨成贵可倒了大霉。按行规,得给人赔礼道歉包赔损失。杂七杂八一算,主家开出了个“万紫千红”,十五万。杨成贵知道对方没讹他,自己把人家好端端一场喜事给搞砸了,这可是人家一辈子的大事,根本不能拿钱算。
可是他这司仪看着风光,平时一身绸、一肚油的,收入却微薄,这十五万就把这多年攒下的家底赔了个底朝天。而且这事传出去,他在行里的名声就算臭了,谁还敢请他?
沮丧之余,杨成贵以酒浇愁,酒入愁肠愁更愁,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就开了他那辆也不知倒了几手、平时用来充门面的无牌大奔驰到了河滩,想找个水深的地方,人、车往里一冲,来个一了百了。
“好哇,我一直觉得奇怪,平时张口就来的词儿怎么会记不起来呢,原来是你下的药!”杨成贵指着左亦婷大骂,“真要是对症也就罢了,可我吃了药后,怎么感觉病是越来越重了?说,你是不是乱开药好吃回扣,挣了昧心钱?”
哎呀,我的妈呀,看来医患矛盾真是无处不在,在这渺无人烟的荒滩野地里都能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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