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列车“哐当、哐当……”地猛烈抽搐了一阵,忽然就停下来了。在黑洞洞的软卧包厢里,在堆积如山的毯子下面,痕醒了过来。他将头伸出毯子外面,想看看手上的表,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一直就醒着,却又隐约记得入睡前矮小的列车长来了一下,告诉他列车已到了湿罗湾。列车长离开之前像有什么话要说,犹豫了半天才提醒他夜里会很冷。因为对面的铺位上没有人,痕就把所有的毯子都拿过来堆在自己铺位上。当时他还觉得很纳闷: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为什么列车长要说夜里会很冷呢?列车长是不是有骗人的怪癖呢?还是他另有所指?
列车长是一个红脸膛的汉子,脸上疙疙瘩瘩的很粗糙,毛发又特别茂盛,长得满脸都是。他喜欢聊天,有点啰里啰唆。因为痕的包厢里只住两个人,他上面那一位又整天蒙头大睡,列车长就常坐到对面铺上来同他聊天了。痕从聊天中得知,列车长的老婆孩子都住在北方的一个中等城市里,近年来他很想家,尤其是夜里,想得要从车上跳下去。他多次打报告给上级要求调回老家去,总是没有获得批准。列车长说起这些事来表情木木的,两只骨骼粗大的手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短腿。痕虽心里很同情他,却得出这样一个印象:北方那座城市里的老婆孩子只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回忆,是列车长谈话的借口,而在他心里,存着一件另外的事,这件事才是眼前马上要发生的,有点令他期待又有点令他紧张的。因为拿不准这件事,列车长心里感到烦恼,才到包厢里来与他聊天,想散散心。旅途很长,时间难以打发,所以痕倒是很欢迎列车长来找他说话,尽管这位汉子是个很呆板、很枯燥的人。痕从未见过像列车长那样词不达意的人,或者说列车长要表达的意思与他讲出来的故事完全是两码事。那么痕又是怎么知道列车长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的呢?他是从列车长那迟疑不决的行为上分析出来的,那虽然只是种猜测,但痕坚信列车长只是在说废话。总的来说,列车长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给人的印象只是一个迟钝的乡下汉子。列车长的矛盾行为表现在他总是话说到一半,就站起来告辞,说自己有急事要去处理,而待痕关上包厢的门打算躺下,他却又回来了。就这样,一个故事当中他总要出去两三次,回来就若无其事地讲下去。至于他的故事的内容,全都是那些多年前流传过的、老掉牙的道听途说。痕感兴趣的当然不是他的故事,而是他说故事的态度,他从未见过另一个人如此重视这类闲聊,而且思维如此的连贯、执着,那动机又是如此暧昧。于是痕脑子里一次又一次赫然出现那个老问题:列车长究竟要向自己表达什么?比如他有一回说起自己原先的职业,似乎是一名菜农,在南边种海椒。他说回想起来那种工作实在没意思,累人不说,市场也成问题。连续好几年,他的产品烂在地里,卖出去的还不到一半。他的亲戚朋友都劝他改行算了,他也知道他们是好意,可就是听不入耳。别人再说,他就和别人吵起来,到后来竟发展为用石块撵走讲风凉话的那些人。结果当然是海椒越来越卖不出去了,饭也吃不上了,只好全家移居到北方。列车长不时用手势比画他种出的海椒长得有多么大,痕觉得他的样子怪怪的,而且他又总是沉着脸不看痕,他们的视线只是偶尔才交叉一下,交叉时痕觉得那目光冷冰冰的。痕有时走神了,会忽然听见列车长提高了嗓门说:“那种地方,土地肥得流油!”于是他猛地一怔,连忙毕恭毕敬听他说。
寒冷是半夜袭来的,暖气突然关掉了。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感到很愤怒,就想去找列车长提抗议。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铺,想去开灯,摸了半天找不到开关,后来才记起开关原来在包厢外面。他去开门,推了几下推不开,这才发现包厢的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了。痕捂着乱跳的心口,坐在铺位上,想要搞清眼前所发生的事。第一步,他想把上铺的那个人推醒,那人正在打呼噜。他想,即使真的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两个人来共同对付力量总比一个人要大。当然更可能是并没有出什么事,只不过是某个服务员闲得无聊,来对他们搞一个恶作剧罢了,不过这也太过火了一点。他推了好几下,那个人的呼噜才停下来,很生气的样子,侧转身又睡,痕只好又推他,口里说着:“醒来,出事了!”那人突然愤怒地用脚一踢,踢中了痕,痕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听见他在上面嘀咕了一句:“蠢货!”就又打起了呼噜。痕不死心,又去推包厢的门,用力撞,拿脚踢,踢得山响,踢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上。“你找死啊?!”上铺那一位吼起来了。痕觉得他的口气不对,莫非这个人他自己并不是受害者,莫非他与那搞恶作剧的家伙是串通一气的?痕想找他问个究竟,可是他又睡着了。列车静静地行进着,痕后悔没带手电筒,要带了的话至少可以弄清时间。他在铺上坐得越久,脑子就越糊涂,最后自己也觉得没必要让一切都水落石出。反正天要亮的,天一亮还不一切都好了么?这样一想甚至有点轻松起来,就摸索着将那些毯子都铺开,自己钻了进去。他总是睡不死,一阵阵地惊醒,闹不清到底睡着没有。有一瞬间似乎听见有人在用力打门,待完全清醒又发觉那只不过是自己在做梦。
当列车抽风似的发作一通后停下不动了时,痕是再也睡不着了。外面刮着很大的风,不能开窗。他穿好拖鞋,走到窗口,将耳朵紧贴在玻璃上听,在黑暗中仔细辨认。这时他确定了,这列火车是停在一座桥上面,因为他听见下面有木船划过掀起的水响。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冷得不行,只好又钻进毯子堆里去缩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人突然坐在他的腿上了,痕根本没听到他是如何进来的。这人块头不小,垂着头好像在想心事。痕用力将被他压住的腿抽出来,看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他是谁?他怎么能够不发出一点响声就钻进来了呢?明明对面有空铺,他为什么非要坐在他腿上呢?痕心里生起这一连串的疑问。这天夜里的事使他很害怕,他不想冒里冒失地行动了。他仍旧躺着,稍稍将头抬起一点问道:
“您是谁?”
“车上的乘警。”那人回答了之后还是坐着不动。
“是紧急停车?”
“不太清楚。”
痕不敢起来,也不敢问这个人关于包厢被闩门的事,现在他是决心要冷静处事了。夜里发生的那些事已将他的锐气全部打消,他觉得也许只要从现在起谨小慎微,到头来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吧。他听见乘警从衣袋里拿出一大包东西来吃,嚼得很响,可能是在嚼骨头。他吃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他吐骨头。痕暗想这个人的牙床一定很有力,同狗的牙床一样,要是自己落在这种人手里可不是一件好事。他这一生见过很多警察,他们的牙床都是很有力的,他们到他所工作的鸡场来吃鸡时一般不吐骨头,就翻着眼使劲地嚼,嚼碎吞下肚里去。从前痕看见他们这样做时很佩服他们的这种本领,那是因为自己同他们关系不大,现在听见这个人的嘴里发出那种响声,痕的全身都发起抖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发抖,一凝神,听见上铺的那个人还在打呼噜,分明对周围情况的变化一点感觉都没有。痕又有点放心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狂想冲昏了头脑。乘警似乎终于疲倦了,吃完东西也不擦手和嘴巴,就往铺位里侧的板壁上靠去,这一靠,又压住了痕的腿,痕只好蜷缩成一团给他让出位置。痕的这种姿势令他十分痛苦,因为那人块头大,即使是靠着也占去了铺位的三分之一还不止。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情况没有任何改观,痕觉得自己紧缩在一起的两腿完全麻木了,忍无可忍了,就掀开毯子下了铺。他活动活动两腿,又做了几下举臂的动作,却不敢去推包厢的门。他将自己的胆怯归结为这里的黑暗所引起的,在心里期盼着天快亮。痕也搞不清乘警是在打瞌睡还是在监视自己,要是属后者,他是不是回到铺上去为好呢,反正天也快亮了。他试着在很窄的空地上来回走了几轮,心里面又生出对自己的不满来了。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待在这冰窖似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勇气出去?要知道在外面,只要穿过烹调房旁边那狭窄的走廊,就可以到达餐厅,而餐厅里,是明亮而又温暖的。想到餐厅,痕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昨天中午他在餐厅里吃了一条鱼和一碗肉丸,那肉丸的肉有点变味了。当他埋头吃饭时,一个熟人的声音在上面响了起来,他一抬头看见一张胖脸,油光满面的,还戴着一副小得不相称的眼镜。因为一时想不起他是谁,痕就尴尬地笑着。那人见他想不起,也不自我介绍,只是说:“多吃点,保存体力是第一要紧的。”然后就拍拍他的肩膀走开去了。现在回忆起餐厅里那热腾腾的香味,餐厅越发显得对他充满了魅力,就连昨天那碗没吃完的变了味的肉丸,此刻也令他向往不已了。痕就这样站在包厢中间狭小的空地上,体会到“寸步难行”这个成语的含义。多么冷啊!无论如何,他得与乘警交谈,这样也许会改变包厢里的氛围。从前有很多次,问题都是在谈话中解决的,谈着谈着就越过了困难。乘警也许正在睡觉,也许睁着眼,不管他吧,反正他要和他谈话。痕抱定了这样的宗旨走到铺位的那头,开口说:“喂——”
“您最好躺到铺上来。”乘警冷冷地说,显然他根本没睡。
“当然。可是,您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
由于乘警这种干脆的态度,痕觉得他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事情总会发生的,躺在床上就会好过一些。像您上面这一位,不是很好吗?”
“确实如此。您能告诉我,您昨天夜里是如何进来的吗?这很重要。半夜里我起来一次,我去推门,竟然从外面闩上了!”痕说出口这件事,隐隐地觉得有了希望,原来一切都很简单,自己紧张些什么呢?
“当时我进来了,列车长他们就把门闩上了。您对面这个上铺是我的固定铺位,您把毯子拿过来了,我只好坐到您铺上来。您的话真多,还不如闭目养神,时间也过得快些。”
痕不敢再问下去了。果然有一个阴谋,也许还是用来对付他的,为了什么呢?莫非在昨天的言谈中自己得罪了列车长,以至于他要这样残酷地来报复自己?痕一点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那位乡下汉,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只是他讲故事,痕听着,偶尔附和几句。痕又使劲地回忆列车长讲的那些故事,担心那里头有他所没注意到的暗示。想来想去只有他说的一件事痕不太理解,但也和今天夜里的事完全挂不上钩。那一回列车长对痕谈起他养了十几年的一条老狗,那条狗与他同吃同住,感情很深。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将老狗带到悬崖上头去,他在那上头让老狗吃了一顿它爱吃的骨头,就同它一道走到悬崖边缘,狗很信赖他,一点都不害怕,后来他就把它推下去了。那真是很高的悬崖,据他说从那上面落到峡谷里至少得两分钟。痕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就说是为了甩开一些牵挂。其他那些故事就更没意思了,有的是听腻了的关于某位政府要员的传说,有的是关于铁路上常见的抢劫案,还有些是很久以前流传的下流笑话。总之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暗示。
也有可能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列车长他们只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安全考虑才夜间闩门的,还说不定是关心他呢。现在包厢里面不是有三个人吗?天一亮,他们总要去上厕所、洗脸的吧。他实在用不着如此害怕,不就是暖气坏了吗?列车长已通知过自己,要自己多盖被子了。不管情况怎么样,天一亮总会见分晓的。想到这里,痕将快冻僵的身体紧缩在毛毯里,熬着时间。
痕这趟出门有些蹊跷。他是一家大型养鸡场的保管员,工作上懒懒散散的,不怎么负责任。场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转业军人,早就对他的工作态度看不惯,甚至有想要解雇他的念头,鉴于他是老雇员,又没犯什么大错,只好容忍下来。这一点痕早就看出来了,他也无意改变自己,仍然过一天算一天。前天早上,痕分发完饲料——他又睡过了头,害那些工人等了20分钟——正在保管室清理,场长来找他了。场长告诉他,要让他出一趟差,到北方去购买饲料,火车票、合同书,还有钱都为他准备好了,现在就上路,因为火车马上要开了。痕在场长的催促下赶紧把旅行包准备好,接过场长交给他的大信封就要上路。没想到场长突然提出要送他到汽车站,那里有车开往火车站。汽车站离鸡场不远,只有10分钟路程,不过场长怎么一下子这么客气了呢?痕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场长。场长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细小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显得有点昏暗,坚硬的头发因为缺乏梳理而乱七八糟地向四面张开,巨大的脚上穿一双破胶鞋。痕心里涌起了对场长的同情。多年来,是他一个人在支撑这个养鸡场,大小事务都是他一手处理,成天忙来忙去,得不到休息。而他,作为重要的雇员,却一直在偷闲,不把工作当回事。平时自己还满腹牢骚,对场长不满,认为他狭隘,不能容人,完全辜负了场长的一片好心。今天自己只不过是出趟差,场长却非要从百忙中抽出身来送他。在10分钟的路程中,痕一直在责备自己,认为自己对不起场长,暗暗下决心待出差回来之后一定改变对场长的态度,多多体谅他。
汽车站到了,场长伸出满是老茧的手用力握了握痕的手,口里说出一句奇怪的客气话:“对不起啊,平时对你照顾不周,多多原谅吧。”
痕当时心里想,场长还不到60岁,就已经老糊涂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他又不是去送死,干吗这么伤感?早知要伤感,平日里那些个尖酸,那些个疙疙瘩瘩的阴暗情绪为什么不收敛一下,这样痕对他的怨恨也小些。现在痕不过出一下门,他就小题大做起来,完全是做人前后不一致,莫名其妙。这样一想,刚才对场长的同情又消失了,只觉得像他这样素质低、没头没脑的人实在讨厌。痕冷淡地干笑了两声,场长就转身往回走了。痕打量着他的背影,感到这人从头到脚都是一副蠢相。
痕万万没想到场长会帮他买软卧车厢的车票。当他在验票处从大信封里拿出车票时,连手都在微微发抖。以前他也出差,场里总是只给买硬座,对他来说坐车是件苦差,可是习惯了也就好了。痕甚至有点喜欢出差,因为场长总是慷慨地补给他津贴。按场长的逻辑,车的等次差点,辛苦一点没关系,只要经济上加以补偿,工作起来就会更有劲头。一直到了软卧车厢,在自己的包厢里做梦似的放好了行李,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痕还想不通场长的这种安排。他将信封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发现都是钱,有一千多块,远远超出了他这趟出差的费用。可是里面没有购买饲料的合同!场长一定是忘记了。车已经徐徐启动了,怎么办?痕急傻了,在包厢里踱来踱去。他无意中瞥了一眼手中的火车票,发现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地名,根本不是场长告诉他的“鱼县”。鱼县是痕过去常去买饲料的地方。他连忙从旅行包里找出地图,寻找这个名叫“坤市”的地方,一边找一边冷汗就从额头上冒出来了。他用力瞪着那些蚂蚁般大小的地名,眼珠都鼓痛了,还是没找到坤市。他只好拿了车票去问列车员,那列车员告诉他坤市在黑龙江省,是个很小的新镇,地图上一般没有标示,位置在边境上。痕失魂落魄地回到包厢里,暖气的热浪袭击着他,只觉得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总不会是场长用这种方法来解雇他吧?如果他要解雇他,完全可以直说,何必用这种奇怪的手段。场长知道他的性情,也知道他对旅游毫无兴致,所以要是场长解雇他的话,他绝不会因为场长让他旅游、坐软卧而减轻对他的憎恨,这一点他必定也考虑到了的。冷静地看,那种可能性还是极小的。还是回到第一个猜想吧,场长忘了给他合同了。他都联系好了,这回是去一个新地方购买饲料,场长担心他完成不好任务,一直忧虑在心,就把合同的事给忘了。痕回忆起在去汽车站的那10分钟路程里,场长一言不发,恐怕就是在担心他买不到好饲料。如今做买卖到处诈骗成风,十次里头有六次不上当就算是非常老练精明的人了,痕过去也常上当,奸商的手法防不胜防。再说场长本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从不与自己的下属讨论工作上的事,当时痕就是冲他这一点才留在鸡场里的,痕最讨厌与人讨论。这样一想,痕又稍稍放下心来,决定把这趟车坐到目的地,一到坤市就给场长打电话,问清购饲料的具体地点,让场长把合同寄来,合同未到之前自己先到饲料厂去调查一下商品的质量。这一惊一乍的,把痕的情绪搞得很消沉,又像从前一样在心里骂起场长来。痕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比场长更为独断专行的人,他同场里的任何一名雇员都不接近,如果雇员做错了事,他总是毫无例外地破口大骂,什么让人脸红的话都骂得出来,甚至叫人“滚蛋”。痕已经看见他赶跑了好几个人,有一回竟然是用竹扫帚将一名雇员打出去的。那人吓得不敢回来取自己的衣物,可又不甘心,只好藏在离鸡场一里外的灌木丛里等。后来痕从那里经过,他就一把拖住他苦苦哀求,痕只好夜里乘人不注意将他的东西收拾好,挑了一担奔往他躲藏的处所。后来回想这事痕总觉得有点窝心。平时场长骂他时,他心里从来是不服的,等场长走了,他就用最毒的字眼诅咒他。他知道场长不会把他怎么样,当然他也留心着自己的行为不要过分。那么场长刚才为什么向自己道歉呢?痕心里的怀疑又像虫子一样蠕动起来。
后来列车长就来了。列车长进来后就坐在对面的铺位上,开始只是闷头抽烟,时不时地看表。痕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心里感到纳闷,这位列车长,现在正是他当班的时候,他怎么会这么悠闲呢?在痕的印象里,列车长们总是有很多大小事务要处理,忙得不得了。
“有点寂寞吧?”他忽然开口了。
痕看清了一张乡下人的脸,很健康,但似乎常年被日晒雨淋,这与他的列车长的身份是很不相称的,他看上去更像刚刚下地回来的农民,他身上有菜土的气息。
“我也是很寂寞啊。这几天我老想,我为什么还要出车呢?莫非还有什么好奇心?车上每天都有生命危险,这些旅客全是些流氓恶棍,有的还是杀人犯,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您知道他们为什么出来旅行吗?就因为怕被别人所杀!所以实话告诉您吧,铁路这一行我早干腻了,这算什么工作呢?夜里提心吊胆,无法入睡,总在策划对付这些恶棍的方案!您一定以为我有五十多岁了吧,其实我才三十八!我只要一上车就把地上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成天像气球一样飘来飘去,难受得要死!”
他莫名其妙地发作了这一通之后,就指着窗外远方的一栋建筑,告诉痕说,那是一家县银行,前不久蒙受了重大的损失,作案的手法再简单不过了。痕一开始并没有心思听这种闲谈,他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惊吓的余波里。可是列车长只顾说下去,似乎对那个身为银行业务员的盗窃者十分佩服、欣赏,又似乎还有更深刻的看法,因而毫不在意自己所说的具体情节似的。因为痕注意到有好几次,列车长将银行说成了邮局。痕一下子对这个人说话的方式产生了兴趣,不由自主地加入了谈话。一会儿过去,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很快忘了刚才那场惊吓。再过了一会儿,痕又感到了厌倦,列车长根本不像个见多识广的人,除了口音掺杂之外,一点都看不出他到过很多地方。他所谈的事都是些老套,大同小异,听多了令人反胃。现在他给痕的印象是一个头脑狭隘的人,周围的事物变化对他毫无影响,他的职业也改变不了他,他的职业只是更加深了他的偏执。然而谈话持续到夜里,当痕面对列车长时,一种幻觉产生了:似乎这位列车长并不是个简单的乡下汉子,他的外表有种蒙蔽作用,正如他说的话有种欺骗性一样。他之所以反复地说这些乏味的故事,是因为他自己也认为这些故事本身毫无意义,而他要表达的意思深埋在这些乏味的故事底下,因为藏得太深,他要挖出来也不可能了。可是除了这些故事,他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表达,他就只好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操练了。痕注意到,列车长说话南腔北调的,从他的语音里,还不时透出痕自己家乡的尾音来,给了痕很熟悉的印象。莫非这汉子从前是痕的家乡人,后来走南闯北才将语音弄得复杂起来了?痕还有一件想不通的事:这么一车人,列车长为什么独独选中了自己来聊天呢?
缩在毛毯里,痕将发生过的事的细节想了又想,那些零碎的片断就慢慢地被他连了起来,逐渐形成了一张网,他无法不相信,但又不得不猜疑。痕再次用包厢里反正有三个人这个事实来安慰自己,他不能相信场长会陷害他,他多年的经验一再告诉他:场长是个十分孤独的人,与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系,成天只知道埋在养鸡场的事务里,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认识这列火车上的列车长,从而联合起来整治他呢?这种想法太荒唐了,太神经质了。天怎么还不亮呢?痕又一次想看表。
“喂,您有火吗?”他用脚推了推乘警。
“有火有什么用?真是莫名其妙!”乘警不高兴地说。
“我想看看表,几点钟了啊?”
“您就待着吧,知道了几点钟又有什么用!反正这车一时半时不会开了。”
“我们是停在河上吧?”
“屁!这里是隧道,要不哪能这么静!”
“隧道里怎么连盏灯也没有?”
“这个隧道里从来没有灯。喂,您到底要啰唆到什么时候去?要不您把毯子还给我,我躺到我铺上去。真不知好歹!”他气呼呼地闭了嘴。
痕藏在心里头的那一点希望一下子破灭了。原来这里是隧道,这就是说,只要车不开,天就亮不了。还是冷静点吧,他何必急着要天亮呢?他虽然肚子有点饿,总饿不死的,这两个人的肚子也总会饿的,他们总不会一直睡下去的。只是把暖气关掉这一招实在是太恶毒了,他已经付了钱,买了这么贵的票来坐车,列车长他们这样做是犯法的,他等这两个人起来后一定要去提抗议。他要向那些人说,这样对待一个旅客简直是欺诈行为,而且还把包厢的门闩上,又不让开灯,如果躺在里面的不是他,而是一个,比如说,一个年老体弱者,这种行为不就类似于谋害吗?痕心里的愤怒越来越厉害,也不知道害怕了,一冲动就跳下铺,鞋也不穿,用两只拳头去用力打门,口里还乱七八糟地发出些吼声。他要发疯了。
在他吼叫的一个间隙里,他突然听见乘警的声音:
“门根本就没关,把插销拿开就是。”
他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到了插销,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在门外摸到电灯的开关,发现那开关本来就开着的。再看车厢两头,到处都是黑洞洞的,连一盏小灯都没有。他转回来问乘警到底出了什么事,乘警说是为了节约能源,又说他如果不想再躺在铺上,他可要占掉他的位置了,不过他还是劝他回铺上来,等会儿会冷得受不了的。站了一会儿,痕真的冷得受不了了。他趿着鞋摸黑走到那头的餐车里,餐车也是冷冰冰的,异样的寂静令人胆寒。他连忙退了出来,沿狭窄的小道回包厢去。他刚走到半路,一个胖大的女人将他吓了一跳,腿一软差点摔倒。那女人堵住了过道,痕过不去,他只好愣在原地,闻着女人身上的鱼腥味(他猜她是厨房里的勤杂工)。
“多么冷啊。”女人说,她的声音很好听。“我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可惜您现在看不见我。我有点难受,夜里出来走一走,要不是车上关了暖气,您就碰不到我了,白天我是不走出厨房的。您喜欢漂亮的姑娘吗?我看您一定是个单身汉,您走来走去的,一定是想打猎吧?像我这样的好货色可不是随便碰得到的。啊,要是现在有灯光的话您就可以看见我了,只是我本人倒不怎么喜欢灯光,我喜欢躲在黑暗的地方,我太漂亮了,我怕车上的男人纠缠我。怎么,您受到我的诱惑了吧?这种地方最容易产生冲动,尤其像您这样的单身汉,是绝对抗拒不了自己的欲望的。”她似乎在那里笑。
痕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那女人立刻捉住他的手捂在怀里。女人的手掌很粗糙,很热和,她的怀里也是热气腾腾的,痕将冻僵了的身体朝她凑过去。女人很高,痕的头只齐到她的胸口,他将脸贴着她的乳房,立刻就不再发抖了。女人的手来回抚摩着他的头,很温柔地轻笑着。
“您真是一座火山。”痕喃喃地说,似乎自己心里所有的重压都在这一刻化解了似的。
“来吧,来吧……”女人一边轻轻地念叨一边将痕干瘦的身子抱了起来,用力从过道挤过去,挤得铁皮墙都嘎嘎作响——她实在太胖了。
他们似乎穿过了厨房,因为痕闻到了油烟味、食品的各种香味等,最后痕被放在她的一张椅子上了。女人说这是她的工作间兼储藏室。她在他面前窸窸窣窣地脱衣服。一离开女人,痕又冷得发抖,房间里腐烂的白菜味儿熏得他脑袋发晕,只想呕吐。可是女人已经脱完衣服了,一把将痕抱过去,又帮他脱起来。痕心里想自己一定是冻得嘴唇发青了,他倒希望快点脱完,与这个火炉似的胖女人缠在一起,说不定自己也会暖和起来。现在他已经脱光了,进入了女人的身体。他立刻发热了。他仿佛睡在一只又大又暖和的船里面,舒服得要进入梦乡了。女人轻轻地摇晃着他,两只粗糙的大手令他很舒服地抚弄着他的腰和屁股,使痕产生一种在黑洞洞的深海里游泳的感觉。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了。这意外的艳遇似乎将他心里的那些焦虑全都融化了,此刻他甚至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愿搞清楚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忽然在他的瘦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大声号哭起来:
“哎呀!空虚呀!真是难受呀!我一直在这里等,等一个人来把我塞得满满的,我等了又等,以为等到了,没想到还是空空落落。我到底是怎么啦?啊呀,我要死了!”
她满脸的眼泪鼻涕,擦在痕的脖子上溜溜滑滑的,很不好受。痕像一只瘦螃蟹一样缓缓地从女人身上移开,到地板上去找自己的衣服。他找了好久才找到,冷得不停地打喷嚏。女人一直躺在地板上不起来,一阵一阵地猛烈啜泣。痕想,自己反正没有办法安慰她了,只有赶快穿好衣服逃跑。他把衣服往身上一套,提起裤子就准备走。地板上的女人一把扯住他的腿不放。
“哪里去?”她止住啜泣,声音变得阴险起来,“占了便宜就走吗?”
痕站住不动了,一边系着裤子的皮带。
“坐下!”女人吼道。
他蹲了下来,被女人一把搂过去,坐在了她的大腿上。那地方倒也不错,很软和。女人背靠着墙,用一只手掌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脊,就好像他是一个婴儿。
“白天里您没有在车上看见过我吧?”她说,“这是因为我白天是不能出来的。不,并没有人阻止我,是我自己的原因。我现在要对您讲实话了,我只有半边脸,要是别人猛然看见我,一定会吓坏的。所以,我一年到头都躲在这间房子里,夜里就睡在地板上。我是不能见人的——除了在厨房工作的人,他们已经对我习惯了。昨天我就注意到您了,当时我站在烹调房,从那扇小窗对直望到餐厅,我看见您摇摇晃晃地到餐厅里来了,您的模样特别可笑,当时我都看呆了。不过我知道我是没有机会的,为此我还伤心了好久。我那时没料到会停电,电一停,我的机会就来了。我不是说您可以满足我,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要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女人来说,机会是非常稀有的。您为什么总不说话?我想知道您的想法。像这样墨墨黑黑的,您完全可以在心里把我设想成一个美女,真的,为什么您不能把我设想成一个美女呢?”
她的话就好像催眠曲,她一边唱一边轻轻地在痕背上打着拍子,她那赤裸裸的、温暖的肉体散发出米饭的香味。这个女人也同列车长一样,身上有野地里的气息。痕的脑子里浮现出很久以前就忘掉了的一个梦,那里面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栋青砖瓦屋,房子很旧,很周正,安着纱门纱窗,隐约可以看见屋内有人走动。屋前的那块空坪里长着很多野菜,痕在梦里采了又采,篮子里装得满满的了,却又意外地在一株小树上发现一窝鸟蛋,他正要去拿那鸟蛋时,有个人从瓦屋后面冲了出来,手里拿着棍子来追他。眼看要追上了,痕将手里的篮子朝那人扔去,那人“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大约是那些野菜根上的泥沙迷了他的眼,这时梦就醒了。痕想着这些好事,一边打瞌睡一边用一只手捏弄着女人那巨大的乳房,靠在她身上真是太舒服了,痕根本没有去设想她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在他只想睡,经历了这样一个又累又冷的夜晚,他的身心无比疲惫。讨厌的是女人总不让他睡死,每当他要沉入梦乡,她就粗暴地将他摇醒,大声责备他,诉说自己的痛苦,甚至又哭起来,小山一样的肉体抖个不停,使得痕很不舒服,只好站起来。他一站起身,女人又更气愤,一把将他拉过去,让他坐在原地方。这样反复了几次,痕的瞌睡与他对这女人的好感就一起消散了,愤怒代替了一切感觉。
“您到底要我怎么样?”他大声说。
“嘘!”女人捂住他的嘴,“您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隔壁是列车长的房间,他一直认为我房里只有我自己,您不可以这么大声。”
“您告诉我,列车长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他压低了声音,隐隐地兴奋起来。“呸!您是个什么东西!列车长才不会管您的事呢。他痛苦得要死,总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心都要碎了。说起来也怪,我虽然同情他,遇到这种时候心里反而轻松了,觉得有希望了似的。是我说服列车长将车上的能源断掉的,您看我的本事多么大。断电之后我就一直埋伏在这里,后来就碰到您出来打猎。喂,您对我的脸有没有好奇心?您可以伸手摸一摸。您的脚踩在白菜上头了,您把白菜弄坏了!”
痕只好把脚缩回来,整个身子贴在女人身上,女人将他箍得紧紧的,连出气都很困难。忽然地板上出现一个亮点,仔细一看,是手电照出的光圈,发出光的地方在他们头上的墙壁那里。痕的眼睛已经很久没看见光了,这一束光线唤起了他心里的渴望,他用力挣脱了女人,伸手去打开门向外走。
“哪里去?他不会见您的!”女人在身后尖叫,好像还扑了过来。
痕比她敏捷得多,他很快地穿过狭窄的过道和厨房跑进了餐厅,他知道餐厅前面的过道里有一扇门,直接通到列车长的房间。无论如何,他要面对面地问列车长一些问题。但是女人追过来了,为躲避她痕只好钻到桌子下面。女人找不到他,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他慢慢地从餐桌底下爬过去,一不小心碰响了椅子,女人又朝他发出响声的地方扑了过来,庞大的躯体扑向她前面的桌子,桌子上的桌布被掀翻,瓶瓶罐罐全滚到了地上。痕已经换了地方,她还不知道,站在那里骂他,称他是工于心计的窃贼。痕想象着她赤身裸体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这一笑暴露了自己的所在,女人更加发怒了,像狮子一样狂暴起来,一路过去将所有的桌子上的东西都掀翻在地。痕好不容易才磕磕绊绊逃了出来,这时女人还在那里骂他。
列车长那里没去成,痕只好一路摸到自己的包厢里。经过刚才那一场闹腾,身上倒是不冷了,还出了点汗。他摸到了自己的铺位,发现乘警正睡在他的铺上。
“刚才列车长已经来过了。”乘警的声音从那一大堆毯子底下发出来。
痕心中一惊,连忙问:
“他是来找我的吧?他现在在哪里?”
“他是来找我要仓库的钥匙的,可能他已经到仓库里去了。你不要到处游荡,会有危险的,有一个车厢已经发生了爆炸。”
痕叹了一口气,坐下来,发现周围有点异样。
“上铺这个人到哪里去了?”他问。
“列车长把他叫走了,叫他去仓库搬东西。”
“仓库在哪里?我也想去帮忙。”
乘警“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缠绕着痕的那种恐惧又回来了,他又觉得自己处在阴谋的中心,而别人是自由的。痕现在是饥肠辘辘了,他忽然记起他的旅行包里还有一包干枣子,是场长放进去的,当时场长还说:“这东西最顶事了,完全可以当干粮。”他由于这一发现高兴起来,立刻就猫着腰将旅行包从铺位下面拖出来,摸出那包枣子,迫不及待地大嚼起来。一边嚼枣子,一边心里头就有些伤感。仅仅是在昨天,他还舒舒服服地在鸡场里工作,现在却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场长发慈悲给了他这包红枣,他恐怕会要饿得晕过去了。场长为什么要惩罚他呢?他在工作上确实有些懒散,有些满不在乎,有时还犯点错误,给鸡场造成点小损失,不过讲到大的错误,那可是一次都没有,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不是无赖。不错,他有时的确很怨恨场长,他的怨恨也完全可能早就被场长觉察到了,可是鸡场里怨恨场长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差不多所有的雇员都恨他,他在他们当中还算温和的呢!有一回,他亲眼看见清洁工往场长的茶壶里放砒霜,当时他制止了他,他吓得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干,他说他就是恨场长,说不出为什么,一冲动就干了这事。清洁工一说完就抹掉脸上的泪,反问痕:“您就不恨他么?不要自命清高了!像您这样的人,和我们能有什么区别呢?”他眼里透出凶恶的光。痕制止了他的谋杀,反倒被他逼迫,就像自己有把柄抓在这个人手中似的。这件事存在他心里,以后见了那清洁工就躲。话又说回来,他有什么证据确定是场长在惩罚他呢?场长让他去购买鸡饲料,好心给他买了软卧包厢的票(可能是看在他是个老职工,为场里工作了多年的面子上),还将他送到汽车站;他顺利地上了火车,这才发现场长忘了将买饲料的合同交给他,赶回去拿已是不可能,只好等到达目的地之后打电话让场长用特快专递寄过来;他坐的这列火车有点特别,列车长是个怪人,他内心痛苦,心事重重,他到他的包厢里来与他聊天,聊了很久;同包厢的旅客也是个怪人,不分日夜地睡觉;乘警也是个怪人,似乎了解底细,他说的话自己却听不懂;后来发生了几件不可理解的事,首先是车上的暖气关掉了,接着灯也不亮了,包厢的门又被人从外面反闩,再后来是他遇见那位巨人似的女人。最奇怪的当然是遇见女人的事,他即使现在也还是不能确定这事到底是不是一个梦,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女人呢?想到这里,痕摸着胸前一粒扣错了位置的扣子,这是先前在女人的房里匆匆忙忙地穿衣服,将扣子扣错了的。这就是说,女人是实有其人,而痕还与她胡搞了一通。他回忆躺在她身上的情景,那感觉就像躺在一个暖和的烘房里,还闻到米饭的香味,使痕现在仍留恋不已。可惜自己当时瞌睡太大,没能好好享受一番。当然,这绝对不是梦,所有的都是真的,现在他由于一些他不了解的原因,的确是陷入困境了。痕就这样回忆着,看来目前首要的不是找出事情的原因,而是清醒地面对困难,逐个解决。现在第一步要做的当然是同列车长取得联系。经过昨天的闲聊,列车长毕竟已经同他成了熟人,如果他当面向他打听情况,他确信列车长不会像包厢里这两个人这般不耐烦,这般鄙视他的。他一定可以对他所遭遇到的事获得一个大致的轮廓。枣子吃完的时候,痕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哪里去?”乘警忽然坐起来问他。
“找列车长有事。”
“不是告诉过您了吗?外面有危险,黑咕隆咚的,你不要命了!”他气得声音发抖,然后顿了一顿,继续说,“等着吧,列车长会来叫你的。您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像在家里一样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您连这句话都忘了吗?”
痕想不通乘警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看来他真是为他好,看来包厢外面也真是有意想不到的危险。痕只好又坐下来。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呢?
“厨房里的大个子女人,您觉得她怎么样?”痕一冲动就说出了口。
“噢,您是说傻大姐,您一定和她睡觉了,我知道会是这样。您不该出去乱跑,傻大姐见男人就掳去,我们都知道。平时白天她从不出来,她的脸有问题,到了夜里她就肆无忌惮。现在停了电,她当然为所欲为了。”乘警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很好笑,就哈哈地笑个不停。笑着笑着还用双手拍打床铺,发出母鸡下蛋后的那种啼鸣。
痕被他笑得很窘,脸上发烧,幸亏黑乎乎的看不见。好不容易等乘警止住了笑,痕才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脸有什么问题?”
“她的脸——”乘警似乎在沉思,“她的脸……老实告诉您,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脸。我对着她望过去,那地方既没有头也没有脸。这种事,您当然不会相信,谁会相信呢?不会。”他似乎在自问自答了,“我刚才想象您被那巨人掳去的情景,实在觉得好笑,您真莽撞。”
痕对他的嘲笑很不高兴,而且他也不相信他的无稽之谈,就愤愤地沉默了。也许在他的眼里,自己真的成了可怜虫,被疯女人掳去糟蹋了一场,稀里糊涂地还不知怎么回事呢。让他去看脸,去高兴吧,实际情形并不是他设想的那样,只要自己守口如瓶,他的高兴算得了什么,他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了。这样一想,痕又觉得自己有了秘密武器。
“您和她是如何干那件事的呀?”乘警果然厚颜无耻地来打听了。
“哼。”痕不回答他。
“那必定是不同凡响的,这样一件事。”乘警又自问自答了,“可是究竟是怎样完成的呢?这种该死的事,总要能设想出来才好。一涉及具体情节,我脑子里就空空的。”他苦着脸说,还叹起气来了。
令痕惊讶的是,乘警的情绪如此不可捉摸,看,此刻他又陷入了迷惑,甚至忧郁。他到底在考虑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呢?这列火车上似乎弥漫着忧郁症,列车长是这样,上铺的旅客是这样,傻大姐是这样,现在乘警又是这样了。所有这些人,似乎苦恼的是同一件事,那件事快要发生了,但还没有发生,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如果他找到列车长的话,列车长会告诉他吗?受到这些人的影响,痕自己的情绪也阴暗起来,这场不顺利的旅行把他弄成了这样,可是他没料到的。如果现在他还在鸡场多好,一切按部就班,懒懒散散,没有任何事要他着急,简直可以说是过得潇洒。他在鸡场时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今天不想明天事。”
痕想到这里,包厢外面就有人敲门了。门没关,那人居然很有礼貌地轻轻地敲着,和车上别人的派头都不同。乘警忽然怕得不行,死死地捉住痕的胳膊不让他去开门,还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门外站着的是屠宰场的屠夫,他已经亲眼看见他杀了一个人,当时列车长也在。痕想,这乘警一定是妄想狂,不过既然他不让开门,就不开好了。门外那人敲了一阵停下来,然后长叹一声,脚步嗒嗒地往餐厅那边去了。痕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挣脱了乘警向外冲去。
那人个子十分瘦小,几乎与一个十来岁的儿童一样,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屠夫呢?痕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那人立刻弹跳起来,用力一撞,将痕的手臂撞开了。痕感到他的胳膊就像金属棒一样硬,自己手臂上被他撞过的那地方很痛,可能已经伤了筋。
“我是您刚才敲门要找的人。”痕急忙说。
“谁要找人了?”那人发出苍老的声音,把痕吓了一大跳。
“您,您敲我的门了。”
“那只是我的一种习惯。”他说了这句话就继续往餐厅走。
痕紧紧地跟上他,担心在黑暗中要是离得太远就看不见他了。痕知道傻大姐就潜伏在去餐厅的过道里,她会如何对待这个老头呢?老头并不想摆脱痕,好像还有点高兴,不时停下来等痕离他更近一点。刚一进过道那女人庞大的身影就出现了,后来的情形与痕预料的相反,不是女人将这老头掳去,反而是老头主动袭击她。黑暗里痕不断听到拳头打在肥肉上发出的响声,夹杂了女人的尖叫和哭声。到后来力大无比的老头就把女人踩在了脚下,他在她肚子上用力跳,而女人的号啕惊天动地。老头打累了,还不甘休,又一拳打破了过道里的玻璃窗,玻璃碎落下来,掉在女人身上,女人一滚,大概玻璃扎进了肉里,又发出恐怖的叫声。这时痕走过去,想扶起受了伤的女人,他的手触到女人的身体,裙子的前胸一片湿漉漉的,大约是出的血。痕不由得战栗起来。这时那老头已经走掉了,痕用尽全力将大声呻吟的女人扶起来,可是傻大姐似乎并不高兴他的帮忙,刚走了两步,她就甩脱他,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口里大声呼痛。过道十分狭窄,痕被卡住动不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法再次将她扶起,他自己的腰反倒被这一大团肉压伤了。这一番挣扎弄得他怒火直冒,可是女人不但不合作,还口里哼哼地要他“滚开”。痕绊倒在女人身上,自己的手也被玻璃扎了一下,火辣辣的。他想站起来,傻大姐偏不让,用两条腿紧紧地夹住他。这时右边的壁缝里忽然射出一道光,窄窄的一条射在对面窗户上。傻大姐似乎吃了一惊,连忙放开了痕,痕跳起来就往餐厅那头跑。
“列车长等着您去见他呢!”女人在身后喊道。
他觉得自己脚下生风似的,熟门熟路地就摸到了厨房,一路摸过去,到了一间大约是放餐具的房间,左边有个小门,灯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门的上半部是玻璃格子,痕对直望过去,看见列车长和刚才那老头坐在一张窄床上谈话,老头背对着门,只看见他后脑勺上稀疏的白发。痕迟疑着没有推门,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大,显然都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
“那家伙还在吧?”列车长问。
“怎么会不在?刚才还和我在一起呢,我请他看了一场好戏。”老头夸张地说,耸了耸肩。
列车长瞪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大手笨拙地伸进裤袋里去掏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一条脏兮兮的手绢,就用手绢捂着鼻子打喷嚏,打个不停,脸都憋得发紫了。这时痕看清了,房里点的是一盏煤气灯,那灯挂在屋当中,里面的气体发出不祥的“噗噗”的声音。列车长的喷嚏终于打完了,眼泪汪汪的,痕觉得他瘦了很多,蓬头垢面的,一副可怜相。这样的人怎么谈得上要来收拾自己呢?不过人心叵测呀。
“回忆吧,回忆美丽的往事吧。”列车长伤心地说,眼珠瞪着面前的墙发了愣。老头怜悯地看着列车长,伸出一只手在他背上摩挲着,口里在念叨:“不要紧,不要紧……”就像在安慰遭到了重大打击的人一样。不过他的安慰并没起作用,列车长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房里那盏煤气灯的声音响得有点吓人。这种情形让痕觉得自己此刻推门进去很不合时宜,但是他怎能放过这个机会呢?在这列火车上,除了列车长,他再也没有别的人可找了,毕竟这个汉子同他聊了那么久的天,一点都没表现出敌意;再说他是一车之长,是这个车上最有权势的人,也是最知情的,万一车上要发生什么事的话,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他心里的疑团必须找列车长解开,越早解开对他本人越好,这一点是肯定的。这时痕又有点后悔,昨天自己为什么不对列车长更亲切友好一点呢?还是自己那该死的本性作怪。细细一想,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交一个知心朋友,不论和谁打交道他总是保持那种距离感,外人看来必定是冷冰冰的。
痕打定了主意推门进去时,那老头便回过头来了。痕口呆目瞪地发现,老头竟是鸡场里的清洁工,投毒的那一位。他不是三个月以前就辞职了吗?当时场长还说他是回老家去了呢!
“您好呀,老单,什么时候出来的呀?”痕走上前去与他打招呼。
他说了这话之后,看见列车长与老单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在这列火车上干了三个月了。”老单挺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找到了新的工作,恭喜您呀。”痕的话里透出讨好的成分,自己也感到吃惊。
“根本不是找到了新的工作,”老单厌烦地挥了一下手,“是鸡场的场长将我骗上火车的。我反正老了,也就随遇而安了。您坐车去哪里?”
痕心中一惊,脸上变了色,脑子里轰轰作响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我出差,去买饲料……不过这种事谁又有把握?我很怀疑……场长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不管他,出来好,扩大眼界,鸡场里太闭塞了。”他乱七八糟地说出这些话,更加不安了。
“您怀疑什么呢?怀疑是好事,年轻人就该怀疑。”老单说话时又对列车长使了个眼色,痕觉得这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淫荡。
他俩因为痕的在场明显地活跃了起来。列车长的身子往后靠在墙上,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痕看见他从那个地方死死地盯着自己,那种眼光完全不同于从前的冷漠。
“怀疑好,什么事都不要轻信,我原先就想和您说这句话,可惜您年轻气盛,什么都听不进去。”老单还在说。
痕像犯人一样站在他俩面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忘得干干净净了,中了圈套的感觉又回到他身上。面前这两个人是一堵墙。列车长刚刚还那么软弱,现在一下子就硬起来了,他那种样子似乎像举着鞭子将自己往圈套里赶。所以痕根本不敢同他对视。
这样站了一会儿,听见列车长站起身来,伸手将他身后的另一扇小门打开了。从这扇门望过去,痕看见一排排放蔬菜的木格子,可能正是他和傻大姐待过的那间房。列车长从小门走进那间房,就反手将门关上了。听见那边房里在低声说话,一会儿就传出了女人的号啕大哭,傻大姐这一回哭得更凄惨,撕心裂肺似的。痕一脚踢开门走进去,看见列车长正挥起一把铁锤朝女人砸过来,铁锤砸在女人的大腿上,甚至听见骨头折断的响声。列车长抬头看见痕,立刻扔了锤子,从他身边擦过,回到自己房里,将门用力关上。痕和女人又处在完全的黑暗中了。女人躺在地上,那一大堆身躯抽搐着,痛得不停地叫喊。
痕蹲在她旁边,抚摸着她受伤的腿,发现她全身冰凉,也许是失血过多吧。列车长的凶暴把痕都吓坏了。痕一边安慰她一边记起,刚才自己又忘了看她的脸,她到底有一张什么样的脸呢?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会受到他们这样的非人的折磨呢?
“啊,我要死了!我活不成了!”女人的双手在黑暗里乱抓。
痕竭力想安慰她,却被她扇了一个耳光,脸上麻辣火烧的。痕想,既然她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来打人,那她的伤就不要紧。于是他移到角落里倚墙站住。隔壁的两人在说话,门关得死死的,也许又从那边闩上了。他听见列车长在那边房里喊他,开始他还以为是幻觉,仔细听真是喊他,列车长还跺着脚在那里大发雷霆。这时傻大姐停止了哭叫,小声对痕说:“啊,不要去,不要去!到我身边来呀,小猴子,我不会再打您了。”痕回到她身边后,她就轻轻地呻吟着,一边轻轻地告诉他:
“我可不是什么娇嫩的姑娘,这点伤,哼,难不倒我。您不要怜悯我,这种事常发生,他们脾气都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那一天我从厨房那里看到您,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我躲在这里想呀想的,我想,也许您是一个幽灵?”她的冰冷的大手在痕脸上摸来摸去的,弄得他很不舒服。
列车长在隔壁叫得更响了,好像还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老单也帮着喊痕的名字。他们为什么自己不过来呢?痕稍微一动,女人就按住他。
“不要去,您的身体太单薄了,我真为您担心啊。您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
女人的最后这句话激怒了痕,他心里一股无名火直冒。
“我落到什么地步啦?您说说看。莫非遭难的是我吗?啊?看看您自己吧,被人打伤,躺在地上没人管,您怎么还说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话呢?这种话如果是,比如说,我们场长说的,倒还可以理解,因为他大脑迟钝,什么事都搞不清……”痕突然住了嘴,因为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心里害怕起来。
“您还在对鸡场里的事耿耿于怀呀!”女人说起话来好像痛苦全消失了,“喂,您告诉我,他们说您是因为挪用公款被赶出来的,这是真的吗?这事真有意思啊。”
傻大姐竟然坐了起来,十分兴奋似的,她拉过痕的手放在自己的两只乳房中间,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起来。她反复地询问痕,怎么会有勇气做出那种事来,做了那种事之后又怎么还能出来旅游,场长对他的处罚到底是重还是轻,他自己到底是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一名恶棍,还是正派人的一念之差?她身上散发出血腥的味道,体内又渐渐地恢复了热力。但痕此刻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的诱惑,不论她如何暗示都没有用,他只觉得厌恶,就像喝汤喝进去一只苍蝇的那种感觉。列车长与老单还在那边叫他的名字,他们的声音使得痕万念俱灰。
“您,怎么会只有一边脸的?”他恶毒地对女人说。
“嗬,您并不介意嘛,谁都有可能遇到这种事的。那边那两个家伙想掌握您的行动,他们不高兴您在我这里待得太久。这里有西红柿,您一定口渴了吧?”
女人和痕一人吃了一个西红柿,她又说她在架子后面藏了一只烤鸡,让痕扶她站起来,她好去取。她瘸着腿走到那边翻了一阵,木架忽然倒了下来,腐烂的蔬菜弄了痕一身,气味令人作呕。痕怀疑是女人故意弄倒的。
“坐下来吃鸡吧,不过要轻轻地,弄不好就会被隔壁那两个人抢了去。”女人对他耳语道,顺手递给他一只鸡腿。
痕这么久没沾荤腥,也顾不得脏,就大口吃起来了。女人自己也吃,果然轻轻地嚼,生怕弄出声音来。一会儿两人就把一只鸡吃光了。女人又从什么地方摸出一瓶啤酒,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痕虽然情绪很低落,但毕竟吃饱了肚子,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那边那两个人也沉默了,可能已经走了也不一定。
“这种日子,不是也很令人满意吗?”女人口里还塞着鸡肉,说话含糊不清的。
痕脑子里乱极了,他不愿和女人讲话,他想走。他走到哪里去呢?老单就如潜伏在列车上的一条毒蛇,不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会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潜行,到时候就给他来那致命的一下。老单是不是场长派来的呢?如果不是,那他就只不过是在造谣,败坏他的名誉罢了。因为他自己已落到了底层,不甘心,还要把他痕拉下水。假如是这种情况,痕就用不着怕他。万一真是场长派来的呢?投毒的事又如何解释呢?他打了一个饱嗝,那饱嗝里头不但有鸡的味儿,也有烂白菜的味儿,那鸡原先是放在烂白菜堆里的,刚才那木架一倒,弄得他手上也沾满了脏兮兮的汁液,又没有擦一擦就去抓鸡吃,所以脏东西都吃进肚子里面去了。痕惊异于自己竟然能在污秽中待了这么久,还将污秽吃了下去,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莫非他已经堕落得不成样子了吗?要真是这样,说他挪用公款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就有股热力往上冲,这是上车以来还不曾有过的。也许他真应该自暴自弃?他到底在坚守些什么东西啊?一个鸡场的保管员,被老板解雇了,却还不肯随遇而安!所有他想追问的那些东西都已经不存在了,刚才列车长的态度已经表明了这一点。这是不是说,他和傻大姐是一类人?不,也不是,傻大姐也分明看不起他,只是因为无人可交往,女人才缠上他,这种纠缠有很大的利用的成分。可以说,傻大姐将他抓来给自己垫背。话虽这样说,痕还是觉得自己被傻大姐利用是件好事,他在这里是如此的孤立,无人理睬,如果跟着这个女人的话,自己会慢慢搞清内情的,这也是他巴不得的事,何况这女人还有她温柔的一面,并不完全是母夜叉。根据痕多年的经验,很多事都是由她这样的小人物成就的。
这时女人用油腻腻的手在他脸上摸了摸,那手热得像火炭一样。然后她就坐在地上用裙子擦手,似乎擦得很仔细,就像很爱卫生似的。
“给我讲讲您挪用公款的事吧。”
“我并没有做那件事,为什么您要这样认定?我是养鸡场的保管员,场长派我来出差,亲自为我买好车票,我是去购买鸡饲料的。”
“当然,开始都是很正常的,我当年也经历了这些很正常的事,后来我就成了这车上厨房的一名帮工,这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来这里之前,我弄坏了一边脸。”
女人的语调里透出对痕的理解,还有淡淡的伤感。
“根本不是同一回事!”痕提高了嗓门。
但是他也想不出他和女人的不同在哪里,女人又是如何到这列车上来的。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女人就把他拖到她的身边,用手臂搂紧他,让他的脸紧贴她那暖烘烘的乳房,用另一只手揉搓着他的胸膛,轻轻地安慰他:
“不要急躁,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啊。那么多年了,我是怎么过来的呢?”
虽然女人的裙子还是湿漉漉的,痕在她体内蒸腾的热气里面又感到了强烈的睡意,他已经闻不到血腥的味儿,只觉得房里弥漫着米饭的香味。此刻他和傻大姐是如此的亲昵,他觉得她就好像是他的姐妹。在很久以前痕是有过姐妹的,可惜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的这种感觉当然已不是从前的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呢?他说不准。这是个奇怪的女人,痕向往着在她的引导下进入眼前这个未知的世界。在这个地方,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同自己有了这种实质性的接触吗?再说她本人一定有很多难言之隐,她和列车长一定不是一路人,痕相信她的经验对于他本人一定不无教益。只要他同她好,总有那么一刻,她会将自己的事情全盘告诉他,痕觉得那种时刻已为时不远了。从她刚才对自己的举动来看,她同他的关系好像又进了一步。痕认为他不能再把这种关系看作是纯粹地利用了,如果硬要那样看的话,自己就太冷酷了。
“没有过不去的桥,您说是不是啊?”她摇晃着他,“您不能老是赖在我这里。您虽然不必听列车长他们的话,可是有时也得去与他们周旋一下。他们很可能已经生气了。有时我想,就是要让他们气一气,不过每次我都不做得太过分,毕竟,他们是为我好的啊。这种事您现在不理解,日子长了就知道了,您还会和我们在一起待很久很久,直到——啊,您走吧,走吧,到他们那里去啊。”
痕被推到了列车长房里——原来那门一直没关。列车长房里的煤气灯已经灭了,四周寒气袭人,痕想退回到傻大姐的储藏室,那门却又关得死死的了。列车长和老单并没有走,两个人坐在钢丝床上一动不动。
“您要上厕所吧?隔壁就是。”老单说。
痕从另外一扇门摸出去到了厕所,解完手出来,觉得自己鞋上也许踩了大便,两只脚在地板上蹭了又蹭。
痕正要去推列车长房间的门,刚好老单出来了,列车长也随着出来了。列车长回转身去将那门用锁锁上。老单捅了捅痕,告诉他这列火车要出大事了,要他赶紧跟他们跑。痕立刻说,还有傻大姐在房里呢,怎么能把她关在里面呢,要出事的。老单突然照痕屁股踢了一脚,大骂他是“蠢猪”。他们刚刚跑出厨房,痕就听到女人在里面用力打门,大声地、绝望地哭喊,其中喊的一句话是:“姓痕的,你这条毒蛇!”痕要转回去,老单一个耳光抽得他滚出好远,简直痛得要晕过去了。这时老单又一把将他提起来,命令他快走。经过餐车外面狭窄的过道时,痕听见女人在用力撞板壁,哭声十分恐怖。走在前面的列车长打开了车厢的门,老单一把将痕推下去,他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了。眼前一片黑茫茫,其间有四五个影子晃动着,他终于真的昏过去了。
“让他做任何一件事,他总是不情愿。”一个嘶哑的男中音说,那声音有点像从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呆板,无变化。
痕觉得自己的左腿已摔坏了,不论老单怎么催促他也动不了,而人群已经跑远了。老单一急,就架起他往前拖,一边拖一边不停地问他:“您不想活了,是吗?到底还想不想活?几分钟之内这列火车就会变成废铁。”痕咬紧了牙关,尽全力朝前迈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当他的伤不存在吧,人身上总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伤啊,不要去管它吧,不管它!一会儿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们走了好远,痕还听见傻大姐擂门的响声,和闷在里头的哭声。痕于剧痛中抬起头,看见又有一伙人赶上来了,那伙人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或许,他和老单是落在最后的两个人了。在他旁边,怪物样的火车头突然鸣笛了,痕感到大祸临头,就发疯般地吼了起来,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也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迈步了。列车已经不存在,老单也已经不存在,在那黑暗的远方,傻大姐的哭声细如游丝,很快那声音也消失了。
一直到列车长强迫他坐下来,他还在像狼一样嗥个不停。
周围影影绰绰地站了好多人,他终于安静下来,立刻就听见有人说:“腿又没断,未免过于夸张炫耀了吧。”
在荒野
此地一定是一片荒野,这从刮在脸上的风的味道就可以闻得出来。人们聚集在野地里,三个一堆,五个一堆的,压低喉咙在说话,大家都被一种焦虑的情绪笼罩着。天上没有星星,只有点微光透下来,因此这里比列车上稍稍亮一点。痕为剧烈的疼痛所折磨着,耳边只听到一片讨厌的“嗡嗡”声。他在等,等那惊心动魄的一声巨响,也许那是末日。他的耳边回响着女人的哭叫,他将干涩的眼珠用力翻上去,似乎要忘掉那可耻的一幕。周围的噪声如浪涛似的一浪高过一浪,涌动着,涌动着,于焦虑中又暗含着期望。忽然在他的右侧出现了一团炫目的亮光,亮光的周围蹲着几个人,在强烈的光线里有点像青面獠牙的怪兽。原来亮光是从一盏煤气灯发出的,也许就是列车长房里那盏。那几个人都不说话,其中有一个马脸的男子将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做成一个弓步,将一个墨水瓶放在弓起的那条腿的膝头上,一只手在拨弄那个墨水瓶。他聚精会神于自己的游戏,对周围的噪声毫无感觉。他似乎是另外那三个人的领导,因为那三个人也都在瞪着那个墨水瓶。痕忍着痛向他们爬过去,当他移到煤气灯边上时,就有人自动地为他让出一个空位,他用手撑在泥地上,龇牙咧嘴的。马脸的男子抬起头来看痕,膝上的墨水瓶立刻就掉到了地上。他吃惊地张大着嘴,半天没有合拢。另外那三个人也跟随他,凑拢来看痕的脸,把痕看得怪不好意思的。这几个人似乎要从他脸上研究出一点什么来,其中之一将煤气灯移近他,左照右照的,另一个则伸出手来要翻他的眼皮。他们还悄悄地相互讨论,说:“这就是那个人吗?”“我看不太像。”“这种事最好不要确定,怎么独独会是他呢?”“要看看他的眼皮是不是有痕迹。”痕被那盏煤气灯照着,实在难受,而这些人的讨论还偏偏没个完。后来他们看过了他的脸,又来检查他的腿了,还伸手来拨弄他那条受伤的腿。痕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就卧倒在地大声呻吟起来。他一呻吟,马脸的男子就紧皱着眉头去关煤气灯。痕在灯黑前的一刹那间看见了马脸右边那颗赘疣,心中不由得一悸。“当然,他就是那人。”不过那人又是谁呢?似乎同轮船有关,可痕又并没坐过船。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是一个很久前的熟人,而是近期内遇到的。可能是来买鸡的顾客?或者是饲料公司的推销员?在疼痛中,痕也懒得去仔细想了。痕注意到,他们都在等,灯熄了之后他们四个人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坐着。对于那即将到来的可怕的事,语言是多么的不必要!现在他们同他一样,能做的就是竖起耳朵来听了。这样一想,痕又觉得自己比他们幸运,因为腿痛分散了他很大一部分注意力,他也许远远没有这几个人那么恐怖了吧。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也许是那一声吓人的巨响始终没来,也许是别的原因,痕看到人们纷纷走散了,不远的地方有人已经开始搭帐篷了。莫非大家要长久待在这荒野里?痕打定主意天一亮就离开此地,找到有人的地方,然后搭下一列火车回家。他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那个信封,那里面有场长给的一千多块钱,这使他感到莫大的慰藉。他想,在这种地方,又不是在隧洞里,天总是会亮的,要不了几个小时,那时一切都会好转。但是这些人,他们莫非疯了吗?痕看见已经有两个帐篷搭起来了,有人在那里跑进跑出的,他们是搬东西进去,一点都不像是临时的停留,倒像是要在此地安营扎寨了。
有一个跑动的人撞着了痕的痛腿,他手里拿着一口锅扑倒在地上,那锅飞出老远,痕也痛得“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痕?”那人吃惊地说,“原来您在这里!我一直在找您。”
他是鸡场里的电工,痕以前同他并不熟,相互都有点瞧不起的味道。
“啊,您受伤了!”
他俯下身来,痕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鸡屎臭味。
“您刚一上车,我就跟着您上来了,是场长要我来的。场长告诉我,他后悔了,改变了主意,想请您回去。奇怪的是我上了车之后找遍了所有的车厢也没有找到您,我就这样一直糊里糊涂地跟着车子到了这里。您听说了吗?我们要在这里做长期打算了啊,场长把我们两个人都推上了绝境。”
“列车上还有人吗?”痕吃力地问。
“哈哈,您怎么还问这么幼稚的问题呀,您以为这还是在鸡场里吧?场长对您的估计真是非常准确,当初……对不起,有人叫我了,我得去弄水。”
当痕与电工对话时,周围这几个沉默的人扭动着身子,鼻子里轻蔑地哼着,做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直到电工离开,他们才恢复沉默。痕回想着电工的那一番话,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感到奇怪。莫非他也已经失去理智了吗?眼前到处是跑来跑去的黑影,帐篷一个又一个地搭起来了,痕听见到处是锅盆碗筷的响声,只是见不到烟火的亮光。这四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很自尊,似乎对外界的喧闹没有感觉,一味沉溺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分析电工的话,有一点是确定下来了,这就是场长根本不是要他出来买饲料,而是要让他脱离鸡场。场长这个人远不是他一直认为的那种人,痕对他的了解连皮毛都未及到。但是场长又为什么要后悔呢?场长这一系列行动全是不可思议的,根本不像他平时的做法。痕已经碰见了两个鸡场的职工,这恐怕不是一件偶然的事。痕回忆这两个人说的话,他们对他们自己的描述,觉得那都是不能相信的,在暗地里一定有非常复杂的前因后果。周围这几个人谁也不开口了,痕也不开口,不开口的痕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加入了他们的小团体。为什么他不去帐篷呢?现在去还来得及吧,说不定傻大姐也在那些人当中呢,他不是一直没听到那声巨响吗?痕又在原地坐了好一气,泥土已经将他的裤子弄湿了。他坐得越久,就越感到这几个人对他的压抑,他们那种高傲的态度似乎是在向他表明:一旦加入了他们的团伙,就得与周围人彻底划清界限。
正在痕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离开时,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三头体积很大的野兽,眼里闪烁着绿色的荧光,那是三只狼,正在向他们所在的地方逼近。那些帐篷的门都关上了,四下里非常寂静。
“狼!”痕轻轻地说,声音抖得厉害。他现在非常想跑,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狼已经过来了。玩墨水瓶的那位男子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倒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走在前面的那只狼立刻就将他撞倒了,弯下身去啃他的肚子,他的脸朝着痕,轻轻地呻吟着。痕已经吓呆了,但是他还是听出这个人的呻吟并不是出于痛苦,他的呻吟很奇怪,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回到了家里,在家人的关怀爱抚下不由自主地发出的那种呻吟,既舒服又有点撒娇的味道。痕发着抖靠近他,他伸出手来同痕握手,一下子就将痕的手握得紧紧的。痕感到了他的激动,那种激动有点像观看赛马的感觉,痕知道他的激动是冲自己来的。他要向自己传达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用力夹痛痕的手,好像在为他的迟钝而生气。痕自己也在生自己的气,他记起他的迟钝是从小养成的习性,想改也改不了。现在他置身生死攸关的处境,可就是弄不清这处境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很急,急也没用。生命正在慢慢地从这只抓住他的手上退去,痕从狼的动作上猜出了这一点。这个人一点都不后悔,只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痕暗示一件事,可惜这暗示没有起作用,他失望地“啊”了一声,用力甩开了痕的手,上半身像一张烂荷叶一样往地上摊去。狼已经开始掏他的肠子了。另外那两匹也在各自的猎物上忙碌着,那三个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他们就像迫不及待地盼望这一刻似的,倒下之后也没听到他们呻吟,他们太安静了,外人没法知道他们心里的感受。痕看不清他们,却知道他们还没有死,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死掉的,可为什么他们都不挣扎呢?难道一点都不痛苦吗?本来痕以为自己是下一个牺牲品,谁知等了半天那些狼也不来碰他一下。痕闻着血腥的味道有些恶心,就拖着伤痛的腿爬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帐篷,进去之前他还张望了好一气,看见那几只野兽跳来跳去的,还在收拾那几个人。
一进帐篷他就踩着了一个人的大腿,那人恶骂了一句,移开身子。这时那电工就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小板凳让他坐下。痕机械地坐下去,因为腿痛没坐稳,一滚滚到了地上。他凄然泪下地说:“他们都完蛋了。”电工拉过他的手,捏着他的手掌心,似乎要鼓励他似的,然而什么都没说。帐篷里好像是挤满了人,都睡在地上,鼾声此起彼伏的。痕看见还有一个人没有睡觉,那是一个女人,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帐篷边上,手臂一扬一扬的,好像正在摸黑做针线。她的镇定的态度引起了痕极大的好奇心。痕推了推电工,问:
“她是谁?”
“您问那女人?我并不认识她,在火车上她就在摸黑补袜子,大家都说她是个缝纫天才。”
“多么不可思议!”
“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和她一样镇静,从列车上下来后,每个人都把那件事弄明白了,您刚才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就说我吧,场长派我来追您,我一直抱着带您回去的信念,结果呢,却到了这里。现在我已经想通了,一点都不激动了。您想和她讲话吧,我这就把她喊过来。”
痕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向那女人走过去了。他们俩在那边低语了一阵,女人就手里拿着正在缝的东西跟在电工后面走过来。朦胧中女人的白衣服一闪一闪的,她和电工一块儿在痕跟前站住了。痕躺在地上,从他那里向上望去,发现那女人的个子比一般人都高。当她弯下腰来看痕时,痕立刻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逼了过来。
“真奇怪,没有灯,我缝起东西来反而更得心应手似的。”她轻轻地说,嗓音里带着深深的忧郁。“您的这位同事,您觉得他能挺过去吗?”她回过头去问电工。
“我看问题不大吧。”电工的声音里也带着忧郁。
他们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上方,女人手里还在继续做针线。痕看出他俩很默契,根本不是刚认识,电工一定是骗自己。他又觉得自己老这样躺在地上很不礼貌,就想挣扎着坐起来。女人发现了他的企图,捅了捅电工,说:
“您看,他还是很顾忌的,大家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吗?”
电工立刻唯唯诺诺地附和女人,他似乎是爱上了这女人。痕看见他用手臂搂住女人的腰,紧紧地贴着她,女人也并不反感,只是电工弄得她不好做针线活了,她的手臂以难看的姿势将线抽出来,完全失去了优雅,但她又并不抱怨,而是仿佛很高兴似的就用这种艰难的方式缝着。痕想,刚才帐篷外面发生的那一幕,女人一定也看到了,即便看不清,她也一定听到了狼的叫声,其中有只狼仰天长嗥了好几声,方圆十几里恐怕全听见了。她之所以那样镇定,只能说她从心里认为那件事与自己无关。真的无关吗?她,还有这些人,他们是怎样判断发生的事的呢?滑头滑脑的电工一直在撒谎,他对他说的情况可能没有一句是真的,这从他和这女人的亲密程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他并不是场长派来追自己的,也许他就是自愿上了这列火车?老单也是自愿来的吗?痕脑子里的疑问千头万绪,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失去了解开这些谜的信心,所以他也不打算再向电工提问了,就是提了问,那回答也一定是谎言吧。
但是电工并不放过他,他对女人说:
“您觉得我这位同事的体质怎么样?”
“体质?我觉得他有点弱不禁风,属于经不住摔打的那一类,瞧他的上身多么瘦!不过谁又知道呢?不到关键时刻是看不出来的。”女人天真地说。
“那只是一种表面现象,不久您就会发觉这种人其实顽强得很。我和他同事十多年,从来没看到他生过大病。别看他现在受了伤躺在地上,似乎动不了,一眨眼工夫您就会看到他行走如飞,我是相信这种事的。他身上还带了很多钱,想为自己留后路呢。”
“钱?”女人边说边从电工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一点,好抽出她的线头,“这我倒没想到。你们养鸡场的人全都是这么深思熟虑的吗?”
电工现在急于要表示自己对女人的爱抚了,他紧紧地箍着女人的手臂,弄得女人要继续她的缝补就只好花很大的力气同他搏斗,这种搏斗又让她觉得很好玩似的。但是电工不这么想,他觉得缝补工作分了她的心,他想让她全心全意领会他的热烈感情。他不停地埋怨,时不时跳起来给女人一个吻(他比她矮)。这时女人就会说,他弄得她透不过气来了,瞧,针又扎了她的手。痕心里很嫉妒那电工,想起在鸡场里时,这个人毫无优点,只不过是很会装模作样罢了。这样的女人竟会看上这种人,痕不知不觉地很气愤,一气愤,就想离开他们。
痕用手撑着地向帐篷门口移去,他还惦记着外面那几个人。那女人和电工也跟随他移动。实际上,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夜又加深了,也许是黎明前的黑暗。狼一定是跑掉了,如果在那里的话,就可以看见它们眼里射出的绿光。当然,狼要是吃饱了的话,就不会在此处停留了,他怎么连这也想不到呢?那几个人早就不存在了,也许还剩下一些断肢或骨骼之类的,它们一次吃不了那么多。女人和电工还站在他的上方,只是因为光线更加微弱,他就只看见一团模糊的白色,那团白色不时俯下来,似乎要将痕看个清楚,他又一次感到她身上冒出的阴森寒气。痕想:这女人莫非刚从地狱里出来?对于她的这种特殊体质,电工一点感觉都没有,只顾自己一味地热烈奔放,不知厌倦地和她接吻。他把她箍得那么紧,以至于她的呼吸都有点困难了。痕听见了她粗重的呼吸声,不由得对电工的行径十分鄙视。现在他真是一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尽管腿疼得厉害,疲乏还是占了上风,他就势倒了下去,脑袋一触地立刻就睡着了。他在睡眠当中又被吵醒几次,每次都没有彻底清醒,只听见帐篷里闹哄哄的。
他醒了过来,但是并不觉得清醒,仍旧瞌睡沉沉的,除了腿痛之外,地上的湿气又使得他头痛欲裂。外面天一点都没有亮起来。电工和女人仍然站在他身旁,只是他们的旁边又增加了两个白影子,可能是两个女人,也可能是男的。痕看见补袜子的女人晃动了一下,“哎哟”了一声,像一株被折断的树一样倒下来,旁边那两个人伸手来扶她,被电工喝令止住了。女人倒在痕的脚边,痛苦地喘息着,电工也坐下来了,就坐在她旁边,粗鲁地抚摸着她。好久好久,女人的喘息才平静下去,仿佛是睡着了。
“她叫什么名字?”痕问道。
“他们全都叫她伊姝,多文雅的名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呢,她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您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吗?”电工遐想联翩。
“没有。”痕生气地说。
他还是想离开这两个人,但是帐篷里越来越挤了,人头涌动着,如果他移动的话必定会碰着他的伤腿。
“伊姝、伊姝——一个人听到这样奇妙的名字怎么会无动于衷呢?”电工还在说,“我多么希望睡在她怀里死去啊,但是她总要缝东西,我恨死了她的缝纫!”
这时那两个新加入进来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了,痕从声音听出她们是两个年轻姑娘。
“姑姑为了这个人弄得心力交瘁了。”其中一个小声说。另一个马上接口:“姑姑太敏感了,什么都瞒不过她,这样的人身体当然好不了。我们和她是不同的,我们睡得死死的,体会不到她的烦恼。上半夜我一觉睡醒,看见她还在我旁边缝东西,到我再醒来,她就已经在守护这个受伤的人了。当时她叫我来,我很不高兴,你也一定不高兴吧?受伤的人到处有,何必多管闲事啊。我对她的行为想不通。她就是太拘泥于形式了,每件事都要亲自管一管。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我最怕自己受伤!”
这第二个说话的更年轻,几乎还是童音,可是她的声音里有种难以理解的呆板,就好像看破了红尘似的。痕觉得这两个姑娘很有意思,就挪过去挨她们近一点,他的动作惹得她们吃了一惊,往后一退,好久都安静不下来。
“你们守着我,有什么目的吗?”他问。
“瞧他说起话来多奇怪。”嗓音像儿童的那个姑娘说,还笑了起来。
另外一个姑娘也在笑,然后她们就摇摆着身体,一齐哼起了催眠曲,如醉如痴似的。痕一点也捉摸不透她们的情绪,只觉得别扭、讨厌,心里想着要离这些人远一些。还没等到他开始挪动,帐篷里就骚动起来了,所有的人都醒了。又是一片锅盆碗筷的声音,人们大概在准备早饭了,一些人提着水桶往外跑。在骚动中,电工、缝袜子的女人和两个姑娘都走掉了,扔下痕孤单地坐在那里,又被奔跑的人推来搡去的,每碰一下伤腿都痛得钻心。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做饭的,到处黑漆漆的,也没见他们点火,他又记起昨天也是这样的情况。他怎么随便就想到了“昨天”这个词呢?并没有迹象表明又是一天过去了啊。这时电工过来了,粗声大气地嚷嚷着,要痕去列车长办公室。痕问他办公室在哪里,他就暴跳如雷,说这种问题也要问,莫非是吃奶的婴儿?出了门一直走就会到。
痕忍痛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在路上,看见提水桶的人影一个个都回来了。到处都有帐篷,列车长在哪一间呢?他一筹莫展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猛然看到右边过去四五个帐篷的地方有盏煤气灯亮起来了,那就如一个信号。电工说得对,总会找得到的。他朝那个方向迈了几步,信号又黑掉了,所有的帐篷又都变得一模一样。他茫然地停下来,又看到相反的方向有一点亮,那点亮越来越大起来,他心中一喜,正要往那边去,突然那亮又黑掉了。痕想,他现在只能碰碰运气了。也不记得过了第几个帐篷,他朝着一个想象中的目的地走了进去。立刻有一双大手揽住他的身子,将他牵引到一张大桌子旁边坐下来,煤气灯燃起来了,看来他没找错地方。
“您是为傻大姐的事来的吗?”身材高大的汉子目光炯炯地瞪着他问。
“啊啊。”他含糊地应着,“列车长呢?”
“列车长在那边睡觉,他与疯狼斗了一夜,我的天,现在瞌睡大得叫不醒。如果您一定要找他,请跟我来。”
他提着煤气灯,带领痕绕过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一直到了帐篷最里面。痕看见地上铺了一张鲜红的塑料布,塑料布上垫着一床褥子,褥子上睡着列车长。列车长的旁边还睡着一个身材很高的妇人,那妇人穿着白衣服,在梦中一只手紧紧地捏着一个针线包。痕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妇人,忍不住弯下腰去拿她的针线包。这时那大汉就将煤气灯光照在妇人脸上,妇人睁开眼,露出稀疏的牙齿朝痕忧郁地一笑,满脸都是一道一道的皱纹。妇人朝列车长躺的地方努了努嘴,说:“嘘——小心别吵醒他。”然后她完全转向痕,将双手搭在他肩上,盯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说:“我守护了您那么久,现在您打定主意了吗?”原来她就是伊姝。
痕从心里对妇人生出一种没来由的同情,他想说他改变主意了,又想说他一点也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最后他怕女人生气,就什么也没说,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看出面前的女人虽然身板挺直,可是已不太年轻了,样子也很虚弱,就像害着病似的。痕身后的男人故意将煤气灯高高举起,直照妇人的脸,妇人眯缝着眼,似乎被光线刺痛了。痕还注意到妇人并不是真的关心他的回答,在她那又大又黑的眸子的深处有着另外一种活动,她看到了他的心里,又似乎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实际上是无所寄托的。痕刚发现这一点时,真是大吃了一惊。这个女人震撼了他的灵魂,痕觉得以往所有那些生活经验全都毫无意义了,有一片新的天地在他眼前出现,但那是什么,他该如何对待,他完全不知道。他又感到了她身上的寒气,不过此刻这寒气并不十分厉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很可能是他的错觉。
“这种人永远不会打定主意的。”身材高大的汉子在背后嘲弄地说。
“正是。”妇人用力一点头,放开了痕。
“我要和您谈一谈,您觉得在什么地方谈好?”她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一个那样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在旁边偷听。如果我的体力支持得了的话,我要把您的处境全都告诉您……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您不会改变主意。”
“也许我们可以到外面荒野里去谈……”痕试探地说。
“不!”妇人坚决地一挥针线包,“还不到时候,您只能待在帐篷里,我会慢慢找机会告诉您的。请问您有什么爱好?”
痕答不上来。
“我是说关于体育方面的。您应当有这方面的爱好。这地上有一副哑铃,您可以练一练,免得肌肉萎缩。”
煤气灯忽然黑了。一开始痕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阵才看见女人的白衣服,而那位高大的汉子已经走掉了。他很想与妇人谈一谈睡在地上的列车长,他拿不准她和列车长是什么关系,也许她是他的情妇?但是又不像,列车长不过是个粗俗的乡下汉子,这位妇人却显得很有情致。那么又怎么解释她同电工的那种关系?莫非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痕在煤气灯下得到的关于她的印象与她的作为完全对不上号。她此刻又在他面前窸窸窣窣地弄她的针线包了,可能又要开始缝东西了。然而这时列车长却打着哈欠醒来了。妇人立刻将针线包放进裙子里头,朝着列车长睡的地方跪下去。他们俩纠缠在一起,从黑暗里发出狂吻的响声,然后又滚来滚去。列车长不停地嚷嚷:“多么寂寞啊,请驱散我心头的寂寞吧!”
痕想,妇人如此虚弱的身体,竟然经得住这种折腾。他不能理解这种类型的人,她的样子给他的印象是一直受到生活的重压,最近又刚刚承受了巨大的打击,而现在她这种放浪形骸又完全破坏了她刚刚给他的印象。还有列车长,更加与他对他的印象对不上号。此地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应该是北方吧,却又并不太冷。痕记起在火车上倒是冷得很,怎么车越往北开,气候反而没有那么冷了呢?他挪开了一点,想给这两个狂热的人让出地方,不料正好他们猛地一下滚过来,把痕绊倒了,痕的腿伤使他痛得晕了过去。
他清醒过来时听见伊姝在旁边说:
“……他真是不堪一击。我要把那件事告诉他,但是他总让我开不了口。”
“都是因为被惯坏了啊。”列车长叹息道。
妇人将她的手放在痕那条伤腿上,痕立刻感到疼痛有所减轻,他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大而薄,比较硬,动作很敏捷,是痕喜欢的那种。伊姝也不抽回她的手,而是俯下身悄悄地对他说:“我现在可以和您讲那件事了吗?我知道列车长在边上偷听,但我绕不开他,只好这样迁就了。”
痕没有认真去想她的要求,他有点走神,心里纳闷:这女人是不是和所有的人都调情啊?还有她的名字,有点性的暗示。只有她的手给他另外一种感觉,这是一双天才的手,在黑暗中也可以做缝纫,他忍不住将自己的脸紧贴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女人也激动起来,开始喘气,用另外一只手搂住他的脖子。正在此时,列车长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寂寞啊!”伊姝立刻松开他,扑向列车长那边,两个人又开始在地上打滚,女人还发出“哎哎哟哟”的撒娇的声音,令痕很嫉妒。痕一时无法打断这两人的痴狂,他也不能走开,因为不知道女人要和他说什么事,那很可能与他心里一直想搞清的是同一件事,女人已告诉过他说是关于他的处境。痕在黑暗里想象着红脸膛的、精力十足的乡下汉对这个病弱女人的折磨,心里义愤填膺。他随手摸到一张板凳,朝列车长身上砸过去,明明砸中了他,发出尖叫的却是伊姝。女人跳了起来,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劲,用力揪住痕的衣领,将他差不多要提起来了。痕痛得扭歪了嘴,想掰开她的手,这时才领教了她那双手的力量。
“你这个小人,既小气又胆怯,外加一肚子坏水,竟然背后给人捅刀子!”她猛烈地摇晃痕的头部,接着又将他的头往地下按,好像要按到泥地里去才罢休一样。折磨了他好一会儿女人才松手,坐到一旁去喘息,这时列车长已经走掉了。看来列车长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女人,他不过是因为寂寞才同她纠缠一下,痕又回想起列车长对傻大姐所做的那些事,不由得毛骨悚然。
“您从前一定没有碰到过像他这样的人吧?”伊姝说,“刚到车上时我也不习惯他,甚至有点怀恨他,时间一长,就感觉到他的魅力了,现在我差不多是离不开他了,一见到他就冲动起来。”她的语气很得意。
列车长一走开,伊姝的气立刻消了,看来她是为了讨好列车长才殴打自己的,痕看出了这一点后,心里的沮丧将愤怒压下去了。回想起上车以来的种种情况,他感到自己无论怎样做,也只是这些人的发泄对象,他们紧紧地捆成一团,只有他自己是孤立的,一到了利害关头,这些人就要抛弃他,傻大姐是这样,伊姝也是这样。虽然沮丧,痕还是像条狗一样,只要他们当中的谁扔一块骨头,他立刻奔过去摇尾乞怜。他自己也惊奇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么一个人了,可能是环境逼的吧。以前在家里,好像谁都可以不依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他落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了,如果他不能同这些人发生一些实质性的关系,他就觉得很危险。再说眼前这个女人对他也有兴趣,他应该抓紧自己的机会。他无意去抢列车长的生意,他知道那太自不量力了,他只想趁列车长到别处寻花问柳时和女人沟通一下,也许还可以偷一下情。
“原来您已经在列车上生活很长时间了呀。那么您一定认识傻大姐了,您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还有这列火车,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伊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在一边发出像鸽子一样“咕咕咕”的暗笑,笑了又笑,搞得痕坐立不安。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原来您的意中人是傻——哈哈哈!我一设想具体的情形,就要笑死了。我真没想到。您的意中人,我对她很了解,她也勾引过列车长,可惜她自身的条件太没优势了,当然说句公道话,在黑暗的情况下她还是不错的,只是要忘记她的脸。正因为她没有优势,她就总躲在黑地方袭击列车长,要把他据为己有,列车长已经对她烦透了!我猜有时列车长想杀了她。不过他不会干这样的事。因为她的结局已经很明白了。她就在对面那个帐篷里。怎么,您要去找她,您不陪我了?我守护了您那么久,您不愿对我做一点感恩的事吗?”
她似乎有些悲伤,垂下头去掏出她的针线活,又开始了缝补。
痕觉得她真是不可思议的、谜一样的女人,她那疲惫的姿态也在他心里掀起阵阵怜爱。她总是将抽线的那只右手停留在半空,显出沉思的样子,然后就忽然一抖,如梦初醒般落了下来。在痕眼里,这是她最有吸引力的姿态。他忍不住爬到她脚边,吻了吻她的裙子,唠唠叨叨地倾诉起来:
“我为什么要去找她呢?我不过随便问问罢了。她怎能和您比!要比的话也只能用乌鸦和孔雀来比喻。如果说我先前有点关心她,那只是因为偶然与她说过几句话罢了。您知道,我在车上没人管我,我冷得发抖,无依无靠,后来就遇见傻大姐,与她讲了几句话,事情就是这样。我离开车的时候,她被列车长和老单关在车厢里,我当时估计她完蛋了。不过不要说她了,好像我们到一起来就是为了说她似的。啊,您的身体总是这样冷冰冰的吗?”
他的手顺着她的裙子摸上去,摸到了她的大腿,就在那里停下来——女人的大腿很丰腴。
“真的只和她讲了几句话吗?我看着您撒谎,心里真为您感到难过。不过有时我忘了您的身份,就把您和列车长比较来要求您了,当然,您怎么能和他比,像您这种人总是要撒谎的嘛。”
她站在那里任痕抚摸她,她的话在痕听来又像反感又像鼓励。
“您搞锻炼了吗?”她忽然问痕。
“没有,腿痛得厉害。”
“一定要锻炼。”她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不要把腿痛当作一个借口。您猜我在想什么?您一定会说我在想列车长吧,恰好猜错了。我并不想列车长,如果列车长在眼前,我就想他,他不在,我从来不想。我想的全是一些非常久远的往事。我这样说,您一定会说我要提到我年轻时候的情况了吧?不,那些事我早就忘了,我的回忆总是从一片空无开始,您不懂这种事。您瞧,我手里的针线活是帮助大脑运动的工具,我把线一下一下从织物里抽出来,就像从脑袋里抽出来一样。不过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您不去外面运动一下吗?”
伊姝弯下腰,将痕扶起来,两个人摸黑走出帐篷。倚在她身上,痕才知道她是多么强有力,而自己是多么的虚弱,简直是个残废,差不多是在被她拖着走。痕几次想问一问她,她这种镇定自如的本领是从哪里来的。每次他一张口,伊姝就“嘘”的一声,让他安静。试了几次,痕就打消了讲话的念头,专心专意地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之中了。这个女人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啊,这不光是因为跟着她自己会变得镇定,还因为她的气质里有种痕所渴望的东西,那东西很朦胧,但却令痕神往。他并不像列车长和电工一样对她有性的欲望,就是有也不强烈,他只想待在她身边,像此刻这样,一只手搂着她的细腰。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将傻大姐忘记了,那和这完全是不能比的。他有点担忧,因为伊姝并不很在乎他,一没注意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远处又隐隐约约地出现狼嗥,女人停下,侧耳听了一阵,然后朝狼嗥的方向迈步。女人的这种举动让痕像害了伤寒一样抖个不停,他开始害怕,又开始后悔。狼的身影已经看得见了,一共有五六只,在一堆新的猎物上跳跃着。痕口中发出“啊啊”的声音,停止了迈步。列车长忽然从左边的一个帐篷里走了出来,带哭腔的声音飘荡在空中:“寂寞啊……”女人像触电一样扔下痕,朝列车长奔过去,两人又是拥抱接吻地搞了老半天。
“那家伙打算干什么?”列车长指着痕问,声音里充满了威严。
“他活得不耐烦了,想去找死。”女人嘲笑说,“我刚要成全他的愿望,您就来了。现在我想,我管他做什么呢,让他去吧。”
“对,让他去吧。”列车长庄严地说。
痕听见他俩嘻嘻哈哈滚倒在地上,滚进帐篷里去了。他回转身,看见了可怕的景象:那些狼正在向他奔过来,他一急,绊倒在地,只好用双手撑着地,死命地往帐篷里面爬。进了帐篷后,他闻到自己身上臭得不行,一定是刚才从粪便上爬过来的。没衣服可换,只好任它去臭。狼在外面跑动,却并不进来。这个帐篷里的人也很多,不过都很安静,有的在吃饭,有的在整理东西,还有的在玩麻将牌。痕对玩麻将牌的那些人很好奇,就凑拢去看,看了半天,当然什么都没看见,只听见麻将的响声。痕在心里断定,这种游戏只是种模拟,一种消磨时光的好办法。因为痕老站在他们背后,玩麻将的人当中的一个就提议让他来替换,将他推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痕屈着那条痛腿,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在矮凳上坐下。面前那张方桌又抵得他的膝头很不舒服。他闻着自己身上的屎臭昏头昏脑地摸麻将,唯恐周围的人也闻到臭气。可是他们和他凑在一处,谁都没有要避开他的样子。他还在犹犹豫豫的,那几个人都在催促他快出牌,他们叽里咕噜地发出不满的声音,有个人还踩他那只痛脚。痕什么都看不见,当然不知道要如何出牌,屈着的那条腿又越痛越厉害,于是他蓦地一下站起来要离开这群人。由于行动不便,他的腿又将桌子绊得翻倒了,麻将纷纷落地。那几个人连动都没动一下,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也没有人说一句话,痕想着他们脸上那种鄙夷的表情,恨不得插上翅膀飞掉才好。他一瘸一瘸地往帐篷里头走,其间又跌了一跤,跌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正在说梦话,也没怎么在意他。他隐约觉得自己是去找列车长,至于找他的目的却记不清了。他拐来拐去的,差不多把帐篷里都找遍了,就是没有看见那两个人。他疲乏地坐在地上,无意中右手摸到了一个软软的垫子一类的东西,顺手拿过来,打算枕着它好好睡一觉。然而那垫子却系着一根细细的布带,他扯了扯,发现带子牵在一个人的身上。痕觉得很好玩,就轻轻扯那带子,每扯一下,那人就用手在空中挥一下,很不耐烦的样子。痕不住手地扯,那人终于生气了。
“您扯什么呢?那是我的垫子,我要枕着睡觉的。”那边传来傻大姐的声音。
“是您!是您!”痕百感交集地往她身上扑过去。
“慢着!”女人说,往后挪了挪,“您不可以这样冒失的,我满身都是伤,您这样冲动会弄痛我的。现在我用不着躲起来了,因为我刚刚听说了那件事,所以一般来说别人看不见我的脸了。奇怪的是这样一来,我的热情也消失了,我差不多是心如死灰了。”
痕小心地挨近她庞大的身体,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脖子,那脖子冷冰冰的,竟然令他想起伊姝来。他连忙缩回了他的手。
“您是怎么出来的啊?”他胆怯地问。
“您走了以后餐厅就起火了,我躺在那里想:完了,全完了!大火在外面熊熊地烧,板壁被烤得滚热,我身上汗水滚滚的,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死了。奇怪的是我没有多想我的处境,我一直在那里想列车长,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觉得他总有他的道理的。同时我又还存着渺茫的希望,以为他会在最后一刻冲进来把我救出去。我就一直这样流着汗,幻想着,到后来身体内的液体差不多丧失完了。这个时候我忽然看见门被烧穿了,我就用毛巾捂着鼻子冲下了火车。您看,一切多么简单啊!”
“列车长是一个恶棍。”痕不由自主地说。
“您胡说!”傻大姐吃了一惊,“我现在一点都不怨恨他了,要不是他我能明白过来吗?我觉得这地方真不错。现在我用不着躲躲闪闪了,您知道为什么吗?啊,您是不会知道的!让我告诉您算了,您过来。”
她拉过痕,凑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因为这个地方没有白天啊。您听说过这种自然现象吧?这不是我的乐园吗?”
傻大姐立刻又和他亲密起来,就好像他俩没分别过似的,她刚刚还说心如死灰呢。痕知道她不会把心思全放在他身上,现在到处是男人,别人又看不见她的脸,她不整日里胡搞才怪。尽管知道这些,这个女人毕竟还是对他有吸引力的,既然找不到伊姝,同她待在一起也很不错。在这荒野里,要是碰不到一个熟人,痕觉得自己肯定是要完蛋的。这个傻大姐虽然有点怪,但她以前还照顾过自己,所以痕决定要想方设法不离开她。由于离得近,痕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那不再是米饭的香味了,而是一种同他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屎臭。痕恍然大悟,怪不得打麻将的那些人闻不到他身上的臭气,原来所有的人身上都是这一种气味呀,也许时间长了,他自己也不会觉得臭了吧。傻大姐在她身后的角落里摸来摸去的,摸出一个纸包,她一边窸窸窣窣拆开纸包一边告诉痕那里面是一只卤味鸡。她一说这话痕空空的肠胃就乱动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她将鸡头递给他时,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因为她那只手臭不可闻。不过饥饿马上战胜了恶心,他吃得狼吞虎咽的。刚刚吃完鸡,痕的肚子就疼起来了,他明白是吃进去的脏东西在里面起作用了,心里后悔不迭。他站起身要出去大便,傻大姐说她也要去,就一起去好了。他们刚一出帐篷,女人就蹲下来要拉。
“怎么能就拉在门口呢?太不卫生了,走远一点吧。”痕忍着肚子的疼痛劝她。
“不要走开,狼会把您吃了去的!”女人警告说。
痕抬头一看,远处果然浮动着一些闪闪烁烁的眼睛。他叹了口气,只好蹲下来就地方便。他这才明白了人身上的臭气是哪里来的。方便完毕,他就站在帐篷门口看那些跑动的狼群,心里涌起很多伤感。傻大姐却并不伤感,还似乎很高兴,她说她身上的伤已经不痛了,建议痕挽着她的胳膊,他们俩一起绕帐篷散散步。万一狼来了,他跑不动,她就可以拖着他跑,还说像她这么大的个头,狼是不会轻易向她进攻的,一定要试探好多次之后才会有较量。
“您干吗要这么高兴?”痕负气地说,故意踩了一下她的脚。
“这还不明白吗?因为我从火海里逃出来,到了这个有特殊自然现象的地方嘛。我从前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您是不会明白的。有一回餐厅里缺人手,列车长派我去给一个旅客上菜,我于慌忙中只好将一条围裙包住自己的头,只留下我唯一的这只眼在外面。我就那副样子去餐厅,结果很多人被我吓得尖叫。从那以后列车长就把我关在厨房后面,再也不让我去见人了。当然我明白他是好心,因为他自己也很喜欢我,只不过他不能看见我的脸。”
痕暗想,现在到了这个地方,她反而有优势了,所以她绝不会主动要离开的。刚才他和她重逢,还真没想到这一点呢。要按他先前的愿望来衡量,这女人现在对他没有任何益处了,但痕的愿望正在起变化,他还不太清楚这变化在哪里。因为痕站在那里不动,女人就过来推他一起往前走。他们绕到帐篷后面时,听见有人在帐篷边的地上发出欢快的呻吟,是一男一女在那里求欢。傻大姐异常激动地捅了捅痕,要痕同她一起蹲下来偷听。痕只好屈着那条伤腿费力地蹲下,傻大姐又紧挨着他,不断地将气呼到他脖子上。从她胸膛里呼出的气冷森森的,又有臭味,痕简直忍无可忍。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那两人说起话来,将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过去,原来他们是伊姝和电工。其实痕早就看到了伊姝的白裙子,他怎么就没想到会是她呢?他俩先是说悄悄话,后来伊姝忽然撒娇地发出一声惊叫,再后来两人又“咯咯”地笑成了一堆。痕回想起伊姝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气极了。电工是个什么东西?他和他同事那么多年,对他还不清楚吗?不过是鸡场里的一个吊儿郎当的小流氓罢了,这种人他从前从来不曾用眼角看起他过,他在他心目中简直等于零。现在倒过来了,这么一个有情致、有韵味的女人竟与这种人搅到一起去了,这简直就像对他的侮辱。他站起来要走,可是傻大姐用力按下他,不让他走,悄悄地对他说:“这可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事情了。”又反反复复地唠叨:“他们两个不正是天生的一对吗?这种地方是多么适合于恋爱啊。”然后是“啧啧”咂嘴、叹息,痕真恨不得用力踢她一脚。地上那两人闹腾够了就站了起来,伊姝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随随便便地说:
“您的那位同事怎么这么蠢?”
“我从前也想过他的问题,”电工沉思地说,“可是呢,这种事在当时的条件下比较麻烦,那家伙自命不凡,而我是个做事不专心的人,那些年里,我的注意力总是被其他事吸引过去,要不是场长派我上火车,我都差不多把他全忘记了。”
他们俩一边说着话就一边走进帐篷去了。痕站起来的时候,傻大姐拍着他的肩膀关切地问他:
“您不是在吃醋吧?当然,像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追求她呢?”她的语气里全是崇拜,一点妒意都没有。
这一问,问得痕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嚷嚷道:
“为什么我一点都弄不清发生在这里的事?请告诉我为什么。啊?刚才这个电工,难道不就是鸡场里的那个电工吗?为什么他说起话来我一点都听不懂?是不是你们大家在演戏?您、列车长、伊姝、电工,还有这些个人,还有鸡场场长!啊?为什么这么黑?为什么这么黑?我究竟在哪里?”
他的脸上突然挨了女人一巴掌,他伤心地发出“呜呜”的哭声。
“啊,不要哭,”女人安慰他说,“不要急躁,您怎么变得这么急躁了呢?这可不好。您瞧,那边有狼过来了,我们进帐篷里去吧。”
突然爆发的悲哀把痕压倒了,他伤心地蹲在地上,泪眼朦胧地凝望远处的点点绿光,而他的脑子里一瞬间成了空白。他现在的感觉和失恋差不多,他不停地想着伊姝的事。这个女人,为什么总在痕要靠近她的时候就给他当头一棒呢?刚才和她一起散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的手揽着她的纤腰,他的呼吸应着她的呼吸……越回忆,就越觉得这女人魅力无穷,越觉得她对自己的鄙视不可思议。她既然可以看上那么一个毫无价值的电工,怎么连他都看不上呢?她到底有一套什么样的标准呢?如果说她真的看不上自己,干吗又来勾引自己呢?她的确勾引过自己!痕想到这里心里又好受了一点,但还是觉得前途茫茫,虽然现在他对前途的理解已经和刚上车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刚上车时他想的是如何脱离这些人,现在则是到哪步行哪步,也许就是这两个女人给他的启示吧。
傻大姐也蹲了下来,小声地劝起他来:
“唉,您呀,您的思想为什么要这么激进呢?这于您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啊。您想想看,从前我被关在储藏室里不能见人,我都熬过来了,可见没有什么事是熬不过来的。您说您被别人算计了,因而觉得委屈,觉得伤心,其实这都是没有必要的,是因为您的思想方式有问题,您把那叫作‘算计’,是不是您过于狭隘,过于斤斤计较了呢?如果我也是在算计您,我为什么要蹲在这里陪您呢?我完全可以进去睡大觉嘛。我现在可以对您说实话了,从在列车上遇见您那次起,我就发现自己每天夜里等待的那个人就是您,我把您当成我的弟弟了,差不多是爱上您了吧。当然我也爱列车长,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一点都不相冲突,我想您也看出来了。您明白我为什么不赞成您的激进思想了吧?您不应该把您周围的人看作您的敌人,而应该看作您的保护人,这一点您慢慢就会体会到的。您看我,我就一点也不怨恨,不过您生起气来的样子真讨人喜欢,我倒是希望您常常这样生一生气,只是不要敌对,不要有激进思想。”
“我不大明白您在说什么。”
“不要紧,不要紧,”女人抚摸着他的背脊骨说,“听多了就好了。您听,列车长在叫我呢,我们一块到他那里去吧,他一定不耐烦了。”
在帐篷的一角,痕看见过的那盏煤气灯又亮起来了,列车长粗糙的脸膛被灯光照得惨白。灯是放在方桌上的,桌子周围坐了一些人,全都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里。痕一走近列车长就感到了氛围的严峻。他回头去寻傻大姐,发现女人已躲进了黑暗的深处。旁边坐的那些人全都一声不响,看不清他们的脸。列车长后面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大约是伊姝,不过也无法肯定,因为她始终背对着桌子,手里也没有拿针线活。
“痕!”列车长的声音奇怪地颤抖着,“您不要胡思乱想了。您还有一段路要走,就这么胡思乱想起来,很不好。”
列车长站了起来,似乎要越过大家到外面去,而桌边的这些人都把头埋得更低了,他们分明在发抖。这些人害怕什么呢?列车长从痕身边擦过去时,痕感到他的动作特别僵硬。而在桌子的对面,列车长坐过的地方,穿白衣服的人啜泣起来了,肩膀耸动,大口地喘着气,她果然是伊姝。痕看见一只疤痕累累的手将煤气灯拧灭了。列车长快到帐篷门口了,他的背影在朦胧中显得有点悲怆。伊姝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向门口冲去,她扑倒在地,抱住列车长的腿,想要阻止他,列车长用力一踢,将她踢翻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伊姝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门口,她那白色的影子成了痛苦的化身,她的两臂向前伸展,像是期盼远去的男子回到她的怀抱。痕不敢在这个时候走近她,他不想自讨没趣,而且他也不太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只是有种模糊的预感。此刻他感到自己和伊姝之间隔了一道深深的鸿沟,也许她再也不会对自己有兴趣了吧。痕从此刻的寂静里猜测出大家都在等待一件严重的事情发生。一会儿工夫,周围的这些人的身体开始了猛烈的颤抖,弄得方桌发出连续的“嗒嗒嗒”的响声。他们就如同在集体打摆子一样。痕扭头看伊姝,伊姝已经不见了,恐怕是隐没在哪个黑角落里了。他想到帐篷外面去看看,还没起身,就有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哪里去?”那声音凶神恶煞。痕只好坐着不动。
列车长的惨叫很快就传来了,在想象中很像肢体被撕裂时发出的声音,一共只有四五声,然后就无声无息了。桌旁的人都像柴棍似的倒在地上,昏过去了。痕的脑子里出现一个疑问:为什么他刚到此地时碰见的那四个人,在狼的袭击之下一点痛苦的表现都没有呢?在这个疑问后面是一个更大的疑问:为什么这些人全都在狼的面前那么驯服,而平日有点凶恶的列车长竟然会将自己送到狼口里,且谁也阻止不了?按住痕肩膀的那个人松开了手,痕随之站了起来。他绕过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往帐篷的另一侧走去,他需要独自一个人冷静一下。他在一个很大的旅行包旁边躺下去,上半身枕着那包,打算将刚发生的事好好地想一想。但刚一开始想他就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真是不论从哪方面都想不通,反正想不通,还不如睡觉算了。不一会儿他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在梦中有一个人在扯他那条痛腿,隔一会儿扯一下,每当他坐起来要还击,那人又不见了。确切地说,那人从未出现过,可以摸到的只是一双干瘦的手,痕真想用一把刀斩断那双可恶的手。他睡得越沉,进入的梦境越深,那双手就越用力地扯,扯得他几乎要清醒,口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哎呀!”的呼痛声,而这时瞌睡又会使疼痛短暂地中止。这种拉锯似的相持不知过了多久,痕在梦中感到自己的头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如鸡蛋壳般的脆弱,莫名的害怕完全征服了他的整个身心。这时傻大姐的声音就响起来了,虽然没有醒,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一个特殊的家伙,场长并不能设计他的命运,他前途莫测。其实场长能做的不过就是买一张车票把他送上火车了事,他管不了那么多,谁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倒是很喜欢他的,他很像我弟弟。他第一次来餐厅就餐时我就从窗帘后面注意到他了,当时他有些潦倒的样子,眼神也很慌乱。他真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这样的人场长当然要特别关心他。您瞧他睡着了也不安分,两只手一挥一挥的,像是在和人打架。”
“其实他还是很顾忌的,”伊姝的声音响起来,“他体质弱,我让他举那副哑铃,他一次也没举过。这怎么行呢?他这种人,让人喜欢,也让人操心。您看,他醒过来了。”
一股恶意的情绪从痕心里涌出来,他忍不住对伊姝说:
“他已经走了,您怎么不跟他去呢?”
伊姝笑起来,捅了捅傻大姐,说:
“您听,他的逻辑多么古怪啊!他真是个怪人,难道不是吗?”
她忽然又严肃起来,换了忧郁的调子说:
“在这种地方,女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您不搞锻炼,这很不好啊。”
“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对来此地这件事耿耿于怀,到现在也没有认同。喂,我想问问您,难道不是您自己要来这里的吗?”傻大姐捉住他的一只手问道。
痕还真的从没问过自己这种问题。是不是他自己要来这里的呢?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当时场长骗他说是出差,他的谎言漏洞百出,只要自己稍加警惕就可戳穿,可自己就硬是毫不怀疑地上了车,上车之后发现重大问题,要返回去也是很容易的,而自己又偏偏想出些站不住脚的理由来为场长做解释,宁愿自己焦虑不安也不愿往另外一方面想一想。现在回忆起列车长和他在自己包厢里长时间聊天的奇怪举动,以及他坐立不安的表现,痕似乎明白了,原来列车长是在拖延他的时间,免得他过早地改变主意,后来他将他锁在包厢里的举动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痕想不出自己对场长究竟有种什么信念,以至于如此驯服地钻进他的阴谋之网。只是为了他脸上劳累的皱纹,还是他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性格?是的,这趟旅行的确是他自己要来的。他把自己今天的处境的原因都归于场长,是不是也是种错误呢?话说回来,场长完全可能仅仅是为他安排了一次旅游,作为对他多年辛苦工作的奖赏,但是场长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他是个极其内向的人),就故意说成是让他出差,还怕他不去,亲自送他。问题全出在后面,他上了一列奇怪的火车,他上车之后又完全丧失了警惕,以致中了列车长的计,这位列车长既是一个虐待狂,又是一个自虐狂,他之所以来与他聊天就是为了网住自己的猎物。那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列车长的猎物,他们和痕的最大不同就是他们全是自愿的,他们为什么会自愿做猎物呢?痕的思想到这里停止了,想不下去了。他又回到第二种可能性,即使是根据第二种可能性,也只能说是他自己要来此地的。当时暖气被关掉,包厢门被锁,他却一次也没想过要下火车,一闪念都没有。他甚至还在又冷又黑的储藏室里与傻大姐寻欢作乐呢!是不是车上所有的人都没想过要下火车,他就被那种氛围同化了呢?而现在的氛围是,所有的人都没打算离开此地,他又怎么不会被同化呢?
因为痕不回答她的问题,傻大姐就松开他的手,往门口走去。她在门口停下,侧着脑袋倾听。坐在痕身旁的伊姝又开始了缝补工作,手臂一扬一扬地,显得很镇定,后来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先前的那种悲痛完全没影了。痕想,她的东西怎么就永远也缝不完呢?在她身旁,痕心里又荡漾起激情,他忍不住从背后伸手去搂着她,和她紧紧地贴在一起。女人也似乎很感激,但并不像和列车长在一起时那么狂热。痕看着她一针一针缝下去,就不无妒意地问她:
“为什么您不能爱上我呢?”
“我这不是爱上您了吗?”她天真地说,用针在痕箍紧她的手臂上刺了一下。
从她的身体里仍然有丝丝冷气冒出来,她调皮地问:
“痛不痛?”
“不痛。”
她又飞快地用力刺了一下,刺得痕“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您还不满意吗?我会使您满意的。我要像列车长那样消失,再也不回来。”“我多么爱您啊。”
“我也是。”
“您能不能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不行。您这傻瓜,总说傻话。”她说着就忽然在痕的脸上咬了一口,痛得他大喊大叫起来,伸手一摸脸颊,好像还有血。
但是痕还是不想离开她,而伊姝也安静了,又继续缝补,还哼小曲,时不时将脑袋靠在他肩头。
火是从左边角落里烧起来的,到人们发现时,火势已蔓延到帐篷顶上去了。一些人大呼小叫,想用桶里的水去泼,泼了几桶后发现没用,就扔了桶站在那里发愣。一会儿,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拥到帐篷外面去了,篷内的桌椅也燃烧起来,浓烟滚滚。伊姝还是坐在地上缝补,那烟呛得她的眼迷糊了,她就用袖子去揩。
“我们也走吧。”痕站了起来。
“当然,我们当然也要走。”她也随之站了起来。
他们走到外面,整个帐篷很快成了一片火海,痕这才记起傻大姐早就不见了。
“哪里有亮光,哪里就没有她,这才是她的魅力所在。”伊姝轻轻地说。
人们又像刚来时一样散落在这一片荒野里,三三两两地在一起谈话。痕始终和女人在人群中穿行,慢慢地游走,这使他很兴奋,腿也不痛了。在此刻,这位谜一样的女人摄人心魂。他甚至自作多情地想,他也许要跟随她到天涯海角。然而有种东西隔在他们之间,那是什么呢?对了,就是这种冷静,女人和他在一起时太过于冷静了。痕挽着她的胳膊,就感觉到了她那很高的身材里蕴藏的意志,看来她对周围的一切完全无动于衷。莫非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到哪里去?她终于厌倦了此地吗?还是要寻找一个什么幽灵?可是她只是在人群里绕圈子,她的举动既显得有目的又显得没有目的。痕觉得她飘逸而又潇洒,只是这种飘逸和潇洒不能分给他一星半点,他在她旁边显得笨拙狼狈,一副蠢相。还好,女人顾不上注意他,她的思维被一些深奥的事情占据了,那些事肯定是他完全不能理解的,但是他能清楚地感到她在思索,那种感觉就如同有羽毛在他皮肤上轻轻划过。又有一个帐篷着火了,拥出来的那些人加入他们这一起来,人群更拥挤了,甚至有些推推搡搡的。痕心里想这下女人总要离开这里到外面去了吧?不料她还是领着他挤来挤去的,有一会儿还差点与他失散了,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与她重新会合,然后就死死抓住她的胳膊不放手了。令痕不能忍受的是,哪里人多她还偏往哪里挤,他很快就被挤出了一身汗,而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又熏得他心里作呕。就在痕犹豫的一刹那,他们终于被一股新来的人流冲散了。痕又沮丧又茫然,只好拼命挤出人群,脚上的鞋也被挤掉了一只。
他坐在人群边的泥地上,被踩痛的脚让他直掉眼泪。那些大帐篷就像遭到了传染病的袭击一样,一个接一个地都失火了。浓烟一阵一阵地顺风吹过来,弄得人说不出的难受。火唤醒了痕的记忆,他想起了傻大姐在列车上的事。这一系列奇怪的失火事件到底与什么有关呢?周围这些人给他一种奇怪的印象,好像他们并不惊慌失措,只是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别人倾诉,所以都拱来拱去地在人群里寻找知音。
“这是您的鞋子吧,我帮您捡来了。”傻大姐在他背后说。
痕一边摸索着穿鞋一边急急地对傻大姐说:
“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绝对不能忍受下去了,我一定要走。”
“好,这就走。”傻大姐出乎意料地答应了。
他们在野地里乱走,专选那些没有人,也没有火光的地方走。痕觉得自己的脚是踩在腐烂的草堆上,这反倒给他一种舒服的感觉。在他已不抱希望时,他却获得了一个同盟,这是没有想到的收获。现在他们两人只要紧紧团结,不停脚地走,一定可以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人声渐渐变得遥远了,微弱的光线也已经消失。女人和他手牵着手,沉默着,一脚一脚地踩在那些烂草上,很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味道。
只是在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他才记起,他们什么吃的都没带,而前面还有多远才能走出荒野这个问题也显得越来越没有把握了。女人是忠实于他的,可是这无济于事,一切都要自己来拿主意。在这个漆黑一团的地方,他能拿出什么主意来呢?他突然觉得十分疲乏,十分厌倦,也十分害怕。“您为什么跟我走?”他粗暴地对女人说。
“因为好奇呀。”女人的声音里透着笑意,她开始打破沉默,“再说这黑地里最合我的意了,多么好的夜晚啊,这种永恒的夜晚正是我多年的理想。您不觉得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吗?”
“也许吧,”痕悻悻地说,“我忘了我们的目标正好相反。我总在犯错误,没有一件事是认识正确的。”他的语气里有很严重的自暴自弃的味儿了。
“不要这样走极端嘛,您总是喜欢走极端。您看,前面有狼往这边来了,现在我们只能掉转头往回走了。您还不动呀?您应该习惯,习惯了就好了。比如我,我的一生就总是在掉转头往回走,这没有什么不好。对了,这就对了,挽着我的手,我们没时间了。”
在他们俩回到人群之前,那几只狼始终紧紧地跟着他们。
“多么好的夜晚啊,您不觉得我美极了吗?”女人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弄得痕心里很烦。
有人过来了,人群不断地扩大,他们被人流冲撞着,被抛到更远的边缘。痕抬起头,发现这些人都是从新起火的帐篷里冲出来的,没有着火的帐篷只剩几个了。他听见两个刚刚逃出的人在他旁边大声倾诉,是一男一女。他们谈论的并不是起火的事,而是很久以前他们之间的一场误会,那场误会遵循着老掉牙的模式。似乎是有一天,男的约女的去一个公园,女的站在公园门口等,男的始终不来,原来那男的也站在公园的另一个大门门口等,最后两人都愤愤地回去了。女的说,当她站在公园的南大门等他时,有一只通体发蓝的大乌鸦朝着她大叫了三声,那时她就明白了与他的关系绝不会有好的结局。男的说,他也见到了那只乌鸦,也和她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痕略带厌烦地听着这个毫无新意的故事,但是他很快就被傻大姐的哭泣打断了。傻大姐拉着痕的手告诉他,这两个人的故事令她“柔肠寸断”,这是一种将在她弥留之际令她牵挂不已的高尚情感,多少个黑屋子里的日日夜夜,她梦想的正是这两个人述说的这种事,那两个人听到了傻大姐的哭泣和感叹,似乎并不高兴,他们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就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挤进人群中去了。傻大姐一点都不感到发窘,拖着痕要去追那两个人,被痕严词拒绝了。痕还指责她“发疯”。
“我要再出走一次,朝着与刚才那次相反的方向,您能奉陪吗?”他问。
“当然,我要永远陪着您。有时我真想抛开这一切,痛痛快快地和您出走,当然不是去您要去的那种地方,而是去一个更黑、更安全的地方,那种地方既不会着火,也没有煤气灯,比如说,一间奇大无比的黑屋子,我们两人在那里永久地安居。万一我们失散了,我和您就会永久地沉浸在一种又悲伤又美丽的情绪中。”她傻乎乎地描绘着。
痕虽然不喜欢听这种论调,但觉得在冒险的路上有一个同伴也是很重要的。被渺茫的希望牵引着,他又一次离开人群上路了。脚下仍然是那种腐烂的草,四周仍然是黑漆漆的,女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辨。他根本不知道方向,也没有任何盘算,他一边迈步一边回想刚才那次出走,始终让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只要掉转头往回走,就回到了人群呢?莫非就是因为确信这一点,女人才镇定自如的?他忍不住把自己的思想说了出来,傻大姐就笑着回答:“当然啦,这正是这个游戏的奥秘嘛。”痕很生气,用力甩脱了她的手,一个人朝旁边迈了几步,但很快又害怕了。
“喂,我早就和您说过,您不要这样激进嘛。您想离开这里,我也想离开这里,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吧?”
痕想了想,女人的话也对,于是又顺从地让她拉住了手。他下决心再不三心二意了,不管前面是什么,哪怕是狼群,他也要一直走,走到底,饿死也不回头,让狼吃了去也不回头。他怀着这种悲壮的感情加快了步伐。
也许他们走了很久。到他饿得头昏眼花、东倒西歪时,他的希望就渐渐地破灭了。举目望去,既看不到自然光也绝对没有灯火。奇怪的是这一次并没有狼群跟踪他们。他终于虚弱不堪地跌倒了,女人也顺势和他一起倒在地上。这时女人告诉他,她在裙子里藏了两只大鸡腿,还可以抵挡一阵饥饿。说着她就掏出纸包,递给痕一只鸡腿。痕三口两口吃完鸡腿后才想起,现在他一点都闻不到女人身上有什么臭味了,也许是这荒野里的清新的风将他俩身上的恶臭全都涤荡干净了吧。“还有啤酒。”女人说。他们又喝光了一瓶啤酒。“我们在这里睡一觉吧。”女人高兴地说。
痕刚一躺下去,就恐怖地跳了起来,他触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他镇定下来之后,缓缓地摸索着,摸到了那个东西,原来是一个针线包。痕久久地抚摸着针线包,什么都明白了。他有一点想哭,又哭不出。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呢?是不是他和她被人群冲散之后她就去了没人的地方?他竟然就那样草率地同她分手了!痕记起当时这个女人的意志是相当明确的,很可能她当时就意识到了后来要发生的事。由此又联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痕一下子觉得她鬼气阴森,而此刻这个鬼一样的女人正在自己背脊上抚摸着呢。
“现在您要躲避我了,”她说,“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发生的事吗?那时您多么可爱啊。”
“我并不想死在这里。”痕悲愤交加地说。
“谁会去想望这种事呢?再说这与人的想望也无关啊。我觉得高兴,是因为我用不着躲在车上那间封闭的黑屋子里了,您没有受过那种罪,当然是设想不出我当时的处境,啊,您不会对我产生误会吧?要是您对我产生了误会,不就等于看到了我的残缺的脸一样吗?我很想告诉您从前的一件事,我这就说吧。那是一个冬天,我在储藏室里削莴笋头,列车长来了,当然他并不进来,而是将门挪开一条缝对我说话,他总是这样,因为怕看我的脸。列车长说,我待的这间储藏室恐怕再也不能待了,因为白天里有一会儿我忘记放窗帘,有一个旅客就从过道上的窗子那里看见了我,他吓得差点晕了过去,搞得车厢里乱糟糟的,一片抱怨声。又说像我这样一个不检点的女人,个子这么大,简直无处可藏。他作为列车长,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在半夜让我离开,去自谋生路,反正他是不能收留我了。列车长说完就将门从他那一面闩上了。我听了他的话,全身都瘫软了,我躺在那里动都不能动,一直躺到半夜,我只能消极等待他们来收拾我。别看我个子大,力气大,其实我的心脏很弱,是的,我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当时我一定是发病了。半夜到了,预想中的事并没有发生,谁也不来理我,我以为列车长忘了这事。这时我看见他房里亮起了灯,当然,他没有忘记,他在那边发出深深的、男子汉的叹息,我知道他要为我承担责任了,于是就感动得哭了起来。那一夜他都没睡,一直在叹气。您现在总会明白他是怎样一个人了吧?行前您说出那些激进的话,是因为您一点都不了解他,您上了他的车,他就要为您承担责任了,您怎么就不懂他的苦心呢?”
“他的责任就是将我们大家送进狼嘴里吧?”
“您真是不识好歹!”
女人用力在痕的伤腿上打了一下,痛得他“嗷嗷”直叫,她却恶毒地说:
“打得好!打死你这个冷血动物!”
痕很想不再理会这个蛮不讲理的女人,可是他又不敢不理她,在这黑茫茫的一片里,他能依靠谁呢?女人偏执的思维方式实在令人讨厌,自己又没有办法使她明白过来。他闷闷地躺下,将伊姝的针线包放到鼻子跟前去嗅,回想起她守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夜晚,心里生出深深的悔恨来。也许,他注定了要与这样的女人失之交臂。当她挽着他前行时,他曾误认为她会带着他一直走下去,而现在,他却为她那魔鬼般的意志暗暗吃惊!痕在回忆往事时,发现自己对那女人的渴望已完全没有了肉体的因素,也许是长时间的饥饿和劳顿使他体内的欲望消失殆尽了吧。伊姝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成了一束诱惑的白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与心灵最黑暗处的一扇小门有关的人物。已经有十几年了,痕的记忆里有一位和伊姝类似的女人,他总是在临睡前和她交谈几句。他躺在自己零乱的床上半睡半醒,女人坐在床边的长靠椅上,他们说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有时候,女人伸出手触一触他的脸,那种时候痕就打一个冷噤埋怨起来,因为她的指尖如同冰棍。痕一埋怨,女人就站起来悄悄出去了,门也随之合上,于是痕开始长时间地遐想联翩。从前痕对那女人并没有欲望,只是遇见了伊姝,那女人的形象才被赋予了血肉,使得痕总是要满怀渴望去追寻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伊姝,忽然就消失了,被狼吃掉了。痕现在明白了女人被吃之前的一些举动,可惜这事后的聪明已不再有什么意义。他历尽苦难,被困在了这样一个没有出路的地方,伴随他的是这个越来越令他不快,还有点傻气的怪女人。痕感到他的生存意志正在一点点丧失,他正朝着一个未知的黑洞陷下去,而心灵深处的那扇若有若无的小门便逐步地开始显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开一合。“伊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他不由得说了出来。
“您想回家吧?我听到您提出这个问题,就知道您的打算还没改变。您躺在这黑地里,我心里对您充满了温柔之情,您多么像我那个再也不能见面了的弟弟啊。我要把一切都告诉您,您一定要有耐心,静静地躺着,让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您说个明白。我,就是命中注定来告诉您这一切的人,不管您喜不喜欢,这件事都不可改变了。您仔细竖起耳朵听一听,周围有什么声音?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讲话的声音。您再看一看,尽您的眼力所能往远处看,看见了什么?什么都没有。这荒地里只有我们两个了,如果我们两个不说话,那秘密就永远存在于我的心里了。可是我又绝不愿意让那秘密永远存于我心里,而是要让您知道。”
傻大姐的声音完全变了调,显得那样的急切与冲动,那样的有热度。痕心中荡起怜悯的涟漪,不知不觉地向她靠拢了一点,好奇心也随之生了出来。女人马上用手臂将痕搂了过去,让他与自己并肩而坐。痕听到了女人有力的心跳,她搂着自己的那条胳膊也在渐渐地变热,一会儿简直热得有点灼人了。这时痕又怜悯起自己来,分明看到心里的那扇小门“咔嗒”一声又关上了。他实在不想同这个浑身发臭、不太聪明的女人探讨人生的秘密。他和她坐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等死,却还要来听她的胡言乱语,这事如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当然是滑稽可笑的,现在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哪里还笑得起来呢?
属于黑夜的故事
“您知道我究竟是谁吗?”傻大姐握着痕的手说,痕起先挪开一点身子不愿听她废话,可是后来渐渐地被她的话所吸引了。
“我知道您对我的印象,”她急急地说下去,“我,一个只有半边脸的怪物,一个见不得光线的家伙,一天夜里埋伏在列车过道上袭击了作为旅客的您,您糊里糊涂地做了一次我的俘虏。表面看这件事就是这样。可是我到底是谁呢?这是您所想象不到的。实际上,在我和您之间有割不断的因缘,有时我甚至想,您就是我的弟弟,但您不是,不可能是。这都是一些枝节问题。”
“我生在一个残破的家庭里,在我幼小的时候母亲就抛下我带着弟弟另嫁了别人。至于父亲,我很少见到他,他在军队里工作,一年才和我见一面。他将我寄养在他的妹妹家里,每次来看我都是匆匆忙忙的,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他那双巨大的翻毛皮鞋,像要把地板踩塌似的。我寄养的姑姑家里很穷,全家人靠手工修理皮衣为生。我慢慢长大起来,食量也越来越大。虽然我拼命做家务,起早贪黑地干,他们还是开始嫌弃我了。姑姑起先只是偶尔说一说要把我赶出去,后来终于实行了。他们将我赶到屋外去过夜。夜晚是那么寒冷,初冬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快要下雪了。我在姑姑家的窗子底下走来走去,朝里面偷看。我看见他们一家正在吃夜宵,每个人的碗里都冒着热气,姑姑的小儿子因为吃得太快被噎着了,大哭大闹起来。我将房子周围侦察了一番,没有找到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心里的焦急就逐渐上升。幸好邻居养了一条很大的狼狗,在屋外搭了一间狗屋。我待到夜深了就钻进狗屋与那条名叫‘大妹’的母狗共度夜晚。狗屋里倒是很温暖,我总是紧紧地抱着那条母狗入睡,只是狗屋的门不够宽,我日益长大的身体经常被那门卡住。有这样一天夜里,当时我是12岁,因为姑姑那天发脾气不给我饭吃,我早早地就进狗屋去睡了。半夜里我饿醒了,想到外面去小便。那天夜里特别冷,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对面工地上的一盏探照灯发出阴惨的光,照着院子的一角。我刚刚从狗窝里探出一边肩膀,整个身子就被卡住了,我越用力,卡得越紧,我哭泣起来,恐惧得不得了。这时从外面回来的‘大妹’听到了我的哭声,就跑过来帮我的忙。它死死地咬住我的衣领将我往外拽,左右甩动,我的半边脸因而在尖锐的石子上猛力擦过,顿时血肉模糊,我发出疯狂的惨叫,我的叫声激发了‘大妹’,它跳起来,更加努力地拽我,后来我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时已躺在医院里,半边脸被纱布包住了,没受伤的那只好眼也肿得快要看不见了。当时我并不觉得很痛,也不紧张,我甚至还有点高兴,因为我好久好久没有睡过这样软和的床,盖过这样干净的被子了。我从肿起的眼缝里看着窗外的风把树枝吹得一摇一摇的,心里梦想着要永远在医院里住下去该多么好。”
我的梦想马上就破灭了。父亲进来了,坐在我床边,阴沉沉地看着我,开口就说:
“‘你只有半边脸了,我希望你今后不要去照镜子,那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没有听懂他的话,也许我认为他是说别人。我天真地问他我还要在医院住多久,出院之后可不可以随他去军队。”
“面对我的问题他似乎难以启口,但他很快就恢复了他的冷漠,粗暴地说,他早就不在军队了,他现在办了个养鸡场,他成天做牛做马地工作,就是为了养活我这该死的小家伙,他还称我为‘吸血鬼’,说我这一住院,将他多年辛苦的积蓄全搞掉了。”
“‘啊,爸爸!爸爸!’我喊道,‘您让我去鸡场里帮忙吧,我什么都愿意做,也愿意学,我喜欢养鸡,让我和您住在一起吧!我决不再回姑姑家了,决不!’”
“我可怜巴巴地用那只独眼盯着他,我看见他沉默不语,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天花板,就像已经忘记了眼前的事似的。我害怕地抓住他的衣角。”
“‘不行。’他最后说。甩开我的手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步。”
“‘求求您了。’我哭着恳求他。”
“‘你这个小傻瓜,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从此以后你就只有半边脸了,你的样子令人恐怖,你现在还不懂这个,很快就会懂了。只要一拿掉绷带,你的生活就变了样。我会考虑你的前途的,但你的前途绝不是在鸡场里。我要好好地考虑一下。’”
“大约半个月之后,父亲才第二次来探视我。这时我的脸已拆掉了绷带。这家医院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镜子,我除了觉得吃饭有点不方便外,对于自己的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再说那时我还小,不知道这种容貌上的变化对于我今后的生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今天我们出院。’父亲说。”
“现在回忆起来,那一天我高高兴兴地跟父亲走在街上时,有许多人惊奇地瞪着我看,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去摸失掉半边脸的地方。‘还不快走!’父亲呵斥道。那一天我跟他走了很远很远,我们似乎是从城里走到了没人的荒郊,因为劳累,我脸上的伤口又痛起来了。父亲只管一个劲地走,很少回头看我一下。”
“‘爸爸,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我哭着朝地上蹲了下去。”
‘你听说过神秘列车的事吗?’父亲异样地看着我说,‘啊,我忘了,你当然不会听说的。我这就告诉你:有这样一列神秘的火车,它日夜不停地奔驰在我们辽阔的疆土上,车上的旅客全都是些偶然搭错了车的人,他们上了这列火车之后,就再不考虑下车的事了。为什么不再考虑下车了呢?因为车内有魔力,人只要一进去,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只关心眼下发生的事。这就是神秘列车。’
“‘现在我要和你谈谈列车长了。这个人是我多年前在军队里的同事,一个意志强硬的家伙,他是怎么成了神秘列车上的列车长的,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我后来与他相遇就是在前面不远的那个小站上,那是在三年前。当时他从车门里走下来,一眼就看见了我,他是个沉闷的人,没有多话说,只是用力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大声问我上不上车。我回答他说,已经太晚了,我所有的决心都在这些年里丧失了,再也无法跟他走了。他冷笑一声,转身就回到了车上。要知道,三年里头,这件事成了我的心病。不久前,发生了你的事情,我心里的疙瘩也就迎刃而解了。你不幸失去了半边脸,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你的位置,如果你代替我去那列车上,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出路吗?在我们本地的传说里,神秘列车的最终目的地是完全的黑暗之地,这对于你这样脸上有残疾的姑娘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我前前后后为你想过了,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你和我待在养鸡场里,不要说别人看见你这副样子受不了,就是我自己,时间长了也会受不了的,长期拖下去的话,不是我杀了你,就是我自己自杀。要是我长年将你关在房子里,又不理你,你也会因为受不了而做出反常的事来的。而这列火车,为你提供了最好的环境,你在那上面可以帮厨房干些杂活。列车长是非常仗义的、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你上了他的车,也就处在他的保护之下了。’”
“‘可是爸爸,我真害怕呢。’我说。”
“‘啊,不要怕,一开始都这样,慢慢你就会有勇气的。你不是一直都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小姑娘吗?’”
“他甚至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他摸我的头发时,我连呼吸都停止了。我在心里不停地呼唤:‘父亲!父亲!我多么想做您的听话的乖孩子啊!我不要去那火车上,我只要待在您旁边。您可以在鸡场里把我藏起来,我只要一个很小很小的房间。您也不用看我,只要每天隔着门和我讲几句话,骂我也行,再就是派人送饭给我吃就行了,我保证每天到深夜才出来,这样您就不会心烦了。’我这些话当然都不敢讲出来,因为怕他生气。”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在父亲身后又走了两三里路。每当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太远,他就停下来等我走到跟前去,然后拍一拍我的头,不耐烦地说:‘唉,你呀你!’”
“到达小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谓的小站只不过是一间破败的土砖房,里面有三条长椅,也是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居然奇迹般地开着一盏灯。父亲好像突然一下泄了气,沮丧得不得了,说自己不该来这里的,因为并没有与神秘列车的列车长约好,所以不知列车什么时候来这里停靠,万一那列车根本不来这里停靠,又怎么办呢?说着说着他就陷入了痛苦不堪的境地。后来我和父亲就一人躺到一条长椅上休息了。”
“‘万一那火车不来,我们就回鸡场去吧?’我试探性地说,心里生起一线希望。”
“‘你这个小坏蛋,原来你想要我死!我是你亲生父亲,你却想要我完蛋,看来你姑姑家一点都没有给你什么好影响,只是养成了你的毒蛇心肠。我告诉你,你只能在这里等,我的背袋里带了一个星期的干粮,我把干粮放在这里,我明天一早回鸡场去。’他说到最后竟有种恶意的高兴在语调里透出来。”
“我累到了极点,脸上又痛,实在没有力气再和他讲话,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醒来时已是黎明,父亲睡过的椅子上空空的,连干粮也不见了。我发疯一般冲到外面,在荒郊野地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亲,凭自己的记忆往回跑。只跑了很短一段路我就发觉自己完全不记得原先走过的路了。我倒在泥地上伤心地哭起来。正在这时我的身后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我立刻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往铁路那边跑过去。”
“那是一辆黄色的列车,有点破烂,差不多每节车厢的门全是开着的,车厢里面的人很少。我从离得最近的一个门爬上去,进了一节车厢。这是一节硬座车厢,里面有两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睡觉,地上很脏,撒满了水果皮和花生壳。我悄悄地坐在一个座位上,心里想,万一列车员来查票,我就装哑巴混过去,然后再设法找到列车长,求他收留我。也许没有什么神秘列车,多半父亲在胡说八道编故事骗我,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在位子上坐了很久,也许都快中午了,但是根本没人来查票,连个从这里过路的人都没有。那三个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直在长椅上睡不醒,而列车,总是以匀速运动向前运行,一次也没有停站。我虽然只有12岁,也发现了这里面的蹊跷,心里嘀咕着:莫非真是一辆神秘列车?”
“年轻的女人终于打着哈欠坐起来了,这个女人就是伊姝,当时她非常年轻,差不多是无忧无虑,那时她也不做缝纫。啊,我该如何形容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呢?她是个美人,但是她的样子太特别了。她的两只眼不对称,她看着我,但是她又不看我,我是指她不看我的外表,看到我里面去了。我无法同她的目光相遇,那种目光是捕捉不到的。莫非她有妖术?于是我害怕起来,是的,我又怕她又渴望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女人大概注意到了我在角落里害怕得发抖,她忍不住笑起来。她的笑声解除了我的恐惧,我朝她走了过去。”
“她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扳过我那半边好脸,凝视着我,突兀地问:‘你想不想在这里永久留下来?’我连忙点头,我的样子又逗得她哈哈大笑。”
“‘你这个小东西,’她又说,‘如果你留下不走,你就得天天帮我洗衣服。’”
“我又连忙使劲点头。”
“她从座位底下拎出一个旅行包,在里面翻了一会儿,找出两件脏衣服,扔到我身上,又交给我一块肥皂。她自己却从包里拿出两根香蕉,坐在那里吃起来。这时我也饿得厉害,但我强忍着,将她的衣服拿到洗脸间去洗。我的个头很大,很有力气,所以洗两件衣服还是不在话下的。我对这件工作还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找到了一个新的生活环境,这里至少比狗窝里要好得多。看来父亲的话并不灵验,他曾断言说我的容貌是见不得人的,可刚才我不是见了一个女人吗?这位女人还请我帮她洗衣服呢,她一句都没提我的脸!我心里刚刚萌生的希望很快就被掐死了。”
“衣服刚洗到一半女人就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样子很粗的男人,他们俩站在洗脸间门口,女人一脸的严肃。我觉得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到了,拎衣服的双手发着抖。”
“‘她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男人说,眉头皱得紧紧的,很烦躁的样子。”
我连忙放下手中的衣服,朝那男人跪下,不住地往地下磕头,口里喊着:
“‘留下我吧!留下我吧!如果你们不要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抬起头来时,男人已经走了。女人扶起我,很认真地对我说:
“‘瞧你这股傻劲,我以后就叫你小傻瓜吧。我叫伊姝。你刚才的举动太不像话了,我要提醒你,到这列车上来之后一定要察言观色,好好学习,绝不可自以为是。你刚才的举动就是自以为是的表现,你以为有人要赶你下车,其实根本没这回事,至少我还从来没看到过,你在列车长面前的表现太恶劣了。’”
“‘现在列车长要赶我走了吧?’我后悔不迭地问。”
“‘我已经说过要你不要自以为是,你怎么就不听。你不要去猜测别人的心思,那对于你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你上了车,一切都变样了。’她的表情一下子显得很疲倦,脸部松弛而浮肿,好像突然被这场谈话累坏了。”
“‘如果他不赶我走,我一定在这里好好工作,每天帮您洗衣服。’我说。”
“‘他不赶任何人走,至少我还没有看到过,但是你给他增加了多么大的痛苦啊。我刚来时也给他带来了痛苦,幸好不久他就适应了。现在你又来了,这对于他是个很大的打击,不过不要紧,我知道像他那样的男子汉什么都能承受得了。现在我们到他那里去吧,记住,万万不可自以为是,要谦虚。’”
“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伊姝的话,只不过她对我提出的要求是很容易做到的,我只要少说话,不暴露自己的情绪就可以了。”
“我们穿过了好几节车厢,有的车厢里人多一些,有的车厢只有三四个人,这些车厢都很脏,地上满是垃圾,散发出一股沤气。大部分人都在倚窗凝视外面的景色。”
“列车长住的房间出奇地简陋,房里只有一张窄床,没有椅子,再就是靠墙摆着十几个大南瓜。伊姝告诉我说,隔壁是一间储藏室,蔬菜堆得放不下,就放到列车长房里来了。我们进去的时候,列车长背对我们站着,后来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他用低沉的声音向伊姝发出指示,要她将我安排在厨房干杂活,至于住,就住在隔壁的储藏室里,不过不准从他房里出进,要走另一头。他还对她说,不要让我乱跑,免得发生意外。”
“从列车长房里出来时我问伊姝,为什么列车长说话不转过身来,伊姝说是因为心里难过。我又问因为什么心里难过,她就生气了,大吼起来:‘因为你这张脸嘛!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看看周围这些人,有谁敢朝你看一眼!’她压低了声音又说:‘真正为你难过的却只有列车长。’‘那么您,您看了我的样子就不难受吗?’我愚顽不化地问她。‘不,不难受,因为我习惯了你的样子,我从前也和你一样,我一直到13岁才从一口井里看见自己的模样,当时我哭了整整一天一夜。你以为我是你看见的这副样子?不,这只是一副高级的假面,一位好心的商人送给我的礼物,这副东西精致得看不出破绽。我们不谈这个了吧。’”
“原来伊姝也有难言之隐,说不定她受到过比我更大的打击呢,我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管过我,而现在,多么奇怪的事发生了!这个女人像是早就在等着我到来似的,她像我的老师又像我的姐姐,她聪明过人,有奇怪的魅力,我打定主意要死心塌地地服从她。”
“在厨房里,那些大师傅和小工都对我视而不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伊姝将我介绍给大家,我不断地鞠躬,可是他们都把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睛看着我上面的墙壁。伊姝介绍完了之后就把我拉到一堆土豆那里,要我削土豆。我一直削到中午,没有任何人来理睬我,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中午时分大家都去吃饭去了,没有人来叫我吃饭,我孤零零地坐在厨房里,削着削着突然眼一花栽倒在地上。我一定是饿过头了,连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时伊姝进来了,她扶起我,递给我一盒饭,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你不要到餐厅里去,’她拍了拍我的头警告我说,‘我会把你的饭送到你房里去的,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她拉起我就走。”
“我怎么也想不到厨房里会有这样一条暗道通到后面的储藏室,这条暗道还要绕过列车长的房间,而列车长的房间正在储藏室和厨房之间!这种结构我至今也想不通,它超出了列车的宽度。但的确就有这样一条通道,一扇小门开在厨房炉灶边上的一侧,打开那扇门,人看见的不是车厢外面,正是那条不可思议的过道。过道很窄,大约五米长,也没有灯,走到头之后伊姝一推门,我们就进了储藏室。储藏室里也没有灯,所以在黑暗中我一时弄不清房间的大小。伊姝告诉我,工人们来这里搬蔬菜都要经过我们刚才走过的过道,这样就不会影响列车长的休息。她又要我用手摸一摸,告诉我靠墙放的全是些木架,木架上放满了蔬菜。这时我的眼睛才慢慢适应了黑暗,我发现墙上是有窗户的,只是现在被用报纸严严实实地封死了,所以房里才这样黑,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样做是因为我。我问伊姝为什么不安电灯,伊姝说是为了我的幸福和安宁。我说我不要这样的幸福,我要一盏灯,她就说我耍小孩脾气,自以为是。我很不高兴地坐在地上,问她我的床在哪里,她说没有床,但是有一块木板,我可以睡在木板上。说着她就将我牵引到那块木板上,和我并排坐了下来。我摸着光溜溜的木板问,夜里睡在这上面不会冷吗?”
“‘啊,不要担心,’她说道,‘在我们列车上,你会越长越强壮的,这里的伙食会给你体内储蓄起足够的热量。’”
“在朦胧的储藏室里,我和她呼吸着浓烈的洋葱和芹菜味儿的空气,伊姝一下子变得十分悲伤。她说她来这车上好多好多年了,一直向往的就是这样一个藏身之地,但是列车长不给她安排,他一定有他的难处。每天夜里她都睡不安宁,因为她睡觉的地方总是被别人占用,于是她只好在这车上流浪。有时睡到半夜,突然上来一个乘客,那也许是一个十分粗鲁的家伙,她由于害怕被袭击,就整夜发着抖,大睁着双眼直到天亮。如果是她得到这样一间房子,她会高兴得跳起来呢,她实在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还要挑三拣四。我听了她的话,十分同情她,就对她说,她愿不愿和我一起住在这间黑屋子里呢?”
“‘不行不行,’她说,‘你怎么想得出这种事。列车长让你住在这里,是因为你只有半边脸,只有半边脸的人来这车上之前肯定做过不好的事,所以他要让你住在这黑屋子里好好反省。’”
“‘那么您呢?您从来没做过坏事吗?’我问。”
“‘我?我的生活要艰难得多,却没有这样一间房子给我,有时候,我觉得我要发疯了。那常常发生在半夜,我被一群粗野的男人赶来赶去,无处藏身。最可怕的是他们还威胁要把我的脸皮揭下来。我实在是困得要死,有时站在那里就入睡了,每当这时就有一个人将我推醒,一只脏手伸向我的脸,我惊叫着逃跑,他们则在一旁哈哈大笑。我走到车门那里,想跳下去一死了之,但我又犹豫起来,我看见了列车长的眼睛,那么悲伤,我知道这个男人是最了解我的人,我更知道他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于是打消了死的念头。’”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啊,春去秋来,我在那小房间里度过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啊!白天里我在厨房里工作,吃饭就由伊姝送到储藏室来,我和她成了亲密的姐妹。难道我就没有想到过到外面去走一走吗?我当然想过,无数次地渴望过,后来列车长为了满足我的要求,就派我去给一个旅客上菜,结果就发生了我以前告诉过你的那一幕。那些人的尖叫明白无误地打消了我心底的最后一线希望。说到厨房里的这些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从师傅到小工,从来没有任何人仔细看过我一眼。我想您恐怕没有像我这样深地体会过‘视而不见’这个词语的含义,而我就真的每天被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当中有一个小姑娘,也是和我干一样的杂活,她也和我一样工作认真,我知道这种人肯定从前也吃过很多苦头。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想和她谈谈心,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麻木,不管我提出什么问题,她总是用一句话来回答我:‘您不觉得工作就是最大的快乐吗?我们可要好好干活呀。’她总是干得汗流浃背,像吃了兴奋剂似的,而对于身旁发生的事,她一概毫无感觉。有一天她受到了另一名小工——一个小伙子的袭击,那人是她的同乡,他不仅伤害了她,还搜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零用钱。这件事的经过我都看在眼里,我想安慰安慰她,没想到她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抚平了衣服上的皱纹,若无其事地干活去了。当我一个人在黑屋子里时,我倒希望那粗野的小伙子袭击的是我,事实却是,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在厨房里我必须自己找事做,看见哪里需要人就去哪里,我必须时刻警觉,有高度灵敏的反应。从来没有任何人分配过我的工作,也没有人向我提过工作上的要求,在这里一切都要凭感觉行事,有时我也想过偷懒,而且想得很厉害,于是有一天,我借口上厕所溜到了储藏室,我小小地睡了一觉。我回到厨房时人们已炸开了锅似的喧闹起来,老厨师正在用最下流的、连寡妇听了也要脸红的粗话骂人,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七嘴八舌地议论。我一出现人们就不作声了,只有老厨师还在骂,骂得脸红脖子粗。我从他骂人的话里分析出,被他所骂的人一定是一名风流荡妇,专门勾引男人的贱货,我出于好奇就推了推旁边的小伙子,问他老厨师究竟骂谁。没想到小伙子鄙夷地打开我的手,吼道:‘你这只蠢猪!你去死吧!’我这才明白了老厨师原来是骂我,但是他为什么要用那样的方式来骂我呢?我还是一个孩子,根本不懂男女间的风情啊。我羞得无地自容,真是想马上跑掉,可是门口守着那名袭击过小姑娘的粗野家伙。现在所有的人都第一次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了。我只有硬着头皮站在那里,任凭老厨师用最下流的话挖苦我。我看见面前有张小凳,就想去坐,然而一双敏捷的手马上将凳子搬走了,搬凳子的是小姑娘,她趾高气扬地走到门口,将凳子送给袭击她的那家伙去坐,而那家伙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踢开了凳子。老厨师一直骂得声嘶力竭才收口,整个期间,我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难堪。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被剥光了衣服并不是一件难堪的事,那是过了好久之后才知道的,而当时,我难受得整整一天没有吃饭。”
“您想象不到的事情是,我渐渐地喜欢上我的储藏室了。我一回到这里,就全身心地放松下来,自己跟自己说话打发时间。在那间房里,当我这只眼睛完全感受不到光源时,我就知道夜晚到来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是我上了列车之后还是一次也没照过镜子。当然别的车厢的洗脸间里是有镜子的,但我不敢去别的车厢,我被那一次的经验吓坏了,我一直待在餐车里,而我待的地方都没有镜子。我使劲回忆我刚上车时发生的事,当时我在洗脸间帮伊姝洗衣服,那墙上一定有一面镜子,而我竟没有顾得上瞧一眼,也许我瞧了,以为镜子里照出的是另一个人吧。就这样,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能通过别人的反应来估计,而别人的反应就是列车长说的:‘太可怕了。’我在房里思考这件事,隔壁就传来列车长弄出的响声。差不多每天晚上,列车长都在用一种类似拍子的东西往墙上拍,‘啪啦啪啦’地要弄一晚上,口里还发出咒骂,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似乎是,他在打蚊子。可是列车上哪来的蚊子呢?您也看到了,列车长的房里有张门和我的房间相通,只是门从他那边闩上了,从来也没打开过。我听着他打蚊子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还有他喘气的声音,心里忽然对他生出无限的感恩的情绪。在我走投无路之际,不正是他收留了我吗?这位单身汉,从他每天晚上的活动来看,是如此的寂寞,不幸福,可是他还是收留了我。他几十年里头经营的,到底是一种什么事业呢?时间一年年过去,我对列车长的感情从一种类似对父亲的渴望发展成混合了青春情欲的东西,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情,它就发生在充满了腐败蔬菜气味的黑暗里。终于有一天,我决心来斩断过去的记忆了,我要构想一个自己的身世,在这个构想中,我没有父母,是一名真正的孤儿,然后有一天我被狼追击,逃到了这辆列车上。每天夜里,我都反复地给自己的这个设想增添一些细节,使之更为鲜明生动。列车长急躁的拍打声也刺激着我的想象,他本人在我的故事里属于那种既孤傲又完美无缺的形象。那时列车上又增加了几个新人,听说其中一人是某个鸡场里来的,名叫老单。有一天老单到厨房里来了,他令我意外地走过来与我聊天,仿佛对我的特殊容貌全无感觉,连我自己也不理解当时我为什么那么冷静。也许他是知道一切的,他说起鸡场里的一些事,原来他真的在我父亲的鸡场里工作过。我假装有兴趣地应答着,轻描淡写地将父亲称之为‘场长’,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老单经常到厨房来,我边干活边与他聊几句,他告诉我他已成了车上的清洁工。我却怀疑他是父亲派来监视我的,这使我很愤怒。‘你们场长是个恶棍,您这么大年纪了,他却将您赶出来流浪,他不得好死。’我说。老单嘻嘻地笑着,说他对场长的看法同我一样,不过他并不后悔,来这车上度过余生正是他的夙愿。”
“除了刚上车时与列车长见过那一面之外,后来我一直没见过他。他每天晚上在那边拍蚊子时,我就想,也许他是有意将我安排在他的隔壁的,我在他眼里虽然容貌可怕,他实在还是对我怀有一份温情的。听着他那乡下人粗壮的身体里发出的喘息声,我脑子里竟然浮出了我和他的色情场面,四周的黑暗又更助长了我的狂想。当时我已发育得十分充分,胆子也随着大了起来。一个这样的夜晚,列车长似乎是站在一条凳子上拍来拍去的,忽然听见凳子倾倒下来的声音,列车长沉重的身体‘嘭’的一声跌在地上,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恐惧极了,不顾一切地去推那张门,狂喊道:‘列车长!列车长!’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列车长很快就打开了门,一束灯光照了进来。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很像一只熊。我对他的幻想突然破灭了,只觉得害怕,我一步步后退,他一步步逼近。突然他咒骂了一句什么,就扑上来剥我的衣服,他的动作之粗野令人难以想象,他很快占有了我,把我弄得差点窒息,过后还踢了我几脚。然后他穿好裤子,回到他房里,将门闩死了。我像一堆破烂一样躺在地上,好久好久不能动弹。实际上,当时我还没弄清所发生的事,因为他的动作就如闪电一样快,完全不容我思考。”
“也许您以为列车长从此会要时常来找我,以消除他自己的寂寞了吧?后来发生的事正好相反,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来找过我。每天夜里他仍然在他的房里打蚊子,直至深夜,隔着墙,我听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着那道将我们隔开的门高声叫喊:‘列车长啊,您把门打开吧!为什么您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您不是拥有这样一列神秘列车吗?我来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列车日夜不停地在辽阔的疆土上奔跑,从来也不曾停下来过,我们这些车上的人全都属于您,听您的话,您为什么还要独自苦恼呢?啊,列车长,列车长,您把门打开吧!也许我对于您是一个安慰呢!’列车长就像没听见似的照旧打他的蚊子,看来我的话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我虽然不曾走出厨房,也觉察到这车上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多起来了。我刚到车上那一年,餐厅里冷冷清清,厨房里的工作也轻松得多。可是后来那些年来餐厅吃饭的人慢慢地增加了,这只要注意一下厨房里的情况就知道了。我自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正如伊姝预料的那样,列车上的伙食使我迅速地长胖了,我的身材变得特别高大,我大概成了一个畸形的大胖子。我在厨房里对别人变得碍手碍脚,于是我只好将大部分的杂活拿到储藏室去做。后来那件事就发生了。连接厨房和储藏室的过道在那一年里对我来说变得分外狭窄,每次我到储藏室去都要用力挤,短短的五米长的过道要挤十多分钟,肩膀和臀部的皮肤都被擦破了,所以每一次从那里过都是一次酷刑,把我搞得痛苦不堪,而我又还在继续长胖。于是我想,是谁设计了这样一条奇怪的过道呢?是列车长吗?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那天中午伊姝送来的饭比平时多一点,我吃完后将碗筷拿到厨房里去洗,结果就被卡在过道里了。我在黑暗中哀号着,从前被卡在狗屋门口的那种感觉又鲜明地回到我的脑海。我越用力挣,被卡得越紧,就像被一把老虎钳夹住了一样。血从臀部撑破的伤口往下流,裙子全弄湿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救我,我的力气都被耗尽了,喉咙也嘶哑了,我觉得我要死了。‘死’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立刻感到力气倍增,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削土豆的小刀,咬着牙将臀部的肉连带着裙子切掉一块,立刻就把自己解脱出来了。当时血流得像小河一样,是闻讯赶来的伊姝帮我包扎的,她还将我切掉的那块肉举起来让我仔细看。再往后就是长达十多天的高烧,到我恢复时,才得知那条过道已经取消了,从此我可以直接从列车长的房里出进了。这一决定使我高兴了很短一段时间,但我的希望马上又破灭了。自从我从列车长房里出进,我们之间的门打开之后,我就再也没听到列车长晚上打蚊子了。每天晚上他仍闩上那张门,我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有时我想也许他在看书,那样的话应该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啊。总之他完全变了,再也不发出那种叹息了。而白天里,他对我就同别人对我是一样‘视而不见’。有一次,我试图和他讲话,我刚一开口,他忽然冲我大喊大叫,命令我马上滚蛋,因为他看见我的样子就恶心发抖。那天夜里我哭了很久,后来伊姝来了。很奇怪,她是从列车长的房里过来的,我听见她从他手中接过钥匙,就开了中间这道门过来了。”
“‘你在自寻烦恼,’她对我说,‘你真是一个傻大姐。’(从那天起她就正式叫我傻大姐了。)”
“‘可是列车长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占有了我,过后却又仿佛不认识我,我真受不了。’”
“听了我的话,伊姝长久没有作声,就像是在想什么问题似的。由于那道门没有关严,灯光就从隔壁透了过来,弄得我也想入非非起来。列车长一定是躺在床上,他在听我们讲话吗?他现在是否还为苦恼所折磨呢?他知不知道我们对他的渴望呢?”
“‘列车长,’伊姝突然讲话了,‘他还是一个孩子呢!’”
“‘真的吗?’我吃了一惊。”
“‘是真的,而且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说他是一个孩子,并不是说他会听任何人的话。相反,他至高无上,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了什么之后马上忘记。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这使得我们每次同他交往都有种猎奇的感觉。刚才你说到他占有你的事,你总记着这件事,这种态度是完全不适合的。我也被他占有,这车上所有的女人都被他占有,要是大家都惦记着这档事,都想向他索取回报,他还怎么活下去?不瞒你说,刚才在他房里,我就被他占有了一次,就在他那张肮脏的小床上。我到餐车里来拿一只碗,看见他房里有灯光,我经不住诱惑就溜进来了。我们弄出那么大的响声,你一定听到了吧?’”
“‘当时我正在哭,什么都没听到。’”
‘是啊,你正在哭,我倒忘了,列车长对我说:“隔壁那丑八怪哭得我心烦,你让她闭嘴吧。”我这就过来了。我发誓他就是那样说的,他一贯用这种口气说话,你知道他称我为什么?你想也想不出来,他称我为“蛆”,他这么称呼我,我不但不生气,还很自豪呢!你知道列车长现在干什么吗?你猜不出的,我告诉你吧,他在痛苦,每次他和我做了那件事之后,他就特别痛苦,然后他就要骂很多人。现在你懂得“蛆”这个称呼的来历了吧。你一定要习惯他的作风,不要自作多情。上次你被夹在过道里就是自作多情的结果,你以为伤害了自己,列车长就会来注意你了,结果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现在你又不满意,把列车长搞得心烦,你总用你没上车之前的标准来衡量人和事,这一点好处都没有。你设想一下吧,自从我们踏上这列车以来,它一直在日夜飞驰,从不在某个站上久停,这就是说,这列车割断了我们与外面的联系,所以一切都要从头学习。我最近开始从事缝纫工作了,这件工作使我对自己增强了信心。’
“她说完这番话就让我看她的针线包。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针线包,伊姝将它随身带着,她手里还拿了一件衬衫,当着我的面就缝了起来。她对缝纫的确是很入迷,她的手指头灵活得不得了,简直是飞针走线。见我在旁边看,她更起劲了,就像在炫耀她的技艺。这时隔壁那束灯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那鹰钩鼻子使她的脸显得很凶狠。我记起这张脸是一张假脸,不由得又一次很好奇,想要知道假脸下面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我央求她给我讲讲她过去,起先她沉默不语,后来经不住我反复磨嘴皮,她就讲了。那种叙述实在是奇怪,我没法给你在这里复述。她讲的全是一些片断,发生在久远的记忆里的事似乎全都是捉摸不定的,很难找出意义来的。我的大致印象就是她在幼年时候是一只候鸟,总在两个点之间来回往返,而悬空的痛苦始终没有解决,这似乎成了她的心病。她说她讨厌脱离地面的幻想生活,她那时就想过,宁愿找一个很深的黑洞来藏身,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着洞壁。‘有一天,我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又走,走了又走,把故乡的小镇完全甩在身后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一望无际的树林在风中发出恐怖的呼啸声。暮霭中有一位老农肩着锄头迎面而来,他停在我面前,用手向我指点着前方,他是一个哑巴。我顺着他的手往前看去,看见了树林旁边的铁路。’伊姝说到这里眼里噙着泪水。”
“她上车以后不久,就成了列车长的情妇。列车长并没有给她安排具体工作,告诉她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什么都不干也可以。只有一件事令她非常痛苦,这就是她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总是被人赶来赶去的。她向列车长提出这事,列车长不以为意地说,要一个固定的住处干什么呢?有了这样的处所还不是照样睡不着觉,他自己就每天夜里失眠。列车长从来不让她在他房里留宿,每次做完了那件事后就叫她离开,这也是使她耿耿于怀的事。直至好久以后,她才消除了心里的芥蒂。在那些漫长的夜里,她给自己发明了一种游戏,就是给列车停靠的每一个站命名。自从她上了这列火车之后,才发现车上既没有地图也没有站名表,所停靠的那些车站也见不到站名的标牌。然而随心所欲地给那些小站命名,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快乐,这是她学做缝纫之前的唯一消遣。不过她的快乐经常被打断,在黑暗中,不断地有各式各样的男人来袭击她,那些人都是出奇的粗野。曾经有一个胖子袭击了她之后就拿走了她的全部衣服,弄得她只好赤身裸体站在那里,后来冻成了重伤风,躺了一个星期才好。”
“‘您是怎样对列车长消除了芥蒂的呢?’我问她。”
“‘啊,这件事我不能对你说,你将来一定会体会到的。或许你早就体会到了。我觉得你非常体谅列车长,对不对?’”
“我就说了他夜里打蚊子的事,我说:‘列车长的生活这么苦,是因为他谁都不相信,谁都不要,对吧?’”
“伊姝像没有听见似的。她坐在那里,苍白的脸上露出松弛、冷淡。那究竟是不是一张假脸?像这种有表情的假脸是怎么回事啊?瞧,她的脸变得多么衰老了啊!还不只是衰老,简直是腐败,鹰钩鼻子歪向一边,嘴巴皱缩成一个深洞,眼睛也失去了光芒,为重重的皱纹所遮盖。”
“我害怕起来,我感到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收也收不回来了。我怎么敢对列车长这么不恭敬呢?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竟敢说起冒犯列车长的话来!如果他当初不让我上车呢?”
“‘啊,千万别!我在胡说八道!’我摇着伊姝的肩头喊道。好久好久,那张脸上的皮才开始蠕动,从那很深的皱褶里头,弹力慢慢恢复,嘴唇的轮廓重新显现,垂下的眼皮慢慢扬起,但那玻璃球一样的眼珠仍然令人寒心……”
“我说到哪里了?啊,该死,我记不起我要说的了。听!仔细听!汽笛声!难道不是吗?它朝我们开过来了,就离得不远……听啊!您不要打瞌睡,打起精神来!还来得及,只要您站起来和我走,有那么一天,您将真正取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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