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时常说,人之所以生活在世上,只是为了为永恒的安睡做准备。如今,我对这件事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了。那段时间,我不得不瞧着那些男生和女生,瞧了一天又一天。他们每个人的想法都很隐秘,很自私,他们每个人都流着不同的血液,当然也不同于我。我因此想到,要为永恒的安睡做准备,仅有的途径可能就是眼前这种生活。我情不自禁地憎恨起我的父亲来,为什么他要生下我来,为什么他要把我养到这么大呢?我很想找个借口用鞭子抽打我的学生,所以我没有一天不在期盼他们犯错。抽打他们时,我觉得像是在抽打我自己。眼见鞭痕让皮肤变得肿胀,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在迅速流动。“这下你明白我有多厉害了吧!你的生活隐秘而又自私,眼下我已经成了它的组成部分。我用自己的血液,在你的血液之中烙下了永恒的印记。”每抽一鞭子,我就会在心里这样说。
到了后来,我不再抗拒埃斯。连续三四次,我见到他出现在教室前。这使我明白,他是特意赶着车,绕了四英里的路到这儿来的。他还不算老,并且他的身材很高,可就在同一时间,我却留意到他开始弯腰驼背,当他坐在大车的赶车位上时,非常像一只又高又大的鸟在寒冷的天气中弯着腰。他经常从学校前边缓慢地经过,赶着他那辆大车,车身不断发出吱悠吱悠的响声。与此同时,他还会缓慢地回头,注视学校大门,等到大车从道路的拐弯处拐过去,我再也看不见他时,他才会停止这种注视。有一回,他经过这里,我特意站到学校门口。结果他在见到我的瞬间就转移了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
初春时节最容易失眠。我有时简直忍无可忍,半夜三更在床上躺着,听北归的大雁发出的叫声。那种长啸声十分高亢,没有任何约束,但越来越远,逐渐在渺远的夜空中消失不见。白天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山下的泉水之畔待着,因此,我在等待学生们全都离开学校的过程中,似乎总是很不耐烦。
一天,我在抬头时看到了埃斯。他站在那儿,双手拿着帽子转来转去。他穿的是自己最好的衣服,以往他只有在礼拜天才会穿。我问他:“你家的女人为什么没提醒你去理发?莫非你家连女人都没有?”
他回答说:“的确没有。”然后,他的双眼像第一次进入某座院落的猎狗一样瞪着我,傻乎乎地说道:“我过来看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说:“你家真的连一个女人都没有吗?所以才没人提醒你挺直你的肩膀?但你应该有自己的房子。据他们说,你不光有房子,还有一座农场,并且经营得蛮不错的。这样说来,你是独自住在那地方吧?”
他转动着手中的帽子,继续呆呆地瞧着我。
我说:“你有一座全新的房子。你准备要结婚,对吗?”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过来看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随后,他跟我说:“你不用忧心这件事,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我觉得,你也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当然不是,我在杰夫森还有家人呢。”
他面色稍沉,说:“哦,我也算是有点家业,生活有余裕,声誉也不差。对于城里的人,我还是了解的,但他们在评价我时,可能会……”
我说:“他们只怕很难再说什么了,只有听的份。”他瞧着我的脸,瞧得相当细致。我说:“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他说:“你不是还有些亲戚仍在人世吗?他们的观点会有所不同的。”
我说:“我不清楚他们是不是会这样。我的亲戚都是同一类人,没有特殊情况。”
就这样,我跟埃斯在一起了。结婚给我的报应,出现在后来我得知自己怀上开什时,到了那时,我才明白世事艰难,而言语是最缺乏价值的东西,它们在被说出来时就已改变了原意。开什出世的时候,我明白了母爱一词的制造者只是因为需要才制造出了这个词,原因就是,这个词是否存在,对真正做母亲的人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我也明白了恐惧一词的制造者,对恐惧根本就一无所知,骄傲一词同样如此。我并不是因为他们总是流鼻涕才觉得生活很恐怖,真正的原因是我跟他们不得不借助语言利用彼此,所谓的血浓于水,只是鞭打造就的结果。这正如蜘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接触,只用嘴巴吐出丝来,垂到房梁下面,又是摇摆,又是旋转。我不是因为自己的孤独每天都频繁遭受打扰,才了解到生活有多么恐怖,真正的原因是我的孤独在开什出生前从未受过打扰,就连夜晚的埃斯也不曾打扰过它。
他也有一个词语,他管它叫爱。但这么久以来,我对语言实在熟得不能再熟了。我明白,这个词语只是一个幻影,用来填补空缺,等时机到来以后,这种语言替代品你便用不着了,这跟你再也用不着自负或是害怕,是一样的道理。从这方面来说,这个词语跟其他词语没有任何区别。开什用不着在我面前说出这个词语,我也一样用不着在他面前说。埃斯如果想说的话,就随意吧。我一直这样说。所以,无论结果是埃斯与爱还是爱与埃斯,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就算黑夜中我与他同床共枕,这种想法也没有丝毫改变。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摆着摇篮,开什就睡在里面。要是他从梦中苏醒时哭起来,我还是要喂奶给他吃的。这个想法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中。随便怎么称呼,埃斯也好,爱也好。我的孤独受到了打扰,并因此演变为一个完整的圈子:不管你如何称呼,时间、埃斯,或是爱,统统都被隔绝在了圈子外。
随后,我发觉自己又怀孕了,怀上了特尔。我起初不愿意相信这件事,随即又觉得自己会杀掉埃斯。我觉得自己仿佛被他欺骗了,他用一个词语、一面纸屏风遮挡了自己,然后将纸刺破,一刀刺在我身上。不过,我随后又醒悟到,是一个比埃斯与爱还要年代久远的词语,为我设下了这个骗局,埃斯也上了它的当。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发觉我在报复他,这就是我对他的报复。特尔出世以后,我终于明白父亲的建议是正确的,尽管他此前根本无法了解自己是正确的,而我此前也根本无法了解自己是错误的,所以我向埃斯提出了一个要求,在我过世以后,请他务必要将我的遗体葬到杰夫森去。
埃斯说:“不要胡说八道。我们才生了两个孩子,还远远不够呢。”那时候,他并不明白他对我而言已经是个死人了。某些夜晚,我躺在他身旁,在一片漆黑中聆听大地发出的声响,大地现在已经融入我的身体,成为其中一个组成部分了。埃斯,为什么是埃斯,埃斯,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浮现了一遍又一遍。我想他的名字想得太多了,以至于到了后来,我都能见到这个名字的承载体了。他变成了液体,在黑夜中流淌,如放冷的糖浆一般流进了瓶型承载体中。最后,瓶子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里面已经装满了。这一景象仿佛空荡荡的门框一样耐人寻味,却又毫无生机。然而,我很快又发觉,自己连那只瓶子叫什么都忘记了。我一直有这样一种想法,过去我是处子之身,我的身体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如今我将埃斯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其实是因为眼下我已经分裂成了三个人,而非在我的想象中,我又恢复了处子身。我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思索开什和特尔的名字,一直思索到这两个名字消失,形成了具体的形状。那时我会说,就这样吧,根本就不重要,别人爱叫他们什么就随便叫吧。
可拉翻来覆去地跟我说,我这个做人母亲的其实名不副实,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开始思索,语言是怎样幻化成了一根纤细的线,不费吹灰之力就飞上了天,与此同时,行动却伏在地上,拖着笨重的身躯爬行。正因为这样,这两根线之间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拉长,站在这条线上的人根本没办法跨上另外一条线。至于罪恶、爱与恐惧,仅仅是一些词语,说这些词语的人,却从未体验过罪恶、爱与恐惧,他们只是用它们来做替代品,替代那些他们不曾拥有的东西。等到他们将这些词语全都忘光时,他们也不会拥有这些东西。可拉便是其中之一,她甚至不大会煮饭。
可拉老是说我亏欠了别人,这些“别人”包括我的子女、埃斯,以及上帝。我并不想生儿育女,我的子女都是为埃斯生的。埃斯原本可以将不属于他本性的东西交给我,但我连这样的要求都没向他提过,因为这是我的义务,我已经做到了。我依旧是我自己,至于埃斯,我会把他变成他言语的承载体与回音。做到这一点,我已经超额满足了他的要求。如他这样一个人,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语言,根本无法在坚持做自己的同时,提出更高的要求。
随后,他离开了人世,对此他自己却一无所知。我躺在他身旁,在黑夜中聆听暗黑色的土地描绘上帝的爱与美,还有罪,聆听自然界安静的声音,其中的言语便等同于行动,还有一些言语只是人类不曾拥有的空缺,就如过去那些叫人心生恐惧的黑夜,大雁的叫声冲破无尽的暗夜,像孤儿一样到处寻觅,其他人会指着人群中的两张面孔告诉他们,你们的父母就在那里。这些言语跟行动无法等同,却同样是我聆听的对象。
我的罪孽到底是什么,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了。我很确定,我之所以有罪,是因为我要对这些负责:其一是活在世上的人,其二是令人恐惧的鲜血。那些鲜红、痛楚的血液,热气腾腾地从土地上流过。我会很自然地想起我跟他在人前要穿的衣服,以及对我来说必不可少的谨慎,同样的,我也会很自然地想起罪孽,原因就是我跟他分别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为了赎罪,上帝又创造出了这样的罪孽,并将他变成了供自己利用的工具,从而使这种罪孽变得愈发深重。我会在树林中等待他何时能见到我,这段时间,他在我的想象中是一个将罪孽当成衣服穿上身的人。我觉得在他的想象中,我也是这样一个人。他这身罪孽的服装是用法衣换来的,因此他看起来要比我好看。在我的想象中,罪恶一直都是件外套。我们一定要将这件外套脱掉,为了令人恐惧的血液拥有具体的形状,来迫使它对已经死去的却仍在高空中飘荡的悲凉的言语回音做出回应。在此之后,我仍会跟埃斯同床共枕,但我的心却在聆听暗黑色的土地,它在用一种悄无声息的语言倾诉。我只是回绝了他的请求,就像开什和特尔到了该断奶时,我便不再给他们吃奶一样,我并没有说谎话欺骗他。
我并未欺瞒别人,也没想过要让哪个人上当受骗。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只是为了他,才会表现得如此小心翼翼,而非为了维护自己的安全。我这样小心,其实就跟我在人前穿着衣服没什么区别。在跟可拉对话时,我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那些语言那么大声,那么僵硬,那些毫无生机的声音在达到某一程度时,已经失去了所有意义。
跟着,所有事情都已成为了过去,意思就是他离开了。这件事我很清楚。我偶尔还是会看见他,但是已经不会再看到他在不为人知的时刻步履匆匆走向我了,他好像把那件罪孽的外套当成了一件好看的长袍,穿在了身上,没过多久,长袍就被风吹起来了,那是他行动的隐秘与迅即造就的结果。
不过,这件事并未就此完结。因为对我而言,那段时期的所有事物都是无始无终的,所以这里所说的“完结”,是指那种有始有终的“完结”。更有甚者,我还要求埃斯禁欲,禁欲的目标是仿佛我们两个从未有过房事,而非只是停止现在的房事。我的子女属于我一个人,属于那在大地上奔涌的热血,属于我跟世间一切在生的人。跟着,我发觉我又怀孕了,这次是朱埃尔。在他离开两个月后,我才恢复了神志,了解到这件事。
父亲曾说,为永恒的死亡做准备,便是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总算明白了,同时我也明白了,他那时根本无法了解自己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毕竟男人是不会了解事后要把屋里清扫干净的。如此说来,我已将我的房屋清扫干净了。我拥有了朱埃尔,我撑住自己的脑袋,躺在灯光里望着他,他在还没开始呼吸时,就将那里包扎并缝合了。奔涌的血流已经离去,巨大的响声也已归于沉静。如今,奶水便是我仅余的东西,周围那么温暖,那么平和,在这份安宁中,我静静地躺着,做好准备,要将我的房屋清扫干净。
我将朱埃尔从埃斯身边夺走了,为了独自拥有朱埃尔,我又为埃斯生育了德威·特尔,然后是瓦塔曼,以此作为对他的补偿。如今他已经拥有了三个孩子,他们是他的,而非我的。做到了这些,我已死而无憾了。有一回,我跟可拉在一起聊天。她觉得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罪孽,便开始为我祈祷,并要求我跟她一起跪下来,向上帝做祷告。在那些将罪孽视作语言问题的人看来,只要用语言便能获得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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