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烧了,有灰烬剩下;
星星陨落了,还有流星让人许愿……
1
那之后江桂明着实消失了一阵。
温静没能力找来更多的杂志,只好把手里的这些暂且打了包,苏苏也没有太在意,不能说没有遗憾,但也仅仅是遗憾而已。
其实温静也明白,顽强的执着只存在于中学时流行的口袋版言情小说中,现在的她们往往更清楚的是什么叫无能为力。
所以除了遗憾之外,温静比苏苏还多了种飞蛾扑火的沮丧。
“画画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光顾着教你画向日葵了,你那时因为杜晓风赌气呢吧?画的向日葵又丑又怪异!”苏苏看完那篇文章笑着说。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温静用手指头戳苏苏的脑门,“我要是孟帆就变鬼缠着你!”
苏苏躲开温静的手指,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孟帆一直是那样子,虽然对我好,但又什么都不说,不像足球小将,一上来就对我说:‘明天来看我踢球吧,我只想让你给我加油!’”
“又开始了……”温静翻翻白眼,这是苏苏的序幕,从这里开始温静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难道我不说要你说吗?你和杜晓风那点邪乎事!”苏苏毫不客气地回敬温静,“哎,我看那个姓江的那么热心,你们不如发展发展好了,这种事,你暧昧一些,他再引诱一下就八九不离十了,成年人谈恋爱嘛,你还想怎么样啊?你要记得,咱们今年26,不是想当年16岁初恋的时候,而是该进行末恋的时候了!”
“江桂明,他已经知道我和杜晓风的事了。”
很难说温静没对那样精明优雅的江桂明产生遐想,光声音已经足够让她内心荡漾了。但是,反过来说,如果被吸引只是因为相似的声音,其他的都只是学历、工资等等这样待价而沽罗列出来的条件,那么江桂明本质上和她妈妈张罗给她相亲的那些路人甲乙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究竟喜欢的是一个崭新的人还是一个远去的背影?
说到底,只恨爱那么短,遗忘那么长。
“我要是老到没人要了还忘不了杜晓风怎么办?”温静绝望地趴在桌子上,当初的豪言壮语,事到如今,她一个都未能完成。
“我干脆送你去火星算了!”苏苏恨铁不成钢地说。
温静还没来得及还嘴,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伴随着宇多田光的《Prisoner of Love》,屏幕上闪耀着江桂明的名字。
“火星很危险,我想还是有地球人愿意收留你的。”苏苏笑着说。
温静假装不置可否地接起电话,听筒那边那个酷似杜晓风的声音传来,让她失落的心有一丁点的满足。
女孩子都是有虚荣心的,虽然这个时候用江桂明聊以慰藉是很自私的事,但是温静仍然不自觉地依赖着这卑微的幸福感。
“在哪儿呢?我接你去个地儿!”江桂明笑着说。
在星巴克门口,苏苏和江桂明第一次见面了。两个人都对对方很好奇,彼此打量了很久。
“一起去吧!”江桂明邀请苏苏说,“我觉得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不去了,晚上还有事。”苏苏摆摆手说。
“不去吗?”江桂明微微有些失望,“嗯,是关于孟帆的,一个他待了很久的地方。”
“今天真的不行,温静,你替我去好好看看,回来讲给我听!”苏苏往前推了温静一把,偷偷掐了掐她的胳膊。
温静知道她在暗示撮合,不自觉地有点脸红。
“那好吧,下次我先打电话约好你。”江桂明是不会去勉强别人的,他拿着钥匙按开了车门的电动锁,替温静拉开副驾驶的门,温静坐了进去,苏苏站在外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江桂明从车头绕过去,回身和苏苏告别时,他顿了顿,说:“苏苏,说实话,以前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见不到你。孟帆的初恋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而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他把你捂得很严实,连照片都不让我看。没想到,他不在了,我却能和你面对面说话了。”
苏苏怔了怔,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闪着遥远而不可琢磨的光。
“认识你很高兴。”苏苏笑着说,而那层雾气已经化作了她眼角的泪滴。
“我也是。”江桂明朝她点头致意,挥挥手,坐进了汽车里。
看着后视镜中的苏苏越来越小,温静有些惆怅地说:“她今天确实有事,她和她男朋友办了港澳通行证,过几天要去香港了。”
“哦,去玩吗?”江桂明向左打轮,拐过街角,苏苏彻底看不见了。
“她说要是看到喜欢的戒指,就买下来当婚戒。”温静淡淡笑着说。
“要结婚了?”
“嗯,估计就是他了。”
“什么样的人?”江桂明有点好奇地问,“和孟帆像吗?”
“完全不像。”温静夸张地摇摇头,“是她的同事,做技术的,白白胖胖,有一圈小肚子,挺好的人。”
“呵!那真不像!”
“晓兰和苏苏也不像啊,其实不是都这样?原先想的那个人,和最后身边陪着的人总是不一样的吧。”温静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北京城说。
“你原先想的那个人什么样子?”江桂明仿佛若无其事地问。
“反正不是胖子!上中学时,绝对没有一个女生会想象自己未来的老公是胖子!”温静借着打趣少女时代的自己,躲过了这个问题。
她那时候憧憬的人,已经随着匆匆那年不复存在了。这种隐痛是难以示人的,也许16岁时她会哭了,可是成长到不再坦诚的26岁,她只是冲江桂明笑了笑。
江桂明看看她,也笑了。“晓兰倒是总说,孟帆就是她一直想找的那个人。他们本来打算今年结婚的,8月8日,快到了。”
“哦。”温静微微颤了一下,江桂明接着说了一些关于晓兰与孟帆的事,可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温静和杜晓风本来打算去年结婚的,2008年8月8日。
2
温静一直觉得,嫁给杜晓风是理所当然的事。
16岁的时候,杜晓风对她说:“男人要保护自己的女人。”
18岁的时候,杜晓风对她说:“温静,我一定会娶你的。”
20岁的时候,杜晓风对她说:“你许我一个未来,我给你全世界!”
22岁的时候,杜晓风对她说:“你愿意跟着我吗?等我有钱了,让苏苏羡慕死你!”
24岁的时候,杜晓风对她说:“我能交首付了,就是房子太贵。”
26岁的时候,杜晓风对她说:“老婆,对不起……”
从16岁的老槐树到26岁星空下的法式餐厅,温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失去了杜晓风。
10年的相处,不可能每个时刻都在相爱着,但是却产生了或许比爱情还要深刻的牵绊,这才是两个人携手一生的力量。
所以当毕业、工作、家庭、房子、车子这些他们最初不曾想象的问题一涌而出时,温静仍然是怀着希望和勇气的。她还记得在高中的校友录上,杜晓风留言说:“奥运会那天,温静就进我们家门了!”
很多同学在下面留言,调侃着他们,嚷嚷着要吃喜糖。
连鲜少上线的孟帆,都写下“恭喜”两个字。
温静觉得然后他们就应该带着这么多的祝福,过上平凡的日子。所以,在那个夜晚,被杜晓风约去她向往已久的餐厅时,其实温静以为他是要求婚的。
开胃菜、例汤、沙拉、主菜、甜品……每一道菜上桌,温静都小心翼翼的,直到最后一客碎花巧克力冰淇淋上来,她还偷偷用小勺碰触杯底,找寻戒指的痕迹。苏苏说去西餐店的话,基本上戒指都是在菜里出现的,waiter很喜欢配合男方做出这样的设计,尽管温静觉得从冰淇淋里吃出一枚戒指并不怎么浪漫。
那天晚上杜晓风一直看着温静,而他悲伤深切的目光,被她误认为是庄重和执着。
“温静,想去哪儿旅行吗?”杯中的红酒在杜晓风眼中闪烁,红色的光浸透夜色。
“想去塞班!”温静向往地说,“或者马尔代夫!那种地方一辈子一定要去一趟!蜜月就定那里吧!好吗?”
“好啊。”杜晓风放下红酒,酒杯上挂着暗暗的红,恍若最终的美丽余香。“一定会有人带你去的,去很多很美的地方……”
“什么叫有人!你不带我去吗?”温静撒娇地嘟起嘴。
“我……大概不行。”
温静直直地盯着杜晓风,在那一瞬间,她并不能明白杜晓风的意思,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或者说谎,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看到杜晓风脸上和她同样绝望的表情,温静才知道,他独自给他们的感情判了死刑,七年的时光,他们竟然就这么走到了尽头。
温静哭了,杜晓风也哭了,两个人抱在一起,温静反复在说为什么,杜晓风反复在说对不起。
温静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里她把头扎在杜晓风的围巾里,那是她织的围巾,针脚或松或紧,因为织了很久,所以毛线上都是她抹的强生护手霜的味。现在那上面已经布满了杜晓风的味道,连气息都分不清的两个人,可是却终要一东一西。
其实后来她并不常去想分手的那一刻,想起杜晓风时,往往是那些简单美好的事。比如路过24路公交汽车站,她就会想起上高中时杜晓风穿过马路骑着自行车停下来的样子,他总是拍拍自己的后座,大方地说“上来”。那时只要温静坐公交车,就会期盼这样的偶遇。以至于多年后等车的时候,温静还会不自觉地看向马路对面。
再比如每每买橘子,她都会想起大学军训时杜晓风去看她的事。他买了一大包的吃的带给她,但是隔着铁栅栏门却怎么也塞不进来。于是他就打开了塑料袋,一个个地把橘子递给她。最后温静抱着满怀的橘子回了宿舍,引起了一片艳羡的叫声。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久到随便什么物件、随便哪个街角都有曾经,久到七年间细碎的幸福也足够积累成永远怀念的程度。然而这些好想着想着就都变成了哀怨,因为当初越是好,日后失去的时候就越痛心,被欺骗的感觉就越敏锐,沉淀下来的苦涩就越刻骨。不被爱是一种痛,但是更厉害的痛是在被爱之后又不被爱了。
“老婆,对不起……”
这是分手那天杜晓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老婆后面不是明明应该跟着“我爱你”吗?却为什么是“对不起”呢?这个问题,温静再也没问出来。
她也无须再问,金薇薇就是答案。
江桂明把车停在《夏旅》杂志社门口的时候,温静不禁又把这个答案想了一遍。
江桂明得意地笑着说:“孟帆办公的地方。”
“哦。”温静没有丝毫惊喜,这让江桂明有些意外。他打开车门说:“下来吧,我带你进去!”
“不了。”温静摇摇头。
“怎么了?”江桂明彻底不解,“我好不容易找到个熟人,能从这里帮我淘几本往期的《夏旅》,你不想顺便进去看看吗?”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温静没什么好解释的,婉转地拒绝他的邀请,说实话,她不想再见金薇薇第二次。
“不舒服吗?”江桂明探过头问。
“有点。”温静搪塞地说。
“那我不熄车了,开着点空调,外面热。”江桂明重新插回钥匙。
“不用了!我就在外边等你吧,吹吹风。”温静阻止他,下了车。
“也成,那你稍等我下。”江桂明锁上车,过了马路走向杂志社。
温静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有些功利地想,找这么个金领结婚应该是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事吧,也可以在金薇薇面前趾高气扬一下。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温静靠在江桂明的宝来车上四处张望,前边一辆标致307停了下来,车后窗上摆着趴趴熊和喜羊羊。温静不禁笑了笑,想着如果在江桂明的车里摆上这些,他会是怎么一副别扭的表情。标致307开了车门,温静的兴致一扫而光。
杜晓风站在车前,掏出手机,熟练地拨了个号码:“薇薇,我到楼下了,下来吧。”他挂上电话,微微转身,看到了站在路边的温静。
一刹那,车水马龙骤然失声。
3
江桂明抱着杂志和金薇薇一起走下楼,客气地说:“谢谢你了,老徐那家伙答应我却偷懒跑了,让你翻了这么久。”
金薇薇笑着说:“没事,他是我老师,我责无旁贷!不过还是没凑齐,去年的还好说,再往前的就难找了,把那些样刊翻出来很麻烦……也真怪,这几天来的都是找我们杂志的人。”
江桂明掏出手机说:“我把电话留给你,要是找到了,务必打给我。”
“好吧,我尽力。”金薇薇记下他的电话,抬眼瞅了瞅他。
“怎么了?”江桂明纳闷地问。
“你说话的声音和我男朋友特别像。”金薇薇合上手机,笑了笑。
“真的吗?”江桂明歪着头问。
“是啊,你刚进来跟我说话时,吓了我一跳!”两个人步行到门口,金薇薇指着马路对面的307说,“他来了,我让他跟你打个招呼,肯定也吓你一跳。”
“好啊。”江桂明饶有兴趣地说。
金薇薇跑了两步,想要先去跟杜晓风说一声,而她刚走过半截马路,就看见了怔怔的杜晓风,还有站在他对面的、魂不守舍的温静。
“温静……”杜晓风向前一步。
“杜晓风!”金薇薇向前很多步。
金薇薇是擦着行驶的汽车跑过去的,急得身后的江桂明出了一身汗。“慢点!你怎么不看车啊!”杜晓风一把抓过她说。
金薇薇撞在杜晓风怀里,看了一眼温静说:“怎么了?你们有事?”
“没,没事。”杜晓风不自然地说。
金薇薇拉住杜晓风的手说:“你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杜晓风只得转过身,温静淡淡地看向别处,假装那个保护的拥抱、那双握紧的手都不存在。
三个人的微妙表情,江桂明尽收眼底,他看了眼寂寥的温静,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笑着向杜晓风打招呼:“你好!”
听见如此相似的声音,杜晓风愣了愣,说:“你好!”
“怎么样?像吧!蒙上眼睛我肯定分不出你们俩。”金薇薇挽着杜晓风笑了,“这位是江桂明,《梦旅人》大名鼎鼎的当家记者,这个就是我男朋友,杜晓风!”
“不敢当不敢当,你男朋友的声音比我有磁性。”江桂明点头致意。
“哪儿呀……”杜晓风有点尴尬。
“今天我和他要出去吃饭,下次见面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聊聊。”金薇薇转过头,看着杜晓风低声问,“走吧,没别的事了吧?”
“没了。”杜晓风没看温静,掏出钥匙打开了车门。
“好啊,到时让我女朋友也一起。”江桂明眼睛转转说,“对了,还没给你们介绍呢。温静,来一下!”
一直偷听他们对话的温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诧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
而显然杜晓风和金薇薇更加诧异,江桂明笑着走到温静身边,拉住她朗朗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夏旅》的记者金薇薇,这是她男朋友。”
江桂明擅自安排的这样迥然不同的出场方式,让不久前才刚刚会面的三个人都有点难以接受。
温静率先开口:“杂志拿了么?拿齐了咱们就走吧。”
“你不难受了吧?”江桂明假装温柔体贴地轻抚她的额头,“不难受咱们就走,我带你吃越南菜,清淡点。”
“嗯,还好。”温静没耐性配合江桂明恶趣味的表演,接过杂志转身向后。
“那我们先走了!”江桂明继续独角戏。
“好!拜拜!”金薇薇礼貌性地挥了挥手,她看着温静手中的杂志,了悟地漠然一笑。
而杜晓风则一言不发地钻进了汽车里。
307和宝来擦肩而过,宝石蓝和银色的车影上映出一双人的貌合神离。“如果我今天开的是宝马你是不是更有面子?”江桂明按了声喇叭说。温静闭上眼没有说话。记忆深处的声音在她脑中闪现,某个人曾经真切地对她说过:“温静,总有一天,我会开着宝马来接你的!”
4
快上高三之前温静和杜晓风一人遇见了一个问题,温静要通过800米的测试,杜晓风要拿到篮球比赛的冠军。
杜晓风一直很纳闷,温静不胖也不笨,身材修长,怎么跑起步来就那么慢?温静自己也纳闷,从小到大,仰卧起坐,立定跳远,甚至俯卧撑她都很拿手,唯独长跑,怎么也够不了4分钟30秒的及格线。
每次和苏苏一起起跑,20秒后她就看不到苏苏的影子了……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终点时,除了全班最胖的女孩,其他女生肯定早都已经到了,大家凑在一起喊着“温静!加油!”
黄昏的跑道随着重重的喘息一颤一颤,在呐喊声中,温静摇摇晃晃地向前迈着沉重的步子,她疲惫至极时心里还存在小小的羞愧,不远处男生就在打篮球,这个样子被杜晓风看到,太丢脸了。
那时温静就痛下决心,一定要考过800米!物理不及格,数学不及格,体育绝对不能不及格!
于是从长跑测试前的一个月开始,温静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到学校了,然后趁着没多少人,围着学校操场跑两圈步。
一周下来,温静手腕上的塑料电子表显示的数字却并没给她太多的信心,正当她越来越沮丧的时候,杜晓风抱着个篮球坐在了她的桌子上。
“下来。”温静垂头丧气地扯扯被他压住的书本说。
“怎么了?”杜晓风歪着头看她。
温静抽出了书,随便往书包里一塞说:“没怎么。”
“明儿早上你还跑么?”杜晓风仿佛若无其事地玩着手里的篮球说。
“跑。”温静不禁叹了口气。
“哦,别烦心了,明儿早上我陪你。”杜晓风轻描淡写地说。
温静诧异地抬起头,杜晓风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反正也要练篮球!我早到半小时就成了。”
温静开心地笑了,杜晓风脸更红,羞愤地说:“笑什么笑!我是顺道帮帮你!瞧你跑那么慢!笨死了!”
温静一把抢过杜晓风手里的篮球,扔在了他身上,杜晓风大声喊疼,两个人追追打打的,笑成一片。
很奇怪的是,追在杜晓风后面的温静跑得一点都不慢,或许是因为她快乐得忘记了跑步的痛苦,又或许是因为跑在前面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想把她甩开。
第二天清晨温静很诧异地看见杜晓风骑着自行车停在自己家楼下,他跨坐在后座上,早上清爽的风在他周围轻柔地飘着,传来一股淡淡的花草香气。
“你可真够慢的!”杜晓风看看表说。
“你怎么来了?”温静忙跑过去,脸上的欣喜怎么也掩饰不住。
“我要对你特训!你每天要再骑车过去,耗费体力肯定受不了!”杜晓风把书包摘下来往她怀里一塞,蹬上车,慢悠悠地骑着说:“蹿吧!”
温静抱着他的书包,笑得春暖花开。她知道杜晓风是不好意思,他总是假装不在意地为她做很多事,而又说不出像模像样的话来。那时的她还不懂得这是人最初爱恋的可贵,长大后她遇见的男人都会说甜言蜜语,但却再也难以践行。此刻她只是单纯地为这隐秘的关怀而欢畅,迎着晨光,她一颠一颠地朝杜晓风跑了过去。微风扬起了杜晓风的校服外套,刚刚够温静一把抓住。
自行车在红砖楼间蜿蜒而行,车后架那小小的一方,盛载着短暂、轻快,却永存于心的青春。
5
那天之后杜晓风每天都接温静上学,然后陪着温静一起绕着学校操场跑步,在她身旁,紧跟着她,拍着巴掌喊:“快点!加油!坚持住!”
他教给温静,要用舌头顶住上牙膛才不岔气,刚开始跑不能太使劲,不然后头就跟不上了,前400米要咬住,后400米就能松快点,看见终点不能放松,要冲刺。
不过说到底两个人都年轻气盛,杜晓风不是好脾气的教练,温静也不是耐心的学徒,经常跑着跑着就吵起来,一个说对方太骄横,一个说对方不听话。但是这样的场景通常持续不了多久,因为一般来说,他们没练习多一会儿孟帆就来了。
孟帆是杜晓风叫来的,他是这次篮球赛杜晓风安排的秘密武器。其实孟帆打球的拼抢能力和组织传接都不是很好,但是他有个绝活,就是远投特别准。这点让身为体育委员的杜晓风痛下决心,换掉了摩拳擦掌打算大显身手的焦磊,把孟帆的名字报了上去。焦磊老大不愿意,杜晓风不得不用有限的零花钱请他吃了顿麦当劳才作罢,因为分外心疼巨无霸和薯条,所以杜晓风咬牙切齿地要求孟帆,每天必须练习投篮。
这样的期冀给了安静的孟帆很大压力,他因此更加用功,本来就掌管班门钥匙的他更加早出晚归,每天都比篮球训练规定的时间还要提前20分钟到校。
最初看到孟帆,温静还会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让另一个男生看着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终究挺尴尬的。而杜晓风又缺根弦,没有眼力,有时当着孟帆的面还会大叫:“摆胳膊!别趿拉!再慢一点就不及格了!”
好在孟帆不是那种喜欢起哄胡闹的男生,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轻轻运球,然后眯起眼睛,逆着光投出去。篮球擦过篮网时,会传出令人愉悦的摩擦声,如果是个后仰式三分,那么在一边的杜晓风就会高叫:“好球!”而被长跑折磨的温静也能偷偷歇一下,看着那道漂亮的抛物线在蔚蓝的天空中划出彩虹。
等再有其他的男生到校,温静就不跑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和杜晓风可做不到亲亲密密地训练,顶多她只是帮杜晓风把书包拿上楼,那还要顺便拿上孟帆的,以此打马虎眼,防止讨厌的男生开玩笑。
每次她拎起孟帆的书包带,孟帆总会客气地道谢。而温静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实则在感谢他,只有他知道每天清晨她和杜晓风的秘密,但是她清楚孟帆绝对不会随便说出去。尽管他未免太安静了,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无趣,但他却不是那样惹人嫌的男生。所以温静丝毫不觉得为他拎拎书包有什么的,如果他需要,她可以更好地来报答他的守口如瓶,即使出卖点苏苏与足球小将的事,她也不会太良心不安。
然而孟帆却从来没要求过她什么。
那年夏初,温静就是在自己深深浅浅的脚步声、杜晓风的巴掌声和孟帆的入球声中度过的。三种不同的节奏汇成了令人安详的和弦,翻着沙砾的操场跑道不再那么令人厌恶,相反的,在视野中的篮球少年,等在终点的初恋男孩,北京清晨的寂静和凉爽,让慢慢跑着的温静觉得,就这么一直跑下去也不错。
6
在800米与篮球赛之间奔波的杜晓风到底还是撑不住了,温静临考试前的一天,并没在自己家楼下等到骑着自行车的杜晓风。比约定的时间晚了10分钟后,温静估计他不会来了,前晚他就说有点打喷嚏,肯定是着了凉。
按照杜晓风保持体力的教诲,温静搭公共汽车去了学校,结果比往常又晚了几分钟。温静看看表,发现离男生集训篮球的时间没多久了,就干脆偷了懒,背起书包直接走向了教室。
而到了教室门口,看到紧锁的大门温静才想起自己没有钥匙,她犹豫着是再跑下楼等有钥匙的孟帆,还是干脆就在这里原地不动等其他人。就在她盘算这个很无聊的问题的时候,孟帆背着书包上来了。
孟帆有点诧异地看着温静,说:“今天不跑步了?”
“不了,偷回懒!”温静笑着吐了吐舌头,站在门边等着孟帆掏钥匙。
“杜晓风呢?”孟帆摘下书包,在里面摸索着问。
“他呀,昨天感冒了,所以今天可能不来了。”温静答。
“唔。”孟帆随口应着,专心翻找起钥匙,书包里传出哗啦啦的声音,他一一拿出来看,却又无奈地扔回去,在温静的注视下,他显得着急起来。
“怎么了?”温静歪着头问。
“我……好像把钥匙落家里了。”孟帆有点尴尬地说。
“不是吧?”温静重重地靠在楼道的墙壁上,绝望地叫嚷。
“昨天晚上揣裤兜里,大概回去随便扔桌子上了。”孟帆靠在另一边的墙壁上说。
“算啦!”温静摆摆手说,“今天是适合偷懒的好天气,你也别费心找了。”
孟帆抬起手腕看看表,点了点头。
的确,今天显然没什么时间练习投篮了,再过不了10分钟,拿着另一把钥匙的班长就该来了。
两个人同时的沉默,一下子显出校园清晨的寂静。初升的太阳还不够把整个走廊照亮,从窗边看过来,只有孟帆和温静蒙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温静百无聊赖地掏出索尼随身听,塞一只耳机到耳朵里,她抬起眼看了看站在对面的孟帆,拿起另一只耳机递过去说:“听歌吧。”
孟帆没想到她的邀请,愣了愣,踌躇地接过耳机。
然而耳机线显然不够一个楼道的宽度,它在孟帆不断退后的手中不情愿地被拉成一条直线。孟帆看着这条笔直的线,窘迫起来,温静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害羞样子,不由笑出了声,而孟帆则更加局促了。
“你呀!哪儿都好,就是太不直率了!”温静干脆一下子撑起身体,大方地走到孟帆那边,挨着他靠在同一边的楼道墙壁上。
“是吗?”孟帆使劲低着头,躲避似的戴上耳机。
“其实你想叫苏苏来看你的比赛吧?那你就去说啊!像那个踢足球的似的,直接约她!”温静努努嘴说,“你不用担心!我看足球小将踢好久都进不了一个球,你投篮可是百发百中!”
温静话里的意思很明确,她是站在孟帆这边的,她觉得在她和杜晓风这件事上,孟帆非常仗义。那么对于孟帆和苏苏的这件事,她也要同样仗义才行。
但是孟帆并没对她这么明显的示好有所回应,他仍然默不吭声,温静侧过脸看他,只能看见他薄薄的嘴唇使劲抿着。
果然,让孟帆去做足球小将那样的表白,就像让足球小将做孟帆这样的暗恋一样的难。温静不由叹了口气,摆弄起手中的随身听,她听的是无印良品的歌。
“喜欢光良还是品冠?”温静没话找话地问。
“光良。”孟帆答。
“哦,我也喜欢光良!”温静眼睛一闪,她兴致勃勃地倒带说,“那就听这首吧,《没你的日子》!怎么样?喜欢吗?”
孟帆点点头,笑着说:“喜欢!”
温静满意地按下播放键,两人的耳机里一起传出了钢琴的伴奏声。
想你是我一生最亮的星
为何陪我到天明
天亮之后却又让我找也找不到你
想我是你窗外孤单的雨
是否还记得叮咛
我不在时你会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温静随着旋律轻声哼唱,两人之间的耳机线蹭着她的胳膊,有点痒痒。孟帆凝神看着窗外,眼睛里装着很多心事,清透的蓝天飘过几朵云彩,在他侧脸上映下淡淡的阴影。
温静以为他不会和自己说话了,然而就在这首歌结束的时候,孟帆突然开口:“想让她来看比赛,然后漂漂亮亮地投个后仰式三分球!”
温静怔怔地看着他,孟帆还在因为说出实话而脸红,手不自然地交叉着。温静却对他难得的坦白欢欣鼓舞,她慢慢笑起来,使劲点了点头说:“嗯!”
7
测试那天温静800米的最终成绩是4分钟,完美及格。
操场那边打篮球的杜晓风因为太关注女生的测试而屡屡丢球,甚至被孟帆传来的球砸中了后脑勺。男生们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大声地取笑他,而这一次杜晓风再没有躲避,他干脆捡起篮球,走到跑道旁,就站在那儿,注视着温静。
在这样的目光下,最后200多米的时候,温静一步步超过了她前面的那几个人。
苏苏在终点处抱住温静,大声地欢呼,向她重复着不可思议的成绩。透过苏苏的肩膀,温静兴奋地直视着跑道边的杜晓风,他痞痞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朝温静伸出了大拇指。
那时候,温静真想冲到他的怀里。
“还玩不玩啊!”男生们喊杜晓风。
“玩!”杜晓风转过身跑回去,他直接把球传给了孟帆,孟帆晃过人,跳投进球。
一个漂亮的后仰式三分。
温静为背对着篮球场的苏苏惋惜,她觉得苏苏真应该看见这个进球。
充斥于心的幸福感,会使人做出各种善良的决定,陷入恋爱中的人们因而有着难以置信的单纯与美好,温静在那时就想着,一定要帮孟帆一次,至少要让苏苏也看到他这么多天来的努力。
简简单单的竞技,在少年时却会毫不吝惜地为之奉献青春全部的力量。那一刻,场上的人会成为绝对的主角,仿佛一个进球就决定一切,或许因为格外的认真,男孩子们奔跑的身影闪着不可一世的光亮。而场下的女生真心地盼望着胜利,她们聚在一起鼓掌喝彩,最羞赧的女孩也会喊一声加油。她们眼中的不仅仅是篮球,某个人高高跃起的身姿,也许就被铭记一生。
经历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什么,当身边的人随着年华逝去而终不复返时,才会发现,当初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却再也遍寻不回。
决赛的篮球场上挤满了人,温静抢占了很好的位置,而苏苏却没有陪着她。那天足球小将也有比赛,苏苏去那边为他加油了。
两边的比分上下交错,一直到第四节都看不出最终的胜负,杜晓风弯着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孟帆默默防守在外围,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眼里凝结着少有的倔强。
温静在比赛叫停的时候跑去了足球场,她不由分说地拉住苏苏,一路把她拖到了篮球架下面。
“我走了,足球小将真的要生气的!”苏苏无奈地说。
“你至少看孟帆进个球!”温静紧紧地盯着场内说,局势小小的变化,离结束只有一分多钟了,对方却领先5分,而因为犯规,孟帆正要去罚球。
站在罚球线边的孟帆抿着嘴唇,有节奏地拍着手里的篮球,苏苏也感觉到了紧张,不再吭声,安静地凝视着孟帆纤长的手臂。
“进不去!进不去!”另一个班的女生一起喊。
温静来了气,揪了揪苏苏,对着她们大声喊:“孟帆!必进!孟帆!必进!”
两边女生鼓噪的声音似乎并没影响孟帆,他抬起手腕,微微屈膝,干净利索地投球。然而球出手的时候,孟帆闭上了眼睛。
温静觉得心都要蹦出来了,篮球绕着篮筐转了好几圈,“咚”的一声,最终入篮。
“好球!”场边掌声雷动,杜晓风兴奋地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孟帆的屁股上,孟帆面无表情地从裁判手里接过了球,裁判扬起手,示意准备二次罚球。
第一个进球挫伤了对方拉拉队的气势,“进不去”的声音低了很多,然而就在大家都信心满满地等着孟帆投出第二球的时候,孟帆却后退了几步,从罚球线站到了接近三分线的位置。
场边一片惊呼,大家都不明白孟帆要做什么,杜晓风焦急地大喊:“孟帆,你干吗呢!回去站好了!”
孟帆没有回应,他静静地站在三分线上,高高举起了篮球。
这样的举动引得对方男生一片嘘声,而本班的同学都着了急,苏苏拉住温静,担心地说:“他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啊?”
孟帆俊秀的身姿让温静猛地一震,这个动作她太熟悉了,一个月来每天清晨她都能看到,杜晓风曾经骄傲地跟她说,这叫作后仰式三分。
“看好了,这是投给你看的!”温静自信地笑着说。篮球随着她的话音一起飘落,漂亮的弧线如闪烁的流星,一击即中。
周围迸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几乎要把球场吞没,苏苏捂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孟帆,一直沉着冷静的孟帆腼腆得红了脸,被杜晓风和其他球员紧紧抱住。拥挤的人群中,他朝苏苏和温静的方向眨了眨眼睛,狡黠得可爱。
温静高兴地向他挥手,使劲把苏苏推到面前,向孟帆示意,她看到了!孟帆冲她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然而孟帆的罚球并没能改变失败的命运,他们还是输了,哨响后杜晓风直直地躺在地上,男生们都沉默不语,而女生中渐渐有人抽泣起来。
温静吸吸鼻子,大方地走到场中,向杜晓风伸出手说:“起来吧。”
杜晓风眯起眼睛,望着天空说:“要是最后那个球我断下来就好了……”
温静打断他,大声说:“杜晓风,你今天真帅。”
杜晓风愣愣地看着温静。
“帅呆了。”温静笑了。
杜晓风又恢复了痞子式的笑容,支起身子说:“被我迷住了吧?非我不嫁吧?”
“美得你!”
温静扭过头作势转身,杜晓风一把拉住她的手,站了起来,他朝周围的同学说:“走!出去海搓一顿!”
杜晓风揽过孟帆的肩膀,温静挽着苏苏的胳膊,少年时得意失意都算不得数,没被成熟世故侵蚀掉的他们,不相信无能为力,不相信明天会不美好,不相信未来不属于他们。
那天他们都喝了点啤酒,杜晓风骑车送温静回家,夜风微凉,酒意微醺,温静轻轻地圈住了他的腰,额头抵在他后背上。
“温静,总有一天,我会开着宝马来接你的!”
杜晓风借着酒劲意气风发地说,温静笑着点头。大概年少时的女孩都以为自己喜欢的男孩无所不能。温静那时就是这么地信任杜晓风,觉得他一诺千金,觉得他天下无敌。
他是真的想对她好,她也真的想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誓言离现实有多远。
8
少年时杜晓风信誓旦旦的话从成年后的江桂明嘴中说出,由最初的温馨变成了一种讽刺。
“杜晓风就是你的初恋吧?”江桂明毫不掩饰地捅破温静刻意隐藏的过往,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那个和自己声音如此相像的人,他就有点生气。他聪明过人,自然会把这种相似与温静的友好联系起来,这让一向自信的他有点挫败感。
温静看着侧视镜中渐行渐远的307,淡淡地说:“嗯。”
那辆车是K打头的新车牌,杜晓风最初的工资只有两千多,不要说宝马,连辆QQ都买不起。而温静自然也不会执拗于十几岁的诺言,年轻时的梦想大多在长大后被现实冲散,在人群中能继续紧握双手,即使不再是当初的感觉,也已经可以称得上幸福了。
但是温静从来没坐过这辆车。
尽管连车牌号都是她一早想好的,她最终却没机会享用。
“JF126!”温静当初是那么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说,“静和风,我生日是1984年1月26日,你是1983年12月6日!正好!”
“为什么你在前面?”杜晓风有点心不在焉地问。
温静并没发觉,她俏皮地眨眨眼说:“因为FJ不好听啊!要分家啦!”
杜晓风没再说话,只是扯着嘴角随便笑了笑,他们很幸运,JF126这个号一选就中了。
后来温静回忆起来,那时杜晓风的笑,未免太过萧索。大概那时他已经认识了金薇薇,开始了欺骗,开始走向了另一边。只不过她再也无法提醒傻兮兮的自己小心,车牌号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
“要我说你也别找这些杂志了。”江桂明瞥了眼温静怀里的《夏旅》说,“费那么大劲干吗?与其打着孟帆的旗号想杜晓风,不如干干脆脆地把话跟他说清楚。而且,你也有点自私吧?我每天跑前跑后的,不是为了帮你回忆杜晓风!我是帮苏媛怀念孟帆!你记不记得住孟帆无所谓,但不要浪费别人的好心。”
“不想被忘记。”温静看着窗外低声说。
“什么?”因为烦躁,江桂明并没好好听温静说话,因而也就没发现她眼角的泪滴。
“我说,没谁想被轻易忘记吧。”温静轻叹了口气说,“我觉得人和人之间,从相爱到结束,一段感情没了总是要留下点什么的。就像花谢了,有花瓣落下;纸烧了,有灰烬剩下;星星陨落了,还有流星让人许愿呢……虽然我知道,也许不能这么比,爱情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不能捧在手心里,想攥都攥不住。但我还是想,就算以后再也不见面了,就算痛苦比快乐还要刻骨,就算被伤害了,就算流了很多很多眼泪,还是会想留下被爱过的痕迹。因为那是初恋,最初的心动,第一次把自己坦诚地交付给另一个人。所以谁都希望被别人怀念着吧?我不想有一天,到杜晓风很老的时候,有人问他,你还记得温静吗?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或者只记得有这么个人,连样子都模糊了。那我会很难过的。我明明也被他喜欢过啊!他可以不爱我,但是我想让他记住我。记忆是会超越岁月的。所以,我不能让孟帆就这么被随随便便忘了,不想让他的心意消失,不想把他做过的那些事掩埋在墓碑下面。你不知道,其实我和孟帆是一样的。只不过我还活着,他却死了。”
温静微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江桂明觉得那泪光分外夺目,也许是太耀眼了,所以直到温静推开车门跑下了车,江桂明都没反应过来要拉住她。
十字路口,温静的身影转瞬即被人潮淹没。
第七最好不相误,
如此便可不相负
F
i
r
s
t L
o
v
e
明明是两个人的爱情,
却只剩下一个人怀念。
1
愤而向江桂明袒露内心的温静当天就后悔了。
她觉得自己太冲动,就算江桂明指责她自私,那些话也根本没必要跟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去说。不能轻易露出情绪是现实世界的潜规则,每一张微笑的面孔下,究竟喜怒哀乐如何,其实谁也不知道。工作后交往再好的朋友,也要有所保留,不可能像中学时那样,连喜欢什么颜色的内衣都彼此清楚。
情感更是隐秘,而温静却在江桂明面前曝光了,被甩掉却仍不愿意被忘记,这样狼狈而卑微的样子,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在江桂明面前丢了脸,温静决定再也不跟他联系了,反正也没有多深的交情,干脆就权当没认识过。至于苏苏所说的,什么金领啊、发展一下啊,也只不过是空虚的遐想,完全不作数的。当然,温静承认她也有一点点的失落。不过比起她无所保留地展露羞耻,那显然算不上什么。
夏至的时候温静的妈妈病了,热伤风,发烧、嘴上起泡。温静知道,她是在着急自己的事。没有哪个母亲会真心埋怨自己的孩子,絮絮叨叨的啰唆累积起来其实是绵绵的疼爱。
看着躺在床上虚弱的妈妈,温静有些恨自己,不管是事业还是恋爱,她都没能为母亲带来应有的骄傲与满足,相反的,却一直让她操着心。
如果知道日后的自己是这个样子,不但交不上家用,还待业在家吃闲饭,妈妈大概不会想生下这样的孩子吧,温静沮丧地想。
“温静,把空调关了吧。”温静妈妈小声说,不舒服地翻了个身。
温静忙关上空调,拿起一旁的可乐促销品的圆扇,给她扇着风。
温静妈妈睁开眼,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看着她因为这么微弱的关怀就露出温和的笑容,温静突然心酸得想哭:“妈……”
“唔?”
“明儿我就去找工作,其实有个手机大卖场同意录用我了,但是我嫌那工作不好,没去。我明天再问问,他们兴许还能要我呢。”温静低着头说。
温静妈妈看着她,微微坐起来,靠在床头上说:“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吧。”
“啊?”温静惊讶地抬起眼睛。
“之前跟你着急,是担心你,但是我这样你就更不好受了吧?就像我感冒,已经很不舒服了,如果再发烧就更难受。你也一样,不管怎么说,和杜晓风的事是个坎儿,现在找不到工作就是雪上加霜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前几天你爸爸说再去帮你问问,他有的战友现在还是不错的。所以你也别太烦,就当是空下来好好歇歇吧。”
“妈……”
“你和杜晓风两个人的事,我管不了,但是说实话,这么多年过来了,有什么过不去的?我不懂,也就不问,但是心里头,我是怪那孩子的。可是爱情这东西就是这样,就像两个人拉着一根猴皮筋,后松手的那个人一定会疼。”
温静妈妈缓缓地说着,温静忍了很久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未曾想过,原来她心里的委屈,妈妈都是知道的。
“好了,别哭了,回头再哭出了眼袋,你看看你这大半年瘦了多少?我是没你们新潮,有代沟,可是毕竟是过来人,什么情呀爱呀,到最后就是过日子的那点事。谁还天天想我爱谁,谁爱我?有那点心思,你装心里,一个人的时候想想就够了。”
“嗯。”温静擦擦眼泪,点点头说。
“回屋去吧,我再睡会儿。”
妈妈又平躺下来,温静把枕头给她放平,看着她疲倦地闭上眼,才静静地走了出去。
温静哭了一阵心里通透了些,她想兴许妈妈说得对,人都是爱得有限,一辈子下来谁也不能时时刻刻地爱着或被爱着。像孟帆似的,那么地喜欢苏苏,最后到了婚嫁的岁数,还不是一样要找女朋友,要成家。所以留点念想在心里就够了,活在平凡的世界中,能为自己圈起来的心事,也就那么一小块,杜晓风既然已经不在她身边,就干脆放在那里吧。
正这么想的时候,温静的手机响了起来,一条新信息在屏幕上闪烁。温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机,这个号码起码有将近一年没有出现过了,刚刚好不容易打算放在心里尘封的杜晓风,又轻易地重新回到了现实中。
她颤颤地按下“打开”键,紧张又亢奋的心情纠结在了一起,甚至让她有点不敢去看,而对比她复杂的内心,短信的文字十分简单:
干什么呢?
2
温静攥着手机捂了10分钟,还是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回复杜晓风。
先开始想回“没干吗”,但是觉得这样语气太过冰冷了,也许对方就不再继续下去。
然后又想回“在家呢,你呢?”,又觉得好像语气有点暧昧,从中学时起他们就经常到彼此家中去了,那往往是甜蜜的回忆。
温静因为自己没出息的期盼而赌气,干脆想决绝地不回了,可情感却背叛了理智,说到底,她还是想和杜晓风联络的,哪怕只是这么几个字的短信也行。
“听歌呢。”
温静最后草草写下了这些,为了表示自己没有说谎,她随手拿起桌上的MP4,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杜晓风回复得倒是很快,但依然没几个字:“听什么歌?”
“First Love。”温静诚实地发回去,但马上就后悔了,她觉得这是种暗示,没准让杜晓风误会她还想赖着他,可惜发出的短信不能半路拦回来,温静忐忑地等着杜晓风的回复。
“哦,我看你半天没回我,还以为跟你男朋友在外边玩呢。”
杜晓风没有因为敏感的歌名而产生反应令温静稍稍松了口气,而他提起江桂明反倒让温静有一丝的雀跃。她想杜晓风还是在意她的,没准因为江桂明的存在而有些吃醋。
“没有,你呢,干吗呢?”
温静本来想反问一句,是不是跟金薇薇在一起,虽然她知道一定没有,杜晓风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但是提起金薇薇她自己先不舒服起来,所以还是没问。
“刚和一个报社的朋友吃过饭,他答应帮忙找孟帆的杂志。这件事薇薇确实帮不上忙,我一直在四处找人,这个朋友还是很有门路的。”
结果金薇薇的名字还是被杜晓风自己说了出来,他热心帮忙寻找杂志所带来的喜悦顿时减去了一半,温静讪讪地摆弄着手机。
“是吗,谢谢。”
“所以你不用太勉强自己。”
虽然温静的短信很简单,但是杜晓风还是很快就回复了,然而他的话里好像另有所指,让温静疑惑起来。
“什么意思?”
这次间隔的时间长一些,大概有一刻钟,温静的手机才再次响起。
“如果只是因为杂志的事,你没必要一定去找江桂明,我听薇薇说他在业内的名声并不好,挺花的一个人,不怎么靠谱。”
温静看着这条短信有点哭笑不得,上次江桂明的事他居然当了真,甚至以为她是为了杂志才和江桂明交朋友的。这大体上是金薇薇的猜测,因为温静和江桂明都找过她,目的也很明显,就是为了杂志。温静有点生气,觉得金薇薇还在用另一种方式瞧低她,为了几本过期的杂志,她就至于找个男人去奉献身心?虽说杜晓风的关怀让她稍感安慰,但是反过来想,他还是信了金薇薇的臆断。而且他就靠谱吗?如果没有分手,温静又怎么会尴尬到如此境地?
“谢谢关心,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温静赌气地回复,杜晓风又隔了一会才回过来。
“什么是你的事?孟帆的杂志?那不应该是苏苏的事吗?你至于吗?”
温静觉得杜晓风莫名其妙,他当初不愿意帮忙也就算了,现在还好意思拿这件事来责问自己?
“老同学最起码的情意,我不像某些人那样,怕这怕那的。”
杜晓风好像一点都没看出温静的讽刺,回复的内容毫不相干。
“温静,你的初恋也不是我吧,你是不是最先喜欢孟帆的?”
温静愣愣地看着手机,胸口微微喘息着,她愤愤地关了机,把手机使劲扔到了床上。
杜晓风怎么样都无所谓,不喜欢自己也就算了,喜欢上自己不喜欢的金薇薇也就算了,甚至说一些不中听的话,这都可以。但是他就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他们的感情。
那毕竟是存在过的,是她最难舍弃的青春爱恋。明明是两个人的爱情,却只剩下一个人怀念,真的太可悲了。仰躺着的温静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她想,自己那七年算是白过了。
3
到了7月份,温静终于又开始上班了,在西边的一家挺大的手机卖场,做销售员。
用保洁布擦着柜台的时候,温静想起了幼年经常被大人问到的那个问题。
“长大想做什么呀?”
“科学家!”“律师!”“外交官!”
小孩子的回答基本上千篇一律,他们都觉得自己未来会是这么厉害的角色。而长大后,千千万万个想当科学家的人渐渐变成了打工仔、司机、厨师、售货员、小白领……
悲观地说,这就是理想与现实。
乐观地说,世界大概不需要这么多的科学家。
只不过在城市中奔波的人们,在某一天也会停下来想起幼时的话,当然,随着一声叹息,最终还是要任由这些遥远的憧憬消逝在现实的缝隙里。
比如望着光可鉴人的玻璃柜的温静,她一直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做服务行业,一是因为她不喜欢,无法忍受跟各式各样的人赔笑脸,二是她看不上,尽管她也学了经济学,知道第三产业是多么重要,但是放在自己身上,她还是有着“那是伺候人的活”这种观念。
可是真正穿上制服,站在柜台旁,温静也不觉得怎么样了。拼命招揽顾客,向他们推荐一款款手机时,想得最多的是怎样才能卖出去拿到提成,至于她娇嫩的小心思,早就被生活的厚障壁挡得严严实实。
或许有哪个激愤的年轻人跳脚说过成长是埋葬青春与梦想的元凶,但是认认真真投身于这个世界的人们很少会关注这个了,也许没什么目标,努力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无聊,但这就是生活。
刚开始上倒班温静还有些不适应,晚上回来通常会感觉很累,趴在床上马上就睡着了,什么杜晓风,什么江桂明,都统统扔在了梦乡之外。
渐渐空闲下来,温静便又继续寻找孟帆的杂志。倒不是说她还有多大的热情,只是目前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事让她去忙,而这件事微妙地连接着过去和现在,是她乐意去做的。
苏苏和男朋友去了香港,临走前她来温静家住了一宿,她微微有点婚前恐惧,因此又讲了一遍过去的那些事。半睡半醒间,温静仿佛听见她提起孟帆,结束语是一声长叹,至于为什么叹气,温静记不清了。
第二天送走苏苏时,苏苏还挺高兴的,她答应给温静带一长串的化妆品清单,并且很慷慨地答应会选面膜做礼物。直到转过身去,温静才觉得苏苏的背影有些寂寥。
如果孟帆活着,也许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吧。
能帮助温静的人越来越少了,这让她更加坚信依赖别人不如依赖自己。想来想去,温静用了个最笨的方法,在网上发帖子。
温静于是写好了一篇文章,在人人网上发了上去。
她没什么文采,上学时语文一直中游,费尽心思也不过凑够了短短一段话:
初恋爱——寻“孟”之旅
这其实是一个寻人&寻物启事,所以请看到的人帮忙继续转帖下去。
我要寻的梦是一个叫孟帆的男孩,但是他已经去世了。
我要行走的旅途是一本叫《夏旅》的杂志,但是只想要过期的那些。
请别误会,这不是个玩笑。
孟帆是我的同学,他的初恋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是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因为车祸去世的,留给我们的只是他作为记者在《夏旅》杂志上刊登的文章。
(附:孟帆的《又见槐花飘香时》)
不知道看完这篇文章的你会不会想起自己的初恋?
我就想起了,或者说我从来没忘记过。
初恋这东西很好也很坏。
好的是,我永远记得我的初恋是谁。
坏的是,我往往失去了他。
初恋这东西很坏也很好。
坏的是,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初恋。
好的是,不管是谁他一定记住了我。
看到这里的人,如果你有《夏旅》这本杂志,请发邮件到[email protected],我会和你联系。
如果你没有,但只要你有过初恋,能体会这种心情,请帮我把这个帖子转发给另一个人。
这是给天堂里的那个人的回信。
是真正的寻梦之旅。
4
温静的帖子又引起了老同学的一阵唏嘘,但是很快就销声匿迹了。这是温静意料之中的事,网络很大,大到看过的东西转瞬就忘了,大到谁也不愿意在哪里停留下来,大到什么心意都可以沉入深海。
从每天登录几次邮箱,到几天登录一次邮箱,慢慢地温静几乎不抱期待了。尽管也会不甘心,但是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态度,对死去的人,对消逝的爱,仅仅是浏览的时候在心里打了个旋,然后马上就忘记了。
所以当在超过对方发送日期五天后,温静在自己的邮箱里看到一封关于《夏旅》的来信时,她惊讶极了。
发信的是一个高中生,她在附件里放了几张杂志的图片,以确定是否就是温静需要的那些。
信的最后,她有些疑惑地问:“我妈妈说也许是个骗局,但是我没发现这个杂志有什么地方能让你骗到我,既没有抽奖也没有要我的手机号码。(PS:取杂志的邮费可要你出!)我就是觉得有意思所以才给你发邮件,你说的是真的吗?真有这样的人吗?”
温静修改了好几遍,生怕把这个女孩吓跑。总算措辞说清了她不是骗子,孟帆确有其人,她会承担往返邮费等等问题。
发出了邮件,温静立刻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邮箱附件中的照片,那里面有一篇孟帆的文章,是她从来没看过的。大概是在做关于博物馆的相关专题,所以那篇文章的大标题是《北京·馆》。前面写的都是行走于北京各个特色博物馆的介绍,而在中国科技馆那篇的最后,温静看到了属于孟帆的别致文字:
随着科技的发展,我原先来这里参观的那些设备因为都已不稀奇而被替换下来了。
抛物面传声装置是少有几个留存下来的。拍照这天,我对准焦距的时候,还有一个孩子在和她妈妈做远距离的对话。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看到那孩子欢快的笑颜,我想传来的一定是很美妙的声音。
这个像大锅盖一样的橘红色物体使相距50米的两人能够说着悄悄话。我曾经也站在它面前,有点紧张地对着中心点。那是我们中学时的一次旅行,遥远的另一边站着我喜欢的女孩。有那么一瞬间,我想通过它说“我喜欢你”,但是胆小的我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一愣神的工夫就被其他男同学拉了下来。
那时明明是很认真地喜欢,却不敢面对面地说出来。
而现在面对面可以说出无数爱,却不能很认真。
这是只有我一个人感悟到的事吗?
我想不是,这只是所有人最初的憧憬和最终的遗憾。
那个传声器不能存储,否则在转瞬即逝的声音里,大概可以寻觅到很多爱。
5
孟帆笔下的旅行其实是一次团日活动,由校团委组织三个年级的团员去做的学习考查。
不过对于温静他们来说,这样的活动基本上就和出去郊游一样,因为只要是同学们一起从教室里走出来,那么去哪里都一定是快乐的。所以辅导员还没训完话,他们作为中间年级就先一步偷偷溜走了。
这种事通常是杜晓风带头,他们几个男生先叽叽咕咕地商量好,再给女生一个眼色,大家就瞅准机会躲在低年级同学的后面跑出了老师的视线,连老实的孟帆也被他们拉了出来。
“团委老师会不会生气啊?”温静怀着亢奋的情绪紧张地说。
“不会!咱们又没到外面去!科技馆嘛,就是要多动手,少动口!”杜晓风毫不在乎地说。
“那咱们去哪儿?”苏苏还缩手缩脚地低声问。
“去二层呗!别让老师撞见咱们!”杜晓风指指楼上。
“老师看这边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他们这些做贼心虚的人一轰而散,一起往楼上跑去。
纷踏的脚步声中,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挤作一团,人群中的温静突然觉得谁抓住了自己,她抬起头,看见杜晓风朝她露出了狡黠而羞涩的笑。
在那么多人中间,杜晓风牢牢地牵住了她的手。
到了楼上他们再不忌惮,即使没有现在科技馆里那么多有趣的高端设备,他们仍然被眼前新奇的仪器所吸引,这就是电脑时代之外的快乐。
从倾斜的小屋出来,温静和苏苏看见孟帆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器械旁,拉起了一个很大的泡沫。他的样子很认真,手稳稳地扶着拉杆,肥皂泡在他的操纵下闪烁着微光,衬着他的模样显得更加清秀。
温静瞄了眼偷偷看着孟帆的苏苏,一把拉住她,笑着说:“走!我们也过去玩玩!”
苏苏扭捏地跟温静走到那个器械跟前,看见她们的孟帆紧张起来,手一晃,拉杆就掉了下去。
“难吗?”温静兴致勃勃地拿起拉杆问。
“还成。”孟帆简单地回答。
“咱们一人一个,看看谁的泡泡最大!苏苏,你用那个杆,快点!”温静有意开他们的玩笑,苏苏不好意思地拿起拉杆,瞪了温静一眼。
“手要放平。”孟帆提示苏苏。
“哦。”苏苏脸红了起来,温静在一旁看着,哧哧地笑。
她们和孟帆分别拉起了很大的肥皂泡,尖叫着让别的同学过来看。男生们一涌上前,有淘气的还故意比画出捅破的姿势。温静他们忙大喊不要,玩得格外热闹。
杜晓风站在温静对面,温静透过七彩的泡沫看着他,熟悉的眉眼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光芒,梦幻得不近真切。
而另一边,在苏苏的位置上也能清楚地看见孟帆,但是苏苏一直没好意思抬起头。直到周围人发出惋惜的叹声,她才看向孟帆。
原来孟帆撑起的泡沫破了,高高的架子上只剩下滑落的水滴。
肥皂泡美丽却易碎,那时大家不过笑了笑,可是现在想起来,总有点宿命的预兆。
那个少年最终如同他手中的泡沫,轻轻地升上了天空。
抛物面传声器在屋子的两端,大家商量好,男生站在一边,女生站在另一边,然后一组一组地站上去说话,等下来的时候,再告诉对方说了什么,看看这个东西是不是真的那么灵。
最开始大家还只是说“听得见吗?”“你好!”“有人吗?”之类的,后来越玩越开心,就出现了“恐龙特级克塞号!”“舒克舒克,我是贝塔!”“乱马变身吧!”这样搞笑的台词,他们都争着说出无厘头的话,然后惹得其他人一起大笑。
轮到温静和苏苏时,对面站着的恰巧是杜晓风和孟帆。
就像他自己写的那样,孟帆站在橘红色抛物面前,仍然局促着。
温静和苏苏使劲把耳朵贴着中心点,期待听到什么特别的话,等了很久,那边才悠悠传来一声呼唤:“在吗?”
“在!”温静笑着替苏苏回答,苏苏捶打着她,却又偷偷摸摸地朝传声器靠近。而空气中再没有传来一丝波动,据说能聚拢细微声音的仪器,却始终静悄悄的。
“孟帆!行不行呀!”杜晓风嘻嘻哈哈地推开孟帆,走上来喊,“温静!”
“叫你呢!”这次换作苏苏嘲弄温静。
温静不好意思地走过去,别别扭扭地小声说:“干吗?”
“听见声音就说是!听得见吗?”杜晓风笑着说。
“是!”温静应道。
“现在呢?”杜晓风放低了声音。
“是!”温静凑近了点。
“这样呢?”
“是!”
杜晓风的声音越来越小,当周围人都几乎听不见时,他突然轻轻地说:“喜欢我吗?”
“是!”温静下意识地回答,等清楚地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时,声音已经先于思维飘到了另一边。
杜晓风高兴地朝她挥起了手,大声说:“我也是!”
那时的他们距离50米,但是依然可以确定彼此的心意。
6
关上那张图片的浏览界面,温静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孟帆的话仿佛从远方传来,她真的想再回到科技馆看看,即使已经知道那个传声器不能存储,但是站在它面前,是不是在另一个人心中死去的过往便会鲜活起来?
温静鬼使神差地查了114,找到科技馆的电话拨了过去。
“你好,是中国科技馆吗?”温静礼貌地说。
“是的,您好。”接线员小姐的声音很温和。
“我想问一下,现在科技馆每周什么时间开放?”温静翻翻桌上的日历,看着这周的倒班休息日问,“周四会开吗?”
“很抱歉,我们已经闭馆了。”
“闭馆?为什么?”温静惊讶地问,日历被她一下子弄倒了,标满时间的纸哗啦啦地翻过。
“现在在集中建设位于奥林匹克公园中心区的科技馆新馆,所以从7月1日起现馆终止开放,9月份新馆会完工,欢迎您届时到新馆参观!”
接线员小姐温柔的回复没能抚慰温静的失落,她喃喃自语:“关了?”
“是的,非常遗憾,如果您6月底打来电话还可以参观,闭馆之前我们曾经向社会免费开放了8天。”
“新馆里还有抛物面传声装置吗?”温静怔怔地低语。
“这个……我不太清楚。”接线员小姐对于这种古怪的提问没了应对的办法。
“即使有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温静自己说出了答案,她吸了口气,勉强笑着说,“谢谢你,再见。”
挂断电话,温静随意地靠在了椅子上,她仰望着天花板,觉得好像过去的所有事都在跟自己作对。她越想找回来,它们就越急于退出历史舞台。也对,新鲜的总是好的,过去的总要消亡,哲学的真理,在生活中也一样用得到,只是人的情感不甘心就这么接受罢了。
两日后温静收到了女孩寄来的杂志,因为不是很珍爱的东西,所以保存得并不完好。好在属于孟帆的那一页还是干净整齐的。温静郑重地把杂志放在书柜最中间的位置,看着那薄薄的一点书脊,她满意地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件成功的事的。
从那以后,温静开始每天都打开邮箱看邮件,即使没有人给她发信,她也不再沮丧。那本邮寄来的杂志给了她信心,让她相信这个世界是由某些大家都能感受到的东西微妙地联系着的。
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怀念着,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被遗忘着,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执着着,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感动着。
这是孟帆在天堂给予她的力量。
于是温静的帖子被一个个陌生人转载到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方,网络中逐渐流行起关于“初恋爱——寻‘孟’之旅”的讨论,在仅有一点点的质疑声音消失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各式各样的人对初恋的感怀。而孟帆和他的杂志,反而变成了一个符号,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含义。
“说起初恋,不管多小的事都会记得吧?”
“后来又去过很多次那个公园,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和她在一起看到的那个很美丽的湖,我看着脚下泛绿的死水,恍然大悟,有些景色是只有初恋时才能看到的。”
“我初恋的那个人只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你是××的妹妹吗?”
“我想我大概不会忘记他,即使有人为我奉上钻石,也比不上他掰给我那半块橡皮的感动。”
“那时我们明明不大,也没发生过什么事,但为什么会记住彼此那么久呢?”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该跟她说谢谢,还是对不起。”
“放学后,他吻了我。”
“和孟帆一样,我最后只说了拜拜。”
类似这样的评论渐渐蔓延开来,飘散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7
江桂明将最新的稿子交给主编之后在办公区溜达,平时与他相熟的小编辑们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江桂明走过去,搭在她们肩膀上说:“又在淘宝上看到什么了?”
女孩们一起回头,笑着说:“不是淘宝,是人人网!你玩么?我加你!”
“不玩。”江桂明摇摇头,“挪挪车位、种种庄稼、偷偷菜,有那么好玩吗?”
“还有别的呢!你看这个转帖,是《夏旅》他们家的真人真事哦!”女编辑把江桂明推到电脑前。
看到估计是温静绞尽脑汁才起的题目,江桂明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略显稚嫩的文字却显露出她的真诚与坚定,她也许自己都不知道,就这么轻易地感动了很多人。
“这事是真的吗?不会又是骗人的吧!后面倒是没加什么看过此帖不转,30天内死者的灵魂就会来看望你什么的。”女编辑说。
“那是她笨!”江桂明笑了笑。
“嗯,行文倒是有点傻气,但是很感人啊!大记者,你认不认识《夏旅》的人?去打听打听!”女人们一向八卦,更不会放过这种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我认识啊,不过他去世了。”江桂明淡淡地说。
“啊!”他的回答引起一阵惊呼。江桂明指了指电脑屏幕说:“就是这个人,孟帆,是我大学时的师弟。”
“不会吧!那就是真事了!”
“他喜欢的那个女孩什么样呀?”
“真可怜!感觉是现实版的莎士比亚悲剧!”
“大记者,你还不去采访一下这个发帖子的人,第一手资料哦!”
“我直觉,凭这个,《夏旅》就要火了!”
江桂明笑着摇摇头走开了,只剩下身后更加匪夷所思的猜测。
他没想到温静会以这种姿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比起别人所关注的背后的故事,他更在意的是这个人。
不知为什么,他好像一下子就能想象出温静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的样子,一遍遍打开电子邮箱期盼的样子,因为里面空空如也而失望的样子,再继续不甘心地发帖的样子。
很奇怪,这么多天来,他明明没怎么想过温静,但是那些画面就如同放小纪录片一样精准地一帧帧在他脑中翩然播出,然后就让他的心柔软下来。甚至刚刚看到“初恋这东西很好也很坏”这句话,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义无反顾地去温静身边帮助她。哪怕她真的只是因为声音与杜晓风相似而对自己有好感,也还是想去接近她,为她做一些事。
这样的想法令江桂明深深皱起了眉,而心里却有一点轻松和雀跃。
任谁都想好好去喜欢一个人,偏偏又总会患得患失。但是不管多么精明的人,一生中总会为爱无私一次,会有一种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冲动。没办法让对方爱上自己,那么能为对方做的唯一的事,就是退出。即使深爱着对方,也会微笑地祝福,然后独自一个人承担对方圆满背后的失落与遗憾。徒劳的爱化成对方的幸福,那也是值得的。
电视剧中经常有这样的场景,一脸沧海桑田的人对自己心爱的人说:“祝你幸福!”然后一边是美满的生活,一边是舍得的伟大。
从前江桂明对此十分不屑,他坚定地认为,如果自己不是男主角,就没必要继续这出戏目。他才不会像孟帆一样,默默去做痴情男二号,因为他觉得,不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幸福就不是幸福。
然而遇到温静,却让他真的动了这种念头。
江桂明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心想,自己没准被她传染了“孟帆病”。
8
在江桂明还没准备好怎么再次出现在温静面前时,他们却意外地见面了。
那天温静穿着统一的制服,正往货柜里摆放着手机模型。她梳了条简单的马尾巴,就像年纪不大的打工妹,让江桂明看了既心疼又好笑。
温静感觉到有人过来,忙站直身子,礼貌地说:“先生……”
看见江桂明的脸,“选款手机吗”五个字生生被她憋了回去。
江桂明身边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化了淡淡的妆,清新漂亮,她挽着江桂明的胳膊低下头看着柜台中的手机,而江桂明却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温静。
温静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嗓子里,笑容都僵硬起来。
“我不喜欢三星!我要去看诺基亚和索爱!”女孩仿佛不满意。
“看看怕什么的,都说三星的好使!”江桂明靠在柜台边,温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哎哟!我都说了,我不要三星!”女孩使劲推着江桂明说。
“那边有诺基亚和索爱的专柜!”温静一副好走不送的样子。
“你看这个白的不是挺好的吗?”江桂明不动窝,杵在柜台边指指点点,“小姐,拿这款给我们看看!”
温静极不情愿地拿出样机模型,放在柜台上。女孩倒是被吸引了,拿在手里玩,却看不到江桂明和售货小姐脸上古怪的神情。
江桂明仍旧冲着温静微笑,温静瞥了眼江桂明,低下头将平整的宣传单一点点卷成了细卷。看他带着这么年轻的女伴来,关于他花心的谣传算是得到了证实,而温静不知怎么的就不高兴起来。再想想自己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被他戏弄,真恨不得立刻扭头走人。
“这多少像素的啊?”女孩看着照相机镜头问。
“500万。”温静不冷不热地回答。
“那还凑合,有粉的么?”
“没有!”
“自带几款游戏啊?下载什么的都没问题吧?哎,你们送卡吗?”
温静不耐烦,抽出一张宣传单递给女孩说:“这上面介绍得比较详细,我们现在不搞促销,不过七夕的时候会有活动,你可以到时候再来。”
“要不七夕再来?”江桂明故作温柔地说。
温静偷偷白了他一眼。
“那我这几天用什么呀?”女孩接过宣传单,讪笑着拉住江桂明说,“要不你先给我买这个,七夕再送我个新的?”
“两位还要吗?要是不需要的话,我就把样机收起来了!”温静冷漠地打断他们。
“谁说不要了,要!就这个了!”江桂明说。
“啊?别啊!我还想再看看呢!”女孩惊讶地拦住他说。
“今天我还有事,下次送你个更好的!”江桂明连哄带骗。
“你说的!”女孩高兴起来。
温静无奈地看着他们两个,说:“那我去提新机子,请稍等一下。”
“好啊。”江桂明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走远。
“我觉得这个卖手机的态度真不好!”女孩用下巴点了点温静的背影说。
“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江桂明笑起来。
“什么?不会吧?你真是被虐狂!”女孩瞪大眼睛。
这次交易没让温静有丝毫提成的快感,看着他们站在柜台前头碰头地一起拍照试验手机功能,她心里只一遍遍鄙视着江桂明老牛吃嫩草的行为。
本以为江桂明会跟她说什么,但是他却很痛快地买完手机就走了,这又给温静增加了一些失落。至于被他看到自己在做销售小姐,她已经不在乎了,反正更丢脸的样子都被他见过。在江桂明面前,温静彻底抛却了对中意的人应有的优雅与温和,任由破罐破摔了。
中午打算去后街的成都小吃凑合吃点儿时,温静意外地接到了江桂明的电话,总觉得他不怀好意,所以温静的语气也不再客气。
“什么事呀!要是手机有了问题,就去找我们客服部的人,我可不负责的!”
江桂明朗声笑了起来,说:“口气真够硬的!怪不得人家说你态度不好。”
还人家……温静鄙夷地撇撇嘴说:“我对你态度已经算好的了!”
“我也这么说呢。”江桂明摇下车窗,看着温静的表情,忍不住又笑出声,“不和你开玩笑了!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我下午还要上班,没空。”温静继续朝成都小吃走去。
“所以我都买好了呀!”
“啊?”
“回头,回头!”
温静扭过身,停车场边的一辆银色的宝来车窗口,晃晃悠悠地伸出个塑料袋,里面隐约有一次性饭盒的形状。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有点滑稽的场景,温静的心情好了大半。
9
“想不到你还有年纪这么小的女朋友!够时髦的啊!”温静使劲掰开木制筷子,结果很不匀称,一边连着尾部未分开的木头,一边则尖尖的。“不过你站在人家旁边,就像怪叔叔一样!”
“我跟你说过我是单身吗?”江桂明把她的筷子拿过来,又把自己掰好的递给她。
“没有……”温静喃喃地说,也是,明明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单身金领的。
“那我现在说,我单身。”
“啊?”温静抬起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单身,刚才那个是我表妹,她高三毕业,我答应送她个手机。你没觉得我们俩眼睛很像吗?”江桂明眨了眨眼说。
“哦……哦……”温静心不在焉地说,她回想起自己的态度,觉得又在他面前出丑了,而他说出单身这个消息,让她微微有点脸红。
“最近怎么样?”江桂明问。
“你不看见了,就这样。”温静的情绪低落下来。
“不想做就辞了呗。”江桂明摇摇头说,“你站在那里很不搭调。”
“我也不能这么大了还靠家里养活啊!”温静叹了口气,“我现在也往外四处发简历呢,这里肯定做不长。”
“唔,要不我帮你问问朋友?”
“不用不用!”温静忙摆摆手,虽然基本上她已经被江桂明看穿了,但是找不到工作这样的尴尬,还是不想暴露于人前。
“很坚强嘛!”江桂明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那当然了!”温静因为这样的接触而显得不自然起来。
“比得上猪坚强了!”
恶质的玩笑打消了温静的腼腆幻想,她狠狠甩掉江桂明的手,把盒饭盖上,抹抹嘴说:“喂!你找我什么事啊?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不是。”江桂明的眼睛深不见底,温静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
“那来干吗?”
江桂明靠在座椅上,郑重地说:“初恋这东西很好也很坏,好的是我永远记得我初恋的人是谁,坏的是我往往失去了他……”
江桂明还没背完,就被反应过来的温静扑上去捂住了嘴,她的脸颊绯红一片,微微喘息着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江桂明指指自己的嘴,温静才发现两个人的姿势过于暧昧,她连忙退回去,慌乱中头还撞到了车顶。
“看到了别人的转帖。”江桂明微笑着说。
“真的吗?”温静还能感觉到手心里属于那个男人的温热,不自觉地把手往身后背。
“嗯!很厉害啊!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我的同事们都被感动了呢!”江桂明赞赏地说,“已经有很多人看到这个帖子了,会有更多人看到的!”
“那太好了。”温静满足地笑了。
“你还是想把孟帆的杂志都找全吧?”
“嗯,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就接着往下做呗!”
“其实你更想找到的是自己的初恋,或者是在跟杜晓风逞强,再或者只是羡慕苏苏拥有那么纯粹的倾慕,而你自己什么都没剩下。”
温静怔了怔,江桂明的话太直白,直白到说出了她自己都没确定的心思。想想终究是被看透了,温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淡淡笑着说:“就是这么回事,那天你不就知道了吗?你难不成还以为我多高尚?”
“你还喜欢杜晓风?”江桂明看着前方问,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没有直视的勇气。
“谈不上喜欢,是不甘心吧!不想随随便便地就这么被抛弃了,不想被他的新女朋友笑话。至少要让他记住我,并且看得起我。”温静坦白地说,“我把初恋谈了这么久,现在这样不算太偏执吧?”
江桂明低头笑了笑,说:“是不是觉得做完这件事,自己就解脱了?”
“对!”温静伸了个懒腰,“要不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虽然对不起孟帆,但确实是他的去世才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勇气和希望。”
“我会帮你!”江桂明侧过脸看着她说。
“这话你几个月之前就说了。”温静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把垃圾装到塑料袋里,“像你这样知道我这么多内幕的人,要在古代,我一定会杀人灭口,可是现在不行,所以,大记者,咱们一拍两散吧!”
温静扶着车门把手,很随意地扭过头说。
而江桂明距离她的鼻尖只有那么一厘米远。
温静惊诧地看着他,江桂明笑了笑说:“我不是白帮忙,如果你说话算话,找到杂志就不惦记杜晓风了,那么找齐了杂志之后,你介不介意和我相处试试?”
“啊?”
“乐意吗?”
“我能想想么?”
“不行,现在就回答。”
“必须现在?”
“过这村没这店。”
“那成吧……哎……你能离我远点么?我别扭。”
江桂明满意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温静满脸通红,不停玩着手里的塑料袋,都答应了她才觉得太仓促,好像被江桂明设计好了一样,但是当江桂明说“过这村没这店”的时候,她真有点怕他反悔了。不管怎么说,被在意着,被喜欢着,被疼爱着,是每一个女孩子都期冀的。
温静觉得她兴许太缺少爱了,又或者被苏苏误导,也没准和妈妈一样担心自己没人要,总之她不自觉地被江桂明吸引了,然后现在就中套了。
“你不怕我耽误你呀,我现在可是最低潮的时候。”温静垂下头说。
“我觉得既然你最背的时候都被我遇见了,往后应该不至于这么倒霉了吧。”江桂明笑了笑,“你都不怕我耽误你,我怕什么呢!”
“我都被耽误七年了,没我怕的了。”温静扬起头,看着窗外说。
江桂明望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她,突然很想把她一把抱在怀里。
“温静,我……”
温静一下子笑了,江桂明蠢蠢欲动的手慢慢停住,疑惑地说:“怎么了?”
“我发现你说话声音真是太像杜晓风了!”
“你这人太没劲了……”
第八最好不相许,
如此便可不相续
F
i
r
s
t L
o
v
e
他们以为第一次就是恒久不变的许诺,
却殊不知第一次其实只是开始,
而远远不是最后。
1
那天下班以后,温静又在手机大卖场外见着了江桂明。
他说要表现出色,所以送她回家。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的温静,受宠若惊。
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华灯,温静不自觉地想起了杜晓风。终于有人开车来接她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之外。
江桂明问:“怎么了?”
“没什么。”温静系好安全带说。
只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惆怅。
回到家中,温静打开了人人网,她想不到居然有这么多人转了这个帖子,因而有着一种成就感。
就在她醉心于每天都上升的转帖数字时,她看到了今天来访者的名字:
杜晓风 14:22
金薇薇 16:15
温静彻底愣住了。
金薇薇是看到了杜晓风的转帖,才突然决定去温静的主页看看的,女人很灵敏的第六感让她轻易看到了杜晓风在那里停留的痕迹。这算不上背叛,但是仍然足够令人憋屈难受。
前女友对现女友来说,永远是别扭的存在。虽然从名字上就已经用时间做了划分,但是在不同的岁月里,她们确实分享了同一个男人,这是即便明晰如时光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金薇薇在临下班前的那一个钟头里,近乎神经质地一直在翻找关于杜晓风和温静的蛛丝马迹,人人网可以互相送虚拟礼物,金薇薇就仔细查看了温静的礼物清单,看杜晓风有没有送她什么,结果一无所获。然后她又看了杜晓风的账号,仍然没发现什么。
猛地靠回椅子上时,金薇薇才感到自己出了汗。虽然看似那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但是她一点都没轻松,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觉得他们还是联系的,以一种自己无法了解的独特方式,一直联系着。
其实金薇薇并不擅长猜忌。所有女孩子最初都是天真烂漫的,她们相信爱情,相信天荒地老,相信永不分离。
但最后,在爱情破碎的微光里,在天荒地老成为童话,在永不分离成为永不相见的时候,她们开始成长,身体变得成熟,瞳孔变得深邃,誓言变成谎言,妒忌变成心机。
金薇薇那时没发觉她已经做了以前自己不会做的事,她只是在害怕着,在七年的时间里,在她没参与过的生命中,她不了解的杜晓风一直用疼爱她的方式疼爱着另一个女人,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下班后杜晓风依旧准时到《夏旅》杂志社楼下接金薇薇,看着安静地停在路边的小车,金薇薇突然涌上了一种陌生感。
JF126,有着什么特殊的含义呢?
杜晓风下了车,微笑地向她挥手,而金薇薇却满怀疑问地沉着脸走了过去。
“今天累吗?”杜晓风打开收音机调到FM97.4问,他平时喜欢听FM103.9的交通广播,而金薇薇则喜欢听文艺广播。
“还行。”金薇薇淡淡地说,“一会去哪儿吃饭?”
“我有点事,不陪你吃饭了,送你回家吧。”杜晓风一边开车一边说。
“什么事?”金薇薇拿起他放在车前挡上的手机,手机座是可爱吐司猫,这车里的一切都是金薇薇亲自选的。
“给客户发邮件。”杜晓风看了看左侧镜子,打算并线,送金薇薇回家,在这个路口要左转的。
“哎,别转了,买点东西去你那儿吃吧,我爸妈都不在,没人给我做饭。”金薇薇扶着他的胳膊说。
杜晓风一怔,“嗯”了一声,继续直行。
金薇薇合上手机,用余光看着他。
手机里什么都没有,而他的神色像什么都有。
2
到了杜晓风家,两人随便买了点菜,金薇薇是不会做饭的,每次都是杜晓风来做。
其实杜晓风刚毕业的时候也什么都不会,他和温静经常糊弄出古怪的不像饭的饭来,然后彼此嘲笑,再一起打闹。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都有了自己的拿手菜,但是还没来得及品尝几回,就彻底分开了。
往锅里放鱼的杜晓风猛然想起,自己大概从未给温静做过这道菜。
但是也仅仅一想,鱼入锅起了油烟,他微微眯着眼睛,赶紧往里一勺勺地放作料。生活就如同这腾起的烟雾,过往模糊一片,转瞬即逝,根本来不及去琢磨了。
金薇薇没在厨房里陪着杜晓风,她在房间里转悠,从床头到书架一处处仔细地看。
以前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东翻西看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是想把心中的疑惑亮出来,然后证明是或不是。而她并不清楚,有些事情比起水落石出,更适合石沉大海,因为找到的答案,并不一定会让她开心。
可是没有谁能够阻止她去经历,金薇薇看到了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它半封着口,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吸引着她一步步走了过去。
“薇薇,吃饭吧!”杜晓风推开门。
金薇薇坐在床上愣愣地没有动,甚至连头都没抬。
床单上铺了好几本花花绿绿的《夏旅》,有的已经很破旧了,一看就是经了很多人才四处搜集来的。
“这是你替她找的?”金薇薇轻声问。
杜晓风垂下眼睛,静默了一会,说:“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金薇薇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你为难,所以就没找你,托了别的朋友。”杜晓风走过去,把杂志归拢起来。
金薇薇一把按住他的手,愤愤地高声说:“你们其实一直联系着对吧?你不能接我下班的那几天就是跟她出去了对吧?你们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
杜晓风仍然整理着杂志,手臂上留下金薇薇抓出的一道红印。
“你怎么能骗我呢?”金薇薇哭出了声音。
“我没有……”
“没有你干吗去找这些杂志!不是为了她吗?不是要给她送去吗?”
杜晓风话还没说完就被金薇薇迎面扔来的一本杂志打断了。
已经残破的杂志内页散了出来,在两人之间绽开,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金薇薇愣住了。杜晓风没有说话,低下头一张张地捡了起来。
“孟帆和苏苏是我的同学,温静也是。我不仅仅是为了温静,也是为他们,或者说为我们这些人。而我们是什么样的,你根本不知道。”他把杂志小心地装在了牛皮纸信封内,也不看金薇薇,转头向门口走去。
就在金薇薇想叫住他的时候,他停住了,背对着金薇薇淡淡地说:“我没想和温静见面,这些杂志我是想快递给她的。”
3
收到杜晓风寄来的杂志那天,温静下班后和江桂明出去吃饭了,江桂明照例开车送她回家,两人在楼前说了会话,温静目送江桂明离开,转身进楼门正遇见妈妈出去。
被母亲撞破自己的约会,温静有些不好意思,而妈妈也没问什么,若有所思地和她一起上了楼。
一直到快睡觉的时候,妈妈才拿着杜晓风寄来的快件走进了温静的房间。
温静纳闷地看着她,妈妈顿了顿说:“这是晓风寄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看到今天楼下那个男的,本来我不想给你了,但是又怕有要紧的事。不管他送了什么来,你都要想好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别因为以前耽误了以后。”
突如其来的包裹让温静十分惊讶,她懵懵懂懂地接过来,快递单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但是发件人那栏还能看到杜晓风签字的痕迹,他写风字的时候喜欢把最后一笔拉长,从中学时就这样了。
妈妈没留下陪她一起看,只是帮她带上门,然后就静静地走了出去。
温静拆开了信封,看到了六本《夏旅》杂志,从2005年到2009年,每年的都有,而除了杂志,里面再无其他,他连张字条都没有写。
温静把杂志铺开,有一本散了,杜晓风小心地用曲别针一页页别好,还有一本封面破了,他特意包上了书皮。温静之所以知道是他包的,是因为看下面剪开的痕迹就可以辨别,与别人包书皮时通常把底边剪成正梯形不同,杜晓风一直都是剪倒梯形。
杜晓风会包书皮还是温静教的。
那时他们正在念高一下半学期,没有那么要好,虽然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情绪,但说到底仍只是刚刚懂得什么叫喜欢的小孩子。
两个人坐前后桌,看同一本书的时候就多了说话聊天的机会,因而杜晓风不是忘带这个就是忘带那个,而温静尽管每次都好像不耐烦,不过从来没拒绝过。老师让同学们拿出各种练习册,杜晓风便会敲敲她的肩膀,每每这时,温静就向左转过身子,默契得不得了。
偶尔讲到她会做的题,温静也会开开小差,翻翻杜晓风的铅笔盒,掏出块橡皮抠着玩,再或者嘲笑他的字难看,桌面不干净,书乱七八糟。
“你看你的笔记本!都卷边了!难看死了!”温静嘟着嘴,指指杜晓风的本子小声说。
“你的呢,我看看。”杜晓风侧过头往温静桌子上看去。
温静转身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得意地递给杜晓风:“喏,红色的荧光纸,好看吧。”
“唔,还不错。”
杜晓风随便看了看,突然往后一靠,把书皮拆了下来。
温静够不到她,回头看了看老师,急着压低声音说:“你干吗?”
“你这个这么好,送给我吧!”杜晓风坏笑着用拆下来的书皮包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讨厌!还我!你自己不会包啊!”温静愤愤地说。
“我不会包书皮啊。”杜晓风把笔记本藏到自己的位斗里,重新趴到桌子上说,“要不你教教我?”
“你先还给我!”
“你教会我,我就还!”
无奈之下,那天中午温静开始教杜晓风包书皮,两人随便从当代歌坛里抽出一张李玟的插页,孟帆正巧过来发语文作业本,温静替杜晓风拿了,气鼓鼓地说:“喂,你看好了啊!只教一次。”
杜晓风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看着。
“先比大小,然后画下一个点做标记……按照这个折个印儿……剪子给我!剪一下这里,是正梯形!你剪反了!笨!……然后折上去……把边都封好……杜晓风!你到底听没听啊!认真点!”
两个人嬉笑怒骂地包好了书皮,李玟的脸在正中央,脖子的部分写着专辑《暗示》的名字,眼睛里带着说不尽的魅惑,而放在语文作业本上,却变得十分滑稽。
杜晓风看了看,拿过笔,在她的脸颊上写下大大的“高一(3)班 杜晓风”几个字,书皮顿时显得更加惨不忍睹。
温静翻了翻白眼,伸出手说:“好了,还给我吧!”
杜晓风举起作业本,对着阳光眯着眼看:“这个没你那个好看呀,算了,我还是要那个吧。”
“杜晓风!”温静气得高声叫。
“哎!”杜晓风丝毫不以为意,笑着说:“要不这个给你?”
“我才不要呢!”温静咬着嘴唇说,“那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你也用不上,快给我!”
“没关系,笔记本,反正也不用交老师。”杜晓风挥挥手,“那这个我也要了!谢谢啊!”
杜晓风心满意足地把作业本装在书包里,温静哭笑不得,转身跑走找苏苏去诉苦。
杜晓风看着她的背影,笑弯了眼睛。
那个写着温静名字的笔记本,他用了三年。
包上书皮的杜晓风依然邋遢,很快,红色的笔记本和带着李玟的作业本都再次残损。温静懒得管他,只是心疼自己的荧光纸。
到后来李玟的眼睛上撕坏了一角,杜晓风恶作剧,干脆拿红色水彩笔把她的眼珠涂红了,男生们传看着笑,最后还是孟帆用透明胶条替他做了修补,这个作业本才得以坚持到期末。
那时的孟帆就格外干净整齐,他的本子永远都用牛皮纸包好,端端正正地摆在课桌的右上角,清透得像他的人生一样。
摸索着沾染了杜晓风气息的《夏旅》,温静心中已近冰冷的他再次温暖起来,她仰躺在床上,看着独特的书皮,微笑着给杜晓风发了短信。
“谢谢。”温静写着,这是他们分手后温静最温柔的一次回应,她原先以为自己只剩下了埋怨,即使再碰面也只会漠然,万不可能去说出感谢的话。而现在她才发现,在失去的愁绪之后,多了这么些她预想不到的感念。
在一场爱里面,终究是装不下太多恨的。
4
温静把杜晓风给她的杂志整理好,放进了书柜里。
现在她家的书架上,已经有满满一层都是夏旅杂志了,其中还有不少重复的。随着帖子的不断升温,越来越多的人跟她联系,甚至有人免费把杂志给她邮寄过来,所以现在温静只是在找缺少的那几期,算一算也就还差两三本而已。
在杜晓风找来的这几本中,只有2008年1月刊写了关于从前的一些事,那是一篇关于城市和音乐的文章,在孟帆笔下,从口琴之都芝加哥流淌出的乐曲,一直缓缓蜿蜒到中学的教室里。
在中国尚不能承受流行钢琴和小提琴的昂贵费用时,口琴曾经是风靡一时的乐器。我高中的音乐课就教过半年的口琴,那时很多学校都开设了这样的艺术培养课,大多学一些好上手的简单曲目。
而平庸的我难得成为了突出的表现者,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从小学起就额外地练习口琴了。只不过我用的是布鲁斯口琴,也就是唱响芝加哥的蓝调口琴,而老师给大家采购的是复音口琴,更通常使用的款式。
会吹奏布鲁斯使我受到了老师的青睐,如果一堂课结束后还富余一些时间,她就会叫我站起来吹一首曲子,《爱尔兰画眉》《少女与水手》或者Dying Young。我总是很紧张,到现在仍然记得使劲攥着口琴的冰凉感觉。
为了应对难以预测的点名,不在同学面前丢脸,我那个学期每天回家都会练习口琴。而这么努力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我发现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似乎很喜欢听,她坐在那里,眯着眼睛,静静仰着头,手指在课桌上轻轻敲打出节奏。午后的阳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圣洁美丽,恍若神话。
虽然只是在一间二十几平米的音乐教室里,但是这就是我简陋的舞台,而她是我想为之虔诚献上所有音符的唯一听众。
我那时偷偷准备了一首曲子,Sealed with a Kiss,中文译作《以吻封缄》。我想把它吹给她听,因而苦苦练习。我并没有告诉她,这是一个秘密的礼物,虽然所有人都能听见,但是这首歌只属于她一个人。
也许是我太认真了,太想做一次完美的演出了,所以练了很久仍旧不满意,我总是想,还是下礼拜吧,下礼拜一定会更好。可是就在我觉得万事俱备,开始期盼老师点名的时候,她却再也没有叫我,一直到我们的口琴课结束,她都没有空出三分钟的时间给我。
最后一次音乐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时,我知道我唯一的表演结束了。那天放学后,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独自吹完了这首曲子。音压得很好,优美且悠扬,但这如同我的初恋一样,只能将所有思念对着空气掩埋在内心深处,以吻封缄……
It’s gonna be a cold lonely summer
But I’ll fill the emptiness
I’ll send you all my dreams
Everyday in a letter sealed with a kiss
我想这会是一个寒冷而孤寂的夏天
但我会填满所有的空虚
我会每天从信中寄出我全部的梦给你
并且以吻封缄
5
对于孟帆吹奏的口琴曲子,温静只留下了浅浅的印象。
就像一张老照片,音乐教室被窗外的藤萝挡了半边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被分割成一缕一缕的,映在老旧的钢琴上,从漆面反射出大片的光。那个少年就局促地站在钢琴旁,光线产生了独特的角度,让他仿若透明。他的白衬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
口琴轻轻地从他的唇边划过,带着一些青涩的忧伤曲子响起,然后大家就都安静了下来。
而他吹了什么,当时自己做了什么,温静都记不得了。
对于音乐,其实温静并没有怎样地热爱,她也会买磁带,但只是跟着苏苏追逐流行,那些著名的乐曲和著名的音乐家,什么海顿、巴赫、肖邦、莫扎特,她谁也分不清。
而且她稍稍有些五音不全,口琴她也吹不好,曾经被杜晓风嘲笑过,听不出到底是“135”还是“246”。这让她很羞愤,因此迁怒于那把上海牌口琴,在上完半年课后,毫不犹豫地就把它扔在了角落里,现在更是早已不知踪影。
总之音乐课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科目,所以没有留下美好的记忆。
现在想想,就是像她这样的漫不经心剥夺了孟帆的机会。
对口琴不感兴趣的温静,纯粹把音乐课当作了说说笑笑的休闲时间,当时的音乐教材和杂志一般大,封面有些音符琴键的图片,用书法严肃地写着“音乐”两个字。温静常带一些漫画放在课本里面看,比起小开本的语文书,音乐书要方便多了,即使《读者文摘》这样的杂志也能放下。
有时她也拉着苏苏跟她一起,两人头碰头地看《魔幻游戏》,争论到底是星宿帅一点,还是鬼宿帅。
偶尔苏苏也会心不在焉,她真正地倾心于孟帆的演奏,温静只是陪她一起随便听听。
更多的是和杜晓风闹着玩,传一张小纸条,或者说说话。吵架的时候,杜晓风还给她画过五线谱,上面只有三个音符,“5”“2”和全音音符“0”,合起来就是“520”。那时流行这样所谓的数字语,“530”是“我想你”,“1314”是“一生一世”,“520”的话,则是“我爱你”的意思。这样的表白比起什么口琴曲来,更加会让人记得久远。
他们统一的练习曲目是《友谊地久天长》,女生还好,即使是温静这样的音痴,仍然会跟着老师练习。而男生们常常不耐烦,杜晓风就总在其中吹出古怪的声音。尽管孟帆就站在他身边,音色十分标准,也掩盖不过他故意发出的长音。
这样低沉的动静总让大家爆笑起来,有的男生就跟着起哄,大声叫“谁放屁了”,杜晓风便挥着口琴反击“你才放屁呢”,于是又是一通笑。音乐老师被顽劣的学生折磨得头疼不已,往往维持课堂秩序,就要好一阵的工夫。
那时不以为然的他们谁也不会知道,有一个少年因时间的消磨而慢慢绝望,他默默站在人群中,是那么期待着能为心上人吹完那首歌,然而这一切却在无谓的玩笑中一点点地流逝。
多年之后,温静因此而懊悔万分,可是没有用,那段日子一去不返,终成遗憾。
6
第二天温静下载了Sealed with a Kiss这首歌,一路上听着,她总觉得这首欧美情歌仿佛什么时候听过,可是回忆就像游走于手边的丝线,怎么也抓不牢靠。
北京下班的高峰期拥挤异常,在地铁上不用扶着就能站稳,上车的时候,温静都不用自己动脚,就能被涌动的人潮往里挤上去。报站名的广播和嘈杂的人声渐渐吵起来,温静稍稍调高了耳机的音量,闭着眼睛听“It’s gonna be a cold lonely summer”。
“听,是什么声音?”站在她身旁的高中生模样的男生说。
“什么呀?”另一个高中女生问。
“好像是首曲子。”男孩笑着说。
女孩回过头,看了看温静说:“人家听歌呢!”
“哦!”男孩恍然大悟。
温静睁开眼,冲他们笑了笑,两人有些不好意思,女孩仿佛嘲笑了他,男孩抓着她的手嬉闹起来。
看着这样鲜艳夺目的青春,温静不禁有点羡慕。她重新闭上眼睛,恍然觉得男孩和女孩方才的对话有点熟悉,就在什么时候,她好像也曾对谁说过同样的话。
换乘车站到了,地铁里发出中英文的提示音,温静猛地睁开眼睛。
她终于想起来了,孟帆吹奏的曲子,她的的确确听到过。
那时临近期末,学生们都要放假回家准备下周的考试。温静和杜晓风约在放学后再说会儿话,他们俩跑到教学楼的顶层,那是高三年级的领地,楼东面的楼梯自由出入,楼西面的楼梯通上楼顶,所以门长年锁着,于是成了一个学生们聚会、谈情说爱的秘密角落。
温静和杜晓风并排坐在楼梯台阶上,杜晓风拍着手里的篮球,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温静说着考试的事,抱怨物理多么难,化学的练习册还没做完,聊假期里想去玩什么,升了高三将会有多么恐怖。
温静抱膝坐着,支着下巴颏乖巧地点头,对那时的他们来说,生活不过就是上学和考试,时光慢悠悠的,爱情朦胧,死亡遥远。
孟帆的口琴声从空旷的楼道里缓缓传来,温静按住杜晓风拍球的手说:“听,是什么声音?”
杜晓风侧着耳朵听了听,说:“什么呀?”
“好像谁吹口琴呢。”温静往楼下看去。
“啊?谁会在这时候吹口琴?”杜晓风狡黠地笑了笑说,“不会是传说跳楼的那个女孩吧?”
“讨厌!”温静缩了缩肩膀,坐得离杜晓风近了点,杜晓风低下头,能清楚地看见她微颤的睫毛和薄薄的嘴唇,轻微的接触令人怦然心动,杜晓风的耳尖热了起来。
两人都不说话,轻柔的音乐声若隐若现。
“好像真的有人。”温静拽着杜晓风的胳膊,凑到他身边说。
怀里的人柔软温润,触手可及,杜晓风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脑中绷紧的弦轰然断了。
“哪儿呢?”
“就在那……”
温静抬起头,话未说完,就被杜晓风附上的吻打断了。
嘴唇轻触的瞬间所有的音乐全部消失,只留下温暖的气息。
杜晓风匆匆退开,紧张地靠在楼梯的栏杆上,而温静一直傻傻地睁着眼,望着他的脸。
就这么过了好半天,温静才掩住嘴唇,她趴在膝盖上,把头埋在抱紧的双臂中。
“对……对不起。”杜晓风以为她哭了,慌乱地去扶她的肩膀。
温静甩开他,不答话。
“我错了,我不是成心的,我……”杜晓风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什么好。
温静仍不说话。
“你要不打我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没忍住……”杜晓风拉住温静的手,往自己怀里拽。
“你是第一次么?”温静蒙着脸,小声说。
“啊?”杜晓风脑子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问。
“初吻,是初吻吗?”
“是,当然是了!我发誓,我绝对没亲过别人!”杜晓风着了急,恨不得找谁来证明自己的真心。
“我也是……”温静抬起头,轻轻地说,“喂,你以后得对我好。”
“嗯!”杜晓风高兴地使劲点点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牵着手,听着音乐慢慢消失,看着黄昏变成黑夜。
他们幸福地觉得自己拥有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以为第一次就是恒久不变的许诺,却殊不知第一次其实只是开始,而远远不是最后。
身旁的高中生还在说闹,温静看着他们微微笑了笑,关上了手中的MP4。
当初在那首歌的伴奏中,她和杜晓风其实已经以吻封缄了。
第九最好不相依,
如此便可不相偎
F
i
r
s
t L
o
v
e
两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印在沙滩上,
一阵海浪涌来,转眼就不见了痕迹。
月光下的海滩平整如初,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1
“徐老师,孟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金薇薇趴在格子间的隔断上问办公室的老徐。
“孟帆嘛,挺文静的小伙子,怎么啦?”老徐抬起头想了想说,“江桂明又过来找杂志了?这回不能白帮他的忙!得让他出点血!”
“没有,我随便问问。”
金薇薇摆了摆手,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愣愣地盯着电脑看。
眼前的电脑是孟帆使用过的,他去世后多少显得有点晦气,在金薇薇来之前就被格式化了,关于他的痕迹丝毫未留,黑色的机身就是普普通通的商务电脑,完全看不出曾经在某个人的手下面,存储过什么又删除过什么。关于孟帆,就像杜晓风说的,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不知道就会有种莫名的探知欲,时间越绵长越深不见底,好奇就越会像小虫子一样滋长,在心尖骚动,然后朝着不可知的地方慢慢爬去。
金薇薇和杜晓风一直在冷战,谁也没有妥协,只是在耗着。从那天起,她就一直执着地问着同事们,孟帆是什么样的人。
前台说,他不迟到,从来没打过电话来,让别人帮他打卡。
图片编辑说,他是对图片很严谨的人,本来以为他出不了什么好片子,但是交上来的图却都很精致,近乎苛刻的精致。
文字编辑说,他对文字非常认真,他的稿子省去了校对的不少麻烦。
流程编辑说,他从来不会迟交稿子。
主编说,他沉默但是努力。
金薇薇问了一圈,好像孟帆在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点什么,而这些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形容词,温和、安静。
如果只用温和、安静来拼凑出一个人二十几年的生命,那么即使再华丽的遣词也只能造出短短一句话。
而这就是孟帆么?就是杜晓风所谓的她不会知道的他们么?
金薇薇并不相信。
究竟是什么让温静、苏媛、杜晓风、江桂明都在执著着寻找,使他们每个人仿佛都遗落在过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死去的孟帆,简单到只有两个词就能囊括一生的那个人才能回答。
或许他平凡的生命里真的掩藏了什么神奇的秘密,金薇薇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窥探孟帆的世界的。
坐在孟帆曾经的座位上,伴随着他兴许也注视过的窗外风景,她泡了一杯据说孟帆也喜欢喝的花草茶,打开了已经沾满尘埃的留下孟帆文字的往期杂志。
那天金薇薇在杂志社一直待到了深夜。
缺少杜晓风呵护的夜晚多了一个人难得的宁静,合上最后一本杂志的时候,她有点失望,里面没有她感兴趣的关于杜晓风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她预期的刻骨铭心与深切爱恋,但是她好像懵懂地知道了他们都在找的是什么。
那普通的人生中掩藏的不是珍奇秘密,而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青春,是被遗失的一个遥远却明亮的梦。
2
金薇薇周末去了杜晓风那里,在门口她迟疑了一下,没有用自己的钥匙,而是敲了门。
两个人一周未见,都有些憔悴,杜晓风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着替她拿她喜欢喝的花草茶。听着杜晓风在厨房里的声音,金薇薇就能分辨出他在做什么,花草茶在第二个抽屉里,勺子则是第三个,她的杯子在上面的橱柜中,和杜晓风的杯子码在一起。
这个屋子是被她改造过的,一点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然而过去这种东西,终究还是留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想到这里的金薇薇在写字台前发现了她不熟悉的东西,依然是陈旧的《夏旅》杂志,旁边还用活页纸写了简要的目录,注明“齐”或是“缺”。
举着花草茶进来的杜晓风静静地看着金薇薇,金薇薇拿起那页活页纸,装作若无其事地冲杜晓风笑了笑说:“这是你整理的?很细心啊。”
杜晓风点点头,没有答话。
金薇薇拿着笔,在那张活页纸上涂涂抹抹,杜晓风上前了一小步,但是还是没有拦住她。
“这些我都有。”金薇薇把纸凑到杜晓风眼前说,那上面所有标明“缺”字的地方,都被她画上了对勾。
“你不是拿不出来么,那么久以前的样刊不好找。”杜晓风接过来,重新折好放在桌子上。
“我可以印呀!”金薇薇盯着杜晓风的眼睛说,“而且你也不要做无用功!江桂明都帮她找了不少了,你的这些人家没准都有了!”
“唔。”杜晓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淡漠的态度让金薇薇压抑的不快彻底爆发出来,她一把抓过杜晓风的手机,翻出温静的手机号,径直塞给他说:“给她打电话!问她还缺什么!是不是找完你们就踏实了?就不折磨我了?那我帮她印,我帮她找!”
“薇薇……”杜晓风为难地看着她,眼睛里流露出怜惜的目光。
“打!现在就打!”金薇薇推开向她靠近的杜晓风,固执得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说。
“别这样,我不是……”
“你不打,我帮你打。”
两个人对峙着,金薇薇并没有让步的意思。最终还是杜晓风皱起眉,低头摆弄起手机。
“你怎么不打?”金薇薇逼问。
“有些事不用当面说也能解决。”杜晓风淡淡地说,短信的铃音随之响起,他看了看,念道:“谢谢你,还差2005年第8期、2006年1月特刊,和2007年第6期。”
“好,我去帮她找。”金薇薇猛地转过身往外走。
杜晓风一把拉住她,焦心地问:“薇薇,你到底怎么了?”
“找齐了就和你没关系了吧?”金薇薇背对着杜晓风轻声说,“我们就能正常了吧……”
她的肩膀不再像刚才那样挺立着,垮了下来,有些颤抖。
杜晓风轻轻地揽住了她,金薇薇抽泣的声音渐渐清晰:“你已经忘了她不是吗?你是喜欢我的,你明明亲口跟我说过的……你到底怎么想的呀!”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杜晓风把金薇薇圈在怀里,侧趴在她脖颈旁问。
呼吸的气息有点痒,金薇薇却仿佛贪婪地享受般向后靠了靠。
“是讨厌的人!”
“还有呢?”杜晓风笑了。
“不男人!优柔寡断!夹杂不清!”
“还有呢?”
“懒!没追求!没品位!”
“这么不好?”
“就是不好!你还没钱!小富即安!情人节不送玫瑰!一个礼拜不给我打电话……”
金薇薇的抱怨在一个轻柔的吻中化作无声,杜晓风扭过她的脸,直视着她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太行、这样那样都差劲的男人,因为我这么多的不好都被你看到了,所以我只好喜欢你了。”
金薇薇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并没有欺瞒与谎言,于是这么多天来的委屈皆化成泪,她扑到杜晓风身上大声哭了出来。
3
收到杜晓风短信的时候,温静正在和苏苏吃饭。苏苏给她拿来了香港买的礼物,并向她展示了漂亮的戒指,她决定结婚了。
温静艳羡地仔细看着钻石,寻觅传说中的八箭八心,苏苏笑她:“要不你也嫁了吧,江桂明一定送你更大的。”
“要结婚的人就是不一样,恨不得全世界的女孩都变少妇!”温静瞥她一眼,打趣地说,“也不知道是谁,跟我说总觉得就这么嫁人很可怕,然后就老了,变孩儿他妈,最后还不是被人的60分大钻戒就搞定了!”
苏苏气得来抓温静,温静正左右躲闪,手机响了起来。
“好好好!总算有人收你来了!江大记者果然不负众望!”苏苏抱手坐在一旁,等着看温静不好意思。
而拿着手机的温静格外沉默,她摇了摇头,说:“不是他,是杜晓风。”
“杜晓风!你还理他干吗!他不是想吃回头草吧!”苏苏惊讶地说。
“还不是为你的孟帆!杜晓风在帮我找他的杂志呢。”温静一边按手机一边说。
“你别扯着我当幌子!我怎么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苏苏凑过来,看温静发了什么短信,“哎哟,还真客气,谢来谢去的!”
“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人家肯帮忙自然要谢谢。”温静合上手机,端起果汁喝了一口,鲜榨的东西虽然新鲜,但未免酸涩,温静抿了抿嘴唇。
“我记得当初可不是这样,你们刚分手的时候,他还了你CD,跟你说声谢谢,你还跑来找我哭,说原先好了那么多年,连润唇膏都用一个,如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了。”苏苏摇摇头说。
“那不是还不懂么,现在不一样。”温静淡淡地说,“我们俩分开这么久,总也都会变吧。”
“也是,一直在一起就不觉得,仔细想想,杜晓风其实还真变了不少。”苏苏歪着头想,“他以前多会胡闹啊,老师们都头疼死了,你看现在,不也是老实巴交的上班族。”
“他那时候说话直,凡事都不会转弯,敢说敢做的,我都想象不出他跟别人客套起来什么样。他就喜欢说大话,也怪了,我那时竟然全信!”想起杜晓风稚嫩却认真的脸,温静不由得笑了笑。
“可不是!我还记得他毕业在我同学录上写未来梦想,什么第一步是挣500万,第二步是拿着500万买车,第三步是把你带车上,把我扔车下……这人最没谱了!”
“他还写过这个?我怎么不知道?”温静惊讶地说。
“你没看吗?他写完我们还斗嘴呢!”苏苏一边回忆一边说,“不过杜晓风还是挺浪漫的呢,老给你写小纸条什么的,还有画的那向日葵!羡慕啊!”
“你羡慕什么,谁比得上你,这么多年了,孟帆还为你记下那么多事!你可不知道,网上的人都感动死了!我的初恋把我甩了,一拍两散,你的初恋一恋多少年!我羡慕你才是真的!”温静托着下巴说。
苏苏垂下头,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杯子,杯中的汽水冒出气泡,一股股的,碰到杯沿就消失了。
“杜晓风还活着,可孟帆已经死了。”
空气间飘浮起哀伤的味道,温静拉住苏苏的手,轻轻地说:“别这么说,你再等等,我马上就能把他留下的全部杂志都找来了。”
苏苏抬起头,冲温静感激地笑了笑。
两人刚说完话,温静的手机就又响了起来,苏苏疑惑地说:“还是杜晓风?”
温静摇摇头,微微翘起嘴角说:“不,是江桂明,他说要送我个礼物。”
“哎?送什么?不会是要求婚吧?”苏苏雀跃起来。
温静羞涩地拍她肩膀,两人欢快地说笑成一团,她们桌上秀气的盒子中,钻石闪烁出明亮的光。
4
温静看到江桂明抱着一个像大号地球仪似的圆球走向自己的时候吃了一惊,餐厅里的其他顾客纷纷侧目,而江桂明则毫不在意地把这个包裹成橘粉色的圆球交给了温静。
“猜猜是什么?”江桂明笑,他脸上写准了温静一定猜不出的得意。
“什么呀?”温静疑惑地掂掂重量,远比地球仪轻很多,她确实猜不出,但笃定一点,绝对不是令苏苏兴奋的求婚戒指。用这么大的圆球装一枚那么小的戒指,未免太滑稽了。
“拆开看看。”江桂明满足地朝温静点点下巴颏。
温静用指甲小心地拨开最上面的封口,那里有一张小卡片,简简单单地写着“桂”字。江桂明很喜欢标明自己的印记,因此包装得格外精心,温静家的抽屉里已经放了好几张“桂”字的卡片,也正因为这样,她不会随意地把包装撕坏。
拆礼物的时候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温静在享受未知的期待,江桂明在享受温静用指尖小心翼翼剥离的轻柔。
圆球被渐渐打开了,里面包了一层层的碎纸沫,这令温静开始怀疑会不会真的放了戒指,直到她熟悉的《夏旅》字样露出一角,她才知道在这个圆球中心放的其实是她遍寻不着的2005年8月的杂志。
“为什么弄成这样?”温静说不清有些高兴还是有些失落,佯作惊喜地问,“放袋子里不就好了?”
“放袋子里你一眼就看出来,包成圆的你一定猜不出是杂志吧?”江桂明对自己的创意很有信心,扬扬自得地说。
“嗯……其实……还挺无聊的。”温静无奈地说。
“怎么了,看着有点失望似的,你以为是什么?”江桂明凑近一点,看着温静说。
“没什么,我哪儿猜得出来……”温静躲闪地往后坐了坐。
“难道以为是戒指?”江桂明狡黠地笑着,一把拉住温静的手,攥着她的无名指,上下摩挲着说,“故意在不经意的时候,量出女孩戴几号戒指,然后出其不意地拿出来……这不是常用到的很通俗的桥段吗?你喜欢这种吗?”
温静红着脸,抽回自己的手说:“我才没那么想呢!你现在可连我的男朋友都算不上!”
江桂明仿佛失落地说:“所以我才那么努力地去找那些过期的杂志呀!”
温静垂下头没有答话,她想起曾经在某间餐厅里,她真的心心念念地期待过戒指,而从那以后,她已经放弃了这种念想了。
为了掩盖那经年尚存的酸涩,温静向江桂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然而分享这道明媚的,却不止江桂明一个人。
在餐厅敞亮的落地窗外,坐在马路边的杜晓风打了两个喷嚏。
他手里抱着写着“夏旅杂志社”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两本杂志的影印版,那是今天金薇薇才给他送来的。
把杂志交给他后,金薇薇并没讲太多的话,也没留他在那里吃饭。杜晓风知道,与以前高兴不高兴都会说出来不同,金薇薇已经变成了可以用行为表达意思的更深沉的女人,她是在给他时间,让他完成承诺,做出了断。
对她这样的变化,杜晓风觉得有一点点难受,在她沉默的背后,成熟了的是什么,他自己最清楚,因为他也是这么经过的,那个过程绝对谈不上愉快。
打算自分手之后第一次跟温静好好谈谈的杜晓风决定把带去的礼物弄得更体面些,路过花店时他看中了里面可爱的小卡片。送花太过暧昧,但在杂志里附上一张精致的写着祝福与问候的卡片是温和的表达,温静一向喜欢这种小东西的。
“包得还真圆啊!”
杜晓风付完钱的时候听见了隔壁精品店中爽朗的男声,若是平时他一定不会注意周围的人说了什么,但是那个声音实在与他自己的太像了。
于是他便看见了江桂明,他正捧着一个包装夸张的圆球满意地笑着。
鬼使神差的,杜晓风跟他一路到了餐厅,没等一会儿,他就看见温静走了进去。
兴许是为了新潮,装潢别致的店并没用那种里面看得到外边、而外边看不见里面的玻璃,所以杜晓风清楚地透过珠帘看见江桂明攥住了温静的无名指,往上套了个什么。
那一刻他猛然觉得坐在马路旁的自己既无谓又无聊。
杜晓风吸吸鼻子站了起来,手中的牛皮纸袋显然已经不被需要,想扔进垃圾桶又觉得让金薇薇费了那么大心思未免可惜。他掏出里面的卡片,向四周看了看,顺手系在了一旁的树枝上。
仿佛以前什么时候他也干过这样的事,但是已经记不清了。
杜晓风把纸袋夹在腋下,点了一支烟,慢慢走远。
夜风下那张画着玫瑰的卡片渐渐展开,并不漂亮的字体写着:The gone has gone,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5
温静到底也没舍得把装满碎纸屑的圆球扔掉,将里面的杂志取出来后,她就又包好了那个圆滚滚的包装袋,连同写着“桂”字的卡片,放在了房间的一角。
在这一期杂志里,孟帆写的是关于明信片与风景的文章。他拍了全世界各地的明信片,那显然是他的收藏,仰躺在床上,看着各种各样的邮戳,温静觉得很有趣。
结束的那张照片孟帆没有用明信片,而是用了一幅湛蓝的天空代替,正想着在哪儿拍出这么漂亮的蓝天时,温静讶异地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这是一张拍摄于北戴河的照片。当人们一直在抱怨那里污浊的海水时,却忘记了头上还有如此美丽的天空。
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一张明信片就是从这里寄出的。
尽管日后去过三亚、去过普吉岛、去过马尔代夫,见过更漂亮的海,甚至因此瞧不起离北京最近的度假海岸,但是可能对很多北京的孩子来说,第一次看到大海都是在北戴河,我就是这样。
高中刚转学来的第一个暑假,学校组织了去北戴河的夏令营。对于我这样的转校生来说,和同学都不熟悉,本来这次旅行并不吸引我,但是有她在就不一样了。在确定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也会去之后,我报了名。
比起大海,想看看暑假时的她什么样子,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面向虽然宽广但并不蔚蓝的大海,同学们仍然很兴奋,好多人和我一样第一次见到海,哪怕是踩在粗糙的沙子上都能引起一阵欢呼。
我们围坐在一起看了落日,看着辉煌的日光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我们都被那样的景色震撼了。我坐的地方刚好能看到我喜欢的那个女孩的侧脸,她微微张着嘴,眼睛里透出惊喜的光亮,而落日将她雕刻成剪影,随风飘舞的裙裾,细白的脚踝,沾上沙子的手指尖,是我一生难忘的美景。
那是我摄影的启蒙,我心里的镜头打开,快门“咔嚓”响了一声。
那天大概还一起在海边唱了歌,林志颖的《十七岁那年的雨季》或者是张惠妹的《听海》?我记不得了,独自坐在一边的我,静静地看着她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不是没想过在星星下面告诉她,很喜欢她,只是不想看到她为难的神色,自己也没那么大胆。
临离开前,女生们都买了廉价的贝壳项链,我则选了几张北戴河的明信片。很普通的样子,前面是海或落日,后面端正地写着“中国邮政明信片”。
突发奇想的我选了我认为最漂亮的一张寄了出去。那画面是北戴河著名的鸽子窝公园,明信片上展翅飞翔的白鸽让我觉得它能到任何地方。
然而事实却是,这张明信片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我在上面写的东西很简单。
地址:北京
姓名:××(收)
内容:我喜欢你
落款:孟帆
这是一张注定遗失的明信片,然而,与其说它会被当成垃圾邮件扔掉,不如想象它飞到了我抵达不了的地方。
所以,如果谁看到过这么一张明信片,请一定替我好好保存。
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收藏交换。
6
温静仰躺在床上,努力把手中的杂志举高,平视着那张照片。
北戴河的天空在她头顶上微微摇晃,温静眯着眼睛想,当年她是不是也看见过这一片碧蓝如洗?
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不是她,而是他们,她和杜晓风。
各科成绩中游的温静和学习一向不好的杜晓风熬过期末考试后终于松了口气,老师和家长们的训导告一段落,提高物理和英语成绩这种事,只是在拿到考卷看到分数那一刻下过决心,但是不管怎么说都要先过了暑假,于是那点决心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听说北戴河夏令营的消息,班里面立刻蠢蠢欲动起来。杜晓风跨坐在椅子上,对着温静念行程:“第一天,火车到达营地,7点晚餐;第二天,上午生存训练,中午12点用午餐,下午北戴河海岸边活动……哎,你去不去?”
“我想想,你呢?”温静正一边听着随身听,一边看着漫画书,她摘下一只耳机,好奇地接过杜晓风手中的行程单。
“要不咱俩一块去吧!”杜晓风凑过来兴致勃勃地说。
漫画《一吻定情》中的琴子正和直树在海边游玩,听到杜晓风的提议,温静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我去问问苏苏,她去我就去。”上课铃响了,温静转过身,在座位上坐好。
其实她心里已经决定了要去,只是十几岁女孩子的羞涩让所有话都绕了个弯,拉上好朋友便是最好的掩饰。
隔壁班的足球小将因为要训练而参加不了这次活动,所以苏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想用她做挡箭牌的温静自然死说活说地求她。
在苏苏犹豫的那段时间,一向默不吭声的孟帆突然在楼道里拦住温静,他半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苏苏去夏令营吗?”
温静有些惊讶,旋即明白了孟帆的意思,她自己也因而想了个好主意。
“去,她去!”温静笑眯眯地说。
“唔,唔。”孟帆点头,“你和杜晓风也去吧?我……我就是看看,班里都谁去……”
“我知道!”温静看着孟帆慌乱解释的样子,憋住笑说,“苏苏肯定会去的!你放心!”
转过头温静就把孟帆的话跟苏苏学了一遍,“如果你不去有人会很伤心”,这样的说辞顿时满足了苏苏小小的虚荣心,她又一向注意着孟帆,被痴心仰慕的感觉总是甜美的。
于是在报名截止前的最后一天,苏苏和孟帆也都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到了海边大家都撒了欢,尽管老师喊破了嗓子不要到处跑,不许擅自下水游泳,但仍然拦不住他们的热情。
那次夏令营后来在聚会时被聊起过很多次,谁捡了漂亮的贝壳,谁被扔进了海里,谁埋在了沙子中,谁背着老师偷吃了烤蛏子……明明是很无聊的事,却被记了很久。即便是重复说了一遍遍的话题,他们仍然乐此不疲。
毕业后也有同学张罗着再组织去一次北戴河,但是终未成行。他们渐渐都有了各种各样的应酬,再不可能像原来那样,坐在教室里,从后往前传来表格,只要填上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之所以被提起那么多次,大概是因为后来大家都明白,青春散场,昨日不再。
而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些快乐会最终失去,就像温静,她那会儿根本不懂什么叫作怀念,不懂那个缀满星光的夜晚,会如同海水沁入沙子中一样,浸透她的心。
7
在北戴河的最后一晚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温静打算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和苏苏一起去逛逛大街,她看到有人买了大海螺,觉得还不错。
傍晚的时候杜晓风从外面敲他们房间的窗子,温静和苏苏住一楼,窗外有铁栅栏,温静疑惑地打开窗子说:“你在这儿干吗?怎么不敲门啊?”
“敲门?那苏苏不就看见了,我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哎呀,我在外边瞅了半天,她可总算出去了!”杜晓风双手支着窗台说。
“什么事呀?”想着他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一个人说,温静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我发现了个好地方!快出来!我带你去!”杜晓风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地方?”温静刚问完话,苏苏就从外面推开了门,杜晓风忙蹲下身子躲在窗外,温静不自然地转过身,假装若无其事地靠在窗台边。
“干吗呢?”苏苏看了看敞开的窗户问。
“换……换空气!”温静顺手拉上窗帘。
“你不怕进蚊子啊!昨天就咬了我两个包,今天还得跟老师要蚊香。”
苏苏坐在了自己的床上,并没有走到窗边的意思,温静微微松了口气。
“你收拾完了么?刚才我和刘欣然说好了,和她一起去海边!我看她买了个猫眼石和贝壳的手镯,可好看了,咱俩也一人买一个吧!走!”苏苏走过去拉温静。
“你和她去吧,我不去了。”温静摇摇头说。
“怎么了?为什么呀?”苏苏纳闷地问。
“我……我戴的那个小玉佛丢了,我要找找。”温静洗澡的时候把它摘了下来,没有再戴上去,就顺口编了谎话。
“啊?那我帮你找找,可别弄没了。”苏苏四处环顾着说。
眼看她朝窗户走过去,温静忙拉住她说:“不用了,我自己找就行了。你和刘欣然去吧,不都约好了么,帮我也带一个手镯回来。”
“哦,那我去了,要是找不到,我回来帮你。”
“嗯,拜拜!”
苏苏出了门,杜晓风便又站起来敲窗户,温静打开窗,拍着胸口说:“差点被她发现。”
杜晓风笑了笑,说:“还行,反应挺快!快出来吧!”
“嗯!”温静关好窗,雀跃地跑了出去。
杜晓风和温静沿着海边的商店街走,一路上他也没告诉温静要去哪里,一直卖着关子。温静吵着要知道,两人说说笑笑地逗着贫嘴。
也不凑巧,快走到的时候,温静一眼看见了正和刘欣然一起往回走的苏苏,她大吃一惊,忙拉着杜晓风躲进旁边的一家纪念品商店。两人刚松口气,一抬眼便看到了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孟帆。
“你们也来买明信片?”孟帆问。
“明信片……对,对!我买,杜晓风你也买吗?”温静不自然地说。
“我?哦,我随便看看。”杜晓风应和着她,转过身假装东摸摸西看看,“这贝壳笔真不错嘿!”
“你买好了吗?”温静看着孟帆手中的明信片说。
“嗯,选了几张。”孟帆点点头。
“什么样的?”温静凑过去看。
“都是风景,挺普通的。”孟帆展开来。
“这个能直接寄出去吗?”温静好奇地问。
“要贴邮票呀。”孟帆笑了笑,指指旁边的柜台说,“这儿也卖邮票。”
“哦。”温静不好意思地说,她瞥见孟帆手里单独攥着的一张,“那个也是吗?”
“嗯……是,要寄出去的。”孟帆下意识地往后藏了藏。
“从这里寄?几天能到北京?”温静觉得有趣,睁大了眼。
“应该挺快的吧。”孟帆含糊其词,一步步向后退,“我先走了,你慢慢看。”
“好!我也买两张玩吧。”温静认真地挑选起来。
随手选了几张大海的明信片,温静和杜晓风走出了商店,她不放心地四处张望,苏苏已经没了影子,而孟帆还没走远,他往马路一边的邮筒里投进了一张明信片,似乎还有点什么遗憾,他露出了仿佛满足却又失落的表情。
孟帆在邮筒前站了很久,直到温静和杜晓风在路口转过弯时,他还在那里没动。
8
杜晓风找到的地方离他们游玩的海岸有一点距离,那边有些礁石,所以游人并不密集。
岸边放着一艘斑驳破旧的渔船,大概被遗弃了很久,船舷上长满了青苔,里边还渗了水。
杜晓风先爬了上去,再坐在船边,把温静拉上来。
两人并排坐着,岸边一个人都没有,深邃的海看上去宽阔无边,海浪拍打着沙滩,远方隐隐亮起了灯火,晚霞映红了天边,微风吹过,飘来大海独特的气息。
“好漂亮啊。”温静感叹道。
“是吧!我昨天发现的,当时就想带你来看看!”杜晓风向后撑着胳膊说。
杜晓风不经意间说的话让温静感觉格外温暖,身边的男孩即使是一点点美丽的景色也愿意同她分享。普普通通的她,只有在他眼中才与众不同,才独一无二。
“看!”杜晓风欣喜地指向天空。
温静抬起头,看见蓝色的天渐渐变得幽深,看见白色的云像被墨染了一样,看见启明星闪出了微光。
温静靠在杜晓风的肩膀上,仰看着天说:“喂,你认识星座吗?”
杜晓风因她的靠近而有些紧张,不自然地说:“就认识北斗七星……”
“还想让你给我指牛郎织女呢!”温静撇撇嘴说。
“我地理会考才勉强及格的……”杜晓风有些羞愧,“再说那个也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银河,多可怜啊!”
“对呀,哎,怎么看不见银河?”温静纳闷地问。
“呃……天气不好吧。”
“明明很好!”
“ 唆!不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你是不知道吧!”温静晃悠着腿,俏皮地说。
“下次,下次告诉你!”
杜晓风赌了气,温静“咯咯”笑起来。
两人争论着毫无边际的话题,亲昵却又羞涩。他们都觉得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就这么打诨过去也未尝不可,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能见到天边的银河,也一定能一起在星光下做更浪漫的事。
然而他们最终没有了下次,他们只去过一回北戴河,分享了年少时的快乐之后,他们没能一起分享成人后的苦痛。
那天他们一直背靠背坐到了晚上8点,从船上起身时,温静发现自己放在裤兜里的明信片无意中被压上了褶,看着被折弯了的大海画面,她沮丧地说:“这样怎么寄给别人呀!”
“你寄给我好了!”杜晓风凑过来说。
“给你还用寄吗?”温静推开他,用手抹平明信片的折痕。
“那就扔在这艘船上吧!也算留个纪念!”杜晓风从她手里拿过来说,“写上杜晓风到此一游!”
“太傻了……”温静翻翻白眼,无奈地说。
杜晓风也不理她,掏出刚买的贝壳笔,在明信片上胡写着什么,他仿佛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得意扬扬地把它挂在了船头的钉子上。
“你到底写了什么呀?”温静伸手去够。
“没什么啦!”杜晓风拉住温静,“走吧,再不回去老师该生气了!”
“我要看看!你肯定没写好话!”
杜晓风嬉笑地挡着温静,温静闪开他,侧头一看,不禁大声说:“杜晓风!谁让你把我的名字也写上了!”
“本来就是我和你一起来的嘛!”
杜晓风笑了起来,他在那张明信片上写着:杜晓风、温静到此一游。
“讨厌!”
温静抿着嘴唇捶打杜晓风,杜晓风嬉笑着往前跑,两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印在沙滩上,一阵海浪涌来,转眼就不见了痕迹,月光下的海滩平整如初,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温静其实并不真的生气,但脸却有些红,因为在那张薄薄的纸片上,杜晓风还画了一个桃心。
也不大,刚好够圈住他们两个的名字。
9
想想那张明信片应该和孟帆的同一命运,兴许在那里风化,再或者被谁发现了,取笑傻傻地留下名字的他们,最不幸的就是被当作垃圾扔掉了,总之肯定早已消失不见。
可是那个东西找不到了,不代表它就真的不存在了,就像孟帆能细微回忆起明信片上白鸽的翅膀,温静也能记起杜晓风画的桃心左边比右边大一些。
未来是未知的,而过去是一定的,记忆就是证据。
可是只有一个人的回忆能证明什么呢?
那天晚上,温静突然很想问问杜晓风,他还记得这些吗?
还记得那张明信片正面是大海还是蓝天吗?
还记得分落在城市两端的他们,也曾经在星空下全心全意地依偎过吗?
第十最好不相遇,
如此便可不相聚
F
i
r
s
t L
o
v
e
“可是我真的喜欢过你!”
“我也是……但是,现在不行了。”
1
刚与杜晓风分手的时候,温静曾经上了一半的班就跑了出去,去杜晓风家门口等,想问问他到底为什么,结果她看见了金薇薇。
从分手到同学聚会之前,温静恨不得再也不见他,全当青春岁月里携手相伴的那个人、初恋的那个人已经消逝成风,结果她遇见了杜晓风。
分手一年后的现在,温静想见杜晓风,想跟他坐下来聊聊天,仅仅聊关于篮球赛、向日葵、明信片这样的事,结果她却彻底没了他的消息。当初为什么爱后来为什么不爱这样的问题已经随着时间变成了无解,也许有那么一刹那感怀了曾经,但是随即便放下了,不会去仔细想,更不会去践行。
如果说成长令人的思维更加有逻辑,那么就是在这些复杂的逻辑中丧失掉了简单的可能,相反的多了很多不可能的判定。
总之,那段时间,奔走于北京环路间的温静和杜晓风都想过同样的问题,但是谁也没有找谁。原先会在旅店窗子外面执着地等很久的杜晓风,现在只是在金薇薇影印装订来的杂志书脊上标明了刊号;而每天坐在拥挤的地铁上的温静,也只是不停地在回放那首Sealed with a Kiss。他们做着的,是明知对方不会知道的事。
北京进入了频繁下雨的8月。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温静专门用来收集孟帆杂志的邮箱收到了一封招聘通知信。
温静不记得在招聘网上登记过这个邮箱,但是看到那家门户网的logo,她立刻就动了心。毕业时她曾往那里投过简历,只是抱着美好梦想的她,对于石沉大海丝毫不意外。没想到多年后,她竟然又有了机会,即便不能被录用,她也十分高兴。
面试那天温静翻出了毕业时特意买的职业装,服帖的剪裁穿上后显得很成熟、优雅,比手机大卖场劣质的制服要顺眼很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温静一边庆幸没发胖,一边暗暗祈祷能一举成功。
然而一进到公司,温静就感觉自己受到了格外的关注,从接待员到面试官,听到她报出名字的时候都多看了她一眼。做完简单的介绍,面试官开始提问,温静没想到,自己准备了那么多的应急问答都没有用到,给她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现在网络上流行的寻‘孟’之旅是你制作的虚拟话题,还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温静愣了愣,点点头说:“是真事,孟帆是我的高中同学。”
周围人一片窃窃私语,面试官翻了翻她的资料说:“好,你应聘的是宣传策划部,那么你觉得这件事是怎样达到传播效果的?如果让你从最近同样引起关注的‘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的操作中借鉴,你接下去要怎么做才能让寻‘孟’之旅继续下去?”
面试官严肃地说出这句无厘头的话引起了一阵爆笑,众人饶有兴趣地看着绷着脸的温静,等待她的回答。
温静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她明白是自己在网上发的帖子吸引了他们,如果她回答些不咸不淡的漂亮话,那么很有可能被顺利录用。但是,当那个面试官把孟帆和被恶搞的贾君鹏并列起来时,她知道今天的面试已经结束了。她可以受委屈,可以卑躬屈膝地卖手机,可以被打磨成老板想要的任何样子。但是她不想死去的孟帆被亵渎,不想把辛苦保留下的唯一美好作为通关用的垫脚石。
人总有东西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的,多么卑微的人生也有美好的坚持。
温静抬起头,直视着面试官说:“我的人人网有138名好友,最初发起这个帖子的时候,只有其中的46人转载了它,基本上都是我与孟帆共同的同学,大多也只是唏嘘一下而已。没人认真地去想这件事,因为现在的我们都很自以为是,觉得我们已经成熟到可以遗忘,觉得可以彻底把当初傻哭傻笑地去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封存在心里。所以与其认真地想这些事来嘲笑年轻时的自己,不如PS一张贾君鹏的图片去逗别人笑。而事实却是,我们每个人都在偷偷地怀念,即便世故到懂得做婚前公证,把财产转到父母名下,征友的标准嘴上说着只要人好就行,同时却列出不少于五条的条件,但心底里我们仍希望有人像初恋时那样毫无保留地喜欢自己,希望不用考虑房子、地域、家庭,而只是简简单单地被认真地爱。被信仰的爱情不是没存在过,可是很遗憾,错过了那个年纪,现在的我们谁也做不到。所以当有一天,有人发现这本杂志真的存在,真的有人在认真地记录那种纯粹的感情,而自己也真的被唤起了回忆时,他们开始转载这个帖子。比起质疑,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人心的力量。说实话,我不知道这该叫什么样的宣传效果,但是我知道,看过我转帖的人都被孟帆感动了,或者说都被曾经的自己感动了。不管现在多么成功,还是多么不起眼、不如意,在初恋的时候都幸福过。谁没那样子地喜欢过别人呢?谁又没被别人那样子地喜欢过呢?哪怕是单恋、暗恋,我们至少都有过一份初恋,这点大家是一样的。至于所谓的宣传,实际上我没做什么,我想只要有初恋发生的地方,寻‘孟’之旅就能继续下去。”
温静说完话,屋里安静了几秒钟,但是很快面试官就又开始叫下面一个人的名字。而听着别人循规蹈矩的回答,温静越来越如坐针毡,说实话,她有那么点后悔了。
2
温静沮丧地从高级写字楼里走了出来,毫无意外,她被pass了。会因为一段别出心裁的论述而被录用这种事,在现实中果然是行不通的。
穿着OL套装,坐在CBD装饰漂亮的街边,温静显得狼狈不堪。这种时候她很想跟江桂明说说话,抱怨面试官的低级趣味,批判这个破网站没眼光。可是到现在为止,在江桂明面前她一直在不停地展现自己的失败,照这个样子,说不准他就失去了冲动,觉得无趣,毕竟两个人也没有真正地交往,说拜拜还很轻松。
想到这里温静没有拨出他的电话,她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自嘲,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说什么世故,现在就亲自做了验证。
无聊翻着手机通讯簿的温静,看见了杜晓风的名字。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关于初恋的话,而自己却最终连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落差让温静很不甘心。也许是那一天提了太多初恋这个词,也许是无处排遣的失落郁结于心,也许就是给多日来的思量找个借口触发,那天的温静格外地想杜晓风。这种想不是想念,已经没有那么深刻的感觉了,更多的只是想确认,确认这个人和自己过去的联系,确认那些时间即便失去了也是存在过的。
于是分手一年之后,温静第一次给杜晓风主动发了短信。她为自己编排了个自认为还不算突兀的理由,那就是询问他杂志的事。
收到信息回报之后,温静难以抑制地紧张起来,一会儿想他会说什么?会怎么以为?一会儿又想,他要是很冷漠,如果不回短信怎么办?杜晓风并没给她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他很快就回复了过来,而且是直接打的电话。
“喂?”温静接起电话时很不自然,好在被街头的喧嚣掩盖了过去。
“喂,你在哪儿呢?”杜晓风在另一边问,听他说话的那一瞬间,温静才发觉自己真的好久没从电话里听过他的声音了。原先以为和江桂明近乎混淆的声音,实际上有着独特的节奏,温静曾以为会辨别不清,现在她知道,她绝对不会弄错。杜晓风是杜晓风,江桂明是江桂明。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判定令温静松了口气。
“去面试了,现在在外边呢。”她看着天空说。
“换工作吗?怎么样?”
“不怎么样,淘汰出局。”这种话和杜晓风说起来温静一点不觉得丢脸,他们深知彼此的缺点,也看着对方失败过很多次,何况,最狼狈的分手都经历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杜晓风笑了笑说:“没事儿,他们不要咱,咱还不瞧不上他们呢!”
“嗯!”温静也笑了。
“我把杂志给你送过去吧,不过现在不行,得等到下班以后,咱们一起吃饭吧。你挑个地,我找你去。”
“好,那我一会儿给你发短信。”两人约好就挂断了电话,温静转过身看着身后林立的大厦,心想要在哪儿选间合适的餐厅。
川菜、火锅、料理、烤肉,毗邻的馆子林林总总,多得让人无从选择,而苦思冥想的她突然灵机一动,温静想到了一个地方,杜晓风一定知道。
“去星空下吧。”温静发出了短信。过了一会杜晓风回复了“好”。
那是他们分手的地方,那天没说的很多话,在今天或许已经能说出口了。
3
依旧是面对面坐着,熟知对方的口味,不用商量也能点上满满一桌子偏爱的菜,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看着杜晓风,温静总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了。
例行完“你最近好吗”“我还好”这样的对话,两人都沉默下来,谁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说十年前的相遇?说七年间的相爱?还是说这一年的分崩离析?苏苏老说旧情人不能见,这句话现在温静算是懂了,再美再好都是从前,沾了旧字,一切都尴尬起来。最后还是杜晓风先开了口,他拿出印好的杂志递给温静说:“只有这两本,2006年1月的那个本来还有本附赠的小册子,但是样刊里都找不到了。”
“谢谢!”温静接过看,惊讶地说,“你从哪里印的?”
“不是我,是薇薇。”杜晓风犹豫了一下说,“她从社里找出来印的。”
“哦。”温静点点头,又没了话,这便是他们之间不复往昔的正解。
杜晓风也觉得在她面前提起金薇薇未免太煞风景,忙打着岔说:“你看看,孟帆写了咱们毕业的事。”
“是吗?”温静翻看目录,果然看见了孟帆的名字,那是城市风景与12个月的专题,这期叫作:6月,毕业季。
6月,明媚的盛夏,离别的季节。
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很多稚嫩的面容四散在每个城市的各处。
有多少人在车站哭着拥抱,说好再见却再也没见?
有多少人喝得酩酊大醉被同学抬上火车,醒来时窗外已经陌生?
有多少人发誓永不分开,却最终离别?
各奔东西的人影就是6月的风景。
喧闹的教室在这个月份安静下来,最初相聚在这里朝夕相处的人们,也最终从这里远行去往未知的方向。然后又有人来这里,又有人离开。大概每个校园都承载了这样的繁华与落寞。
墙边的数学公式是谁偷偷写下的?
课桌上的大写字母缩写代表了什么?
被撕掉的过期课表留下了怎样的故事?
这些残存的痕迹,凝结成记忆,刻在了心底。
我到现在还能记得高中毕业那天的模样。
那是6月22日,我们上完了最后一堂课,在和老师们道别之后,怀着茫然的希望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去。也许因为身旁还有人陪着,所以走出去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没回头,就这么懵懵懂懂地终结了少年时光,错落很多年,再也回不去。
我与我初恋的女孩是在楼道里道别的。我听着她与朋友的谈话,知道她们马上要走出去了,于是先背好书包到教室外面,再假装忘了什么回来拿,这样我就有了和她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尽管只是简单的“拜拜”。她微笑地跟我说了再见,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
然后我的初恋就结束了。
坐着公交车回家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关于她的事情。
在那些年里,我们的每次偶然相遇,几乎都是我计算好的。
在那些年里,她家的电话我拨了无数次,只是从来没有按下最后一个数字。
在那些年里,我知道她所有考试的成绩,知道她换了几个铅笔盒,知道她喜欢哪个歌星,在听谁的歌,但是她一直不知道我知道这些。
也许她从来不曾在意我与她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抱着书本或拿着篮球的我只是路过的甲乙丙丁,但是对我来说,那是小心且幸福的一刻。
这些幸福累积成小小温暖,最终一股脑儿地丢失在了毕业那天。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是在夏日里的公交车上,我很难过。
难过得大概流了泪。
为什么每年到6月就开始下雨了呢?
我想,因为那是毕业的季节吧!
4
他们毕业的那天是 6月22日,这样细微的时间温静早就已经忘了。不过她确实记得那天的情景,她和苏苏收拾好书包,讨论毕业照上谁照得更好一些,苏苏因为自己皱了眉而有点沮丧,温静也不太满意刚刚剪的发型。两人一边聊着高考一边往外走,在楼道里,遇见了低着头走回教室的孟帆。
那时的温静显然不知道这是他刻意编排的偶遇,像往常一样笑着跟他打招呼。而孟帆就那么停在了楼道里,平日里一直低垂的眼静静地望向她们,清澈的目光中满是话语,却欲说还休。
苏苏看见他,也站住了。
看着两人这个样子,温静明白他们大概要做特别的告别,她蹭蹭苏苏的肩膀说:“我去找杜晓风一起回家了,你自己走吧。”
苏苏红着脸嗯嗯啊啊,温静笑了笑,背着书包往上颠颠,独自向前走去。走到孟帆身边的时候,温静眯起眼睛,故意玩味地凑过去说:“加油!慢慢聊啊,拜拜。”
孟帆紧张地点点头,小声说:“拜拜。”
暮色投映在楼道里,透出一片温暖的橙色,温静轻快地在楼梯口转过身,余光里身后两人的影子被拉成了直线。
温静着急追上前面的杜晓风,匆匆下了两层楼,却看见他正趴在楼梯口的窗边,怔怔地向外看。
“喂,看什么呢?”温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说。杜晓风吓了一跳,看见是温静,高兴地说:“等着你呢,你和苏苏聊个没完,我就先下来了。她呢?”
“被孟帆截住了。”温静指指头顶,俏皮地说。
“哇!这小子终于出师了!”杜晓风感叹。
“最后一搏吧!你猜他能不能成功?”温静与杜晓风并肩趴在一起,望着窗外说。
“我哪儿知道?”杜晓风说,“不过,到这会儿黄花菜都凉了吧。”
“也不一定,苏苏和足球小将闹别扭很久了。”
“嗨,他们不是经常闹别扭!”
“那倒也是。”温静点点头,窗外微风吹过,带着夏日的味道,拂过脸颊有些热,她看着楼下的老槐树,“哎,你说咱们这就算毕业了,我怎么总觉得应该感慨感慨,但又没什么感觉。”
“有什么可感慨的,你毕不了业才要感慨呢!”杜晓风打趣地说。
“讨厌!”温静捶了下杜晓风的肩膀,“不过也好,以后不用天天看着你,省得心烦!”
“你真不愿意看见我?嗯?”杜晓风瞪着温静,假装生气地一步步迫近,要去抓她的胳膊。
温静慌忙笑着躲开说:“愿意愿意!”
杜晓风放下手,温静靠在窗边小声说:“谁知道以后什么样呢。”
“以后?以后能什么样,和现在一样呗!”杜晓风无所谓地说。
“我就想象不出来,总觉得上大学呀,上班呀都离自己特遥远。”温静扭过身,趴在窗台上说,“刚开学的事我还记得特清楚呢,现在竟然就要毕业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呀,要是能慢点就好了。”
“我倒是觉得快点也挺好的,我特想现在就上班,奋斗几年当个总经理,一月挣个万八千的,那多爽呀!”
“切,美得你。”温静翻翻白眼。
“我绝对不会平平庸庸的!你等着瞧吧!”杜晓风有点不服气,他手里拿着刚发的通知毕业事项的单子,一下下敲着玻璃,“到了那时候,温静,我一定会娶你。”
温静的脸唰一下红了,而许下这样的诺言,杜晓风也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看看手里。通知单被他折成了纸飞机,因为紧张,所以折得格外仔细,机翼压得平整,头部尖尖的,一看就能飞得很远。
温静默默站在一旁,心底的高兴与感动她都说不出口,甚至连杜晓风的眼睛都不好意思直视,但是她那时笃定地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他说的话一定会实现。
“走吧!”杜晓风拉住温静的手。
“嗯。”温静紧紧回握住他。
杜晓风对着纸飞机呵了口气,笑着把它扔了出去,单薄的翅膀载着他们的梦想一飞冲天,在蔚蓝的空中渐渐回旋。然而纸飞机终究飞不出校园的围墙,就像年少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蹉跎。
5
过往的时光化作记忆徘徊在今日之外,温静轻叹一声,她合上杂志,看着杜晓风的眼睛问:“你还记得毕业时候的事吗?”
虽然是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随意聊天的话,但是温静却紧张起来,她怕杜晓风说“忘了”,那么这些日子里,沉浸于过去的她,就变成了天大的笑话。
其实她已经不怕被笑话了,从初恋终结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这些,但是她怕被遗忘。常常有人说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然而温静却觉得这不公平,过去也是自己的经历,为什么不重要呢?没有过去怎么会有现在?即便是分开了,不再期冀未来,难道不能珍藏过去吗?
孟帆的杂志让她发现这么想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杜晓风的回答才是对他们共同青春的确凿证明。
“记得啊!”杜晓风笑着说出的话,差点让温静哭了出来,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餐具说,“那天孟帆不是去跟苏苏表白了,咱们还猜他会不会成功。”
“对!你还折了纸飞机。”温静使劲点点头说。
“然后说了大话,什么想当总经理,我到现在还是小职员呢!那时候真异想天开啊!”杜晓风感叹道,“以为自己会多么与众不同,能成什么大气候,结果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
“那时大家都这样呀。”温静安慰他。
“其实算是间接辜负了你。”杜晓风摇摇头说。
温静愣了一下,她知道杜晓风还记得说要娶她的事,虽然他没说出口,但是他一定还记得。
现实的失落和曾经的温暖交汇在心中暗涌,这时温静才发现,烛光下的杜晓风已经不是依稀昨日的少年了,那双闪烁着张扬的眼睛变得沉稳,常年的办公室生涯也使曾经打篮球的身躯微微发了福,浓密的黑发中竟然也夹杂了白发。
逝者如斯,那些年沾染了指尖眉角,就这么恍然过去了。
“不说这个了,对了,你看过孟帆那篇写向日葵的文章吗?你还记得咱俩在向日葵里写字的事吗?”杜晓风微笑着说。
“当然记得了!”温静眼睛一亮,“因为你不去拉窗帘,咱们还吵了一架!”
“啊?是吗?我会因为这么点事跟你吵?”杜晓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不会!你以前那么顽劣!你看你都忘了吧。”温静嗔怪地说。
“没有!绝对没忘!我还记得我给你在向日葵里写‘对不起’呢!我特意挑的你画的那两朵向日葵写的!”杜晓风言之凿凿。
“是吗?我画的?你怎么知道?”温静惊讶地问,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她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我当然知道了!你画的时候我一直偷偷瞄着呢!不过说实话,也挺好认的,你确实没苏苏画得好!”
“讨厌!”温静红着脸,却十分高兴地说,“那你看了科技馆的那篇没?”
“看了!写那个什么传声机的对吧?”杜晓风也很高兴,两人都不再吃东西,兴致勃勃地聊起天。
“什么传声机呀,人家那叫抛物面传声器。”
“对对对,长得像锅盖似的那个!”杜晓风频频点头,“其实相当于孟帆把我也写到杂志里面了呢!当时就是我把他从台子上拉下来的。”
“孟帆肯定很懊恼,你要是晚点,他没准就跟苏苏表白了。”温静笑着说。
“他绝对不会!孟帆是把什么都放心里的那种人。而且那会儿我们男生才不像你们女生天天琢磨着这种事呢!”
“那你怎么跟我说……”
温静不服气地说,但是说到“你喜欢我”这几个字她却停住了,曾经沧海,事过境迁,现在的他们已经不能再坦然说这样的话了。
“我那时候胆子大呀,还觉得自己挺行的。”杜晓风接过话说,他看着温静,温柔一笑。
温静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有些话在她心里转悠,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些年对你来说重要吗?
你会记得我吗?
会和我一样想把过去的日子珍藏在心底吗?
在某一天想起来的时候,会重新微笑吗?
6
温静轻轻咳嗽了一声,试探地问:“你看过口琴的那个么?布鲁斯口琴。”
“口琴?”杜晓风皱着眉想了想,“看是看了,但是当时的事没印象了,怎么了?我记得你不太喜欢上音乐课啊。”
“没,没什么。”温静摇摇头。
他忘了在孟帆伴奏下的初吻,这也没什么,那么轻不可闻的旋律很难联想起来,一个人的记忆总归不可靠,温静默默地想,但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杜晓风察觉了她表情的变化,忙说:“我还记得北戴河的那篇!”
“哦,是吗?”温静淡淡地说。
“咱们一起在海边看星星。”杜晓风眯起眼睛说,“你问我银河在哪儿,我答不上来,后来回家还特意去翻《十万个为什么》呢!”
温静笑了起来,说:“那我可不知道!这么认真?我只记得你写了明信片。”
“哦对对对!到此一游!”杜晓风猛地想起来,那张消逝的明信片让他想起了不久前系在街边树枝上的小卡片,而关于那张卡片的事,他不打算告诉温静了。
“那天咱们是跑回去的,差点被老师骂!”温静点点头说。
“半路你鞋带开了,我还帮你系呢!”杜晓风打趣地说。
“系鞋带?没有吧?”温静愣住了,她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那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蹲在一个女孩面前,第一次给别人系鞋带!”
杜晓风说完话,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温静怔怔地看着他,她仿佛又听见了海浪的声音,被遗忘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来。
“跑不动了……”温静大口喘着气,叉着腰停下来。
“来不及了!一会儿老师就要查宿舍!”杜晓风拉住她,“我拉你跑!快点!”
“不行不行,鞋带开了。”温静摆摆手,指指脚上的平底球鞋说。
“麻烦!”杜晓风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子,掸了掸温静鞋带上沾的沙子,简单系了个活扣。
星光洒满沙滩,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起了她的裙子。温静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发旋,看见他的背脊,看见他的手指,寂静的海岸在那一刻仿若静止,温静觉得,时光如果就这么停住,她也丝毫不会可惜。只要有他陪在身旁就好了。
杜晓风站起来时有些不好意思,他嘟囔着温静拖后腿,却紧紧拉住了她的手。温静笑着跟在他身后跑,那时被绑紧的不仅是并不漂亮的蝴蝶结鞋带,还有她青涩的爱情和稚嫩的心。
“别想了,咱英语老师不是老说么,every cion has two sides,每枚硬币都有两面,你那边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记得就行了。”杜晓风看温静恍了神,在她眼前挥了挥手说。
“杜晓风,你会一直记着这些事吗?你会记住我吗?”温静鼓起勇气,终于把心里久久不能释怀的话问了出来。
“当然了。”杜晓风平静地说,“我这边的记忆同样珍贵。”
温静觉得眼前渐渐朦胧了,有什么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认为那不是泪水,流淌着的分明是逝去的青春,是凝结在她心里的记忆,是不曾示人的悲伤。杜晓风递给她一张纸巾,他想像以前一样揉揉她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手,那双手不能再为她做什么了,他一边暗暗告诫自己,一边感觉胸口微微的酸涩。
“温静,我没有忘记过你,从来没有。”杜晓风缓缓地说,“离开你是因为我找不回过去了,我在你面前说了很多大话,我向你保证过我会出息,我会有钱,我会开着宝马来接你,可是到现在我才买了一辆307。我渐渐地知道我给不了你全世界,我连间让你容身的房子都给不起。会打篮球,会在向日葵里写字,会在海边找一艘船,这些到了现在什么用都不管。温静,咱们的过去太美好了,美好得让我没勇气面对未来了。我清楚地看见这两者之间的落差,然后胆怯了,然后放纵了,然后……不爱了。那时我根本不敢看你的眼睛,与其说是怕被你发现我的谎言,倒不如说是我怕看着曾经一点点消失,自己却怎么也感受不到爱你……我到现在才明白,幸福持续得太久,早晚要消失,而爱过一个人和与她过一辈子,是两回事。所以我真的嫉恨孟帆那小子,他做到了,而我做不到。对不起,答应了你那么多,最后却是我先放开手。”
“胆小鬼!”温静沉默了一会,抽着鼻子说。
“对!”杜晓风含着眼泪点点头。
“没良心!”
“对!”
“骗子!”
“对!”
“笨蛋!”
“对!”
“可是我真的喜欢过你!”温静哽咽地大声说。
“我也是……”杜晓风笑了,而挂在他眼角的那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但是,现在不行了。”
7
从星空下走出来的时候,杜晓风接到了金薇薇的电话,他没有掩饰,坦然地跟她交谈明天去见她父母的事。
温静就站在一边,听他口气温和地与现在爱着的人说话。
这就是现实,刚刚流着泪的他们,转身都变成了陌生的角色。
她发觉他真的变了,原先他是张扬甚至有些霸道的,爱逞强,喜欢得很认真但绝对谈不上温柔。而现在的他,会叮嘱金薇薇晚上把窗户关上,会谦虚地说起工作中的事,会谨慎地看人脸色。
也许诚然如他所说,金薇薇面前的杜晓风是褪去了青春梦想的普通人,不担负着过去,只寄托于未来。所以对温静也谈不上背叛,只是关于她的那些事,已经随着成长,一起从他的生命中剥离,化成印在心底的一块斑,透着年少轻狂的伤。
如果最初没有相遇,就不会有今天的相聚。
经历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最终放开了彼此。
温静清楚地知道,她的初恋已经彻底丢了。丢在了这个丧失梦想的城市里,丢在了一去不返的青春中,丢在了所谓生活的缝隙里。
失望吗?
后悔吗?
消沉吗?
无奈吗?
这些感觉也许都有,而她,无能为力。
初恋那么美好的事,他们已经消受不起了。
杜晓风挂上电话,连连向温静道歉,温静摇摇头笑着说没关系。
告别的时候两人谁也没有露出伤感的神色,无论曾经多美好都必须抛弃,成熟才是该有的姿态。
简单地说了再见,两人一左一右分别去往了不同的方向。
那一瞬间温静想要不要像《东京爱情故事》中的莉香一样回头看着完治走出自己的视线,淹没在人群中。但她最终没有,只停了那么一秒钟,她就接着迈开了步子,她决定从这一刻起真正地走出杜晓风的人生,真正地舍弃自己的初恋,真正让少年翩跹的身影变成过去。
于是她没有看到走出三步之后就转过头停在原地的杜晓风,他一直看着温静大步流星地走远,他知道这件事将永远不会存在于温静的记忆里了,硬币落在地上,最终只露出了他这一边。
温静转过街角的时候,杜晓风也笑着慢慢转过了身。
北京的天空中没有银河,连星星都看不见。
8
晚上回到家里,温静给江桂明打了电话,以前每次拨出他的号码,温静总觉得有那么点内疚,她会下意识地问自己,如果没有和杜晓风相似的嗓音,她还会不会这么在意江桂明。而在今天与杜晓风见面后,温静没有了这种感觉,她想那只是个牵强的契机,她只是在恰当的时候遇见了自己期冀的人。
江桂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沮丧,他跟温静说:“2006年1月杂志的特刊太不好找了,那是随书附赠的一本小册子,基本上都被随手扔掉了。”
温静笑了笑说:“算了,别找了。”
“啊?”江桂明吃了一惊。
“就当是留下点遗憾吧!”温静靠在床上说,“如果把杂志都找齐了,孟帆可能又会被人渐渐忘了。”
“嗯。”江桂明笑着说,“你这算不算给我暗示?咱俩说好的事,你记着吧。”
“记着呢。”温静红着脸低声说。
“我喜欢你。”与杜晓风彼时的羞涩不同,江桂明的声音沉着且坚定,透过听筒仍散发出诱人的磁性。
“唔。”温静轻轻应着。
“你就不说点什么呀!我可很期待的!”江桂明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温静笑了笑。
“好!明天,咱们见面吧!”江桂明迫不及待地说。
“明天我白班。”
“那我中午就找你去。”
“不!我不要吃盒饭!”
“晚上!明晚我带你吃烛光晚餐。”
“好吧!”温静欣然应允。
“温静,咱们说定了。”江桂明一字一句地说,他们约好的不止是一顿晚餐,而是一起的未来。
“说定了。”温静郑重地点了点头。
挂上电话,温静找出纸盒开始整理孟帆的杂志。从2005年3月他开始做实习记者开始,到2009年4月他去世前的最后一篇稿件,除了附赠的那期特刊,温静一共找齐了50本《夏旅》,其中有6本是他的回忆,温静一直单放着。
原先只是一门心思地为这些薄薄的杂志奔波,现在静下心来一本本地过目,温静才发现在寻找的过程中竟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第一本是在地铁站偶然买到的,之后认识了江桂明又找到一些,江桂明答应帮她,阴差阳错地托付金薇薇拿了杂志社的库存,后来她自己在网上发帖子,从各种各样的陌生人手里收集到了散落在城市角落中的杂志,而杜晓风也寄来了几本,最后金薇薇竟然主动帮了忙。
把最后一本《夏旅》装入纸箱的时候,温静轻轻呼了一口气。封存在这里的是孟帆短暂的人生,而留在人心里的是悠长的回忆。
温静感谢孟帆,跟随孟帆的笔端,她找到的不仅是杂志,还有青春岁月里难以忘却的那些事。
虽然这些事最终还是被舍弃了,死去的人永存于心,活着的人形同陌路。但是起码又确认了一遍,好歹记忆还在。
即便以后再难拥有,也证明他们纯粹爱过。
除了记住孟帆之外,温静能回报的只是把这些杂志送回给他的初恋,把这些掩埋在时光中的秘密挖出来,然后藏在另一个人的心底。
温静用黄色胶带紧紧地封住了口,从这里他们都要开始新的人生了,她笑着拍了拍纸箱,自言自语地说:
“孟帆,拜拜。”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F
i
r
s
t L
o
v
e
她想应一声“哎”,
可是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她再也见不到那个男孩了,
再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
再也不能被这么爱着了。
1
温静和江桂明在第二天还是没有见成面。
江桂明突然被主编派到了外地,而温静在给苏苏发完快递之后,接到了面试那家网站的电话。
并不是那位执着于“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的面试官打来的,而是当天的接待员,一个清秀白净的女孩子,她说看了孟帆的杂志很感动,正好有个朋友在做平媒宣传,问温静想不想去试试。
温静自然不会错过这样从天而降的机会,面试出乎意料地顺利,她被正式录用了。
签完合同那天,从公司一出来温静就兴高采烈地给江桂明打了电话,把这件事的渊源从头说了一遍,包括最初失败的那一次。江桂明一直很耐心地听,陪她一起高兴地讨论着。
温静觉得能跟另一个人分享这样的事很温暖,无论失落还是惊喜,都想立刻说给他听,这其实就是平凡的幸福。
走过路口的时候,亮起了红灯,温静悠闲地站在一边等,而身边的上班族却在不停看表,然后左顾右盼,恨不得立刻从车流中疾跑过去。看着他的身影,温静想,人生其实就是在过一个个路口,如果一直是绿灯,那么偶然遇到一个红灯也会觉得沮丧,而如果经过了很多红灯,哪怕中间只遇到一次绿灯也会觉得幸运。所以人运气好的时候,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不开心,而运气不好的时候,反而会因为微小的幸福而坚强起来。就像数学中学过的正弦曲线,在波峰与波谷之间起伏。
拥有和杜晓风的初恋,在公司忙忙碌碌的时候,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快乐。而经历了失恋、失业和一连串打击之后,今天的她已经能坦然地走在路上了。或许多少也曾向成长妥协,或许也为失去青春而悲哀,但是总要继续走下去。
对面的绿灯亮了起来,温静仰起头,大步前行。
2
江桂明从外地回来就立刻约了温静,两人见面的那天恰巧是8月8日。想想一年多以前还在期待奥运开幕那天嫁人,温静觉得冥冥中真的有难以参透的宿命感。
江桂明订了一间意大利餐厅,他很熟悉这里,也很懂情调。此时他不再是那个爱随便开玩笑的精明的记者,而像位优雅的绅士,一切都掌控自如。
江桂明微笑地望向温静,温静局促起来,侍者为她倒上红酒,她忙客气地道谢,然后就低下头,逃避似的玩着手里的餐巾。
“喂,你紧张什么?”江桂明玩味地说。
“我……我才没有。”温静抬起眼睛瞪了他一眼。
“哦。”江桂明点点头,“那就好,要是现在就开始紧张,一会儿向我表白的时候你怎么办?”
“谁说要向你表白了!”温静红着脸争辩。
“你反悔?”江桂明靠近她一点说。
“我……”温静卡了壳,被他逗得说不出话。
“反悔也来不及了。”江桂明笑了笑,举起酒杯说,“我的表现你还满意吗?”
“还凑合吧。”温静装作无所谓,不置可否地说。
“真冷淡啊!伤心了!”江桂明早已洞察了她的羞涩,夸张地捂着自己胸口说,“你还从来没说过呢,温静呀,我那么喜欢你,难道到现在你都不喜欢我?”
“我……”温静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桂明的手机铃音打断了,他皱了皱眉拿起来看,有些讶异地说:“是晓兰。”
“接吧。”温静点点头,虽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打断很别扭,但是既然是孟帆的未婚妻,那么按下暂停键她也心甘情愿。
她很想再为孟帆做点什么,只恨没机会了。
周围很安静,江桂明站起来走到门廊去接听电话,温静掂着酒杯晃悠里面的红酒,浅浅一层红色挂在杯上,可以看出江桂明下的心思。面对这样的人,刚刚那句“我喜欢你”几乎已经脱口而出了。
温静正想着要怎么顺畅地跟他说出心意,江桂明握着手机走了回来。
“什么事?”温静问。
“没什么,今天的日子有点特别。”江桂明坐下来说,“如果……孟帆没去世,那么今天我大概会是他的伴郎,你大概会是他的嘉宾,我们应该在玫瑰饭店里第一次见面。”
“哦……”温静叹了一口气。
“晓兰有些难过,她可能自己喝了点酒,刚才哭了,跟我说了会儿话,就像上大学那时似的。”江桂明微微扬起头,回忆着从前说,“那会儿她也总向我抱怨,她没和孟帆好之前,就知道孟帆的初恋情结了。因为这个,没少赌气。”
“是吗?苏苏害人匪浅。”温静笑了笑,女孩子都会吃醋,知道孟帆心里装了这么美好的情感,也难怪晓兰生气。
“是呀,当初之所以定在今天结婚,是因为孟帆的初恋是去年同一天结婚的,看到她幸福,孟帆才安心。这事不知怎么让晓兰知道了,那会儿可是真不高兴,但现在人都没了,她又牵挂上了。刚才还跟我说,那个女孩什么都不明白,她恨不得亲口替孟帆说出来!”江桂明摇摇头。
温静怔怔地看着他,有些茫然。
初恋?苏苏?同一天结婚?
这些事好像怎么也对不上。
江桂明喝了口红酒说:“苏苏原定在去年结婚吗?你不是说她前一阵才去香港买婚戒?是不是赶在奥运那天领证,今年才办事呀?”
“啊。”温静没有认真回答,她的心突然乱了起来,她也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红酒。
苏苏从来没说过要在去年8月8日结婚,曾经四处宣布喜讯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苏苏收到那一箱子孟帆的杂志很感动吧。”江桂明没发觉她的漫不经心,随口问道。
“还……还好。”温静努力平静下来,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然而她的手却有些不听话地抖。
“这件事你还真用心,要不是有杜晓风,我肯定以为你喜欢孟帆呢!”江桂明笑了笑。
“是吗?”温静也想笑笑,可她扯着嘴角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那是个驳斥了她所有曾经的秘密,即使她转过头再看,也无法挽回。
“你当初就从来没误会过孟帆喜欢的是你吗?”江桂明看着温静,又像往常一样开起了玩笑,“孟帆跟我说,他很想和他初恋的女孩说话,但又担心被她看破,所以他就找借口问她,她好朋友家的电话是多少。他说他问了好几次,甚至有点希望被发现了,但是他初恋根本没在意,每次都随口告诉他一串数字。他就是向苏苏问你的电话吧,苏苏没跟你说过吗?被问了那么多次,你就不会想入非非?”
江桂明以为温静会笑着反驳,但是她没有,她的眼神不知飘到了哪里,身体微微有些发抖,以至手中的餐具滑落在了地上。
周围的侍者忙过来帮她捡,而温静连句谢谢都没有说。
她很清楚,在过去那些年里,孟帆的确问过很多次电话,但并不是去问苏苏,而是羞赧地走向她,有点期盼地问:“苏苏家的电话是多少?”
看着温静的样子,江桂明仿佛明白了什么,方才轻松快乐的表情一扫而光,他睁大了眼,骤然沉默了。
3
过了一会,江桂明深吸一口气,看着温静的眼睛说:“他说他初恋的女孩那时一直喜欢着别人。”
温静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
是的,一直喜欢着,那时苏苏喜欢着足球小将,而温静也喜欢着杜晓风。
“他说他每天早上都绕两个路口,只为了在上学的路上能遇见他喜欢的那个人。”
是的,所以清晨的阳光中,总能看到他的影子,偶尔迟到了,他还会故意停下来等。只是温静和苏苏都没有回头,因而也无法确定,假装若无其事地跟在她们身后的少年,到底在注视谁的背影?
“他说他会故意让生活委员安排他与他初恋的好朋友一起做值日,她们两个总一起回家,为了等自己的好朋友,放学后做扫除时,他的初恋就坐在一旁做功课。而他就可以偷偷多看她一会儿,因为老瞄向后面,所以擦黑板时常常碰翻了粉笔盒。”
是的,他碰翻了粉笔盒,和苏苏一起慌张地捡,可那个时候,坐在他们身后的温静,怎么知道他的目光真正看向了哪里?
“他说他的初恋撞裂了教室的黑板,老师责问是谁弄坏的时候,胆小的他举起了手,那是他第一次被骂,但是他很满足。”
是的,那分明是温静和苏苏的错,但是却逃过了老师的责骂。杜晓风站了出来当替罪羊,而当时第一个举手的人,的确是孟帆。杜晓风为了温静,而孟帆究竟为了谁呢?
“他说跟喜欢的人说话,会很紧张,会变结巴。”
是的,所以能背出大段的英文诗,却连简单的课文都念不好。
“他说他偷偷保存了一张她初恋替别人包的书皮,封面是李玟,名字是别人的,破的部分他用胶带粘好了,那是你包的吗?”
是的,原来那张给杜晓风的书皮,在孟帆这里才得以善终。
“我怎么会一直没想到,画向日葵的那天你也在吧?”
是的,她也在,杜晓风刚刚告诉了她,写着字的那朵花是她画的,比苏苏的丑,很好认。所以那天孟帆独自修补的花,正是她的作品。
“去科技馆那天,是你和苏苏一起站在抛物面传声器前面的吧?”
是的,是她先听到孟帆在50米外说的那句“在吗”,她还笑着大声回答了“在”。
“上音乐课的时候,你不是也坐在下面吗?有没有认真听他吹口琴呀?”
是的,就坐在下面,可是她从没认真听过,那首《以吻封缄》她虽然听到了,却只当成了与另一个男孩初恋的伴奏。
“夏令营你也去了吧?他是不是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了你,才去报名的?”
是的,他特意在楼道里问的,先问的苏苏才问的她。只是那时她怎么会知道,哪个是喜欢,哪个是掩饰?
“你和杜晓风是准备去年8月8日结婚的吧?”
是的,8月8日,奥运会开幕那天。他们在校友录上公布消息之后,孟帆还特意恭喜来着。
“他说跟我成为哥们是因为开学第一天,我迎接他们时说出的手机号码后四位和他初恋女孩家的电话号码很像。我的是2515,你家的是不是1525?”
是的,高中时还没搬家,原先的座机号码就是1525,所以她第一次跟江桂明联系时,会觉得他的电话眼熟。
“初恋吗?”江桂明无奈一笑,扶着自己的额角说,“温静,其实孟帆喜欢的是你吧?”
温静没有回答,她觉得一种温暖的情感扑面而来,结成了厚厚的茧,把她包裹在里面,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
微光中唯一清晰的是孟帆的身影,他带着清新羞涩的微笑,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教室里。
在操场上。
在他们每天骑车经过的街角。
她想应一声“哎”。
可是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泪水流到了唇边,涩涩的,苦苦的。
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她再也见不到那个男孩了。
再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
再也不能被这么爱着了。
眼泪沁透了茧,温暖被一丝丝地剥开,感到最幸福的一刻,竟然就是最悲伤的一刻。
温静重新看见了江桂明,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不是高中的课桌,而是高级餐厅的酒桌,她突然觉得惭愧。
温静缓缓站起来,垂着头,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先走一下。”
她猛地转身走了出去,江桂明没有拦她,他苦笑地看着眼前空余残红的酒,今晚所有的心思都付之东流,他终究输给了曾经,虽然不是杜晓风的那一份,但恐怕更加刻骨铭心。
江桂明举起了手,应侍忙走过来。
他想一会儿结完账要告诉他,藏着戒指的那个盘子不用上了。
4
比起2008年盛夏的闷热,2009年8月8日的夜晚清爽很多。
撤去各种奥运会旌旗的北京繁华依旧,工体周围多得是买醉的人,大把的青春浪掷在这里,朦胧了街边的霓虹。
温静拎着包,迷茫地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她记得上学的时候,她和苏苏也经常骑车路过这里,但是那时候是这样热闹的吗?她好像从来没注意过这些,那时路旁的杨树是寂静的,那时的她们是单纯快乐的。也许这里不曾变过,变化的只是她们的心,因为有了欲望,所以便看见了奢靡。
记忆会因为人的成长而改变吗?那么她笃定的曾经究竟是不是那些年她真正经历的人生呢?在关于青春的那些日子里,到底掩埋了多少秘密,是被她自以为是地忽略掉的呢?那个沉默的少年,偷偷酝酿了怎样纯美的初恋,在一个人心中结成水晶,在另一个人心中却化作了尘埃?
一直相信着的爱情,从一块无瑕的玉被现实打磨成了粗糙的粉,零落在光阴各处,再也无法凝结。而从未想过的际遇,却在记忆深处闪着不可磨灭的光亮。
孟帆仔细珍藏着的爱慕,用时光制成了标本。温静回想起原来所有的细节,都像是他温柔的呼唤。
到底什么才是初恋啊?
回家的路上,温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迫不及待地想翻开孟帆的杂志,再次打开记忆的匣子。
然而急匆匆地冲进屋里,面对空空如也的书架时,她一下子愣住了。
她忘了,孟帆所有的心意,都已经被她打包,不经意地送往另一个地方。
人生就是这么可笑,她以为属于她的,却抛下她走了;她以为不属于她的,又被她自己丢了。
坐在地板上,温静久久没有动,缓过神来的时候,窗外的路灯已经亮了又灭,而她脸颊上的泪也已经干了又湿。
5
那些日子温静一直过得混混沌沌的,她谁也没找,谁也没见。虽然每天像往常一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但实际上她在努力地回忆过去的种种,而那些往昔却怎么也无法确认。
那天是晴朗的吗?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了吗?透过孟帆的眼睛又看见了什么呢?
原本她以为画上句号的事,又全部变成了疑问句。
而她最大的困惑就是,当她交付全部的初恋已经在现实的壁垒下宣告终结时,那么普通到可以说得上可怜的她,真的存在于孟帆消失的生命中吗?真的如他所写的那么光亮吗?真的被深刻地记住并被绵长地爱过吗?
像她这样的人,也会拥有初恋爱?
会吗?
没人能解答她的疑问,因为孟帆不在了。
她每晚挂在QQ上,而属于孟帆的头像却一直灰着。
那颜色让她的心尖隐隐作痛。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穿越时光重来一遍。但显然这不可能,她脱离不了时间的约束,在不知不觉间已然长大。而她也终于知道,长大并不是单纯由年龄标分的,更多的意味在于,当回首从前的时候,会发现想回也回不去了。
就在温静怅然若失的时候,她很意外地接到了焦磊的电话。
寒暄地问好之后,焦磊提起了关于孟帆杂志的事,他说他那里有一本,但是找不到苏苏的手机号了,想让温静帮忙问问,还需不需要,温静毫不犹豫地说她要。她甚至没问刊号,因为她手里一本都没有了,哪怕是其中的任何一期,都很珍贵。
“唔,不过现在不在我手上,我给刘欣然了,那里面有篇文章写了点我的事……嗨,就是我当年追刘欣然的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就给她看了。你直接管她要吧!我跟她说过,她留着也没什么用,给你和苏苏正好凑个整。”焦磊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成!”温静也笑了,怀念初恋的又怎么会只有她一个呢?“我去找欣然吧,用不用帮你带个话?”
“不用不用!”焦磊忙撇清,“都是以前的事了。”
挂上电话,温静心下黯然,都是以前没错,所以人们常常觉得那就是经历的全部,可是看到的与感觉到的其实只是自己的这一边,以前也一定有不知道的事。甚至,也许不知道的那些才是真正的从前。
温静与刘欣然约在了一间咖啡厅,因为工作的缘故,刘欣然晚到了半个多小时,一坐下来就不停地道歉。
“没关系,你喝点什么?”温静微笑地张罗着。
刘欣然看酒水单的时候,温静突然想起,上次聚会杜晓风说过初恋其实是她,那时温静难过了很久,而想想当初孟帆一直默默地看着她与杜晓风在一起,那将会怎样地失落呢?
“我听焦磊说了,你们找了挺久的吧?”刘欣然掏出杂志递给温静说,“确实很感动啊!难以想象孟帆那么安安静静、不声不响的人,竟然偷偷藏了这么细腻的感情。”
温静接过杂志酸涩地点点头,可是这么细腻的感情,却被她错过了、无视了、遗忘了。
“对了,一直想跟你说,同学聚会时我和杜晓风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刘欣然笑着说。
“没有,没有!”温静忙摆摆手,她确实因此难受过,但是现在已经放下了。
“你不知道,他那天撒谎了。”刘欣然眨了眨眼说,“他没喜欢过我,散了的时候他特意跟我道歉来着。之所以那么说,是怕有人扯着你们俩的事开玩笑,他说你一定会很不高兴。杜晓风对你的事很上心的,他好像也找焦磊要过杂志。焦磊还说,他没准在吃孟帆的醋呢,上高中的时候这两个人就不太要好!杜晓风大概误会过孟帆,最开始以为他喜欢的是你呢!”
温静愣愣地看着她,她想起杜晓风给她发的那条短信,想起那天杜晓风和刘欣然合唱《只爱一点点》的情景。如果换作她自己,她是否能毫不动容?她一定做不到,那时的她大概会落下眼泪,溃不成军。
她没有想到,原本以为的伤害,其实是杜晓风对她最后一次的温柔。原来杜晓风比她先知道孟帆的心意。
从咖啡厅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温静向刘欣然道谢,刘欣然说:“别客气啦!能为孟帆做点什么,我也很开心呀!”
“谢谢。”温静又说了一次,这次是替她自己。
“有初恋真好啊!”刘欣然插着兜吸了口气,扭过脸笑着冲温静说,“对吧?”
“嗯!”温静使劲点了点头。
6
坐在出租车上,温静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刘欣然给她的杂志,让她惊喜万分的是,那竟然是2006年1月刊!而她一直寻找的附赠特刊就被完好无缺地夹在里面。
特刊的专题是《心的疆界》,每位记者都写了一篇关于人性的文章,从不同的角度给出了别致的看法,孟帆的那篇叫作《欺骗》。
撒谎是不好的。
皮诺曹的鼻子会变长,放羊的孩子会被狼吃掉。
他们好像都很悔恨,于是老师和家长们就说,不要撒谎,撒一个谎就会懊悔万倍。
然而我觉得一定存在这样的事。
即使说了谎,也绝不后悔。
我想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被瞩目的时候,会大着胆子做出惊人之举。
也许是一次精彩的论述,也许是一单成功的生意,也许是婚礼上的誓言。
说出来也许会被笑话,平凡的我到目前为止最光彩的一刻只发生过一次,那是在我高中的一场篮球比赛中,我进了一个并非压哨球的、只得了一分的后仰式三分。
本来比赛前我和我的一位同学说好,第四节换他上场,因为他在追班里的一个女孩子,想炫耀一下他花哨的球技。但是我却食言了,因为在篮球架的下方,我看到了我的初恋。可是她的目光并不在我的身上,她喜欢的是别人,即便我摔在地上也没有为我皱一下眉。
真的非常嫉妒,而嫉妒往往会让人做蠢事。
在落后的时候我获得了两次罚球机会,第一次球差点没进,她分明着了急,看着她忧心地看着我,我竟然恶劣地觉得满足。而第二次罚球,我退到了三分线上,这个大胆的决定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一片惊呼声中我投中了一个后仰式三分球。
在沸腾的场边我看见了她的微笑,在那一瞬间,她眼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听见了她为我欢呼的声音。
无关乎结果,我心中的这场比赛,已经胜利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造就这个进球的,是一个谎言。
那是个清爽的早晨,早到校的她和晨练投篮的我在班门口不期而遇。可是我忘记带班门钥匙,我们只好站在楼道里等着班长来。
大概和我这么闷的人待在一起很无聊,她掏出了随身听。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递给我一只耳机。
“喜欢光良还是品冠?”她笑着问。
“光良。”我答。
“我也是!”
她很高兴,特意倒带子,放了一首光良的歌,歌名我已经忘记了,或者说当时一个音符我都没听进去。
她离我很近,近得可以看到她淡淡的眉毛和唇边小小的痣,我们只隔了一根耳机线,那大概是我与她之间最短的距离。我甚至担心,她会听到我急速加快的心跳声。
就是在那时,我逞强地说,我要在比赛中漂漂亮亮地进个后仰式三分,给她好朋友看。
她善良地为我加油,但是我却骗了她。
其实我只是无法坦率地说出来,那个进球是想让她看见的。
其实比起光良清透的嗓音,我更喜欢品冠的温暖。
其实那天我带了班门钥匙,就在我书包内侧的小兜里。
时不时看向腕表的她肯定不知道,这短短十几分钟的晨光对我来说有多么珍贵。
很抱歉对她说了谎。
但是我真的一点都不后悔。
7
“小姐?到了。”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好奇地看着温静,他叫了她很多声,而她却只是愣愣地流泪。
“哦,对不起。”温静忙掏出钱包付车费。
“要票吗?”司机问。
“不用了。”温静吸吸鼻子说。
“小姐,你可不要想不开啊,失恋也没什么,你这么年轻,再找个好的呗!”司机把她当作了夜归的失恋女子,好心地劝慰。
温静一怔,苦笑着说:“不是失恋,是多了份从来不知道的初恋。”
“那不是更好!该高兴啊!我跟你说,所有男人都对初恋很在意的!”司机找给她零钱,笑了笑说。
“是啊。”温静的目光又飘荡起来。
因为很在意,所以才可以深埋心底,藏了这么久吗?
那天晚上温静把她手里唯一一本《夏旅》看了很多遍,直到睡觉前还在想那时孟帆的样子。
她做了个梦,梦见他们还在上高中,班里坐满了人,她高兴地站起来,想跑去跟孟帆说话,起码要谢谢他留给了自己一份这么美好的初恋。可是她看见了杜晓风,看见了苏媛,看见了焦磊,看见了刘欣然,就是没能看见孟帆。
孟帆的座位空着,上面什么都没有。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4点,温静抱膝坐在床边,关于孟帆的记忆,她已经枯竭了。
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想起更多的事。失落的青春已经无处弥补,他们相知的时候却再也不能相见,这样想着的温静,觉得很难过。
因为比起失恋,更悲伤的是失去过去,失去时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