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因为都发生在我来到南城之后。
在合上林璐的日记本后，我的胸口闷得厉害，我的心好像变成了一个正在不停膨胀的气球，把整个胸腔挤得难受不堪。
六
林璐的葬礼在精神病院旁专门用来办理葬礼的小房子里举行，整个房间被装饰成洁白的一片，林璐放大的照片摆放在最前方的正中央。照片里的林璐穿着奶白色的雪纺裙，冲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这样的林璐和照片下躺在棺材里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不到五十个，要是林璐的爸妈还在的话，一切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的视线从林璐的照片上转移，在往右看的时候，看到了和冯爸冯妈并排站立着的冯正阳。他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胸口佩戴了一朵白色的菊花，只是静默地站立着，让我觉得分外陌生。在看到我的时候，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神色，身体也情不自禁地震了一震，但马上又站直了，身体恢复了原先的表情。
“叶嘉奕，你来干什么？”这时候，冯正阳的妈妈快步走到我的面前，满脸怒气地问道。
你来干什么？是啊，我来干什么呢？我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呢？我是来看害死嘉豪的凶手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吗？我来这里是为嘉豪的离开讨一个公道的吗？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见我迟迟没有说话，冯正阳的妈妈开了口：“叶嘉奕，听医院的医生说林璐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一定是你对她说了些什么，然后才刺激到她了吧。你这是来忏悔的，还是怎样？”
“妈……”冯正阳刚开口，就被他妈妈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看着面前穿着一声素衣的冯妈妈，她的脸上除了淡淡的妆容外，还有疲惫、难过和对我毫不掩饰的愤怒。
我正想说话，站在我左边的范牧拉了拉我的手臂，示意我等会再说，而站在我右边的江雯站得笔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如果把这时候的情形比作一场台风正在过境，那么江雯所在的位置就是台风眼，她的世界天气晴朗，一切安好。
其实我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有暴风雨正在肆虐。
人们常说“沉默是金”，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在争吵中，在纷扰中，在第三方看来，沉默不语的那方往往代表着心虚，代表着处于劣势地位。见我没有说话，冯妈妈的气焰更加嚣张了。
“大家看看，就是这个叫叶嘉奕的女生，她害死了林璐不说，还时时刻刻都纠缠着我们正阳。你们说，这样的女人要不要脸？”
冯妈妈的话让在场的人哗然一片，而我听了她的话后，面对着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嫌弃的、鄙夷的、憎恶的目光，觉得自己就像赤身裸体站立于冰原之中，仿佛有呼啸而至的暴风雪正在凌迟着我，而我无处躲藏，全身麻木。
“叶嘉奕，你说话啊！这时候你怎么不说话了啊？
“妈，你能不能不要说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所，什么时候，你还让不让林璐好好走了？”一直站在人群最后面的冯启斌终于受不了了，他走上前来，一把拉开他妈。
没想到下一秒，冯妈妈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启斌，你刚才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冯妈妈一脸震怒地用手戳着他的胸膛，“你现在也不听我话了？你现在也帮着叶嘉奕说话了？你们俩兄弟现在都怎么了？你们到底是谁的儿子？！”
“妈，你……”
“你什么你！你什么你！”说着，冯妈妈来到江雯的面前，指着江雯，一脸严肃地望着冯启斌，“还有，我再一次告诉你，无论这个女人变成了什么钢琴大师还是世界巨星，在我眼里她永远都是被我们资助的无依无靠的孤儿，所以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
“啪！”
再事业有成的人、再外表光鲜亮丽的人都有他的软肋，都有他心里最不愿被人触碰的伤。冯妈妈的这番话像一根细长的针，迅猛地扎进江雯的胸口，江雯的第一反应就是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
“你、你竟敢打我？！”
“你够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是这样一副不可一世，好像全世界就你家最有钱，你家最厉害的样子。这几年，我在外面见多了有钱的人，你是我见过最穷、最土鳖、最没素质的自称有钱人的俗人，你知道吗？”
穿着黑色裙子的江雯双手抱胸，仰着头，瞥眼看着面前比她矮一个头的冯妈妈，那孤傲高冷的女王范儿一下子就让全场的气氛凝滞了，而冯妈妈、冯启斌以及冯爸爸的脸都绿了。而冯正阳，那个曾经对我许下誓言、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冯正阳，自始至终都是一张扑克脸。不是我在他的身上下了蛊，是他妈在他的身上下了蛊。
我没有想到，由江雯主导的这场“暴风雨”这才刚开始拉开序幕。
“江雯，你……你好啊！你出名了就这样对待曾经帮助过你的恩人，是不是？”
“恩人？！是，我亲爱的恩人。”江雯放下双手，媚笑着给冯妈妈鞠了一躬，“我亲爱的恩人，我谢谢拥有公益之心的你把孤苦伶仃的我从孤儿院里拯救出来，然后邀请了各方媒体来见证你的善举，让你的形象高大伟岸，让你的事业蒸蒸日上。我谢谢内心善良的你给我好吃的、好用的，把我送进好的学校学习，然后大张旗鼓地给学校捐钱建楼，进一步提升你和公司的形象。我亲爱的恩人，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说着，江雯从包里拿出一张卡塞到冯妈妈的手上。
“恩人，这张卡里的钱是你这些年来资助我学习和生活的所有费用的十倍，现在我连本带利地还给你，谢谢你！”
“谁、谁要你的钱！”面色铁青的冯妈妈像甩烫手山芋一般把银行卡丢到了地上。
“恩人，怎么了？难道嫌钱少了，是不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不要急啊！”说着，江雯优雅地蹲下身把银行卡捡起来，然后重新递到冯妈妈的手上，“这里面还有我去美国之前你硬塞给我的那笔钱。我谢谢你千方百计地阻挠我和冯启斌的感情，也谢谢你在我离开的时候告诉冯启斌，我是拿了你的钱才同意离开冯启斌的。这些钱我没有带到美国去，而是一直都放在冯启斌的那栋房子里。现在，我全部还给你！”
冯启斌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冯妈妈。此时，冯妈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得不得了，而一旁的冯爸爸早已把脸转了过去，背对着所有人。
“妈，你怎么可以这样？！”
“冯启斌，谢谢你。要不是你告诉嘉奕这些事情，我还不知道你妈妈这么能干、这么棒、这么会讲故事呢。”说着，江雯又重新把视线转移到冯妈妈的身上。
如果冯妈妈是一个靶子的话，在江雯的这一番言语下，她早就已经被打击得千疮百孔、破碎不堪了。
“哦，对了，阿姨。”江雯亲昵地叫了一声冯妈妈，“阿姨，谢谢你让我学习法律，让我在毕业后来公司做法律顾问。现在你也应该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执意要离开这里去美国了吧。”
江雯的话音刚落，冯妈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动着不能掩饰的慌乱，然后她的身体随着她摇动的头不停地颤抖起来。
“江雯，这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我们就一笔勾销吧。”在稍稍平复了心情之后，冯妈妈又端起她的架子说，“今天是林璐的葬礼，既然大家都来了，那我们就好好地送林璐离开吧，毕竟她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好啊，今天是林璐的葬礼，那我们就谈谈林璐吧。你们都觉得林璐怪可怜的是吧，可我觉得有人更可怜呢。”说着，江雯一把把我推到了冯妈妈的面前。这一下，全场的焦点又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阿姨，你说她是害死林璐的凶手，你有证据吗？”
“我，我……”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江雯，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
“阿姨，你没有证据，我可是有证据的哦。”说着，江雯从包里拿出几张皱皱的白纸，“这几张纸是我从林璐的日记本上撕下来的，我来给大家念念。”这时候，我才想到林璐日记本上那残缺的几页，原来那些都被江雯给撕走了。
“昨天带嘉豪去二中看了之后，更加坚定了我要通过嘉豪来报复叶嘉奕的决心。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那么喜欢正阳，可现在正阳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他的眼里只有叶嘉奕一个人。我没有办法了，嘉豪是叶嘉奕的全部，我只能通过嘉豪来摧毁叶嘉奕，我要让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听着林璐的日记里写她在遭受情伤之后一步步地接近嘉豪，然后雇佣候莎杉接近嘉豪，爱上嘉豪，再慢慢地摧毁嘉豪来让我崩溃的一系列事件，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我、江雯和范牧，无不震惊、讶异，特别是冯家四人。范牧走上前，拿出纸巾伸手擦掉我脸颊上的泪水，可源源不断的泪水还在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冯爸爸、冯妈妈、冯启斌，还有始终沉默的冯正阳。
当真相昭然若揭时，整个世界隐匿了声音，四周安静得不行，只有录音里的佛音还在千篇一律地响着。过了好久之后，江雯挽上我的手臂，说：“嘉奕，我们走吧。”
走的时候，江雯意味深长地看了冯启斌一眼，眼神里带着恋恋不舍，又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冯正阳一眼。
就这样吧，就这样让一切都结束吧。
七
在我正准备随着范牧坐进江雯的车里时，我听到了冯正阳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他一边唤着我的名字，一边气喘吁吁地跑向我，胸口的白色菊花在奔跑中掉落，被他一脚踩烂。阳光倾泻而下，照耀在他的身上，晃花了我的眼睛。
“嘉奕，我们在车里等你。”江雯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嘉奕……”
“冯正阳，你想说什么呢？”我抬起头，直截了当地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嘉奕，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嘉奕，我……我对不起你很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真的……对不起，嘉奕。”
这句道歉的话冯正阳说得磕磕巴巴，要是我没有见过他口若悬河地主持的话，我真的觉得他是一个结巴，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真的不需要这句迟来的道歉。这个社会已有太多迟来的或后悔或感到抱歉的事情了，在你的父母迟暮老去离开后，你才明白你没有好好珍惜，好好孝顺；在你的朋友伤心离去之后，你才发觉你的口无遮拦伤了他的自尊；在你的爱人和你说分手之后，你才觉得自己没有做到他心中满意的另一半……然后你后悔，你难过，你忏悔，你想要追回，可有些事情真的回不去了。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来，摔碎的玻璃瓶不能恢复到原先的样子，逝去的亲人不会再回来。纵然你能挽回你的友情、你的爱情，那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拼凑好的玻璃瓶会有胶水的痕迹，心与心的距离会有难以逾越的鸿沟，原来的一切真的回不去了，完好如昨的感情也真的不可能有了。
“正阳，你真的不需要说对不起。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有在我的身边，但这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不也熬过来了吗？谢谢你的没有到来，让我觉得我一个人也可以应对生活的重创。我知道，嘉豪一直和我在一起。”
“嘉奕，我知道在这些日子里你过得很艰难，我也很想过来陪伴你，时刻待在你的身边，可是我有太多的苦衷，我妈以死相逼，还有……”
“正阳，你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嘉奕，我真的没有骗你，我是认真的！”
“你没有骗我？呵呵。”我冷笑了一声，“那好，我问你，那天我打电话问你在哪里，你说你在家里的时候，你到底在哪里？你不用说，我看到了，你和你的爸妈一起刚从林璐的医院里出来，而我就站在你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你，你知道吗？”
冯正阳的眼睛有慌乱一闪而过，他伸出手拽住我的手臂：“嘉奕，你听说我。我妈不想看到我和你在联系，所以我就骗你说我在家里……”
“骗我？呵呵，刚才你不是还口口声声地说没有骗我吗？”
“嘉奕，你听我说……”
我甩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正阳，就这样吧，很多事情会越解释越乱的，我们就这样吧。”
坐江雯的车回家的时候，我瘫在座位上，闭着眼睛假寐。黑暗的世界里，来到南城第一天开始的画面飞速地闪过，拼凑成一个飞旋的黑洞，将我吸附，让我坠落，止不住的疲惫和恐慌不停地向我袭来。
我是被范牧叫醒的。
“嘉奕，到家了。”
我在过了好久之后才睁开眼睛，范牧和江雯满是焦虑的脸近在咫尺，这样的情形又让我在一瞬间泪奔了。
“范牧，我打算退学，然后出去散散心。”
范牧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好久后才对我点了点头，揉了揉我的头发。这一刻，我觉得面前瘦小的范牧特别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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