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富凯,富凯(1777-1843),志摩译作福沟,德国作家、哈勒大学文学教授。
引子
徐志摩
引子里面绝无要紧话,爱听故事不爱听空谈诸君,可以不必白费时光,从第一章看起就是。
我一年前看了“Undine”(涡堤孩)那段故事以后,非但很感动,并觉其结构文笔并极精妙,当时就想可惜我和母亲不在一起,否则若然我随看随讲,她一定很乐意听。此次偶尔兴动,一口气将它翻了出来,如此母亲虽在万里外不能当面听我讲,也可以看我的译文。译笔很是粗忽,老实说我自己付印前一遍都不曾复看,其中错讹的字句,一定不少,这是我要道歉的一点。其次因为我原意是给母亲看的,所以动笔的时候,就以她看得懂与否做标准,结果南腔北调杂格得很,但是她看我知道恰好,如其这故事能有幸福传出我家庭以外,我不得不为译笔之芜杂道歉。
这篇故事,算是西欧文学里有名浪漫事(Romance)之一,大陆上有乐剧(Undine Opera ),英国著名剧评家W. L. Contney将这故事编成三幕的剧本。此外英译有两种,我现在翻的是高斯(Edmund Gosse)的译本。高斯自身是近代英国文学界里一个重要份子,他还活着。他是一诗人,但是他文学评衡[论]家的身分更高。他读书之多学识之博,与Edward Dowden和George Saintsbury齐名,他们三人的评衡[论]都是渊源于十九世纪评坛大师法人圣百符(SaintBeuve),而高斯文笔之条畅精美,尤在Dowden之上(Saints-bury文学知识浩如烟海,英法文学,几于全欧文学,彼直一气吸尽,然其文字殊晦涩,读者皆病之)。其Undine译文,算是译界难得之佳构,惜其书已绝版耳。
高斯译文前有一长篇La Motte Fonqué的研究,讲他在德文学界的位置及其事略,我懒得翻,选要一提就算。
这段故事作者的完全名字是Friedrich Heinrich Karl,Baron de la Fonqué,我现在简称他为福沟,他生在德国,祖先是法国的贵族。他活了六十五岁,从一千七百七十七年到一千八百四十三年。
他生平只有两样嗜好,当兵的荣耀和写浪漫的故事。他自己就是个浪漫人。
他的职业是军官,但他文学的作品:戏曲、诗、小说,报章文字等类,也著实可观,不过大部份都是不相干的,他在文学界的名气,全靠三四个浪漫事,Sintram, Der Zanberring,Thiodulf , Undine,末了一个尤其重要。
福沟算是十九世纪浪漫派最后也是最纯粹一个作者,他谨守浪漫派的壁垒,丝毫不让步,人家都叫他Don Quixote。他总是全身军服,带[戴]着腰剑,顾盼自豪,时常骑了高头大马,在柏林大街上出风头。他最崇拜战争,爱国,他曾说:“打仗是大丈夫精神身体的唯一完美真正职业。”岂不可笑?
他的Undine是一八一一年出版。那故事的来源,是希腊神话和中世纪迷信。葛德(Goethe)曾经将火水土木四原行假定作人,叫火为Salamander,水为Undine,木为Sylphe,土为Kobold。福沟就借用Undine,和Melusine和Lohengim (Wagners Opera怀格纳著名的乐剧)的神话关联起来写成这段故事。那大音乐家怀格纳很看重福沟,他临死那一晚,手里还拿着一本Undine。
福沟出了这段故事,声名大震,一霎时Undine传遍全欧,英法意俄,不久都有译文。葛德和西喇都认识福沟,他们不很注意他的诗文。但是葛德读了Undine,大为称赞,说可怜的福沟这回居然撞着了纯金。哈哀内Heine(大诗家)平常对福沟也很冷淡,但是这一次也出劲的赞美。他说Undine是一篇非常可爱的诗,“此是真正接吻,诗的天才和眠之春接吻,春开眼一笑,所有的蔷薇玫瑰,一齐呼出最香的气息,所有的黄莺一齐唱起他们最甜的歌儿——这是我们优美的福沟怀抱在他文字里的情景,叫作涡堤孩。”
所以这段故事虽然情节荒唐,身分却是很高,曾经怀格纳崇拜,葛德称羡,哈哀内鼓掌,又有人制成乐,编成剧,各国都有译本,现在所翻的又是高斯的手笔——就是我的译手太不像样罢了。
现今国内思想进步各事维新,在文学界内大众注意的是什么自然主义,象征主义,将来主义,新浪漫主义,也许还有立方主义,球形主义,怪不得连罗素都啧啧称赞说中国少年的思想真敏锐前进,比日本人强多了(他亲口告诉我的,但不知道他这话里有没有Irony,我希望没有)。在这样一日万里情形之下,忽然出现了一篇稀奇荒谬的浪漫事,人家不要笑话吗?但是我声明在前,我译这篇东西本来不敢妄想高明文学先生寓目。我想世界上不见得全是聪明人,像我这样旧式腐败的脾胃,也不见得独一无二,所以胆敢将这段译文付印——至少我母亲总会领情的。
骑士来渔翁家情形
数百年以前有一天美丽的黄昏,一个仁善的老人,他是个渔翁,坐在他的门口缝补他的网。他住在一极妩媚的地点,他的村舍是筑在绿草上,那草一直伸展到一大湖里。这块舌形的地,好像看了那清明澄碧的湖水可爱不过,所以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那湖似乎也很喜欢那草地,她伸着可爱的手臂,轻轻抱住那临风招展的高梗草,和恬静怡快的树荫。彼此都像互相做客一般,穿戴得美丽齐整。在这块可爱的地点除了那渔翁和他的家庭以外,差不多永远不见人面。因为在这块舌形地的背后,是一座很荒野的树林,又暗又没有途径,又有种种的妖魔鬼怪,所以除非必[逼]不得已时,没有人敢进去冒险。但是那年高敬神的渔翁,时常漫不经心的穿来穿去,因为在树林背后不远有一座大城,是他卖鱼的地方。况且他老人家志心朝礼,胸中没有杂念,就是经过最可怕的去处,他也觉得坦坦荡荡,有时他也看见黑影子,但是他赶快拉起他清脆的嗓子,正[真]心诚意的唱圣诗。
所以他那天晚上坐在门口很自在的补网,平空吃了一吓,因为他忽然听见黑暗的树林里有之声,似乎是有人骑马,而且觉得那声浪愈来愈近这块舌地。因此所有他从前在大风雨晚上所梦见树林里的神秘,如今他都从新想起来,最可怕的是一个其大无比雪白的人底影像,不住的点着他很奇怪的头。呀!他抬起头来,向树林里一望,他似乎看见那点头的巨人从深密的林叶里走上前来。但是他立刻振作精神,提醒自己说,一则他从来也没有碰到过怎么鬼怪,二则就是树林里有神秘,也不见得会到他舌地上来作祟。同时他又使用他的老办法,提起嗓音,正[真]心诚意,背了一段圣经,这一下他的勇气就回复,非但不怕而且觉察他方才的恐慌原来上了一个大当。
那点头的白巨人,忽然变成他原来很熟悉的一条涧水,从树林里一直倾泻到湖里。但是声的原因却是一个华美的骑士,穿着得很漂亮,如今从树荫里骑着马向他的村舍来了。一件大红的披肩罩在他紫兰[蓝]色紧身衣外面,周围都是金缐绣花;他的金色头盔上装着血红和紫兰[蓝]的羽毛;在他黄金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光彩夺目镶嵌富丽的宝剑;他胯下的白马比平常的战马小些,在轻软的青茵上跑来,那马蹄似乎一点不留痕迹。但是老渔翁还是有些不放心,虽然他想那样天神似的风采,决计不会有可疑的地方;所以他站在他的网边很拘谨的招呼那来客。于是骑士勒住马缰,问渔翁能否容他和他的马过宿。
渔翁回答说:“这荫盖的草地不是很好的马房,鲜嫩的青草不是很好的喂料吗?但是我非常愿意招待贵客。预备晚餐和歇处,不过怠慢就是了。”
骑士听了非常满意。他从马上下来,渔翁帮着他解开肚带,取下鞍座,然后让他自由溜去,骑士向主人说:
“就使老翁没有如此殷勤招待,我今天晚上总是要扰你的,因为你看前面是大湖,天又晚了,我如何能够再穿过你们生疏的树林回去呢?”
渔翁说:“我们不必客气了。”他于是领了客人进屋子去。
这屋子里面有一壁炉,炉里烧着一些小火,照出一间清洁的房间,渔翁的妻子坐在一把大椅子里。客人进来的时候她站起来很和悦的表示欢迎,但是她仍旧坐了下去,没有将她的上座让客。渔翁见了,就笑着说:“年轻的贵客请勿介意,她没有将屋子里最舒服的椅子让客,这是我们穷民的习惯。——只有年高的人可以享用最好的坐位。”
他妻子接着笑道:“唉,丈夫,你说笑话了。我们的客是高明的圣徒,那里会想我们老人家的坐位。”她一面对骑士说:“请坐罢,青年的先生,那边很好一把小椅子。不过你不要摇摆得太利害,因为有一只椅脚已经不甚牢靠。”
骑士就很谨慎的取过那椅子,很高兴的坐了下去。他觉得他好像变了他们小家庭的一份子,简直好像去了一会远门刚回家似的。
他们三人于是就开始谈笑,彼此一点也不觉生疏,骑士时常提到那森林,但是老人总说他也不很熟悉。他以为在晚上那可怕的森林总不是一个相宜的谈料。但是一讲到他们如何管家和一应琐碎的事情,那一对老夫妻就精神抖擞的应答。他们也很高兴听骑士讲他旅行的经验,又说他在但牛勃河发源的地方有一座城堡,他的名字是灵[林]斯推顿的黑尔勃郎公爵。他们一面谈天,骑士时常觉察小窗下面有些声响,好像有人在那里泼水。老翁每次听得那声音就把眉毛绉[皱]紧。但是后来竟是许多水泼上窗板,因为窗格很松,连房子里都是水,老翁气烘烘气烘烘:是译者家乡土语,气烘烘程度比气冲冲要强。站了起来,使着威吓的声音向窗外喊道,——
“涡堤孩!不许瞎闹。屋子里有贵客,你不知道吗?”
外面就静了下去,只听见嗤嗤的笑声,老翁转身来说道:
“我的尊贵的客人,对不起,请你容恕,她小孩子的顽皮习惯,但是她无非作耍而已,她是我们的养女涡堤孩,她虽然年纪已快十八,总改不了她的顽皮。可是她心里是很仁善一个女孩。”
老妇人摇着头插嘴说:“呀!你倒说得好听,若然你捕鱼或者出门归家的时候,她偶然跳跳舞舞,自然是不讨厌。但是她整天到晚的胡耍,也不说一句像样的话,她年纪又不小,照例应得管管家事帮帮忙,如今你整天去管住她防她闯祸都来不及,你倒还容宠她咧!——唉!就是圣人都要生气的。”
“好,好!”老儿笑着说:“你的事情是一个涡堤孩,我的是这一道湖。虽然那湖水有时冲破我的网,我还是爱她,你也照样的耐心忍气爱我们的小宝贝,你看对不对?”
他妻子也笑了,点点头说:“的确有点舍不得十分责备她哩。”
门嘭的一声开了,一个绝色的女郎溜了进来,笑着说道:
“父亲,你只在那里说笑话哩,你的客人在那里?”但是她一头说,一头早已看见了那丰神奕奕的少年,她不觉站定了呆着,黑尔勃郎趁此时机,也将他面前安琪似美人的影像,一口气吸了进去,领起精神赏鉴这天生的尤物,因为他恐怕过一会儿她也许害臊躲了开去,他再不能眼皮儿供养。但是不然,她对准他看上好一会儿,她就款款的走近他,跪在他面前,一双嫩玉的手弄着他胸前挂着的金链上一面一个金坠,说道:
“你美丽,温柔的客人呀!你怎样会到我们这穷家里来呢?你在找到我们之先,必定在世界漫游过好几年!美丽的朋友呀!你是不是从那荒野的森林里来的?”
老妇人就呵她,没有让他回答,要她站起来,像一个知礼数的女孩,叫她顾手里的工作。但是涡堤孩没有理会,她倒搬过一张搁脚凳来放在黑尔勃郎的身边,手里拿着缝纫就坐了下去,一面使着很和美的声音说道:
“我愿意去此地做工。”
老翁明明容宠她,只装没有觉察她的顽皮,把语岔了开去。但是女孩子可不答应。她说:
“我方才问客人是从那里来的,他还没有回答我哩。”
黑尔勃郎说,“我是从森林里来的,我可爱的小影。”她说:“既然如此,你必须告诉你为什么跑进这森林,因为许多人都怕进去,你必须讲出来,你在里面碰到多少异事,因为凡是进去的人总是碰到的。”
黑尔勃郎经她一提醒,觉得发了一个寒劲[噤],因为他们想着他在林中所碰见的可怕形像[象]似乎对着他狞笑。但是他除了黑夜之外没有看见什么,现在窗外一些儿光都没有了。于是他将身子耸动一下,预备讲他冒险的情形,可是老儿的话岔住了他。
“骑士先生,不要如此!现在不是讲那种故事的辰光。”
但是涡堤孩,气烘烘的跳将起来,两只美丽的手臂插在腰间,站在渔翁的面前大声叫道:
“他不讲他的故事,父亲,是不是?他不讲吗?但是我一定要他讲!而且他一定讲!”
她一头说,一头用她可爱的小脚顿着地,但是她虽然生气,她的身段表情,又灵动,又温柔,害得黑尔勃郎的一双眼,爽性中了催眠一般再也离不开她,方才温和的时候固然可爱,如今发了怒,亦是可爱。但是老儿再也忍耐不住,大声的呵她,责她不听话,在客人前没有礼貌;那仁善的老妇也夹了进来。涡堤孩说道:
“如今你们要骂我,我要怎样你们又不肯依我,好,我就离开你们去了。”
她就像枝箭一般射出了门,投入黑暗里不见了。
涡堤孩到渔人家里的情形
黑尔勃郎和渔人都从坐位里跳了起来预备追这生气的女孩。但是他们还没有奔到村舍门口,涡堤孩早已隐伏外边雾结的黑暗深处,也听不出那小脚的声音是向那里去。黑尔勃郎肚子疑惑看着渔人等他解释。他差不多相信这秀美的影像,如今忽然入荒野,一定是和日间在林中作弄他的异迹同一性质;一面老人在他胡子里含糊抱怨,意思是她这样怪僻行径并不是初次。但是她一跑不要紧,家里人如何能放心安歇,在这荒深的所在,又是深夜,谁料得到她不会遭逢灾难呢?
“然则,我的老翁,让我们去寻她罢。”黑尔勃郎说着,心里很难过。
老人答道:“不过上那里去寻呢?我要让你在昏夜里独自去追那疯子,我如何过得去?我的老骨头那里又赶得上她?就是我们知道她在那儿都没有法子。”
黑尔勃郎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叫着她,求她回来。”他立刻就提高声音喊着。
“涡堤孩,涡堤孩呀!快回来吧!”
老人摇摇他头;他对骑士说,叫是不中用的,并且他不知道那娃娃已经跑得多远。虽然这样说,他也忍不住向黑暗里大声喊着,“涡堤孩呀!亲爱的涡堤孩!我求你回来吧!”
但是果然不中用,涡堤孩是不知去向,也没有影踪,也没有声音。老人又决计不让黑尔勃郎去盲追,所以结果他们上门回进屋子。此时炉火差不多已经烧完结,那老太太好像并没有十二分注意那女孩的逃走,早已进房睡去了。老人把余炉拨在一起,放上一些干柴,火焰又慢慢回复过来。他取出一瓶村醪,放在他自己和客人中间。他说道:
“骑士先生,你依旧很替那淘气的孩子着急,我们也睡不着,反不如喝着酒随便谈谈,你看如何?”
黑尔勃郎不表示反对。现在老太太已经归寝,老儿就请他坐那张空椅。他们喝喝谈谈,露出他们勇敢诚实的本色。但是窗外偶然有一些声响,或者竟是绝无声响,二人不期而会的惊起说:“她来了!”
然后他们静上一两分钟,但是她始终不来,他们摇摇头叹口气,重新继续谈天。
但是实际上两个人的思想总离不了涡堤孩,于是渔翁就开头讲当初她怎样来法,黑尔勃郎当然很愿意听。以下就是他讲的那段故事:
“距今十五年前我有一次带着货色经过森林,预备上大城去做买卖。我的妻子照例留在家里;那天幸而她没有离家,因为上帝可怜我们年纪大了,赏给我们一个异样美丽的小孩。这一小女孩。其时我们就商量我们要不要为这小宝贝利益起见,离开这块舌地另外搬到一处与她更相宜的地方。但是骑士先生,你知道我们穷人的行动,不是容易的事体;上帝知道我们到那里是那里。这桩心事一径在我胸中盘旋,有时我经过喧闹的城市,我想起我自己这块亲爱的舌地,我总向自己说:‘我下次的家总得在这样热阗所在。’但是我总不抱怨上帝,我总是感激他,因为他赐我们这小孩。况且我在森林里来来往往,总是天平地静,从来也没有经历过异常的情形。上帝总是跟着我呢。”
讲到此地,他举起他的小帽子,露出他光光的头,恭恭敬敬的默视一会子,然后他重新将帽子戴上,接着讲:
“倒是在森林这一边,唉,这一边,祸星来寻到了我。我妻子走到我跟前来,两眼好像两条瀑布似的流泪,她已经穿上了丧服。
“我哭着说:‘亲爱的上帝呀!我们钟爱的孩子那里去了?告诉我!’
“我妻说:‘亲爱的丈夫,我们的血肉已经到上帝那里去了。’于是一路悄悄的哭着,我们一起走进了屋子。找寻那小孩的身体,方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我的妻子同她一起在湖边坐着,引她玩笑,没有十分当心,忽然这小东西倾向前去,似乎她在水里见了什么可爱的物体;我的妻子看见她笑,这甜蜜的小安琪儿,拉住她的小手;但是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样一转身,她从我妻的臂圈里溜了出来,扑通一声沉了下去。我费尽心机寻那小尸体,但是总没有找到,一点影踪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这一对孤单的老夫妇彻静的坐在屋子里;我们无心说话,我们尽流泪。我们呆对着炉里的火焰。忽然门上剥啄一声响,门自己开了,一个三四岁最甜美不过的小女孩,穿扮得齐齐整整,站在门口,对着我们笑,我们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我起初没有想那究竟是真的小性命呢?还是我们泪眼昏花里的幻象呢?我定一定神,看出那小孩黄金的发上和华美的衣服上都在那里滴水,我想那小孩一定是失足落水,现在要我们帮助哩。
“‘妻呀,’我说,‘我们自己的孩子是没有人会救的了,但是我们至少应该帮助人家,只要人家也能一样的帮助我们,我们就是地上享福的人了。’
“我们就抱了那小孩进来,放她在床上,给她热水喝。这一阵子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只张着她海水一样蓝的一对眼睛,不住的向我们望。到了明天早上,她并没有受寒,我于是问她父母是谁,她怎样会到这里来。但是她讲了一个奇怪荒唐的故事。她一定是从远地方来的,因为,自从她来到现在已经十五年多,我们始终没有寻出她本来的一点痕迹。并且她有时讲话离奇得利害,你差不多要猜她是月宫里跌下来的。她形容黄金的宫殿,水晶的屋顶,以及一切古怪的东西,但是她所讲最明了那一段是她母亲领了她在湖上经过,她不小心失足落水,以后她就不记得了,一直等到她醒转来,她已经在岸上树底下,她觉得很快活。
“但是现在我们心里发生了大大的疑虑和焦急。我们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找到了她,我们就养育她同自己的一样,那是很容易决定的。不过谁知道这小东西有没有经过洗礼呢?她自己又不知道。固然她明晓得她生命的产生是仰仗着上帝的灵光和幸福,她也常常告诉我们,我们若然要用上帝光荣的名义来怎样她,她也很愿意。这是我们夫妇私下的讨论,假使她从没有受过洗礼,我们岂不是就应该赶快举行?就是她从前经过洗礼,横竖是好事,少做不如多做。我们就商量替她取个名字,因为一直到现在我们实在不知怎样叫她。结果我们决定叫她做桃洛细亚,因为人家告诉我,那个字的意义是上帝的赠品,实际上的确是上帝送她来安慰我们暮年光景。但是她不愿意那个名字,她说涡堤孩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她再也不乐意人家用别的名字叫她。我可是疑心那名字是异教的,我们圣书上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名字,所以我上城里去与一牧师商量,他亦说涡堤孩的名字靠不住。后来经我再三求他才替她提[题]名,他才答应特别穿过森林到我们村舍来专办那桩事。但是她那天穿著得那样美丽,她的表情又蜜糖似的,弄得那牧师心不由作主,她又想法去恭维他,同时又挑激他,结果他将所有反对涡堤孩那名字的种种上的理由,全忘记干净。所以结果她洗礼的名字,原旧是涡堤孩。她虽然平时又野又轻躁,行礼那天,说也奇怪,她自始至终异常规矩温和。我妻子说的不错,我们还有可怕的事体对付。只要我告诉你——”
但是他讲到此地,骑士打断了他话头,叫他注意外边声响,好像那里发水似的,那声响他觉得已经好久,现在愈听愈近,差不多到了窗外。二人跳到门口,他们借着刚起来的月光,看见从树林里流出来那条小涧涨水,两岸都平泻开来,水又来得急,一路卷着石块木条,呼呼向旋涡里滚去。同时大风雨又发作,好像被那水吼惊醒了似的。转瞬一大片黑云将月光一齐吞没;这湖也在暴风翅儿底下汹湧起来;舌地上的树从根到枝叶尖儿一齐呜呜悲鸣,并且不住的摇着,好像那回旋的风吹得他们头都昏了。
两个人一齐着了慌,都拚命的喊着,“涡堤孩!涡堤孩!上帝保佑,涡堤孩。”但是一无回响,两人这时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就离开村舍各取一个方向,朝前直冲。
“涡堤孩!涡堤孩!回来!涡堤孩!”
他们找到涡堤孩的情形
他们在黑夜的影子里乱冲乱喊,再也找不到,黑尔勃郎尤其着急。他方才所想涡堤孩终究不知是人非人的问题,重新回到他心里;一面浪呀风呀水呀愈闹愈凶,树枝的声响更来得可怕,这整块长形的地,不久还是平静可爱,这村舍和居住的人,一起都好像荒唐的幻影。但是,远远的,他依旧听得见那渔人慌张的声浪,叫着涡堤孩,还有屋子里老妇人高声的祷告和唱圣诗,和万窍号声参差相间。后来他走近那泛滥的涧流,在微芒中看见这猖獗的一条水,一直横扫森林的边儿下来,差不多将这条长形的地切成一岛。
“亲爱的上帝,”他自己想着,“要是涡堤孩竟是穿过此地,闯入这不可思议的森林——或者就为我没有告诉她我在里面的经验激怒了她可爱的强脾气——如今这莽流将我们截成两段,她也许在那边进退两难,种种鬼影中间饮酒哩!”一阵的恐怖盖住了他。他跨过许多石块和打下的枯枝,打算走到那涧边,然后或泳或想法渡过那边去找她。同时他又记起白天在森林里所闻见的骇人奇异的影像,他似乎觉得那最可怕硕大无比的白人在水的那边向他点头狞笑;但是种种幻像[象]幻想无非使他益发奋勇向前,因为那方面愈鬼秘,涡堤孩不测的机会亦益大,他如何能让这可怜的小孩独自在死的影子里放着呢?
他已经找到一块很结实的枯梗,将身跨进水里撑着那条新式行杖,狼狈不堪的想和紧旋的急流奋斗。正在这个尴尬辰光,他忽然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旁边喊道:“小心小心,这条河是很险的!”
他认识这可爱的声音,他踌躇了一会儿,因为他在重荫下差不多一些没有光亮,同时水已经没上他膝盖,但是他不转身。“假使你果真不在那边,假使只要你的幽灵是在我旁边舞着,我也不情愿再活,只要和你一样变一个鬼——喂,我爱,我亲爱的涡堤孩!”
这几句话他使劲喊着,一面尽望急流里冲。
“看仔细,阿唷!小心,你漂亮,情昏的少年呀。”一个声音在他旁边叫。他于是往旁边一拐,刚巧月光又出来了,照得很亮,他见在几颗高而交叉的树枝下,一座为水泥造成的小岛上,可不是坐着那涡堤孩,她笑嘻嘻地蹲踞在花草里。
她这一出现,黑尔勃郎立刻精神百倍,使劲的撑着枯枝,向她进发。不上几步他居然出了头,渡过这条猖狂的小“银河”,到了他“织女”的跟前,足下是密软青葱的细草,头顶是虬舞龙盘的树幕。涡堤孩将身子略为站起,伸出她臂膀来,搂住他的项颈,将他拉下来一起蹲着。
“我可爱的朋友,现在在此地你可以讲你的故事了,”她轻轻的吹在他耳边,“此地我们可以自由谈话,那些讨厌的老人家再也不会听见。你看我们这叶织的篷帐不是比那可怜的村舍好些吗?”
黑尔勃郎说,“这是真正天堂!”一面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接着蜜甜的吻。
但是刚正这个时光,那老渔人也已经赶到涧边,隔着水向这对密切的青年喊道:
“喂,先生!我没有待亏你,你倒在那里与我养女寻开心,让我一个人着忙在黑暗里乱撞。”
“仁善的老人,我刚正才寻到她哩。”骑士也喊过去。
渔人说,“那还说得过去,但是现在请你再不要延宕,赶快将她带过到平地上来。”
但是涡堤孩不愿意听那话,她想就在这荒天野地和这美丽的客人谈天,比回到老家去有趣得多,况且一到家里又不许她自由,客人迟早也要离开。她索性将两臂箍住了黑尔勃郎,口里唱着异样好听的歌:
泉水出山兮,
幽歌复款舞。
逶迤青林兮,
言求桃花渚。
款舞复幽歌,
忽遘万顷湖。
欣欣合流兮,
止舞不复歌。
老渔人听了她的歌,由不得伤心起来,涕泪淋漓,但是她依旧漠然不动,一面她抱紧她情人吻之不已。后来黑尔勃郎倒不自在起来,向她说:
“涡堤孩,那老人悲伤得可怜,你不动心,我倒不忍心,让我们回去罢。”
她张开她碧蓝的妙眼很惊异的相着他,过了一歇,才慢吞吞含糊说道:
“果然你想我们一定要回去——也好!你说对就是我的对。不过那边老儿,一定要答应回去以后,他再也不许拦住你告诉我森林里的故事,其余我倒不管。”
老人喊道:“好了,来罢!再不要说废话,来罢!”
同时他伸出他的手臂,隔着水预备接她,一面颠[点]着头,似乎说“依你依你”。他的几卷白发乱糟糟一齐挂在他脸上,这副[幅]情形,又提起了黑尔勃郎森林里那颠[点]头大白人。但是此时不管他,黑尔勃郎轻轻将涡堤孩抱在手里,涉过水来。老儿一见她便搂住涡堤孩的颈项接吻,很怜惜她。夹忙里老太太也赶了过来,也搂抱住她。老夫妻再也不呵她,尤其因为涡堤孩也是甜言蜜语哄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场淘气就此了结。
但是宝贝找回来了,湖面上已经渐渐发亮;风雨也止了,小鸟在湿透的树枝上噪个不了。涡堤孩到了家,也不要旁的,只要黑尔勃郎讲他的冒险,老夫妻再也无法,也只好笑着由她。老太太把早餐端出来,放在村背湖边的树下,大家一齐高高兴兴坐了下来——涡堤孩坐在黑尔勃郎足边的草上,因为她只肯坐在这里。于是黑尔勃郎开始讲他的故事:
骑士在林中经过的情形
“八天以前我骑马到那森林背后的自由城市。我一到刚巧那边举行大赛武会,一大群人围着。我就闯入围去,报名与赛。一天我正站在比武场中休息,除下头盔来交给我从人,我忽然觉察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厢楼上一瞬不转的对我望着。我就问旁人她是谁,他们说那美貌女郎的名字叫培托儿达,是本地一贵族的养女。她一径注意我,我自然也回答她的青眼,一面在比赛的时候,我也特别卖力,无往不利。那天晚上跳舞会恰巧我又是她的舞伴,从此到赛会完结我们常在一起。”
讲到此地他本来垂着的左手上忽觉得奇痛,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转身去看那痛的所在,原来是涡堤孩一口珠牙使劲啮住他的手指,她神气又怒又恨。但是一下子她又转过她钟爱的秋波,倾入他眼内,口里柔声说道,——
“这是你自己不好!”
说过她将头别了转去。黑尔勃郎经她出其不意一咬一嗔,又惊又窘,却也无可如何,仍旧继续讲他的故事:——
“这培托儿达是又骄傲又乖僻一个女郎。第二日她就没有第一日可爱,第三日更差了。但是我还是与她周旋,因为她在许多骑士内比较要算和我最亲近些。有一天我和她开玩笑,求她给我一只手套。
“她倒庄颜[严]说道:‘要我手套不难,只要你单身敢进那森林去,随后来报告我那里面究竟如何情形。’
“我其实并不希罕她的手套,但是我们骑士的习惯,说一句是一句,既然惹了出来,惟有向前干去。”
“我想她爱你。”涡堤孩插进来说。
黑尔勃郎说,“是有点儿意思。”
“哼!”她冷笑着叫着,“她不是呆子,来遣开她爱的人。况且遣他到危险的森林里!要是我,情愿不知道森林里的秘密,决不会让他去冒险。”
黑尔勃郎很和气的对她笑笑,接着讲:
“我是昨天早上动身的。我一进森林,只见那树梗经朝阳照着鲜红绝嫩,地下绿草同绒毯一般光软,树叶微微颤动,好像彼此在那里私语,一路绝好的景致。我心里不觉暗笑那城里人诬告造谣,说这样蜜甜的所在有什么奇情异迹。我想用不了多少时候,就可以对穿树林回来。但是我正在欣欣得意,我的马已走入绿荫深处,回过头来已经看不见背后的城市。心里想走迷路倒说不定的,大概他们所以问我就是为此。我所以停了下来,四面看转来想找出太阳的方向,太阳那时已升得很高。刚在那个当儿我觉得前面一枝高大橡树上有一个东西。我猜是熊,我就摸刀;但见那件东西忽然发生粗而可厌的人声说道,——
‘喂,厚颜先生,假使我不把这些树枝咬了,今晚半夜你到那里受烧烤去呢?’
“那东西一面狞笑,一面将树枝搅得怪响,我胯下的马一吓立刻放开蹄子狂奔,所以我始终没有看清楚那魔鬼究竟是什么。”
老渔人道:“不要这样说。”他将两臂叉成十字形;老妇人也照样一做,一声不发。涡堤孩张着明星似的眼向他望,说道,“这一段最好的地方,是他们究竟没有烧烤他。再讲,你可爱的少年!”
骑士接着说,——
“我被吓的马背着我望树枝丛里瞎闯,它浑身是汗,也不听勒束。后来它差不多对准一石罅里冲去。其时我猛然看出我马前发现了一个顶高的白人,我马也见了,吓得停了下来。我乘机扣住了它,我又定神一看,原来方才以为大白人者是一条瀑布的一片银光,从一山脚上一直泻下来,拦断了我马的路头。”
“多谢多谢,瀑布!”涡堤孩喊道,她两只手拍在一起。但是那老人却摇摇头,呆顿顿注视他面前。
黑尔勃郎又讲,——
“我刚正整理好鞍缰,我旁边突然发现一个小人,矮而丑得不可以言语形容,浑身棕黄,一个鼻子大得比他其余全体放在一起不相上下。他那横阔的口缝一咧,露出怪样的蠢笑,向我鞠上无数的躬。我不愿意和这丑东西胡闹。我就简括的谢了他,旋转我那余惊未已的马,想换一头走走,要是再碰不见什么,想就回去。那时候太阳早过了子午缐,渐渐的沉西。但是忽然像电光似一闪,那小东西又站在我马前。
“我恨恨的说道,‘闪开去!我的牲口很野,小心它撞倒你。’
“‘嗐!’那矮子也发出怒声,这会笑得尤其蠢相。
“他说,‘给我些钱,因为我拦住你的马;要是没有我,你同你的马不是早滚入那石罅里去了。哼!’
“‘不要装出那许多鬼脸,拿钱去罢,你这谎徒,方才救我的是那瀑布,那里是你可厌的小鬼!’说着我摸出一块金币投在他双手张着像叫化似那怪样的小帽。我就向前;但是他在背后怪叫,忽然他又并着我的马跑得异样的快。我放开缰绳飞跑;但是他也跟着飞跑,跑得那矮鬼浑身都像脱节似的,看了又可笑又可厌。他手里举起我的金币,一路跳一路叫:‘坏钱!坏币!坏币!坏钱!’他放开重浊的嗓子,狠命的喊,每次好像喊断了气。他可怕的红舌头也伸了出来。我倒慌了,只好停了下来;我问他为什么吵得这样凶。‘再拿一块去,’我说,‘拿两块去罢,给我滚开。’
“他又重新还他奇丑的敬礼,口里狺狺说道:
‘但是我的小先生,不是金子,这不会是金子;这类的废物我自己就有不少。等一等,我给你看。’
“其时忽然地皮变成玻璃似透明,地皮也变成球形,我望进去,只见一大群矿工玩着金子银子。他们翻筋斗,豁虎跳,滚在一起,互以金银相击,彼此以金屑屑吹到面上。我那丑的伴侣,一半在里面,一半在外面;他叫他们把一堆堆金子推给他,他拿出来给我看,哈哈笑着,然后又抛进地里去。他又将我给他的金币递给下面那些人看,他们笑得半死,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发尖声嘲我。后来他们爽性伸出涂满矿屑的指头点着我,愈吵愈凶,愈喊愈响,愈跳愈疯,他们一大群都爬出来向我直奔。那时我可真吓了,我的马也大起恐慌。我两腿拚命一夹,它就疾电掣似飞跑,这是第二次我在林中瞎闯。
“等到我顿了下来,我觉得一股晚凉。我从树林里望见一条白色的足径,我心里一慰,想那一定是通城里的路。我就往那道上走;但是一个暗洞洞的面貌,完全白色,形状尽在那里变,从树叶里向我看。我想避了他,但是随你怎样避,他总当着我。后来我益发很想冲他过去,但是他抛下一个大白水泡打在我同马身上,一阵昏转,连方向都认不清楚。那东西一步步赶着我们,只让我们看清楚一个方向。等到我们走上那条路,他紧跟在背后,但是似乎没有恶意的样子。过了一会,我四面一相,我看出那白水泡的脸是长在一个一样白的奇大无比的一个身体。我疑心那一定是游行的水柱,但是终究不知道是什么一会事。那时马和人都倦得很,只好听那白人的指挥,他跟着一路颠[点]头,似乎说,‘很对!很对!’所以直到完来我们到了林边,我望见菜园和湖里的水,你的小村舍,那时候白人也就不知去向。”
“好容易出来了!”渔人说。他于是商量他转去的时候最好走那一条路,但是涡堤孩一个人在那里傻笑。黑尔勃郎觉得了,说道:
“我以为你昨天很欢喜见我,为什么我们讲起我要去,你这样开心?”
涡堤孩说:“因为你不成功,随你想法去渡过那泛滥的涧。其实你还是不试为佳,因为那急水里下来的树枝石片,很容易将你冲得粉碎。至于这条湖,我知道父亲也不能很远的撑你出去。”
黑尔勃郎站起来,笑着,看看究竟她讲的是否事实;老人伴着他,涡堤孩在他们旁边跳。他们一看情形,她的话是对的,骑士心里打算既然如此,只好暂时在这岛上等着,水退了再走。他们走了一转,三人一齐回到屋子里,黑尔勃郎在女孩耳边轻轻说道,——
“如此便怎么样呢,小涡堤孩呀?我现在要住下来你讨厌不讨厌?”
“哼,”她悻悻的答道,“算了,不要假惺惺!要不是我咬你那一口,谁知道你那故事里还有多少培托儿达哩!”第五章骑士住在湖边情形
我亲爱的读者,你们在世界上浪漫东西,也许有一天寻到个当心适意的地方,你情愿弹扑了你鞋帽上的风尘,打算过几时安静生活。我们本性里恋慕在家园过太平日子的愿望,到那时自然醒了过来;你想起未来的家庭,充满幸福和纯挚的爱情,机会难再,此地既然合式何妨就此住了下来,开手建造呢?事实上结果也许与你那时的理想大相悬殊,也许你后日会懊丧当时的错误,但是这方面我们暂且不管,我们只要各人想起生平预期平安乐境的情形,就可以体会黑尔勃郎当日在湖边住下来的心理。
事有凑巧,那涧水愈泛愈宽,简直将这块长地截成岛形,黑尔勃郎心中私喜,因为他借此可以延长他作客的时候。他在村舍里寻出一张弓,他就收拾一下,每天出去射鸟作耍,有时打到了佳味,自是他们的口福。涡堤孩很不愿意他这样丧[伤]残生命,每次他带回伤禽,她总责他不应如此残酷。但是他要是没有找到东西,她一样地不愿意,因为没有野味,他们只好鱼虾当膳。她奇怪的脾气反而使得黑尔勃郎享受精美的快感,尤其因为她一阵子娇嗔满面,转眼又放出万种风流,任他细细地消化温柔幸福。那对老夫妻见他们如此亲热,自然有数;也就看待他们好比已经订婚似的,或者竟当他们是已婚的夫妇,因为照顾他们高年,所以移到这岛上来同住。如此清静的生活,简直使黑尔勃郎觉得他已经是涡堤孩的新郎。他幻想这两老一少茅舍小岛以外,再也没有世界,他就想再与世人接触也是枉然。有时他那战马对着主人长鸣,似乎提醒催促他再干英雄事业,有时那锦鞍上宝章猛然向着他闪发光芒,有时他挂在屋里的宝剑从壁上跌了下来,在剑鞘里吐出悲凉的啸声,他的雄心亦未尝不动,但是他总自慰道——“涡堤孩非渔家女,其必为远方贵族之秀嗣无疑。”
如今他听那老妇人诮呵涡堤孩,他觉得老大的不舒服。虽然这顽皮的孩子总不让人家占便宜,但他总以为他的妻子被责;可是他又不能抱怨老太太,因为涡堤孩其实恶作剧得利害。所以结果他还是敬爱这主妇,一面自寻欢乐。
但是不多几时,他们平安的生活发生了一个小问题。平常吃饭的时候,要是户外有风(其实每天多有风),渔翁和骑士,总是一杯在手,相对陶然。这酒是渔人从前城里带回来的,现在交通一隔绝,他们的存货已经完结,二个人都觉得不自在起来。涡堤孩还是照样开心,笑得震天价响,他们可无心加入。一到晚上她就离开屋子,她说她不愿看他们二只拉得顶长生气的脸子。刚巧那天气候又变,黄昏的辰光,树里风湖里浪叫得怪响,他们心里一吓,一齐跳到门口拦住涡堤孩不许出去,因为他们记起上一次的花样。但是涡堤孩弥陀着一双手,对他们说道:
“要是我,变出酒来,你们给我什么报酬?其实我也不想报酬,只要你们今天拉得长长干燥无味的脸子,有了酒来一润,马上回复原来欢喜的样子,我就满意。你们跟我来罢,这森林的涧水送给我们一大桶好酒在岸边,要是我骗,你们尽管罚我睡一个礼拜不许起来。”
他们似信非信跟了她去,走到涧边,果然见草堆里一个桶;而且看上去竟像上等酒桶。他们就赶紧将这桶朝屋里滚,因为天色很坏,湖礁边头的白沫溅得很高,好像他们探起头来,招呼快下来的阵雨。涡堤孩也忙着帮他们推,这时候大点的雨已经从密层层的乌云里漏下来,她仰起头来望着天说道——
“小心弄湿我们,还要好一会子我们才到家哩。”老儿听了,骂她不应该对天无礼,但是她一个人尽是格列列笑着。说也奇怪,雨果然没有下来,一直等他们到了家,把桶盖子揭开,试出桶内的确是一种奇味上好的香酿,那雨才倾盆而下,树枝湖水也夹着大发声威。
他们一会儿盛上好几瓶,这一下又可以几天无忧。酒一到立刻满屋生春,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兴会很高,外边尽让他雷雨,他们围着炉火一起谈笑。老渔人忽然一本正经郑重的说道——
“嘻!你威灵的天父,我们不知道怎样感谢你的恩赏,但是那可怜的主人恐怕已经葬身在河里了。”
涡堤孩笑迷迷[眯眯]对着骑士举起酒杯,接着说,“算了,再也不用管他们!”但是黑尔勃郎也庄颜[严]的说道——
“老父呀,只要我能寻得那人,我一定不辞冒险去黑暗中摸索。但是我告诉你,假使我果然找到了那酒主人或是他们一群人,我情愿照原价加倍还他。”
老人听了很中意;他点着头表示赞成他的见解。良心上的负担一去,他就高高兴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但是涡堤孩向黑尔勃郎说,
“你要化的钱,尽化不妨事。但是你要跑出去瞎找,那不是傻子。你要是不见了,我一定连我的眼睛都哭出来,你一定得答应不去,和我们一起喝酒好。”
黑尔勃郎笑答道——
“唉,是的,当然!”
她说,“既然如此,何必讲那蠢话。各人自己应该当心,何必旁人多管?”
老太太叹了口气,摇摇头别了转去;老头儿也不高兴,责她道,
“你倒好像是异教徒或是土耳其养大来的,但求上帝宽恕我们,你这不学好的孩子。”
“是不错,很对,但是我有我的意见。”涡堤孩接口说,“随他是谁养育我的,你说的话多不相干。”
老儿扳[板]下脸来喝道——“少说话!”她虽然唐突惯的,这次可也吓得发颤,抱住黑尔勃郎低声问道——
“难道你也发怒吗,我美丽的朋友?”
骑士握紧她绵似的手,拍拍她的头发。他也说不出什么话,因为老人对涡堤孩如此严厉,他很不愿意,所以这一老一小两[俩]呆呆地坐着,彼此都生气,静悄悄过了好一阵子。第六章结婚
正在大家觉得尴尬,忽然一阵轻轻的扣门声从静空气里传了过来,屋子里人一齐骇然。这是我们都有经验的,一桩很无足轻重的事实,因为它突然而来,往往引起绝大的恐慌,但是这一回我们应该记得那奥妙的森林就在他们附近,而且他们这块地是人迹不到的地方。所以他们相顾惶惶;又听见打了几下,跟着一声深深的叹息;骑士就起来去拿刀。但是老人悄悄说道——“假使来的是我所虑的,有兵器也不中用。”
同时涡堤孩已经走近门边,厉声叫道:“你若来不怀好意,你地鬼,枯耳[尔]庞自会教训你好样子。”
其余屋里的人,听见她古怪的话,更吓了;他们都向着她。黑尔勃郎正要开口问她,门外有人说道——“我不是地鬼,我是好好的人。要是你们愿意救我,要是你们怕上帝,你村舍里面的人,赶快让我进来!”
但是他话还没有说完,涡堤孩早已呀的一声把门打开,手里拿着灯望外面黑夜里一照。他们看见一个老年的牧师,他无意见这样神仙似一个少女,倒吓得缩了回去。他心里想这样荒野地方,一间小茅屋发现了如此美丽的幻象,一定是什么精怪在那里捉弄他,所以他就祷告:“一切善灵,颂扬上帝!”
涡堤孩笑起来了,说道:“我不是鬼,难道我长来丑得像鬼?无论如何,你明明看见你的圣咒没有吓我。我也知道上帝,知道赞美他。神父,进来罢,屋子里都是人。”
牧师战兢兢鞠了一躬,走了进来,他神气很和善可敬。但是他的长袍上,他的白胡上,他的白发上,处处都在那里滴水。渔人同骑士立即引他到内房,拿衣服给他换,一面将他的湿衣交给老太太去烘干。这老牧师至至诚诚的谢他们,但是不敢穿那骑士取给他底锦绣的披肩。他另外选了渔人一件旧灰色外套穿上。等他回到外房,主妇赶快将她自己的太师椅让他坐,再也不许他客气,“因为,”她说,“你年高又‘累’了,而且是上帝的人。”涡堤孩老规矩将她平常坐在黑尔勃郎身旁的小凳子推到牧师的脚边,并且很殷勤的招呼这老人。黑尔勃郎轻轻向她说了一句笑话,但是她正色答道——
“他是服侍创造我们一切的他,这并不是闹着玩的事。”
于是骑士和渔人拿酒食给他,他吃过喝过,开头讲他昨天从大湖的对面的修道院动身,打算到僧正管区去告诉大水为灾,修道院和邻近村落都受损失。但是他走到旁[傍]晚辰光,有一处被水冲断了,他只得雇了两个船家渡他过去。
“但是,”他接着说,“我们的小船刚划得不远,大风雨忽然发作,水势既狂,漩涡更凶。一不小心,船家的桨都叫浪头打劫了去,转瞬不知去向。我们只得听天由命,几阵浪头将我们漂到湖的这边。后来我神魂飘荡,只觉得去死不远,但是我知觉回复的时候,我身子已被浪头送到你们岛上的树下。”
“你说我们岛上!”渔人说道,“本来连着对面的。但是这几天森林里的急流同湖水发了疯,我们连自己都不知道在那里了。”
牧师说:“我在水边黑暗里爬着,满耳荒野的声音,看见一条走熟的路,领到那边咆哮的水里。后来我见到你们屋子里的光,我就摸了过来。我不知道怎样感谢天父,他从水里救了我出来,又送我到你们这样虔敬的人家;况且我不知道我这辈子除了你们四位以外,会不会再见人类呢?”
“你这话怎样讲?”渔人问道。
牧师说,“谁知道这水几时才能退?我是老衰了,也许水还没有静下去,我的老命倒用到头了。而况水势要是尽涨,你这里离陆地愈远,你的小小渔舟又不能过湖,也许我们从此再不能与世人接触也未可知。”
老主妇听了用手支着十字说道:“上帝不许!”但是渔人望她笑笑,答道——
“那也并没有什么希奇,尤其于你不相干,老妻是不是?这几年来你除了森林到过那里?除了涡堤孩和我,你又见什么人呢?骑士先生来了没有几时,神父刚刚到得。假使我们果真同世间隔绝了,他们两位也和我们同住,那岂不是更好吗?”
老太太说,“难说得很,同世界上隔绝,想想都可怕。”
“但是你要和我们住了,你要和我们住了。”涡堤孩挨到黑尔勃郎身边轻轻的唱着。
但是他正在那里出神。自从牧师讲了最后一番话,那森林背后的世界,好像愈退愈远;这花草遍地的岛上愈觉得青青可爱,似乎对他笑得加倍的鲜甜。他的新娘在这大地一点上好比一朵最娇艳的蔷薇婷婷开着,并且如今牧师都在手头。他一头想,那老太太见涡堤孩在牧师面前和黑尔勃郎黏得如此紧,露出一脸怒气,似乎一顿骂就要发作。骑士再也忍不住,转过来对牧师说道——
“神父呀!你看在你的跟前一个新郎和新妇。如其这孩子和她父母不反对,请你今晚就替我们结婚。”
一对老夫妇吓了一大跳。他们固然早已想到这件事体,但是他们都放在肚里,就是老夫妻间彼此也没有明讲过,现在骑士忽然老老实实说了出来,他们倒觉得非常离奇。涡堤孩顿然正色不语,呆钝钝看着地上,一面牧师在那里打听仔细实际情形,又问老夫妻主意如何。讲了好一阵子,一切都很满意的决定。主妇就起身去替小夫妻铺排新房,又寻出一对神烛来。同时骑士拿下他金链来,打算拗成两个戒指,预备结婚时交换。但是她一看见,忽然好像从她思想的底里泅了上来,说道——
“不必!我的父母并没有打发我到世上来要饭,他们的确想到迟早这么一晚总要临到我的。”
说着,她奔出门去,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两人宝贵的戒指,一个递给新郎,一个自己戴上。老渔人很惊骇的注视她,老太太更觉希奇,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小孩子有这对戒指。
涡堤孩说,“我的父母将这些小物事缝在我来时穿的衣服里,但是他们不许我告诉随便那个,除非我结婚,所以我一声不响将它们藏在门外,直到今晚。”
牧师已经将神烛点起,放在桌上,打断他们问答,吩咐那两口子站在他跟前。然后他替他们结婚,老夫妻祝福小夫妻,新娘倚在新郎身上微微颤动,在那里想心事。突然牧师喊道:“你们这群人好古怪!为什么你们告诉我这岛上除了你们四人,再也没有生灵?但是我行礼的时候我见对着我一个高大穿白袍的人一径在窗外望。他这时候一定到了门口,或者他要这屋子里什么东西。”
老太太跳将起来叫道:“上帝禁止!”渔人一声不发摇摇头,黑尔勃郎跳到窗口。他似乎看见一道白光,突然遁入黑夜里去了。但是他告诉牧师一定是他偶尔眼花,看错了,于是大家欢欢喜喜围着炉火坐了下来。
那晚结婚行礼涡堤孩始终很知礼节,但是等得一完结,她的顽皮立刻发作,而且比往常加倍放肆。新郎,她的养父母,和她方才很敬礼的牧师,她一一都像开玩笑,直到老妇人真耐不过去,放下脸来想发话。但是骑士很严重的止住了她,意思说涡堤孩现在是他的妻子,不应随便听申斥。在事实上骑士心里也觉得她闹得太过分;但是他用尽种种方法再也不能收束她。有时新娘觉得新郎不愿意,她稍为静一点,坐在他旁边,笑着吹几句软话到他耳边,结果将他绉[皱]紧的眉山重新平解了去。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不多一会又是无法无天的闹将起来。后来牧师也看不过,正色说道:“我年轻的好友,看了你谁也觉得你活泼有趣,但是你要记住总得调剂你灵魂的音乐,使他抑扬顿挫,与你最爱丈夫的和谐一致才好。”
“灵魂!”涡堤孩喊道,她笑了起来,“你说得很中听,也许是大多数人应该服从的规则。但是一个人若然连魂灵都没有,那便怎么样呢?我倒要请教,我就是这么一回事。”
牧师还以为她和他顽皮,听了大怒,默然不语,很忧愁的将他的眼光别了转去。但是她盈盈的走到他面前,说道——
“不要如此,你要生气,也先听我讲讲明白,因为你不高兴,我也不痛快,人家对你好好的,你更不应该让人家难过。你只要耐耐心心,让我讲给你听我究竟什么意思。”
大家正在等她解释,她忽然顿了下来,好像内部一种恐怖将她抓住,她眼泪同两条瀑布似泻了出来。这一突如其来,大家也不知怎样才好,各人都踧踖不安的向她望着。过了一会,她收干眼泪,很诚恳的朝着牧师,说道——
“有灵魂一定是一桩很欢喜的事,也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是不是——先生,用上帝名字告诉我——是不是爽性没有他倒还好些?”
她又顿了下来,似乎她眼泪又要突围而出,等着回答。屋子里的人现在都站了起来,吓得都往后退。但是她只注意牧师,同时在她面貌上发现一种非常离奇的表情——这表情使得大家心里都充满了绝对的恐怖。——
大家没有作声,她又接着说,“灵魂一定是一个很重的负担,真是重。我只想到他快临到我,我就觉到悲愁和痛苦。你看,方才我多少快活,多少没有心事!”
她又大放悲声,将衣服把脸子蒙住。牧师很严肃地向着她,用圣咒吩咐,如其她心里有什么恶魔的变相,叫她用上帝的威灵驱他出去。但是她跪了下来,将他的圣咒背了一遍,并且赞美感谢上帝,因为她心里很平安清洁。然后牧师向骑士说,“新郎先生,你的新妇,我现在听你去管她。照我看来,她一点没有邪恶。虽然有些怪僻,我保举她,望你小心,忠实,爱她。”
说着他出去了,老夫妇也跟着出去,用手架着十字。
涡堤孩仍旧跪在地下,她仰起头,羞怯怯瞅着黑尔勃郎,说道——
“如今你也不要我了;但是我苦命孩子并没有闹乱子。”
她说得楚楚可怜,万分妩媚,黑尔勃郎原来一肚子恐怖和疑心,顿时飞出九霄之外,赶快过去将她抱了起来,温存了一会子,她也从眼泪里笑了出来,好比阳光照着晶莹的涧水。
她轻轻用手拍着他脸子,私语道,“你离不了我,你舍不得我。”他毅然决然连肚肠角角里所有的疑惧一齐消灭——因为他曾经想他新娘或者是鬼怪的变相。但是还有一句话,他忍不住问他——
“涡堤孩我爱,告诉我一件事——那牧师敲门的时候,你说什么地鬼,又是什么枯耳[尔]庞,究竟什么意思?”
“童话!童话!”涡堤孩说,她笑将起来,重新又乐了。“开头我吓你,收梢你吓我。这算是尾声,也是结束我们新婚夜!”
“不是,这那里是收梢。”骑士说着,早已神魂飞荡。他吹灭了烛,涡堤孩先要开口,她一朵樱桃早已被他紧紧噙住,害她连气都透不过来。恰好月光如泻,照着这一对情人喜滋滋的进房归寝。
清晨的光亮将小夫妻惊醒。涡堤孩羞答答将被蒙住了头,黑尔勃郎已在床上睁着眼思索。他夜间一睡熟就做希奇可怕的梦,梦见鬼怪变成美妇人来迷他,一会儿她们的脸子全变做龙的面具。他吓醒了开眼,只见一窗流水似的月光。他就很恐慌的望涡堤孩一看(他伏在她胸口睡),只见她沉沉眠熟异样风流。他于是向她玫瑰似唇上印了一吻,重新落眠,但是不一会又被怕梦惊觉。现在天也亮了,他完全醒了,神仙似新娘依旧无恙,在他旁边卧着,他将过去的经验重[从]头想了一遍,他对于涡堤孩的疑心也澈底解散。他老老实实求她饶恕;她伸出一只玉臂给他,叹了一口长气,默然不答。但是她妙眼里荡漾着万缕深情,潸然欲涕,黑尔勃郎如今是死心塌地的相信她的心是完全属他,再也没有疑问。
他高高兴兴起来,穿好衣服,走入客堂。他们三个人早已围炉坐着,大家满脸心事,谁也不敢发表意见。牧师似乎在那里祷告祈免一切灾难。等到他们一见新郎满面欢容出来,他们方才放心。渔人也就提起兴子[致]和骑士开玩笑,连老太太都笑将起来。涡堤孩也预备好了,出房来站在门口。大家都想贺喜她,但是大家都注意到她脸上带着一种奇特又是熟悉的表情。牧师第一个很仁慈的欢迎她,他举手替她祝福,她震震的跪在他面前。她卑声下气请他饶恕昨晚种种的放肆,并且求他祝福她灵魂的健康。然后她起来,与她养父母接吻,谢他们一切恩德——
“我在心的心里感觉你们待我的慈爱,我不知怎样感激才好,你们真可亲爱的人呀!”
她将他们紧紧抱住,但是她一觉察老太太想起了早饭,她立刻跑到灶前去料理端整,只让最轻简的事给她娘做。
她一整天都是如此——安静,和善,留心,居然一位小主妇,同时又是娇羞不胜的新娘。
知道她老脾气的三人,刻刻提防她献[现]狐狸尾巴,归到本来面目,但是他们的打算全错。涡堤孩始终温柔恬静,同安琪儿一样。牧师的眼再也离不了她,他再三对新郎说,“先生,上天恩惠,经我鄙陋的媒介,给了你一座无尽的宝藏!你应加意看管,你一辈子已经享用不尽了。”
到了黄昏,涡堤孩温温的将手挽住她丈夫,引他到门口,那时西沉的太阳照着潮润的草和树上的枝叶。这少妇眼里望出来,似乎在那里闪着爱和愁的一簇鲜露,她樱唇上似乎挂着一温柔忧愁的秘密——这秘密的变形能听得见的只有几声叹息。她领着他愈走愈远;他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向他痴望,脉脉不语,这里面的消息,是一个纯粹爱情的天堂,世上不知能有多少人领略。他们走到了涨水的涧边,但是这水已经退下,前几日那样汹湧咆哮,如今又回复了平流清浅,他们看了很为惊讶。
“明天,”涡堤孩含着一包眼泪说道,“明天这水可以全退,那时你就可以骑马而去,任你何往,谁也不能阻你。”
骑士哈哈一笑说道:“除非和你一起,我的爱妻呀!就是我想弃你逃走,教堂和国家,牧师和皇帝,也会联合起来,替你将逃犯捉回来的。”
“那是全靠你,那是全靠你,”涡堤孩说着,半泣半笑,“但是我想你一定要我,因为我这样爱你。现在你抱我到对面那小岛上去,我们到那边去定夺。我自己也会渡过去,不过那里有你抱我在手里有趣,就是你要抛弃我,也让我最后在你怀中甜甜的安歇一次。”
黑尔勃郎被她说得难过,不知道怎样回答好。他抱了她过去到那岛上,他方才认明这小岛就是发水那夜他寻到涡堤孩后来抱她渡水的老地方。他将她一付可爱的负担——放在软草上,自己也预备贴紧她坐下去。但是她说,“不是这里,那边,坐在我对面,在你开口之前我先要观察你一双眼。我有话告诉你,留心听着。”于是她开讲——
“我的亲爱的甜心,你一定知道,在四行(水火地林)里面都有一种生灵,他们外面的形状和人一样,只是不很让你们注目他们。在火焰里有那骇异的火灵;土里有细毒的地灵居住;在树林中有树灵,他们的家在空中;在湖海溪涧里有水灵的全族来往。他们的住所在水晶宫里,高大的珊瑚树结满青翠鲜红的果子,在他们园里生长,他们的地上铺满纯洁的海砂和美丽异样贝壳,古代所有的异宝,和今世不配享受的奇货,都排列在浅蓝波纹的底里,丛芦苔花的中间,和舐爱的涓滴结天长地久的姻缘。水灵在此中居住,形象瑰美,大多比人类远胜。渔人打鱼的时候,往往遇见绝美的水姑,出没烟波深处,唱着人间难得的歌儿。他就告诉他同伴说她们长得多美,后来就叫她们涡堤孩。你此刻,对面坐的你眼里见的就是一个涡堤孩。”
骑士只以为他的娇妻子在那里顽皮,造了一大堆话,来和他闹玩笑。但是他虽然这么想,他同时也觉得有些蹊跷;一阵寒噤从他脊骨里布遍全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一直对她望着。但是她凄然摇摇头,叹了一声长气,接续又讲——
“我们原来比你们人强得多——然因我们长得和人一式,我们也自以为人——但是有一个大缺点。我们和其余原行里的精灵,我们一旦隐散,就完结,一丝痕迹也不留下,所以你们身后也许醒转来得到更纯粹的生命,我们只不过是泥沙烟云,风浪而已。因为魂灵我们没有,我们所以能行者无非是原行的力,我们生存的辰光,也可以自己做主,但是等到一死,原行又将我们化为尘土。我们无愁无虑,欣然来往,好比黄莺金鱼和一切自然美丽的产儿。但是所有生物都想上达,所以我的父亲,他是地中海里一个有势力的亲王,愿意他的女孩能够得到一个魂灵,去和人类共享艰难愁苦,不过要得魂灵除非能与人发生爱情结为夫妇。现在我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你给我的,我最最亲爱的人呀!只要你不使我受苦,我这一辈子和身后的幸福都算了是你的恩典。假使你离弃了我,你想我如何了得?但是我不能勉强你。所以你若然不要我,立刻说出来,你独自走回对岸去就完了,我就往瀑布里一钻,那是我父亲的兄弟,他在这树林过隐士的生活,不很与他族人来往。但是他很有力,比许多大河都强,更尊重些,我到渔人家就是他带来的,那时的我一个美丽快乐的小孩,他将要仍旧带我回父母去——我,有了灵魂,一个恋爱受苦的妇人。”
她本来还要说下来,但是黑尔勃郎一把搂住了她,充满了热情恋爱,将她抱过岸去。然后他热泪情吻,发誓决不捐弃他的爱妻,并且自以为比希腊故事里的匹马利昂(Pymalion )更有幸福。(匹马利昂崇拜他石塑的女像,后来爱神怜他痴,使石像活了与他成配。)涡堤孩自然心满意足,二人并肩交臂慢慢走回家来,如今她领会了人间美满的恋爱生活,再也不想她的水晶宫和她显焕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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