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宝下西洋,带回来一个奇人魏易欣。国师道衍受了永乐大帝的谕令,一定要找到退位的建文帝——也就是胡濙嘴里所说隐藏在两湖一带的让銮和尚。
青冥卫统领钟秉钧、魏易欣受命,向国师道衍告辞,奔赴西南。他们到了湘西之后,到处打听胡濙和黄铁俞的下落。
其时湘西、川南、云、贵、一带并非中原文化,生活的都是土著,以白苗、黑苗为主。钟秉钧和魏易欣在云贵川湘一带游荡。
魏易欣样貌奇特,免不了要遇到一些麻烦。走到任何地方,人们都把他当作夜叉对待。好在魏易欣天生聪明,几个月内,就学会了汉话和苗族的方言。
一年之后,钟秉钧和魏易欣终于打听到了胡濙的下落,辗转到了贵州缠溪。缠溪位于苗地的核心地带,山高水远。两人饱受路途艰难之苦,到达的时候,已经满面风霜,身上的盘缠也已经耗尽。
好在魏易欣自幼在非洲丛林长大,本来就是一个出色的猎人。两人一路在山中狩猎,以卖兽皮和香囊勉强维生。
茫茫群山,苗寨遍布,也不知道胡濙和黄铁俞到底在哪一山,哪一寨,只能一个个苗寨问过去。苗家人对汉人仇恨甚深,因为苗家是上古蚩尤的后代,本来生活在中原地区,也就是如今的河南、山西,后来被西方的外族轩辕氏部落击败,蚩尤残部只能逃往南方的崇山峻岭之中,繁衍生息。
蛊术发源于中原,早在夏商时期,就有蛊术的线索。
早期蚩尤的部族在中原地区种植两种农作物——大麦和水稻。当时气候炎热,黄河水域广泛,利于种植水稻。而蛊术,就是来源于囤积的水稻。
蚩尤的族人善于种植水稻,吃不完的水稻就堆在粮仓。如果遇到连年丰收,粮仓里的水稻就会常年堆积。
时间久了,谷物的糠皮就会生出一种飞虫。这种飞虫当时就被人叫作“蛊”,不过最初蛊并不是一种害人的东西,仅仅是用于称呼这种从谷物糠皮上长出来的虫豸。
蚩尤本来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巫师战神,被后人描绘成面如牛首,背生双翅。他有兄弟八十一人,都有铜头铁额,八条胳膊,九只脚趾,个个本领非凡,这些兄弟,都是蚩尤部落的头领。
不过蚩尤部落最终敌不过西方的轩辕氏部落,因为轩辕氏的法术更加强大。
轩辕氏后代战胜蚩尤部落之后,在中原地区渐渐扩大范围,也就是后来的华夏族,华夏族到了汉朝之后,就统一称呼为汉人,轩辕氏就是汉人公认的祖先黄帝。蚩尤部落的后人被称呼为苗人。
苗族一直记得祖先被黄帝侵略家园,族人被杀,被迫全族迁徙到南方的历史,所以从来都对汉人有很深的敌意。
蚩尤丧命之后,族人延续了部分的巫术,在西南继续流传。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蛊术和祝由科。
蛊这种飞虫是谷仓里糠皮所化,本来无害,就是喜欢飞舞在空中叮咬人体,让人的皮肤红肿瘙痒难熬。后来蚩尤的族人不堪这种虫豸的叮咬,于是就有了办法对付。他们在谷仓里收集几百几千只从糠皮上长出来的飞虫,放进一个陶盆里,埋入泥土里。等上一段时间之后,再把陶盆揭开。里面的飞虫会相互吞噬,最后留下来的飞虫,就是最强壮的一只,这只飞虫把其他的同类都吃了,体型也会大很多。
蚩尤的族人,就把这只最大的飞虫捣烂,捣烂的汁液,涂抹在皮肤之上,于是糠皮上生出的飞虫就不会再叮咬皮肤。
这个很平常的小巫术方子,就是蛊术的源头。
在蚩尤部落被轩辕部落逐出中原之前,蚩尤部落的巫师已经能够用不同年份的谷物糠皮在不同季节饲养这种蛊虫。只不过,是用于治疗毒虫咬伤或是疔疮,连巫术都算不上,而是一种医术方子。
蛊作为一个土方,从医术中脱离出来,演化成巫术,是在蚩尤部落被轩辕部落驱逐出中原,到了西南地区很久之后的事情。
中国的西南多山地,而且森林植被茂盛,由于地理气候的缘故,山间经常无端地弥漫雾瘴。且动物猛兽、虫类甚至植物都比中原地区要多出很多种类。
所以苗族的祖先迁徙到西南,在丛林中遇到的毒虫猛兽比起中原的平原地区要厉害得多。
他们本来是生活在北方的农耕民族,到了西南,土地贫瘠,只能适应环境,在山地里修建梯田,引水种植水稻,但谷物的收获还是远远低于中原地区。为了生存,苗人只能重新回到丛林里,依靠渔猎补充生活物资。在这种艰苦的生活环境里,时间长了,苗族的祖先慢慢摸清了毒虫的规律。
了解了这些毒虫的属性之后,苗族的巫师就开始放弃养蛊本身的糠皮飞虫,转而用体型更大,本身就具备猛烈毒性的蛇类、蜘蛛、蝎子、蜈蚣、蟾蜍来养蛊。
这五种毒物号称五毒,是养蛊的根本。但是蛊术流传几千年,养蛊的毒虫早已经超越了五毒的范畴。
毒虫不仅仅包括五毒,还有蚯蚓、蚰蜒、飞蛾、水蛭、青虫等昆虫和其他动物。到了后期,植物也能被用来养蛊,甚至还有用某种矿石炼制养蛊的方法。
明朝时期,苗族养蛊到达顶峰,到了无苗不蛊的地步。而且养蛊的苗族,白苗比黑苗更广泛,黑苗虽然养蛊,却以巫术为主,在养蛊上面白苗更加厉害。
还有青苗和花苗,也是苗族的分支,不过苗族到了明朝,只有黑苗和白苗的分布更加广泛,青苗和花苗被排挤到了更偏僻的地方。其中青苗走得更远,在东南亚地区开枝散叶,跟中国的西南地区慢慢隔绝。
胡濙在缠溪中的赤线蛊,是黑苗的一个男性巫师所下。胡濙最后的消息是在缠溪,而缠溪就是黑苗的地盘。
钟秉钧和魏易欣到了缠溪,知道苗人放蛊的厉害,不敢随便吃苗人的食物,也不敢喝水。两人只能找到大一点的市镇,向朝廷驿站的驿丞出示青冥卫的公文,寻求补给。但是天高皇帝远,驿丞也不愿意给他们提供食物和盘缠。
两人落魄得跟流浪汉一样,靠着魏易欣年幼时候的本领,像野人一样的生存。也幸亏魏易欣的身世奇特,否则两人早就饿死在偏僻山野。
由此可见,胡濙和黄铁俞两人在西南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因为他们两人面临的情况和魏易欣、钟秉钧一模一样。不过胡濙是朱棣亲自培养出来的行者,能够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下生存。当年胡濙和还是燕王的朱棣征战大漠,靠的就是能够在恶劣环境下找寻水源和草地的本领,甚至能够找到草原和森林里动物为了过冬储藏的食物。他被燕王派遣到西南地区,绝不是随随便便的。
魏易欣和钟秉钧在缠溪附近的山山水水到处寻找胡濙和黄铁俞,找了好几个月,把附近的黑苗山寨都走遍了,还是查不到线索。最后钟秉钧和魏易欣决定放弃,承担起找寻让銮和尚的任务。
可是在他们离开一个苗寨的时候,走到了一个大路口,魏易欣一时疏忽,导致了他们深陷困境——魏易欣中了金蚕蛊,而金蚕蛊在所有蛊术之中,是最厉害最凶险的一种,远远超过胡濙中的赤线蛊。
这就是防不胜防的蛊术厉害所在,无论多么小心,还是会不经意中招。并且魏易欣比胡濙更加冤枉,胡濙是被人主动下蛊受害,而魏易欣是自己找死。
魏易欣和钟秉钧决定离开缠溪,到别处寻找让銮和尚,到了一个路口,两人实在是饥渴交加,身上又没有什么盘缠。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魏易欣看见了路口放着的一把银锁,约莫有十两。苗族的女性都喜欢用银饰做饰品,这把银锁十分精巧,即便是化作银锭,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钟秉钧本来是青城山的弟子,看见银锁放在大路上,知道不妙,可是魏易欣是一个非洲人,虽然去过阿拉伯,也曾经纵横于印度洋,可是哪里懂得中国巫术的博大精深,于是不顾钟秉钧的劝阻,执意把银锁捡起来,想拿着银锁去驿站买口粮。
魏易欣拿起银锁,却发现银锁下面连着一根蚕丝,蚕丝虽然很细,却拉扯不断。魏易欣于是好奇地把蚕丝的另一端给拉起来,发现蚕丝的另一端是一个香包,当钟秉钧看见香包后,连连叫苦,知道这个东西绝对有极大的危险。
魏易欣已经把香包打开,里面是几片花瓣,这种花奇香无比,是一种芙蓉花,在西南也不鲜见。钟秉钧把香包打落,花粉飘浮在空中,更加奇香扑鼻。钟秉钧连忙“龟息闭气”,可是魏易欣却把花粉吸入了不少。
然后一片花瓣化作飞蛾飞起来,魏易欣和钟秉钧不知道,散发奇香的粉末是花粉还是飞蛾身体上散发的粉末。
不过,两人当时只是遇到这件古怪的事情,金蚕蛊并没有当场发作,魏易欣就取笑钟秉钧太过于紧张。两人到了一个市镇上的驿站,找到驿丞,要购买口粮,并准备住在驿站。可是驿丞看到了银锁,根本就不敢给魏易欣折算成银两,而是给了他们粮食和补给,又送了他们一匹驴子,要他们赶快离开。
魏易欣和钟秉钧却不肯走,执意要在驿站住宿,如果驿丞不答应,他们就威胁要禀告朝廷,给驿丞治罪。驿丞只好勉强让他们留宿在驿站一晚。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醒来,钟秉钧看到了魏易欣的身体出现了古怪——魏易欣的肚子已经胀大成了一个圆鼓,但是他根本就感觉不到任何不适。当钟秉钧用佩刀把魏易欣的衣服剖开时,看到魏易欣的肚子上一片斑斓的花瓣花纹,无数虫豸在肚皮下涌动。
这时候驿丞听到动静,来到了他们的房间。他悄悄地告诉钟秉钧,魏易欣中的是最厉害的蛊术,这种蛊术,是某个苗家养蛊的人,因无法控制自己养了几十年的金蚕蛊,所以行使的一个很恶毒的方法。这方法的名字十分古怪,叫作嫁蛊。
嫁蛊是金蚕蛊施展给人的一种方式,不需要吃喝放了蛊毒的食物。
施展嫁蛊的苗人,因为金蚕蛊反噬的力量十分凶恶,知道再养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于是给金蚕蛊喂食某种芙蓉花。金蚕蛊的毒虫本来因为被法术控制,无法化蛹,但是吃了芙蓉花之后,就立即吐丝结茧。养蛊人会小心翼翼地把茧壳剪开,露出已经化为飞蛾的金蚕蛊。这时候的金蚕蛊头腹十分细小,而翅膀就是花瓣的模样,并且有飞蛾的粉末遍布。养蛊人把飞蛾放入香包,用一根蚕丝捆在香包上,然后连在银器上,放在大路路口。
整个过程,绝对不能惊动飞蛾,一旦飞蛾醒转,养蛊人立即毙命。香包和银器放在了大路路口,往来的行人,几乎都是苗家懂行的养蛊行家,当然是不会触碰。可是一旦有人不知道厉害,比如魏易欣这样觊觎钱财的,拿起了银器,也就牵动了香包,金蚕蛊飞蛾就苏醒过来。这样,所有的蛊毒就转移到了捡银器的人身上。
钟秉钧听驿丞说得这么仔细,明白驿丞虽然也是汉人,朝廷命官,但是在西南已久,对当地苗人的放蛊已经十分了解,在日常,已经和当地的苗人无异。
钟秉钧询问驿丞,该怎么医治魏易欣中的金蚕蛊。
驿丞对钟秉钧说:“这种蛊怎么可能解救呢。就是因为养金蚕蛊的苗人,已经知道无法控制,才在金蚕蛊发作之前,做成嫁蛊,放在路上。并且苗人基本都知道嫁蛊的厉害,也不会轻易去捡。所以原来的金蚕蛊主人,做了嫁蛊之后,就会在家里等死,毕竟把金蚕蛊嫁出去的希望渺茫。现在魏统领替人受了蛊毒,怎么可能还有苗人来解救他。就算是有,那也是黑苗最厉害的巫师首领,可是黑苗的巫师首领,普通的苗人都无法见到,你们这种身份,又怎么可能见到?”在驿丞的眼里,魏易欣已经是一个死人。
钟秉钧当时十分绝望,他和魏易欣关系交好,已经是情若兄弟。没想到此时不仅与黄铁俞、胡濙失去了联系,魏易欣也命不久矣。他能做的事情就是,等魏易欣去世后,自己独自一人完成使命。
魏易欣的肚子仍旧鼓胀,无法下床行动,到了第二天,开始呕血,吐出来的全部是蜘蛛、蜈蚣、蚰蜒等昆虫。可见金蚕蛊在养蛊的过程中,都是由这些毒虫饲养。
到了第三天,驿丞发现魏易欣仍旧没有死掉,觉得十分奇怪,因为金蚕蛊发作,中蛊的人只能维持二十四个时辰,发作后虽然意识清晰,但是身体里的几千几万只虫豸同时噬咬内脏,让中蛊的人痛苦不堪,且不能有任何动作挣扎,只能不停地号叫呻吟,然后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第四天魏易欣的皮肤皴裂,无数小虫从皮肤的裂口中爬出,爬得满床满屋都是。让驿丞惊讶的是,这是金蚕蛊让中蛊的人蛊毒发作死掉之后,吃光了人体内的内脏血肉,然后从皮肤里离开的过程。按说魏易欣已经死了。
可是魏易欣竟然还有意识,还能和钟秉钧交谈。
钟秉钧也是道士出身,知道一定有什么缘故,让魏易欣中了蛊,还能继续坚持下去。
钟秉钧开始猜测,最后终于想明白,魏易欣能一时不死,一定跟他童年在丛林生活有关。
魏易欣本来是“昆仑奴”,生活在丛林之中,家乡的丛林比中国西南的茫茫山野更加原始。魏易欣还是一个部落小孩,在他还是昆塔的时候,在旱季饥荒之时,食物来源很多都是昆虫,并且有些是有毒的昆虫,甚至还有各种有毒的蛇类和蜥蜴爬虫,而金蚕蛊的蛊毒,无论多么凶猛,源头终究是昆虫和蛇类的毒物。所以魏易欣这种“昆仑奴”,比起中土的汉人、苗人,血液里积聚了大量的解毒物事。
魏易欣的童年生活经历使他练就出特殊的体质,中了金蚕蛊十几天之后,仍然没有死去,这在苗人放蛊的传统里,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不过,魏易欣不死,当初那个用嫁蛊的方法转嫁金蚕蛊的苗人就惨了。原本,金蚕蛊嫁出去之后,中蛊的人死掉,养蛊的苗人就从此解脱了。可是,中了蛊的魏易欣迟迟不死掉,于是养蛊的苗人开始被金蚕蛊反噬。
其实,当初嫁蛊的苗人,一直都在附近观察,当他看到有人中蛊后,就安心地回家了。可是到了时辰,苗人仍然在金蚕蛊的反噬下死掉。接着,养蛊苗人的妻子也死于金蚕蛊的蛊毒。然后是养蛊苗人的亲人,最后金蚕蛊的巫术在整个村寨蔓延。这个村寨最厉害的巫师发现了问题,这才了解了事情的缘由。
这个村寨属于黑苗部落,巫师相当于村寨的头领。为了不让整个村寨都死于金蚕蛊的蛊毒,黑苗巫师带领一群苗人来到驿站,主动来请魏易欣去他们的山寨,寻求解救的办法。
钟秉钧以为这个黑苗巫师要亲手杀死魏易欣,用这种方式解除蛊毒。作为魏易欣的异姓兄弟,他当然要维护魏易欣不被黑苗巫师杀死。
钟秉钧与黑苗巫师斗了几番,眼看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驿站的驿丞无奈出面调解,钟秉钧和黑苗巫师才停手。钟秉钧听了巫师的解释才明白,他并不是要杀死魏易欣,不仅不会杀死他,而且要把魏易欣带到黑苗最厉害的巫师也就是苗族的顶王那里,让顶王解救魏易欣的金蚕蛊。因为魏易欣如果不是死于金蚕蛊,那么金蚕蛊就永远不能解除,会把整个黑苗山寨的族人全部反噬。如果用别的蛊毒弄死魏易欣,那么金蚕蛊和别的蛊毒同时发恶,将更加凶险。所以现在黑苗的巫师根本就不会害死魏易欣。而且看起来魏易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死于金蚕蛊,所以他带魏易欣去见黑苗顶王,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下钟秉钧如释重负,立即让黑苗的族人抬着魏易欣进寨。黑苗巫师带着魏易欣回到苗寨,苗寨里已经被金蚕蛊的反噬弄得十分恐怖,所有的巫师都在苗寨里施法,阻拦金蚕蛊肆虐。
魏易欣到了苗寨后,寨民都来看这个中了金蚕蛊却死不了的人。魏易欣是黑种人,和中国的汉人、苗人长相迥异,所以更加引起了苗人的好奇。
既然黑苗不敢让魏易欣横死,钟秉钧也就不用再担心被人下蛊。到了这个黑苗寨之后,才真正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魏易欣的金蚕蛊中了已经一个月,虽然不能脱蛊,可是身体并没有继续恶化,只是不能活动,整日里躺在床上。终于一天,黑苗的巫师告诉钟秉钧和魏易欣,他们必须要纳入黑苗的族群,黑苗的顶王才能出手解救。
魏易欣没有表示反对,他这辈子实在是命运坎坷,从一个丛林中迷路的黑人,被阿拉伯人抓获做了奴隶,然后又在印度洋上做了海盗,还在锡兰做了大商人,又到了中国中原,做了隶属道衍的青冥卫统领。辗转天下几万里,历经了西域、南洋和中土,现在又到了中国西南,要纳入苗族做一名黑苗。
若说身世之离奇,命运之坎坷,很难有人比魏易欣的经历更加丰富。魏易欣早已习惯了随遇而安,所以对这种安排并不在意。
至于钟秉钧,虽然是一名汉人,但是他暗自掂量,如果被苗人认可,融入西南的土著之中,那么寻找让銮和尚的任务就更容易完成。
于是魏易欣和钟秉钧在黑苗山寨里,认可了自己的苗人身份。黑苗巫师,找了两个苗家女子,许配给两人为妻。在婚礼上,黑苗山寨大摆筵席,从此之后,魏易欣和钟秉钧就以黑苗的身份在西南生存,开枝散叶。
婚礼第二天,黑苗巫师带着钟秉钧和魏易欣到山间行走,走的都是苗人的苗道。这种苗道并不为征服西南的明朝官方所知。虽然当时明朝已经征服西南,但是官道并未到达苗地所有的地界,苗人山寨内部都有苗道。苗道虽然是小路,却如同蜘蛛网一样,遍布于崇山河流之间,并且比走官道节省时间。
黑苗山寨巫师,终于把魏易欣和钟秉钧两人带到了一个巨大的黑苗山寨,这个山寨在一个巨大的溶洞里,溶洞在地下延绵不知道多少里路。有无数分支和出口,连接的范围无法估计。
而主洞是一个巨大的石厅。黑苗在里面搭建房屋,居住了几千年,是整个黑苗族群的核心部落山寨,所有的黑苗巫师每年都要在这里聚集,评选首领。
而当时的顶王,本来是黑苗整个部落排名第四的首领,专门统领黑苗的战士。可是由于前面三个头领都在一年前去世,这个顶王成了整个黑苗实际上的头人。
现在黑苗遇到了巨大的压力——黑苗和白苗从几年前开始,相互争夺田地和水源,已经开战。而白苗这边,已经得到了明朝云南镇守总兵沐家的暗中支持,势力大增,把黑苗部落击溃多次。黑苗的三个头领,就是死于和白苗的争斗中。
钟秉钧和魏易欣青冥卫的身份,以及在西南地区寻找让銮的任务不能向外人吐露,却没想到卷入到黑苗和白苗之间的战争之中。这也是两人当初没有预料到的。
钟秉钧和魏易欣加入了黑苗苗寨部族,每日里都有黑苗的苗人背着伤员回来,告诉顶王,在什么什么地方,他们又被白苗击败。当初嫁蛊的黑苗山寨已经全部搬到溶洞里,一来是白苗的势力已经逼近,二来,他们搬到溶洞内,金蚕蛊反噬的能力会减弱。因为离开了原本的水源,金蚕蛊发作就会轻一些。
不仅是这一个村寨的黑苗,其他地方的黑苗也都源源不断地向这个溶洞搬迁,黑苗的性格凶悍,几千年来,一直欺压白苗和青苗、花苗,只是现在白苗有了汉人总兵沐家的支持,才连续战败,被白苗蚕食势力范围。
这些事情,是钟秉钧看到无数黑苗部落络绎不绝地搬迁到溶洞里,询问妻子后才得知的。因为黑苗尚武,整个部落干脆把整个山寨都搬迁过来,妇孺老幼全部跟随。为的就是到这里听从顶王的差遣,与白苗打仗。
黑苗的族群已经来了好几千人,溶洞的石厅虽然巨大,也容不下这么多人在洞内的生活起居,还有兵士操练。后来的黑苗族人,就在溶洞外砍树修建房屋,围绕在溶洞四周居住。
现在黑苗控制的范围边界,距离这个核心溶洞只有四百里。当然在西南山地,四百里不比平原地区,真的走起来,耗费的时间,远比在平原上多。遑论战时。
魏易欣和钟秉钧的住处在溶洞大厅中一个木楼里,他们的妻子帮忙照料魏易欣。休息了几天,终于一个苗寨的汉子在一个下午告诉钟秉钧,顶王要给魏易欣解除金蚕蛊。
钟秉钧连忙感谢,向汉子询问什么时候,汉子回答:“就是现在。但是只能你背着他,你们二人的妻子不能过去。”
钟秉钧不再多言,背起魏易欣就跟着汉子向溶洞深处走去。魏易欣中蛊已经超过一个月,一个健壮的“昆仑奴”,已经被熬成了一把枯骨,不到百斤。
苗族的汉子带着钟秉钧在溶洞深处行走,他们经过大厅,进入一个深入地下的溶洞,每隔十五步,就有一个黑苗拿着火把站立把守。
钟秉钧背着魏易欣,走到了溶洞的尽头,发现尽头处有一道裂缝,裂缝下传出巨大轰鸣的流水声。此处应该是有巨量的地下水。
裂缝旁边也有黑苗把守,并且有一个两尺方圆的箩筐。带路的黑苗汉子,示意钟秉钧和魏易欣进入箩筐。
钟秉钧把魏易欣放入箩筐里,自己也爬了进去。这才明白,这个箩筐是专门用于运送人的工具,每次可以运送两人。
然后箩筐四周的绳索被上方的滑轮拉起,离开地面,滑轮的木杆移动,箩筐到了裂缝之上,滑轮的绳索在黑苗守护的摇动下,从裂缝进入,慢慢落下。
箩筐一进入裂缝下方,钟秉钧就被这里地下水的轰鸣声震撼。箩筐上点着几个松油灯,让他勉强能够看清四周。
原来裂缝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垂直洞穴。这个垂直洞穴也十分巨大,裂缝只是偶然开了一个小口子在顶端。当箩筐下落了几十丈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地下河流从洞穴的岩洞中冒出,然后落下,这个流淌地下河的溶洞有几百丈宽,汹涌奔腾的地下河水流到空中然后下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瀑布。而且瀑布落下的轰鸣声,在洞穴里不断回响,更增声势。
现在钟秉钧和魏易欣的箩筐,就在瀑布旁两三丈远,看着黑暗中在火光映射下的瀑布如同一条狂躁的巨龙,从上至下跌落。箩筐渐渐落下,一直放了一百丈的深度,才到了瀑布的下方深潭。
深潭的范围并不大,而且深潭表面并没有什么河流流向溶洞其他部位,看来深潭下方也有一条巨大的通道,地下河流的巨大水量,在这里,向更深的地下流走。
这个溶洞就是一个深井,约有十几亩地的范围,一半是建造好的房子,另一半是一片农田,田地上种植着植物。
钟秉钧感到十分奇怪,这地下暗无天日,怎么可能生长出粮食?接着一个黑苗从木楼房子下方走过来,把钟秉钧和魏易欣从箩筐里扶起。钟秉钧仍旧背着魏易欣,跟着黑苗走进了最大的那间屋子。
钟秉钧没有料到,这间大屋里坐满了苗人,而且看起来都十分虚弱。从这些人的神情和身体上的表现可以看出,他们都是被下了蛊的黑苗族人。钟秉钧询问其中的一个苗人,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中蛊在这里休养。
这个苗人是一个巫师,把缘由细细告知予他。
原来黑苗的巫术强于白苗,白苗的蛊术强于黑苗。黑苗放蛊,不仅蛊毒比不上白苗的变化和发作的诡异,放蛊的方式也相对粗糙。如当年的胡濙是喝了黑苗巫师的水。魏易欣中的嫁蛊,也是一种很容易被人识破的手段。都是只能在不懂蛊术的外人身上奏效。而白苗的放蛊高手,几乎都是女人,她们放蛊的手段,则根本无迹可寻。即便是苗人自己,都防不胜防。
部落之间争夺交战,黑苗和白苗在蛊术比拼上处在下风,纷纷中蛊。之所以黑苗到现在还没有被击溃,是因为黑苗的法术本就比白苗高明。事实上,战争开始时,黑苗一直占据着上风,因为蛊术并不用于打仗,如不是沐家突然派遣了一支军队支持白苗,现在黑苗已经大获全胜。
这个巫师正在恨恨地对钟秉钧咒骂汉人的无耻偏袒,猛然发现钟秉钧就是一个汉人。
巫师立即警觉起来,大声询问钟秉钧:“你一个汉人,怎么能够进入黑苗的龙脉所在?”
其他巫师听到了动静,也纷纷向钟秉钧围过来,又看到了魏易欣这么一个奇怪的“夜叉”,都惊恐万分,说这两人一定有古怪,可能就是帮助白苗的汉人。
钟秉钧正要解释,这些巫师又在钟秉钧和魏易欣身上搜出了青冥卫的随身吊牌。这两个牌子,钟秉钧和魏易欣时刻带在身上。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成了黑苗族人认为他们是明朝总兵,沐家手下的军官的把柄。
形势立即变得紧张,一个巫师要用鬼头刀破开魏易欣的腹部,掏出肝脏,用于禳邪。魏易欣无法动弹,钟秉钧被逼无奈,只好用在青城派学习到的六甲神丁的护身法,架住那个已经癫狂的巫师的刀刃。
好在这些巫师都中蛊已深,法术减弱。钟秉钧的护身法能够勉强坚持。就在这时,一个上半身赤裸的黑苗汉子,让大家全部住手。那些巫师听到命令,纷纷坐下,匍匐在这个汉子面前。
钟秉钧知道,这上半身赤裸的汉子一定就是黑苗的实际头领的顶王。
顶王身体上溅满了鲜血,拿着一个正在跳动的心脏。心脏很大,虽然离开了躯体,但是搏动的力量稳健。
顶王站在中央,那些中蛊后的巫师都纷纷爬到顶王的脚边,顶王拿着心脏,念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咒文,然后把心脏放到旁边随从拿过来的托盘上。巫师们都用嘴巴去轻轻咬了一口,直到最后一人把心脏全部吃完。
片刻之后,中蛊的巫师纷纷开始呕吐,吐出来的都是毒虫。钟秉钧看着这个顶王施展的巫术,顿觉毛骨悚然,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人的心脏。
巫师们吐完之后,顶王让他们陆续离开,看来他们的蛊毒已解。这些巫师听从命令,一个个回到瀑布下方,爬上箩筐,慢慢地被提上去。
这些巫师离开的时候,并不担心钟秉钧和魏易欣发难,看来是对顶王的能力十分钦佩,相信钟秉钧和魏易欣在顶王面前不可能有什么威胁。
顶王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走到钟秉钧和魏易欣面前,钟秉钧知道顶王的本领高强,于是恳求顶王出手救治魏易欣的蛊毒。
顶王并没有说话,而是带着钟秉钧走到了屋外的那片农田。钟秉钧这才发现农田种的全部是水稻,已经开始灌浆。钟秉钧忍不住看了头顶,可是头顶上是黑漆漆的岩壁。在这个距离地面一百多丈的地下空间,没有任何阳光的照射,水稻却有如此良好的长势,实在是令人无法想象。
接着钟秉钧看到了稻田旁边的田埂上躺着的一具水牛的尸体,水牛的脖子上方插着一柄匕首,匕首深陷,只露出刀柄在外面。水牛的胸膛已经挖开,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钟秉钧明白了,刚才顶王手里拿着的心脏,还有顶王身体上的鲜血从何而来。
接下来的情形,更加让钟秉钧觉得诡异。顶王将牛尸的匕首拔出来,钟秉钧看到这把匕首刀面十分狭窄,但是很长。从顶王拔出的方向来看,是斜着从牛肩胛骨上方,一直插入到牛的心肺。
匕首拔出来之后,这头看起来十分健壮的牯牛,突然身体塌陷下去,然后牛皮下鼓起了无数的小疙瘩,这些疙瘩在牛皮下方不断地涌动。
终于“砰”的一声,牛尸爆裂。钟秉钧觉得腐臭冲鼻,牛尸体内有无数飞虫飞舞起来,地上也爬满了毒蛇、蜘蛛和蜈蚣。
钟秉钧正要退避,顶王嘴里呼哨一下,瀑布方向飞来了无数蝙蝠。蝙蝠在空中飞舞,捕猎这些飞虫。顶王用匕首在脚下划了一道痕迹,地面上到处爬动的虫豸、毒蛇,都不敢越过这道痕迹,转而纷纷爬向稻田。稻田下是积水,钟秉钧看到水里游动着无数的鲤鱼,这时纷纷从水中跳跃,跳跃得高的能和蝙蝠争夺空中的飞虫。而落入水田里的蜈蚣、毒蛇和其他的毒虫,则被鲤鱼吞入肚中。
钟秉钧看着黑苗巫师顶王施展的法术,和自己年幼所习的道术不太相同,但是发挥出来的效果却十分厉害。
顶王看着牛尸中冒出的虫豸、毒兽都已经被飞舞的蝙蝠和稻田里的鲤鱼吃干净,才把匕首插在裤腰上,并招呼钟秉钧回到木楼里。
顶王蹲在魏易欣的身边,用手慢慢触碰魏易欣皮肤下的金蚕蛊,终于说话了:“下蛊的人,本事不太高明,可是这个‘夜叉’竟然能扛到现在,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钟秉钧把魏易欣的身世又说了一遍,顶王听后,沉默很久,才说:“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个‘夜叉’竟然还有族人。他的身体与我们迥异,是他中蛊之后不死的缘由。”
钟秉钧听顶王这么说,明白魏易欣的命是保住了。
“金蚕蛊和其他的蛊毒不同。”顶王看来已经累了,“明天我来替他把蛊毒去掉。”
钟秉钧拜谢顶王,顶王走向另外一座木楼。
在地下世界,也分不清白昼黑夜,钟秉钧勉强睡着,到了半夜,听到屋外风声呼啸。刚开始他并没有在意,突然,在半睡半醒的时候,他猛然想到,这是在地下坑洞内,哪里来的风声。
钟秉钧立即起身,走到木楼外,看见溶洞岩壁上到处是磷火。他走到岩壁旁边,仔细看着磷火发光的来源,这才看到,整个溶洞的岩壁,层层叠叠,从下至上,布满了尸骸,且这些尸骸看起来年代久远,都已经化为枯骨。
看了一会儿之后,钟秉钧意识到,他听到的风声实际上是稻田上的稻穗在哗哗作响。他慢慢走到稻田旁,看到一群鲤鱼在稻田里游动,发出哧哧的声音。他再弯下腰细看,只见这些鲤鱼居然都长了脚,在稻田里慢慢行走,而非游动,鳃边鼓起,发出哧哧的声音。
“看来是中原没有的鱼类。”钟秉钧正暗自感叹。
“我们黑苗的血脉,都在这片稻田里。”不知何时,顶王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钟秉钧的身边。也许他一直在这里,不过,没有让人察觉。
这时,钟秉钧知道了,顶王要解除魏易欣的金蚕蛊,绝不是为了挽救一个村寨那么简单,他一定是看出来了魏易欣的厉害之处。
钟秉钧看着顶王,说:“如果能把我兄弟的性命救回来,我一定会帮助你们族人对抗白苗。实不相瞒,我们二人是明朝大国师道衍青冥卫旗下的统领,云南总兵沐家也要给我们一个面子,我们或许可以去劝解沐家和白苗罢兵。”
顶王摇头,“白苗和黑苗本来同宗,多年来一直没有臣服于朝廷,两族的争斗,本就是总兵沐家的挑拨。在元兵兵败之后,鼓动我们黑苗抢占白苗地盘的明朝总兵,就是现在沐家王爷的父亲沐英。”
钟秉钧听了之后,明白了白苗和黑苗争斗起因。西南苗人众多,如果都同心协力反抗朝廷,力量不容小觑。沐英是一个极具天分的军事政治天才,于是使用这种办法,挑拨白苗和黑苗的矛盾,让两族之间相互争斗,再也没有力量反抗朝廷。
“可是现在——”顶王叹口气说,“沐总兵誓要将黑苗铲除干净。”
“那又是为了什么?”钟秉钧询问。
“因为一个人,你们也在寻找的那个人。”
钟秉钧听了这句话,身体震动,“让銮和尚?”
“几年前来了一个和尚自称让銮。”顶王说,“告诉我们他是明朝的当朝皇帝,被乱臣谋逆,到此地避难。”
“让銮果然流落到了这里。”钟秉钧点头说。
“可是如果是你,你相信吗?”顶王突然话锋一转,“当时我们几个头人在一起商量,知道这个让銮和尚无论是真是假,都会是一个使我们灭族的祸端。”
钟秉钧想了想,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马三宝在下西洋,也说探到过让銮和尚的下落。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兄弟魏易欣才战败,做了俘虏,被带回中土。”
“你们汉人皇帝争夺天下,却要连累我们苗人。”顶王阴沉着脸,“建文帝的事情,我们也曾听说过,于是我们明白,让銮和尚多半不是真的,他故意留下自己在西南的线索,好让当朝皇帝派人来寻找。”
钟秉钧说:“看来建文帝也是一个豪杰,找了无数替身,在天下四方散布踪迹,让他的真正下落无从找寻。”
“我们几个头人商议之后,立即把这个让銮和尚送走。”顶王说,“可是来不及了,消息已经传到了云南总兵沐家。”
“云南沐家深谙以苗治苗的道理。”钟秉钧连连点头,“于是暗中帮助白苗,实际上是要趁机剪灭你们黑苗,如果能找到让銮和尚的下落,也是奇功一件。无论结果如何,沐家都会得到好处。”
“我们若是败了,白苗将在沐王爷的控制之下。”顶王说,“如果我们赢了,白苗灭族,我们黑苗也会一蹶不振。沐王爷若是讲和,让我归附,我为了众多族人,也不能拒绝。至于青苗本就在苟延残喘,不足为惧。”
“让銮和尚只是一个幌子。”钟秉钧说,“沐王爷只是趁机以这个借口,平定三苗。”
顶王看着面前的稻田,“沐王爷已经知道了这片命脉所在,他一定会带领明军,占领这里,到时候就是三苗灭族之日。”
钟秉钧半生征战,这种假道灭虢的军事策略,本来就熟知,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没有开化归附的黑苗头领,竟然也有这等见识。
钟秉钧摇头说:“看来我们两兄弟不能帮你的族人解困,沐王爷一定谋算已久,可能本来就是听从当今皇帝的谕令。我和魏易欣两个青冥卫统领,看来在沐王爷那里说不上话。而且我们兄弟二人都是朝廷命官,也不能违抗朝廷,国师道衍于我们有再造之恩,我们于私于公都不能与沐王爷为敌。”
钟秉钧说完,向顶王拱拱手,“告辞了,让人带我们上去吧。”
顶王并不回答。
钟秉钧笑起来,“我们兄弟二人都到了这里,断然是没有离开的道理了。”
顶王说:“我只有一件事情相求,把我今日的话带给沐王爷。”
“沐王爷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应该是无法相劝了。”
“让銮和尚无论真假,但是的确是一个见识广博的人物。”顶王继续说,“我们几个头人和他交谈了几十个日夜,曾经听他说了你们汉人无数的典故。”
钟秉钧不知道顶王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顶王继续说:“明天我替你兄弟解了金蚕蛊,你们带一个东西去见沐王爷,然后替我带给沐王爷一句话。”
钟秉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决议放我们离开?”
“这句话也是让銮和尚说过的——”顶王说,“你们大明的开国将领,只有沐王爷能偏居西南,不受毫发之伤,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钟秉钧听懂了,对顶王说:“你要我带的话,其实只有四个字,我们汉人当年的一个横扫天下的大将军死前所说,鸟尽弓藏。”
顶王点头,“正是!”
钟秉钧这才明白这个黑苗头领的苦心,本来对顶王的恐惧之心全部消散,转而十分佩服顶王的见识和谋略。顶王先用救治魏易欣的金蚕蛊,得了他的人情,又知道他不会对抗朝廷,所以只让他带了这句话,而这句话,就是沐王爷的死穴。
两人的话已经说得清晰明了。
“我带你去看看那个信物。”顶王带着钟秉钧走到瀑布之下。钟秉钧不知道对方要给自己的信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看到顶王在深潭边,不停地呼啸,然后两只蟾蜍慢慢从水中游到岸边,蟾蜍遍体金黄,在水中映射出金光。
顶王把手伸入水中,两只金蟾游到顶王的手掌心,在水中不停地聒噪,四肢弹动。顶王把手掌举起,站起身来,两只金蟾的聒噪声立即停止,而且身体不再动弹。
顶王把金蟾递到钟秉钧的手中。钟秉钧看到金蟾已经变成了两个纯金打造的蟾蜍饰品。
顶王示意钟秉钧把金蟾放入水中,钟秉钧放了一只金蟾入水之后,金蟾立即活了,在水中游动起来,而另外一只仍旧是一个纯金死物在手掌上。
钟秉钧茫然看着顶王。
“当年你们明朝将领傅友德征讨元朝,大军在缠溪受了毒瘴侵蚀,饮水也中毒甚深,我们的头领帮忙救治了傅友德大批的军马。傅友德感念我们黑苗的恩惠,送了这两只金蟾。”
钟秉钧看着手中的金蟾,心想这个宝物,一定是傅友德带领大军在敌军首领中夺得,一直放在身边,到了贵州,给了黑苗作为联盟的信物,可是到了如今,沐家暗中支持白苗,恐怕当年傅友德与黑苗的联盟,现在已不做数了。
顶王从水中把那一只游动的金蟾再次捞起来,然后交到钟秉钧的手中。钟秉钧把两只金蟾小心收起,突然听到头顶有哞哞的叫声,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箩筐慢慢地吊下来,一直落到地面。
顶王走到箩筐旁边,弯腰抱出一只牛犊。牛犊全身黑色,不停地扭动头部。顶王用手慢慢地摩挲牛头,然后抱着牛犊,走到稻田旁边。他把牛犊放下,从腰间掏出匕首。钟秉钧明白,顶王要杀了这头牛犊,给魏易欣解除金蚕蛊。
牛犊感受到了杀气,惊慌地要跑动,可是四肢软弱,身体匍匐在地上。顶王嘴里叼着匕首,手掌慢慢从牛头一直摸到牛肩胛,再摸到牛犊肩胛部的穴道,确定了位置,然后用手把牛犊的眼睛蒙住,另一只手把匕首拿起,迅速地刺入牛犊肩胛的穴位。
牛犊顿时瘫软,瞬间死去。顶王的五指张开,在牛犊的胸口部位找到心脏的位置,五指慢慢地插入牛犊的胸口,然后把心脏抓了出来。牛犊的心脏仍然在剧烈地搏动。顶王站起来,走向魏易欣住的木楼。
整个过程钟秉钧都在一旁看着,可以说是心惊肉跳。
和昨天的情形一样,顶王将牛心放到魏易欣面前,魏易欣不用提醒,张嘴就开始生吃牛心,牛血溅了满脸。吃完之后,魏易欣开始呕吐。
开始他吐了一些细小的虫子,在地上慢慢爬动。然后鼻孔里冒出一个白色的细绳模样的东西出来。钟秉钧看得明白,这绝非绳索,而是一只白色的虫子,因为冒出的那一截正在不停地扭动。钟秉钧看着发毛,想用刀把那只虫子砍断,被顶王拦住,“砍断了,他身体里的就出不来了。”
顶王让魏易欣的身体平躺,然后他用一个块状的油膏物事,在魏易欣的腹部涂抹,魏易欣黑色的皮肤顿时变得隐隐透明,勉强能看见腹内内脏的情况。
钟秉钧看了一下,顿时狂吐起来。因为魏易欣的五脏六腑都缠绕着白色索状的绦虫。顶王看了看,用手按压魏易欣的肝脏,然后用一根竹签慢慢插入魏易欣的肚皮。腹部里的虫子被竹签刺激到,一阵扭动。魏易欣立即大吼一声,痛苦难耐,不过鼻孔里的白色虫子猛地往外冒出几寸长。
顶王继续用竹签插入魏易欣的腹部,白色虫子继续从魏易欣的鼻孔里往外爬。
这个解蛊的过程比昨天的复杂百倍。
白色虫子已经在魏易欣鼻孔外伸出来了两丈长,如同一条蛇一样在地上挥舞。而魏易欣的肚子,已经渐渐消下去,透过半透明的肚皮,可以看到里面缠绕的虫子少了大半。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整条白虫终于从魏易欣的鼻孔全部钻出来,他的腹部内,再也没有索状的绦虫。
一条四丈长、比筷子略细的白色绦虫,在脚下扭动挣扎,顶王冷冷地看着绦虫扭动越来越慢,于是将裤子上吊着的一个竹筒,取下来拿在手上,把竹筒里的粉末,小心翼翼地点些许在白色绦虫的身体上。
白色绦虫顿时又疯狂地扭动起来,身体纠结成一团线团,随后又猛地伸直僵硬。钟秉钧看到,白色绦虫的身体上沾满了粉末,而沾染了粉末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黑色,黑色还在蔓延。
突然,白色绦虫身体黑色的部位猛然断裂。断裂之后的各段身躯,都变成黑色,然后绦虫化作一摊黑水,味道腥臭无比。
魏易欣长叹一口气后昏迷过去。钟秉钧看着魏易欣的脸色仍旧憔悴,但是知道他的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顶王对钟秉钧说:“他中的蛊,我已经解了。现在该你帮我去给沐王爷带那句话。”
钟秉钧点头,走到魏易欣的身边,看着魏易欣昏迷后,嘴里喃喃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背过身去,要背起魏易欣一同离开。
“他还要在这里修养四十九天才能行走。”顶王说,“若现在强行搬动,他到了地面,见到阳光就死了。”
钟秉钧这才明白,原来顶王根本就没有打算让魏易欣和自己离开,去沐王爷那里带信的只有自己,而魏易欣是要被留在这里做人质。
“你们汉人不守信用。”顶王看着钟秉钧,“已经不止一次。”
钟秉钧知道多说也是徒劳,向顶王拱拱手,又看了看魏易欣,拍了拍他的脸,说:“阿里(他私下仍旧称呼魏易欣原来的阿拉伯名),我去去就来。”魏易欣此时虽然解了金蚕蛊,但身体虚弱,仍处于昏迷之中,哪里听得见钟秉钧的话。
钟秉钧站起,向顶王拜了一拜,“我一定把你的口信带给沐王爷。”然后走到瀑布下方的箩筐,跳入箩筐,拉了拉绳索,箩筐慢慢升起,到了裂缝上方。
溶洞里的黑苗看来都听了顶王的吩咐,给了钟秉钧干粮、清水和祛除毒虫的苗药,让钟秉钧离开。
钟秉钧离开贵州缠溪,一路向西,朝着云南昆明城跋涉。
在贵州境内,他看到了白苗和黑苗之间的械斗,果然是黑苗节节败退。钟秉钧加快行程,要在黑苗的溶洞被击溃之前,见到沐王爷。
到了云南境内,他已经看不到黑苗的踪迹,看来白苗已经在云南获胜,不过守住官道的仍旧是明朝建卫的士兵。
钟秉钧的青冥卫腰牌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告诉士兵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沐总兵。明朝士兵给了钟秉钧快马,钟秉钧终于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昆明。他一刻也不敢停留,直接去拜见沐总兵。
其时云南总兵为沐昂,只是侯爵,并非王爵。只是云贵土著都称呼他为沐王爷。钟秉钧在府外等候半日,亲兵把他带到了总兵的书房。
钟秉钧在书房里等待,看到一个一身戎装的年轻人走进来,一脸英气,知道他就是沐总兵沐昂。
钟秉钧立即下跪,告诉沐昂自己是国师道衍青冥卫的玄武番统领,有紧要的事情告知。
沐昂并不急切,他拿着钟秉钧的腰牌仔细看了很久,才问道:“国师到底有什么事情吩咐?”
钟秉钧不敢吐露受了国师的重托——在西南寻找建文帝,一时间踌躇。当他正要把怀中的两只金蟾交给沐昂的时候,沐昂却告诉了钟秉钧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国师道衍已经去世!
钟秉钧顿时呆在原地,果然和国师离别,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他立即向着北方跪拜,磕了九个响头。
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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