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2-青苗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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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浙地区素有“天下粮仓”之称,苏杭更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苏轼一家抵达杭州城外。巢谷勒了勒缰绳,放慢马车的速度,城外的人们看着这几辆马车,私下议论。一个年轻的胖大和尚走在人群中,侧耳细听众人的议论,微微哂笑。赵、张两书生在路上相互谈笑,二人决定难一难这才子通判,免得让他以为杭州无人。于是,二人站在路中,迎候马车到来。

    巢谷勒马停车,询问两位书生为何拦路,赵姓书生上前一步,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通判来到,是行(xing)是行(hang)?”

    这时苏轼、王闰之、小莲等都下车,聚拢过来。苏轼笑着说:“杭州果然是杭州,拦路者不是强盗是书生。巢谷兄,你来。”

    巢谷虽然修道练武,但与苏轼兄弟在一起久了,文墨浸染,他应声对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书生在此,要折(zhe)要折(she)?”

    赵生不服气,接着说:“钱王一箭,射退钱塘千重浪。”

    巢谷立即对出:“老子三鞭,赶起老天万顷波。”

    自己出的对联,人家轻松对出,而且还只是为苏通判驾车的人!赵、张两人顿时不知所措。看热闹的胖大和尚也有些吃惊。张生又说出一联:“马夫驸马,二马不同,一天上一地下。”

    巢谷听这个上联太复杂,自己最讨厌这种烦琐的对联,说:“什么驸马公主的,小气得紧,像是女人出的对子。莲妹,你跟他对。”

    小莲看看王闰之,意思是请她允许。王闰之对小莲笑着说:“哎呀,姐姐,你就对吧!”小莲点点头,笑盈盈地来到书生跟前,说:“相国宰相,两相无异,分左栋分右梁。”

    这一下又把二位书生惊吓不小。胖大和尚没想到这两个书生如此不济,有些生气,纵身往当街一跳,大声说:“好个通判,尚未莅任就如此蛮横,听贫僧一联:史官所记者,直世界也;职方所载者,横世界也。到底要横要直?”

    小莲蹙眉思索,一时有些对不出来。和尚得意扬扬,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

    苏轼笑着说:“怪不得杭州人爱吃螃蟹,出联也爱横横竖竖。大和尚听了:道家概求之,东仙境乎;佛门概祈之,西仙境乎。究竟是东是西?”

    和尚“啊”了一声,惊慌不已。赵、张二书生“呵呵”一笑,说:“大和尚,人家说你是个东西。”和尚眼珠一转,忽然顽皮地说:“我不是东也不是西,是佛爷。”

    苏轼躬身一揖,说:“大和尚,苏某这厢有礼了。南北东西,一定之位;前后左右,无定之位;问尔是哪位?”

    和尚不禁一呆:“哪位?哪位?这该如何对啊!”他猛然醒悟,接着说:“你……你说什么?苏某,你……莫不是苏子瞻?”苏轼回答说:“正是在下!”和尚说:“啊呀,我说是谁,输在你的手里也不丢人。来来来,本大和尚再和你较量几个回合。”说着,挽袖搓手,跃跃欲试。

    苏轼微笑不语,等他出联。巢谷看他纠缠,从马车上取出一根木棍用力扔于地上问:“大和尚,此为何字?”

    和尚一跳:“啊呀,棍为木,地为土,土木相连,是为杜也。杜者,杜绝也。”又一搔光头,接着说:“杜绝什么啊,啊呀,原来是苏大人不想和我理论了。既然如此,我佛印大和尚今天就不和你纠缠了,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此生缠上你了。哈哈,就此拜别!”说完,一溜烟跑了。

    苏轼、巢谷、小莲莞尔,街上众人也大笑。苏轼感叹说:“杭州不愧是文士的渊薮啊!”巢谷、小莲等点头。

    这个大和尚就是佛印和尚。

    欧阳修、韩琦、曾公亮、范镇、司马光、苏轼等反变法的代表人物或归乡,或外放,或称病不朝,竭力推行变法的吕惠卿等人没有了外部的敌人,他们与王安石之间的矛盾逐渐显现出来。

    这一日,条例司内,王安石正对吕惠卿、张璪、曾布、李定、邓绾等人大发脾气。王安石逐渐察觉吕惠卿等不尽心尽力于新法实施、修正等,而是一味地四处奔走、百般钻营。王安石非常愤怒,他大声说:“吉甫呀吉甫,变法大业,艰苦卓绝,任重道远。诸公应竭尽所能,上下督办,有错则及时修正,而非奔走钻营,图谋于党派之争。你们这样非但无助于变法,还会误了变法!”

    吕惠卿却辩驳说:“相公,皆是司马光等人苦苦相逼,我等才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都是不得已呀!”

    王安石听他竟然将小人手段的政客斗争归于不得已,更加生气,高声说:“你计较这些做什么!现在你分明是舍本求末,而非舍身求法,这怎能办得好新政大业?你等若专心于变法之本,又怎会跟别人去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吉甫呀,孰轻孰重,你等好自为之!”说完,愤然离去。

    吕惠卿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张璪等人皆低着头,不说话。吕惠卿喝了一口茶,看看王安石远去的背影,猛地摔下茶杯,低着嗓子说:“就会发拗脾气,拗脾气谁不会发呀!”

    吕惠卿发现自己更喜欢与王珪交往。王安石满脑子都是君子德行,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条条框框太多;而王珪则在对付反变法官员等问题上与自己颇是“英雄所见略同”。王珪也一直在执行他自己在变法初期的默契就制定的“作壁上观”的策略。但是现在欧阳修、苏轼等人或归乡或外放,可以说变法之争以王安石、吕惠卿等人的胜利告终。因此王珪也逐渐参与其中,与吕惠卿来往得更加密切了。

    这一日傍晚交了差,王珪又来到吕惠卿府上。二人施礼落座,吕惠卿请王珪品茗。王珪轻抿一口,眯上他那对小眼睛,细细品味,一脸陶醉地说:“色绿、香郁、味甘、形美,西湖龙井是也。”

    吕惠卿说:“禹玉公,我平时喝茶,只品龙井。等会儿我拿一些与你。前日我送给介甫,拗相公大人不要,说喝不惯。”

    王珪瞥一眼吕惠卿,不动声色地说:“吉甫,听说介甫相爷最近肝火旺盛,常咆哮于条例司。这龙井去热解毒最适合于他,他怎会不要?”这情况自然是张璪禀报他的。

    吕惠卿摇摇头,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不提也罢。”显然是内心已不似过去那般尊重、倚仗王安石,甚至极度厌恶,但又不好说出来,所以烦恼不已,不愿提及。可这些又何尝瞒得过王珪的眼睛,他立刻转移话题,说:“吉甫,品这西湖龙井,我倒又想起一个人。”

    吕惠卿微微颌首,会意地说:“禹玉公想的莫不是苏轼吧?”接着一凝神,说:“禹玉公,在下一直有个疑问,不知禹玉公当初为何要鄙人上奏陛下将苏轼官贬杭州啊?杭州乃人间天堂,山美水秀,还有这西湖龙井可品,岂不是便宜了那苏轼吗?”

    王珪呵呵一笑,说:“吉甫,要的就是这人间天堂,山美水秀。”见吕惠卿不明所以,他接着说:“吉甫,对于苏轼,你如今最怕他什么?”吕惠卿略微迟疑,说:“怕倒谈不上,只是不愿他卷土再来,值此乱际,回朝廷也是与我添乱。”

    王珪点头,说:“苏轼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强攻。若要让他不回来,只能让他乐不思蜀。”说着,老谋深算地微微一笑,接着说:“放眼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地方比杭州更能让他乐不思蜀?”吕惠卿沉吟片刻,恍然大悟,拍案叫绝,说:“好,好。杭州天堂,美酒美人,竹林僧院,文人骚客,哪一个不是苏轼喜欢的?他必流连忘返,哪还有工夫想其他的呢?”

    王珪手捻胡须,微笑着说:“正是,吉甫。老夫以为,以苏轼之绝世文采,诗人性情,他必爱杭州,而杭州也会爱他。如此苏轼则大喜过望,如遇知音,每日流连于杭州山水之间,美酒蚀骨,美色销形。苏轼在杭州越快活,我等也就越快活。”吕惠卿拱手称赞王珪,说:“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也。禹玉公,实在妙哉。”

    苏轼的官邸设在西子湖畔凤凰山顶的北面——一套考究的宋式四合院建筑。四周青山苍翠欲滴,宝塔、寺庙、别墅棋布于湖边山间,画船如织,歌吹为风。苏轼应接不暇,陶醉于天堂般的秀丽佳境之中。

    王闰之望着西湖感叹说:“常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还不信,这次真是开眼了!人就像活在画图之中。”

    苏轼背手环视,饱赏秀色,乐不可支,吟道:“山海诵经,江湖共歌,碧螺林立;物盛一隅,芳连千里,有地皆秀。徙蓬阙于人间,落瑶池、蕊宫于地上,真可谓澄心清魂、储精垂思之仙境也!”

    王闰之笑着说:“你呀,就知道吟诗,还不去拜过你的同僚。”

    苏轼正醉心于满目美景之中,说:“不着急,不着急。这般山水,正合隐居游玩。明日我先去泛舟西湖,游个痛快!”

    王闰之苦笑着摇摇头,看见一旁的小莲,拉着小莲低声说话。王闰之说:“姐姐,我们全家这就算安定下来了,你看这西湖景致,实在美妙,是个极好的所在。我也不想再搬动了,只求我们一家人远离是非,安居在此。所以,我就想……”小莲猜出了王闰之要说的话,忙说:“夫人,您忘了来时答应我的事了吗?若不是夫人当初答应了小莲,小莲是不会随夫人来杭州的。”

    王闰之迟疑着说:“只是,姐姐,你这又是何必……”

    小莲低头说:“夫人,别的话都不必再提了,否则小莲也是可以走的。”

    王闰之无奈地看看采莲,见采莲点头,只好说:“嗯,那好吧,那就依姐姐。”一旁的巢谷听见了,低下头仿佛在心里叹了口气。

    除夕将近,苏轼和巢谷漫步在西湖岸边,欣赏美景的同时,寻找舟船游湖。苏轼不断地为美景而赞叹,感到自由自在的快乐。巢谷也不禁赞叹西湖美景,认为比眉州家乡还要漂亮几分,连他都想即兴赋诗一首,笑着说:“巢谷到了西湖,不做武人,做诗人啦!”

    苏轼听了巢谷的话,哈哈大笑,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大娘立在湖边正要跳湖,立刻让巢谷救人。巢谷三步并两步飞奔过去,救起老大娘。老大娘哭着说:“你们救我干什么!我活不下去了,为何不让我死?”

    苏轼握住老大娘的手,急问道:“这位老人家,你遇上什么事了,何出此言?”老大娘哭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家还不上那青苗贷款。我儿子跑了,我家老头子、儿媳还有我两个小孙子都被官府抓进牢里。官府说我若还不上钱,明日也要将我囚入牢中。”

    苏轼眉头一紧,脸色凝重起来。苏轼向老大娘问明情况,巢谷让她放宽心,告诉她这是新来的苏大人,一定会为民请命,解决这青苗之狱。

    安慰老大娘一番后,苏轼带着巢谷返回杭州城,来到杭州监狱查看。监狱里阴暗潮湿,空气污浊,到处是哭喊声,各个牢舍已人满为患,其中有很多是老幼妇孺。苏轼和巢谷皱眉走出监牢,沮丧地问随身而行的狱曹一共关押了多少人。狱曹表功似的说:“大人,足足有一万七千二百一十三人呢!”

    苏轼震惊不已,一个杭州城的监狱竟然关押如此多无法偿还青苗之贷的老百姓。他接着问:“怎么这么多人?孩子犯的什么罪,为何把一些童子童女关进来了?”

    狱曹得意扬扬地说:“大人,《青苗法》规定,只要到期还不上的都要抓进来;还有担保人,当事人跑了,担保人自然就要来顶罪;至于这些孩子,因为父母跑了,可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也要来顶罪;有些村里的年轻后生,领到贷款,便到城里来胡花享受,结果逾期还不上也关进来了。”

    听完狱曹的说明,苏轼摇摇头,来到监狱大堂上坐下。大堂上,囚犯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在接受狱吏的点名。他们大都衣衫褴褛、面色枯槁。其中有一名男囚因体弱没有跟上队伍,他身边的狱卒连骂几声,上去就是几鞭,那男囚的哀号声不绝于耳,令人心裂。人犯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着,苏轼紧锁眉头坐在那里,手中横抓着笔管,越抓越紧。这时,眼见一个狱卒又要打人,苏轼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大声呵斥说:“不许打他!”巢谷怒目圆睁,疾步上前,指着那欲打人的狱卒,大声说:“说你呢,不许打他!”

    狱卒和狱吏纳闷儿地停下手,他们似乎不明白,这位通判为何不许鞭打犯人。

    苏轼略微沉吟,对狱曹、狱吏说:“今日除夕之夜,当是合家团圆之时,团圆饭他们是吃不上了,能否给他们改善改善饮食,哪怕就这一顿。”狱吏听后颇以为难,支支吾吾,苏轼接着斩钉截铁地说:“就依我说的办!饭钱,我找太守要。另外,不要这样点人数了,这要点到猴年马月!你们多派人手,分几组同时点。他们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站一天要死人的。”

    狱曹并不理解苏轼为何这么激动,但狱讼听断正是通判职权。他听到上司的命令,忙回答说:“大人,下官这就去办。”说完,退去布置。

    苏轼望着那些在冷风中瑟瑟颤抖的男女老幼,悲从心起,泪水盈眶。

    苏轼安排好监狱的诸多事宜,走出监狱大堂。或远或近、鞭炮声不断响起,苏轼在巢谷的陪同下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满脸悲愤。王闰之、小莲等见状,忙扶着苏轼进屋。

    王闰之关心地问:“这是怎么了?你们不是去西湖游玩了吗?先生怎么这般不高兴?”苏轼不语,径直朝内屋走去一把关上房门,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脸色灰白。

    小莲便问巢谷到底怎么回事,巢谷一一说明。大家这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游西湖,而是去了杭州的监狱。囚犯比西湖的游人倒还多上数倍,事务繁多,待了整整一天,还没处理完。王闰之愁眉叹气,走进内屋,抱怨着说:“先生,全家人都高高兴兴等你回来吃饭,你这是何苦呢?”苏轼摇摇头,低声说:“你们吃吧,我哪里吃得下去呀!”

    众人无奈地看着苏轼。

    第二天,正月初一,杭州太守沈立正在独赏院中的一株梅花。苏轼气冲冲而来,后面跟着一脸愁苦的沈府管家。苏轼走到沈太守跟前,气愤地说:“沈太守,你这杭州太守当得可真风雅呀!只可惜我要来扰你这雅兴了!”沈太守猜到这位就是新来的通判苏轼,向管家挥挥手,让他离开,对苏轼说:“阁下想必就是新任通判苏轼苏子瞻了,沈某久仰大名啊。这正值春节,你不拜年,怎么反说气话呢?”

    苏轼仍是气呼呼地说:“正是在下,久仰可不敢当。正值春节,沈太守倒是可以过个好年,而杭州的百姓却要在牢里过那连饭都吃不上的灾年!可是沈太守,据我所知,今年杭州非但不是灾年,反而是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之年。按理说他们该过一个有酒有肉的好年!”

    沈立立刻明白了苏轼的意思,却笑着指指外面:“子瞻,走,与我纵一叶小舟如何?”苏轼紧皱眉头,摆摆手,说:“苏某无心游玩!有话在这儿说。”

    沈立呵呵一笑,说:“去吧,你就听我的。”说完拉着苏轼便走。苏轼看一眼沈立,觉得莫名其妙。

    因为正月初一,人们忙着拜年,昔日游人如织的西湖也成为人迹罕至之所。岸边、湖面全都空荡荡的,只有水鸟偶尔鸣叫、飞翔,使这西湖显得愈发静谧、空灵。沈立与苏轼驾一叶小舟驶入缥缈的烟波之中。

    此时,苏轼点明了沈立恐隔墙有耳之意,沈立说不止如此。为推行新法,除了朝廷所派监官,吕惠卿、邓绾等人还派了探子,或扮成仆人,或扮成商贩,神出鬼没,不知其所为。苏轼气愤地说:“真是暴政!”

    沈立接着说到杭州的青苗之狱。作为杭州太守,他为了避免更多人因青苗贷款而身陷囹圄,在推行《青苗法》之初,就少报了户口和亩数。这样,两户或三户人家分摊一户的贷款数额,杭州百姓的负担也就相对轻松了!听闻此言,苏轼不禁担心朝廷查出瞒报户口,为沈太守引来麻烦。沈立告诉他不必担忧,因为人口和地数永远是一本糊涂账。朝廷所派监官因不熟当地情况,也无可奈何。

    他接着说:“对那些监官,我等还应设法使其每日在酒楼倚红偎翠,堵塞其口,以缓青苗之害。我知道这是不齿之策,但也是被逼无奈啊。如果和他们硬顶硬抗,定然无济于事。而我等若罢官,新任官员必定竭力推行新法。我等丢官是小事,百姓生存是大事。为百姓杀身取义是仁,为百姓忍辱负重亦为仁。我已如此办了,不知子瞻意下如何?”苏轼忙抱歉一笑,说:“我方才错怪太守啦,太守原来也是心系于民的。”沈立摇头连称惭愧。

    苏轼接着说出今日拜访的缘由:“太守,我今日找你是要跟你说,州监狱已经人满为患了,能否少抓几个?这些案子再让下官审下去,非气死不可!若是杀人、放火、偷盗、抢劫等刑事案例,苏轼当全力以治。可时下所审之人,皆是欠青苗款的当事人或他们的老婆孩子、年迈的父母。有些欠款,数额并不大,也被收监关押,这不是暴政是什么!苏某以为,如再不实行安民政策,官逼民反也未可知!此事甚大。试想,杭州乃是全国最富庶之地,杭州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尤其是贫穷之地就更不堪设想了。”

    沈立叹息一声,说:“子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人生于世,无论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官事民事,事事无奈者多,适意者少。你以为这是我想办就能办到的吗?”听了沈立的话,苏轼望着一湖烟波,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无可奈何花落去……原以为是晏殊无病呻吟之作,现在想来,故相所言,乃至理名言。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啊。”沈立接着说:“我为官多年,素知官场之例,乃唯上不唯下。但如此一来,万民水深火热啊!”苏轼异常感动,点头同意:“此言甚是。”

    沈立说起因公务繁忙未能给苏轼接风洗尘,苏轼却一脸陶醉地望着水波缥缈的远处。慨叹有这西湖碧水,钱塘波涛,何需酒洗!沈立心中感叹苏轼的风雅、纯真,但还是说:“唉……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嘛!再说,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不得不见,他们可是对你慕名已久了。那些官伎名媛,也渴盼一睹天下大才子的风采呀!”

    苏轼收回目光,对沈立苦笑着说:“沈公,一想到许多百姓陷于牢狱之灾,任那琼浆玉液、山珍海味在面前,下官也无半点胃口。几日来确有很多人邀游设宴,下官都推了。”

    苏轼的前任甫一抵杭,便天天在有美堂和歌伎们呷乐狂欢。到现在与苏轼交接已完毕多日,却还舍不得离开杭州。沈立不禁感叹说:“子瞻来杭州,杭州之幸啊!像你前任那样的人,如何会去好好问案呢?”

    苏轼大声说:“沈公,若我遇见那冤假错案,有违圣意之案,则该昭雪的昭雪,该放人的放人。”沈立立刻被吓得目瞪口呆:“子瞻,你不是要从监狱放人吧?这个雷池半步都越不得!”朝廷全力推行新法,吕惠卿等人百般打压反对变法和推行变法不力的官员,有的官员甚至被直接解职、收押。所以沈立才会将释放那些还不起青苗贷款的百姓视为大忌。但是苏轼却豪气万丈地说:“有何惧哉!”沈立惊惶不已,忙站起来,说:“子瞻千万不要妄动啊,我给你作揖了。”苏轼扶住正欲行礼的沈太守,一时为难起来,只好答应会谨慎行事。沈立见苏轼仍坚持己见,担忧不已。

    在沈太守的劝说和安排下,苏轼参加了本地官员、名流为他举办的宴会。宴会上虽有几位文雅之士,但无非是敬仰、幸会、关照之语。苏轼惦念青苗贷款案件,宴会过半便借故离开,匆忙赶回了杭州监狱大堂。

    昏暗的灯光下,苏轼正翻阅面前堆积如山的案卷。师爷麦子青四十多岁,瘦高个儿,温文儒雅但不失精明。他拿着一张密密麻麻的清单走来,累得满头大汗。他将清单递给苏轼,并禀报清单内容。原来麦先生按照苏轼的安排,带领几个手下将一万七千多件青苗案归类复查,认定其中共有一万一千二百个案件属于强行摊派所致。这其中,因当事人跑掉,保人和家人受连累进狱的分别是一千零八十一人和一千八百七十六人,另外六千件则是因为触犯了《新盐法》而被抓入狱的。

    苏轼听后更加震惊,没有想到强行摊派如此严重,愤然猛拍书案,高声说:“这些县官口口声声为民父母,为何如此这般大兴牢狱?他们当真不怕官逼民反吗?”

    麦先生小声地说:“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县官并不是罪魁祸首。全都是朝廷的司农寺硬压着,说吕惠卿专门下令,浙杭乃全国富庶之地,这里欠了青苗款还不上,那全国《青苗法》如何施行?还说,执法要严,必须把发放的青苗款连本带息收上去,凡逾期不交的,押监充牢。这才使得杭州监狱人满为患。”

    苏轼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大声说:“吕惠卿,暴政之徒!为标榜新政,请功邀赏,不惜把千万百姓投入牢狱,这是什么良制美法?”麦先生再压低声音,说:“苏大人,小声些,此处也许有眼线。那……苏大人准备如何办理呢?”

    苏轼不假思索地说:“这样来办,除去主动要求贷款而逾期不还关进大牢的,其余全部放回。”麦先生大惊失色,一下跪在苏轼面前:“大人,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一旦放了他们,大人就恐有牢狱之灾呀!”

    苏轼忙把麦先生扶起,说:“麦先生,你照我说的办,他们不敢把我怎样。”见麦先生满脸疑问,苏轼接着说:“我自有办法,你别问了。此事跟沈太守和你都无关,由我一人担着。现在我们就去监舍。”说完,抬腿就走。麦先生将信将疑地看着苏轼,快步跟上。

    苏轼命令狱卒释放那些被强迫贷款的百姓。囚锁在“咣当”声中一个个被打开,牢门一扇扇敞开。众囚犯一时不敢相信,都不敢走出来。狱卒说:“为何还站着不动,在牢里住上瘾了吗?走吧,苏大人把你们都放了。”

    几个胆大的囚犯先跑了出来,其他人见果真没事,才争先恐后地涌出囚牢。这时众囚犯看到苏轼,一齐跪在地上,磕着头,哭号着感谢苏轼。苏轼动情地大声说:“大家快起来吧,回家好好种地生活。等有了钱,再还上公家的贷款,起来吧!”百姓们纷纷说:“苏大人,放心吧。我们一定还上。”“苏大人,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苏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小民没齿不忘啊!”

    苏轼不停地劝大家快起身,接着说:“要谢恩,就谢圣上,是圣上开恩放你们的。”被释放的百姓不住地感谢神宗皇帝和苏轼,苏轼一直送百姓们走出监狱,并命衙役给大家分发火把、灯笼。站在监狱门口,看着欢天喜地的百姓们逐渐消失在杭州城的夜色中,苏轼欣慰地点点头。

    苏轼此举立刻被王珪、吕惠卿等人在杭州的眼线飞报进京。王珪和吕惠卿商议决定,由王珪向神宗禀报。神宗听到“杭州通判苏轼擅自释放因拖欠《青苗法》贷款本息而触罪的数千人犯”时,不禁一惊,说:“竟有这等事!这个苏轼,他去哪里,哪里就有麻烦。王卿家,你即刻详查,如实呈报于朕。”王珪领旨后,立刻赶到吕府,与吕惠卿商议派杭州新政督办、巡察王广廉返杭查办苏轼。

    王广廉本是来京候任新职的,得到要返回杭州查办苏轼的消息,马上赶到吕府拜谢。客套一番,吕惠卿恶狠狠地说:“猖狂如苏轼者,实乃我平生之所未见。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贬官外放,指望杭州山水美色移其心志,使他老老实实做个本分的诗词文人。想不到他非但不领情,反倒私放青苗囚犯,把杭州搅个天翻地覆,给本官一个大难堪。这次我若不治他,其他的州官知县如何看我,我的话此后还有谁听!”王广廉忙表示他认为苏轼罪大恶极,回到杭州后一定严办不赦。吕惠卿接着说:“要毕其功于一役,我已对他仁至义尽。”说着摇摇头,摆出一副很是无奈的样子。

    王广廉拱手说:“吕大人放心,苏轼虽然猖狂,也不过是个鲁莽之徒。下官以为,仅凭私放囚犯一项罪名,就可置其于死地。”吕惠卿低声嘱咐他千万不可小看苏轼。王广廉“呵呵”一笑,满不在乎地说:“大人过虑了,苏轼他一个小小通判,能奈我何?”

    吕惠卿摇摇头,叹息一声,说:“若不是他意气用事,外放杭州,当通判的该是你。”王广廉颇不服气,但也不好反驳。吕惠卿便命他即刻动身,动作要快。

    王广廉告辞而出,却并不回去收拾行装起身离京,而是赶到王珪府上。原来王广廉是王珪之妻的外甥,变法之初,王珪将他推荐给吕惠卿,吕惠卿派他到杭州督办、巡察新法。王广廉不顾百姓死活,强力推行新法,是王、吕都能放心的人物,所以才会被派去调查苏轼放私囚犯一事。

    王珪正独自立于案几前画水墨,书童将王广廉引进来。王广廉躬身施礼拜见他的姨父大人,接着说:“姨父大人安好。吕惠卿大人命小甥即刻返回杭州查苏轼私放囚犯案,小甥来不及收拾行囊,即来拜见姨父大人。”

    王珪不动声色地问王广廉说:“吕惠卿对你评价如何?”王广廉面有得色,说:“吕惠卿大人对小甥两年来于杭州督办新政之实绩深表嘉许。”

    王珪瞥了王广廉一眼,低声说:“我数次在吕惠卿面前举荐于你,你才做了这个新政巡察大员。”王广廉忙一脸感激地说:“姨父大恩,小甥感激不尽。”

    王珪笑着点点头,问起吕惠卿对于苏轼一案的态度。王广廉将“火速查案”、“决不轻饶”等语一一禀明。王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眼珠一转,又问:“你在杭州两年,这个新政巡察大员做得究竟如何?”听到王广廉“小甥忠于职守,鞠躬尽瘁,当不负圣上重托与姨父大人栽培之恩德”的回答,王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那自然好,他叫你查,你就回去好好查。”

    王广廉心领神会地说:“姨父大人的话,小甥铭记在心。”王珪语气一顿,皱着眉说:“说到此事,老夫倒有一个疑问。据老夫所知,苏轼此人虽刚直,但也不至于鲁莽,他敢置君命于不顾而私放囚犯,你以为是何原因?”

    王广廉很是自信地说:“姨父大人,若当日小甥身在杭州,苏轼是绝不敢这么做的。”

    王珪摇摇头,说:“你说这话,证明你还不了解他。”说着,两眼逼视着王广廉,说:“你跟老夫讲实话,杭州是不是有强行摊派贷款的事发生?”

    王广廉略一迟疑,努力挺直身子,说:“姨父大人……此事……小甥在杭州未曾听闻过。”见王广廉这个样子,王珪早已洞悉他的心理和他在杭州的所作所为,叹了口气,说:“杭州乃青苗重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呢。我也知道,是吕惠卿亲自过问的杭州《青苗法》之实施,你不过也是奉命而行。”王广廉忙感激地说:“姨父大人明鉴。”

    王珪接着说:“小心苏轼,你没把柄给他自然好;你若有,千万莫被他抓住。老夫以为,苏轼私放囚犯之举,后面还大有文章。”王广廉却仍是颇为自信地说:“小甥以为,姨父大人高看了苏轼。苏轼行事急躁,小甥在朝中早有耳闻。”

    王珪语重心长地说:“记住老夫的话,宁可高看一个人,也不要小看他,何况你的对手是苏轼。你这就回去吧,有何事及时传信通报于我。”

    王广廉躬身说:“小甥铭记姨父大人教导。”语气中仍是对苏轼很不服气。王珪不甚放心地看着眼前的王广廉,命他回去收拾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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