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骑在驴上,须髯飞动,意态飘然。苏迈挑着行李,缓缓跟在后面,时不时跟父亲搭话:“父亲,您看这路边的野梅开得多好啊。”
苏轼顿了顿,呆呆地看看路边的梅花,神情凄然地说:“你刚才说梅花……呵呵,被贬时能有梅花相送,也是人生之大幸!”说罢,缓缓地吟出一首诗来: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苏迈听了诗句,心中惨然一伤,不禁抽泣起来。苏轼就地坐在杂草丛中歇一歇脚,出神地看那一丛梅花。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伏在草丛中,偷偷地窥视着。他腰里别着一把剑,肩上搭个包袱,已跟随苏轼他们走走停停行了几十里路了。但他一直不愿现身,见苏轼父子停下,便也伏在草中远远观望。听得苏迈的哭声,那人正犹豫着是否要探身出来。突然只听见有人喊道:“子瞻兄!”他又缩回草中,静观动静。
苏轼听见有人叫喊,欠身相望,只见大路前方,远远的一个人头戴斗笠,骑着马飞驰而来,一个家仆健步相随。到了跟前,那人飞身下马,拱手施礼道:“子瞻兄!还认得我吗?小弟我来接你啦!”
苏轼大惊,起身仔细打量,思索着:“你是……”
来人摘下斗笠,大声说:“子瞻兄,我是季常啊!”
原来正是陈慥!当年陈季常因父丧回乡,在京师与苏轼别过,怎想到会在这里相聚!苏轼又惊又喜,抱住陈慥双臂,潸然泪下:“季常,我的好兄弟,你怎么到了黄州?”陈慥也动情地说:“子瞻兄,我知你贬黄州,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子瞻兄,你老了!”苏轼也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季常,你也老了,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英武少年,如何流落在此,成了个老农?”陈慥笑道:“这个说来话长了,先到我的竹舍住上几日再说。”苏轼转身对苏迈说:“迈儿,这是为父常跟你说起的陈季常叔叔。”苏迈上前施礼下拜,陈慥忙扶起,喜爱地说:“侄儿都长这么高了!”一边说话,一边让仆人背了行李。各人拽了驴马缰绳,缓缓向前走去。
身后那道人见了此番情景,默默抱拳,眼中含泪,目送他们远去。
此人正是巢谷。小莲死后,巢谷悲伤不已,离开苏轼云游四方。自得知苏轼因诗案被捕以来,便一路悄悄跟随,暗暗保护,但始终不肯露面。他此刻心中自语道:“子瞻兄,这些时日你受此磨难,度日如年,小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又何尝不想见你啊,只是小弟尚有心结。子瞻兄,莫怪小弟,望你一路走好。”他抹干眼泪,回头疾走,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
苏轼同陈慥边说边走,来到一座不高的土丘山前,山上遍植松木,一片苍然。沿石板路拾级而上,曲曲折折绕到松林后面,便可见十来户人家构成的村落,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一派田家气象。村口立有一块石碑,上写“龙丘村”。村口一座精致的竹舍,就是陈慥的居所了。陈慥吩咐家仆收拾行李,拴驴喂马,自己引苏轼进门来。几个使女正在院中洗菜端盘,进出忙碌。北屋不时传来一个粗大嗓门妇女的吆喝声,使女们应声行事,井井有条。
苏轼听了这声音,不禁愕然,陈慥忙拉着他进里屋去了。苏迈留在庭院中,闲看一株老梅,一个使女笑吟吟地走过来问:“苏公子,为何这么喜欢梅花?”苏迈答道:“梅、兰、竹、菊,梅为四君子之首。”使女又问:“为何梅兰竹菊是四君子?”苏迈说:“梅凌冬先开,不畏冰雪;兰幽居默处,不与俗花争艳;竹节节而生,虚心而直;菊傲霜不凋,抱香枝头。故为四君子。”使女啧啧称赞不已。
另一个使女听得出奇,也凑过来问道:“那荷花呢?”苏迈笑答:“荷花虽美,但毕竟经不起雪压霜欺。”这使女还是笑吟吟地追问:“既然如此,佛家何以视莲荷为佛花?”苏迈心里有点纳闷儿,心想这里的婢女还知晓佛理,忙答道:“佛家讲究度人,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大约是取此意。”两个使女咯咯笑着:“公子学问真好。”
这时门首闪出一个胖大妇人来,便是陈慥的夫人柳氏。只见她壮硕高大,挽着袖口,围着围裙,大笑道:“你们两个小蹄子在说什么?我的侄儿是你们能问得住的吗?”使女笑着退下,各自干活去了。苏迈连忙施礼,柳氏热情地拉着苏迈说:“你家叔叔成日里只知道读书念佛,弄得这些小蹄子也满嘴诗书。”苏迈抿嘴微笑。
向晚时分,陈慥在家招待苏轼父子。其实也不过几盘山蔬野味、几杯村醪而已。而陈慥夫妇并几个仆人,都怡然自乐。众人把盏酬杯,话说平生,苏轼父子旅途的疲乏和罪遣的忧愁都消散去了。苏轼已少有这般的快活,直说到星月初上,仆人们点起了灯烛。
饭后,柳氏与仆人自去收拾,陈慥领着苏轼来到书房。整个书房不大,颇显简陋,几部书,几轴画,倒十分清净雅致。向北开一扇小窗,可以望见影影绰绰的农舍树木。苏轼不禁叹道:“没想到,你这不为王公所屈的刚烈汉子能如此务本向道。”
陈慥请苏轼坐于藤椅之上,拄杖而谈:“父亲去世后,我游历四方。吾家千万资产,一夜变为乌有,总是于心耿耿,不能释怀。后得师傅真言,才悟到荣华富贵乃过眼烟云,世上的名利之争,终不过是一场空罢了。蒙师傅不弃,将其爱女嫁于我,我就在此地隐居起来。不过,说是隐居,却也避不过那官府的骚扰啊!”
苏轼羡慕不已:“老弟实在是好福气啊!当年你文武双全,不知近年进境如何?”陈慥笑说:“说来惭愧。如今倒是研究易理,参悟佛理时多。至于生计,倒是不必担心,均由拙荆代劳。”苏轼打趣道:“那你还不知足啊。”陈慥面有难色:“只是拙荆过于……”欲言又止。苏轼却待细问,忽听见屋外人声喧哗,狗吠鸡鸣,响成一片。陈慥急忙拉着苏轼的手往外跑:“州县官吏催租来了。”
刚到院中,只听见柳氏一声大吼:“狗娘养的,又来了!”提着一条槌衣棒,捋起袖子,便冲出门去。陈慥慌忙阻拦不及,也跟着出去。只见村路中央,几个衙役拿着火把,驱赶着几个被绑着的老人和小孩,正挨家挨户拍门叫嚣,弄得四下里鸡飞狗跳。柳氏叉着腰横在路口,大喝一声:“把人留下!”
衙役们都吃了一惊。为首的一个问道:“你是谁?”柳氏怒眉倒竖:“我是你姑奶奶!”衙役头目一惊:“又是你!你这个疯婆子,屡屡干扰公务,还有没有王法?快把她拿下!”众衙役都拥上来。柳氏抡起槌衣棒,呼呼生风,三两下就把衙役打翻在地。衙役头目大惊失色,支吾道:“你,你还打人?你无视王法,想要造反不成!”
柳氏说:“你要有王法就不能夜里绑人。我打的就是你们这些冒充官府衙役的土匪、强盗!”衙役头目大叫:“什么?我们是黄州太守曹大人派来的!”柳氏说:“那你就回去告诉你那曹大人,就说他私收租税,欺榨百姓,姑奶奶正要找他算账呢!”众衙役只好抱头逃窜。柳氏喝道:“慢着!把人放了。”众衙役没法,只好放人,都灰溜溜地走了。柳氏叉着腰,哈哈大笑:“哼,以后你们来一回姑奶奶打一回!”那些老人都来道谢施礼。
陈慥与苏轼、苏迈在院门看得真切。苏轼笑着说:“季常兄,你夫人可是厉害啊!”陈慥说:“咳,子瞻兄见笑了。那个太守曹贵,是个小人,因巴结吕惠卿而升了黄州太守,成天就知道盘剥百姓、讨好朝廷。这黄州的赋税,比邻州多了三成。”苏轼夸赞道:“你夫人敢抗贪官污吏,不愧是女中豪杰啊!”陈慥支吾不言,又岔开话题道:“咱们还是看看我收藏的几幅画吧。”连忙拉着苏轼走进屋内。
陈慥拿出一幅《嫁娶图》说:“子瞻兄在徐州,百废皆举,万民咸乐。徐州萧县有个朱陈村,村里有位画家,专门画了这幅嫁娶图,以纪念你在徐州的政绩。后来此画就辗转到了我的手里。”说着,又指着画中人问:“你看,这位劝耕的人是不是你?”
苏轼觉得惊讶,凑过来细看,笑道:“还真像呢!”
陈慥说:“这些年啊,我遇到你的字画就收集起来,这幅《朱陈村嫁娶图》虽不是你的字画,可画的是你的事迹啊!”苏轼笑道:“既然如此,我在此画上题诗一首,你再收藏,岂不就没有遗憾了?”陈慥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为苏轼研墨。苏轼提笔写道: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耕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
陈慥轻声念诗,一面赞叹。这时柳氏送洗漱用水进来,苏轼拱手道:“有劳弟妹了!”陈慥说:“时候不早了,子瞻兄好好休息,明日好去见太守!”柳氏突然大声吼道:“慌什么,让子瞻兄安心调养两天。过几天我陪着去见那王八蛋太守,看他能怎的!”陈慥惊得目瞪口呆,连手里的木杖都失手掉在地上。柳氏倒毫不理睬,瞪了他一眼才出去。苏轼看着陈慥,忍俊不禁,便调笑说:“陈慥兄原是一英武少年,如今,呵呵……‘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陈慥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次日起身,洗漱完毕,陈慥和柳氏执意要陪同苏轼父子去府衙,苏轼推辞不掉,便一起上路。半日就到了黄州府衙。苏轼留众人在堂外,自己大步踏入堂内,只见这曹太守脸色阴沉,坐在公堂之上,两班衙役持板而立。苏轼于堂下站定,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礼道:“太守大人,下官苏轼前来报到。”曹贵呵斥道:“大胆!你既来见本官,为何不跪?”苏轼早料到此人心存不善,凛然说:“大人,下官虽然戴罪,但仍是朝廷官员,无须下跪!”堂外柳氏见了曹贵这般气势,心中早发怒了,要冲进去揪着打一顿,被陈慥死死抱住了。
那曹贵见苏轼强硬,心中锐气也挫败了三分,只得说:“嗯……那你可有公文?”苏轼交出公文,由衙役转交给曹贵。曹贵斜眼看了一下,说:“苏轼,你可知道朝廷的规矩吗?”苏轼昂首答道:“第一次戴罪外贬,不知规矩,还望大人指点。”曹贵冷笑说:“不准你签署公文。”苏轼也笑道:“倒落个逍遥自在。”曹贵又说:“不准你离开黄州地界。一旦离开,罪上加罪。”苏轼说:“下官记住了。”曹贵见苏轼俯首听命,登时自信膨胀,得意地说:“还有,每十天需到本府向本官表悔过之心。”苏轼仍是淡淡地说:“下官记住了。”曹贵得胜似的挥挥手:“嗯,清楚就好,下去吧。”
苏轼仍伫立不动,问道:“大人,不知让下官住在何处?”曹贵睁圆了眼说:“什么?你住在哪里,我怎么知道?”苏轼说:“本人虽是戴罪,但并未革职,理应有住处。”曹贵懒懒地说:“我到哪里去找空房?此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苏轼发怒道:“这与朝廷律制不合。官府理应为下官安排住处,我又岂敢私租民房。”曹贵气得拂袖而起:“你……不打你八十杀威棒,就便宜你了。怎么,你还讹上本官了?”苏轼答道:“本人并非充军!”
曹贵说不过苏轼,气得干瞪眼。柳氏冲上堂来大声说:“子瞻兄,少给他罗唆。走,我们到他家住去!”说完就拉着苏轼往外走。曹贵惊问:“你……你是何人?”柳氏回头大骂道:“我是你姑奶奶!”把曹贵气得一口气噎在喉咙,半晌吐气不得。衙役头目扯扯曹贵的衣襟,向曹贵耳语:“大人,这女人是柳大侠的女儿,可不好惹啊。”曹贵大惊,故作镇定地清清喉咙说:“好吧,为了让你好好反省,你就到定慧院与僧人们吃住在一起吧。”
柳氏正待喝问,苏轼赶忙阻止了她,转向曹贵道:“多谢大人给我一个吃斋念佛的机会。”曹贵松了口气,急令退堂。柳氏扶着苏轼出来,一边还愤愤地骂个不停,那曹贵满脸冒汗地退下去了。苏轼以时辰不早为由坚请陈慥和柳氏早些回去,自己与苏迈拿了行李往定慧院去了。
定慧院位于州城东边土山上,掩映于繁茂的树木当中。山下不远即是大江。时已黄昏,群动皆息,万籁俱寂,定慧院中的木鱼声显得格外清脆,一声声敲在苏轼心上,真有澄怀静虑之感。拜见过长老,苏轼父子暂于一间禅房内安歇。
布置妥当后,苏轼与苏迈合盖一床被子,和衣靠着床边墙上,以足相抵。清冽的月光从窗口流泻进来,投在砖地上。二人都无眠,静听着窗外山间松风鸣响。房内不时有老鼠循墙而走,悉悉率率地厮打着。
苏迈说:“父亲,要不是这场诗案,我们怎会在这里抵足靠墙而眠!哎,对了,父亲,为何俗语说‘在家靠娘,出外靠墙’?”苏轼答道:“在家靠娘,自不待言;出外靠墙,是说住店靠墙而睡总比靠人而睡要来的安稳!”苏迈叹道:“是啊,人太不可靠了。”
苏轼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想起这数月来的种种变故,人事无常,世情冷暖,恍如一场梦!如今临老投荒,戴罪远贬,栖居在禅房之中,听松风而望明月,不禁喟然长叹,觉得命运如此摆弄人,冥冥中受着无形的支配,却还琢磨不得、思索不得。他幽幽地对苏迈说:“迈儿啊,为父给你讲个故事。古时候啊,有个叫艾子的人乘船漂浮在海上。傍晚停泊在一座石岛上,夜里听见水底下有人哭泣,又像是有人说话,就仔细地听着。其中一个说道,‘昨天龙王下了一道命令,水族中有尾巴的都要斩首。我是一头鼍啊,怕被斩首,所以在这里哭泣。你是只蛤蟆,没有尾巴,你哭什么’?只听另一个声音哭道,‘即使我现在没有尾巴,但我怕龙王追究我做蝌蚪时候的事啊’!”
苏迈笑道:“父亲,要是被李定一伙听到了,您恐怕又要进御史台了!”
苏轼喃喃地说:“御史台……”哑然失笑。
第二天苏迈醒来,寻不见父亲,急忙起身在寺内寻找,却见苏轼在钟楼上撞钟,钟声悲响,震荡山谷。定慧院善济禅师吩咐小和尚不要打搅苏施主,只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苏轼走下钟楼来,向善济禅师顶礼,随其到住持禅房中打坐诵经去了。苏迈看着父亲虔诚诵经的模样,心中凄苦,正欲上前劝阻,善济禅师劝道:“阿弥陀佛,苏施主心中烦郁,劝阻无用。苏施主乃心境清明之人,过几日即能自行化解。”苏迈只好呆呆地倚在门边,无语相望。
自此苏轼每日盘桓在这定慧院内,随僧人起居饮食,打坐参禅。他本就对佛法领悟甚深,当年通判杭州时,与吴越名僧多有交接,如今遭逢大难,愈觉人生如梦,对佛法的参究更精进深刻了。自出狱到黄州,一路魂魄惊悸,身心不宁,现在终日焚香默坐,诵经参禅,渐觉万事都无可挂怀,把争竞得失之心都忘却了。
这日,苏轼正闭目默诵《金刚经》:“……须菩提,若三千大世界中所有诸须弥山王,如是等七宝聚,有人持用布施,若人以此般若波罗密经乃至四句偈语等受持读诵,为他人说,与前福德百分不及一。须菩提,于意如何?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
善济进来,不忍打扰,悄悄地立在一旁。少顷,苏轼睁开眼来,见长老在旁,急忙起身施礼:“苏某失礼了!苏某见过善济长老。太守命苏某来此居住,给长老添麻烦了。”善济说:“苏大人名满天下,能到敝寺一住,实使敝寺生辉。只是敝寺简陋,怕委屈了苏大人!”苏轼以佛语答道:“幻身虚妄,所至非实。法身充满,处处皆一。”善济大笑,随即邀请苏轼用斋饭。
这时陈慥拿着一个包裹走来,对苏轼说:“子瞻兄,遵夫人之命,弟特送来一些用品,还让弟邀你和迈儿到家中吃饭。”苏轼笑道:“季常兄何不与我们一起吃一回僧饭?”陈慥面有难色。苏轼立即打趣道:“莫怕河东狮子吼。这僧饭可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季常兄只怕还未吃过吧?”
一旁的小和尚都捂嘴偷笑,摆上几碗斋饭,其中一个问道:“苏大人,这僧饭与官饭有何不同?”苏轼笑道:“也同,也不同!”众和尚与陈慥都停箸静听。苏轼慢悠悠地说:“这同嘛,就是不论官饭还是僧饭,大家都在供着一个佛……大肚佛!”说着一手指着肚皮,众僧都笑。小和尚急着问:“那不同呢?”苏轼说:“僧饭饱人,官饭饿人啊!”众人都吃惊地瞪眼,不解其意。苏轼接着说:“你想啊,这僧饭越吃越圆满,人的精神圆满了,腹中自然也就饱了;这官饭呢,往往是越吃越没有良心,人要是没有良心了,就无耻贪婪,这欲壑难填之人,岂不是越吃越饿?”
众人拊掌赞叹。善济合十道:“阿弥陀佛,听苏居士这一番话,胜诵三年真经!”苏轼起身答礼:“哪里哪里,斋间闲谈,让长老笑话了。”众人也都笑而施礼。
转眼二十余日过去了,苏迈见父亲每日端坐诵经,莫不是把十日一见太守的命令忘了?他怕太守借故挑起是非,忙去问苏轼。苏轼胸有成竹地说:“迈儿莫急,我自有道理。”便由苏迈搀扶着来到府衙。
那曹贵早因苏轼不来拜见之事怀恨在心,意欲来个下马威,大声问道:“下面站的可是苏轼?”苏轼答道:“正是罪官。”曹贵猛一拍桌子,喝道:“大胆苏轼!依大宋律例,罪官本州安置,须十日一拜,如今二十余日不拜。分明是蔑视本官。来人!重打四十大板,让他长长记性!”说完即命衙役上前。苏轼捂住口鼻,略一咳嗽,装病道:“大人,罪官苏轼初来此地,水土不服,这几日卧病在床,怕是得了瘟疫了。害怕传染给大人,故未能及时前来拜见。”说完,又一个劲儿地咳嗽起来。众衙役都面面相觑,纷纷退后。曹贵也用袖子掩了口鼻,皱眉说:“既然如此,先回去养好病再说。”
苏轼父子退出府衙来,苏迈笑道:“父亲此计甚好,以后不用十日一见这太守了。”苏轼也笑说:“为父也不愿见他这张丑脸啊。”正说着,走到一条林荫小路上来。
这时春光正盛,四处绿树繁花,景致清幽。父子二人心情畅快,欣赏着春光,慢慢走回定慧院。在院首东面的山坡上,一株海棠正迎风怒放,那满树鲜艳的颜色,似乎要把苏轼衰病的老眼都照亮了。苏轼大惊大喜,紧跑几步,驻足花前,凝神玩赏,口中还喃喃自语:“这样的海棠,似只有西蜀才有啊,怎么长在了这黄州呢?”苏迈笑道:“想必是这花知道父亲要来此地,故而从天而降的吧。”苏轼捋着胡须,开怀大笑。
这时一位老农赶着牛从旁经过,看见苏轼如此激动地欣赏路边的野花,大惑不解地问:“先生,这花有何好看的?”苏轼答道:“老人家,这是海棠,是名花啊。”农夫不以为然,淡淡地说:“先生真是多情啊,再好的花儿,在这儿又有何用呢?没人赏它。”说罢,赶着牛悠悠而去。
苏轼一下子怔住了,自言自语道:“在这儿又有何用?无人赏它,就没有用吗?”
不必定期去参见太守,苏轼便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平日在定慧院念经打坐,天气好时,便信步走到附近的田野农家,饱看这里的山林风光。黄州地势低平,池塘溪流遍布,翠竹绿树触目即是,终日闲走,也不会觉得厌倦。长江对岸的武昌岗峦起伏,古木苍然,虽没有幽深险绝的去处,倒也可供游赏。有时候苏轼会雇一叶扁舟,漂荡过江,到山林深处消磨大半天的光景。
黄州的农人都知道本州贬来一位当世的大才子,并时常见他穿着粗布衣裳独行在山径田埂上。苏轼逢人都亲切地打声招呼,仿佛是地道的黄州人了,由此也结识了不少古道热肠的当地人,有进学的秀才,有卖酒的店家,也有耕田的老农。有时相从出游,必乐而忘返。赶上下雨天,江上不得行船,便止于农舍歇脚避雨。勤劳本分的友人必定会杀鸡烹鱼来款待,苏轼与其对饮几杯薄酒即可闲聊到深夜。
四十多岁的潘丙本已中了举人,后隐居于武昌樊口,在江边开了间小酒馆。苏轼有时过江来,定去他店中喝几杯浊酒,有时银钱不够,潘丙也不计较,慷慨地赊酒给他,或者是白送。潘丙还时常向客人炫耀说,朝廷贬来一个因写诗获罪的大文豪,经常到本店来喝酒。客人也乐意聚拢到他店里,希望有一日能与传说中的文豪同桌对酌。
这一日,苏轼又翩然渡江来,缓步踱进潘丙酒店,笑道:“潘兄,最近生意可好啊?”潘丙一见苏轼来了,忙迎过来说:“托大人的福,还行。”苏轼一摆手:“我是个穷骨头,有什么福可托,有福就不会贬到这里来了。”潘丙憨厚地说:“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人在官场,哪有一帆风顺的。您是当今的文坛泰斗,是为老百姓写诗才得罪朝廷的。”一边说,一边亲自斟上茶来,吩咐店小二摆上丰盛的酒菜。
苏轼见摆了这么多酒菜,忙说:“潘兄,上这么多菜不行啊,我可没那么多钱。”潘丙一边忙着端菜,一边说:“先生放心吧,已经有人给你付钱了。以后你天天来喝酒就是。”苏轼大为惊讶,忙问是谁。潘丙说:“是一位英俊的公子和一位美貌的夫人。这里还有他们给您的信呢。”说着从怀里将信掏出来递给苏轼。苏轼看那信,却是一首词:
君别杭州去,西湖七载愁。红杏清泪付东流。只有孤山梅朵,望归舟。忽报风云起,凤凰不自由。江湖难储一分忧。莫道是非成败,恨悠悠。
信中不曾署名,但看那字迹,无疑是杭州的周韶。苏轼在杭州曾助她脱籍,她如今暗暗相助,还留了这首劝慰开导的词,如此情深意重,怎能不令苏轼感慨?他即刻问潘丙:“她现在在哪里?”潘丙指着江边渡口说:“乘船刚去不久。”苏轼快步走到江边,远望江上烟波,一点白帆若隐若现,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了。苏轼知道她避而不见,自有她的道理,不禁长叹一声,慢慢走回店中。
想起往事,苏轼不禁感慨万千,一时喝得大醉。天色向晚,苏轼摇摇晃晃地起身道:“潘兄,我这就回去了。多谢你的盛情款待。”潘丙忙过来扶着:“苏大人,你喝得不少了,别掉到江里去,还是先在我这里睡一会儿吧。”苏轼醉眼蒙胧,摆摆手说:“我没醉,掉不到江里,就是掉到江里,龙王也会把我扔上岸来的。他一定会说,你……你还不该来,九九八十一难,还有八十难等着你呢。”潘丙笑着说:“难说啊,没准龙王会留您在龙宫当翰林学士呢。”苏轼反说:“我才不伺候他呢。”说着,走出店外。潘丙搀扶着说:“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我不放心。”苏轼说:“放心吧。你要送我,以后就不来了。”
潘丙没法,只好扶着苏轼小心上船,又嘱托艄公看好他,不要让他靠近船舷。艄公常载着苏轼过江,十分相熟了,连声答应,驾舟离岸而去。潘丙站在江边,远远目送那小舟出没在波浪中,摇头叹息不已。
小舟飘摇过江,那江潮初平,与小舟低昂上下。月亮已从一片黝黑的林子后升起了,把清辉平铺在江面上。苏轼见此景象,心中畅快,歪歪倒倒地站到船头,要将这清江明月的图画看个分明。倒把那老艄公吓了一跳,忙把苏轼拉回来。所幸船很快靠岸,艄公扶苏轼上岸说:“苏大人,慢点,我送您回寺去。”苏轼婉谢了,一个人幽幽地向山径走去。
小径蜿蜒,直绕定慧院东墙松林而去。苏轼晃晃荡荡地走到那株海棠花下,仰首凝睇,悄然不语。海棠也默默无言,在林间薄雾中幽幽绽放。月光轻柔地从密树间漏下来,散碎地铺在如茵的绿草上。苏轼醉眼蒙胧,只管去听这月下山中的一切声息,心想道,这海棠花春睡未足,还是不去打搅的好。莫非也同我一样醉了?酒劲儿一时涌上,便斜躺在路边的青石上,酣睡起来。
夜归的农人牵着牛从路边走过,看到石头上躺着一个人,仔细一瞧,正是常常赏花的那位苏大人。农人好心,恐露水沾湿了衣衫,忙去叫醒苏轼。恰好苏迈见父亲至夜未归,下山寻来,赶忙谢过老农,把苏轼背上山去。
苏轼还兀自沉浸在那一片梦境般的情景里,知是苏迈来背他,微笑道:“迈儿,为父这一觉睡出一首海棠诗来!”苏迈说:“那父亲快念来听听!”苏轼仍是醉意醺然,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明月,一首海棠诗从唇齿间流淌出来: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
次日酒醒,苏轼起身将昨夜作的诗誊录了一遍,还不断吟哦。苏迈端洗漱水进来说:“父亲还惦记着作诗呢!”苏轼笑道:“醉里作诗,如有神助。”苏迈说:“父亲此诗,可谓写得海棠神韵。我想就算是生长陋邦,海棠也会因父亲的诗而引以为幸的。”苏轼听罢大笑。
苏迈又掏出一封信来说:“父亲,叔叔来信了,说是不久会送母亲和弟弟们来黄州。”苏轼大喜,急忙接过信来仔细看,半晌又说:“难为子由了。他携家带口也不容易。”转念又十分发愁:“一大家子人来黄州可怎么办呢?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啊。”苏迈也跟着发愁,但还是安慰父亲说:“所幸家人又可团聚了。”苏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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