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问题-百零五年校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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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执中是作为青年企业家受到正式邀请的。他以江海电子应用技术开发公司的名义向东大百零五年校庆提供了一笔赞助。他现在在江海公同I已经有了正式的股份。他这笔赞助相当精明:数量并不惊人,但让人注目。他赞助的是文艺晚会的开支。每次校庆,晚会7总是最精彩、最有广泛影响的一个程序。往往是整个庆祝活动的高潮邹分。另外,他又特别建议,他这笔赞助主要用于资助舞剧4山鬼》的演出。《山鬼》是楚文化的古典精华。将《山块搬上舞台,则曾经是东大最现代的一代人的理想和追求。舞剧《山鬼》最早的策划者之一的况达明仍在本校,其夫人已经成为影响日益扩大的舞蹈界新星,完全具备了理解和表现《山鬼I的条件。她所在的省歌舞团也早已将舞剧《山鬼》列人了规划,以弘扬民族优秀文化,只是因为经费不足而无法开台。总之,无论从哪方面说,在东大校庆晚会上首演《山鬼》,势在必行。这样,戴执中对东大百零年校庆的赞助,就毋宁说是对《山鬼》的赞助。

    、《山鬼》的演出并没有出现很多年前创作者们想象的那种轰动,预期的那场革命根本就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东大各方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梁守一本人则早已对…《山鬼》的改编持了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的注意力早已转移到远为宏观的层面。许多经历过当初的激动的人甚至想象不出来当初那种激动的缘由,当初有什么必要要争论得那样激烈,那样剑拔弩张,势不两立?当舞蹈家以几乎完全裸露的身体的曲线掲示出艺术的真谛的时候,人们想,这一切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吗?难道还有更适当更具美学意义的形体语言可以取而代之吗?而况达明本人则甚至显得冷淡。怎么样?

    坐在况达明旁边的戴执中兴致勃勃,

    况达明却皱了皱眉。

    我觉得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苍蝇、海星、埚牛什么意思?

    因为苍蝇、海星、蜗牛都是荮子。

    你觉得音乐不好?很现代的呀。

    现代音乐的妙处在于如果演奏错了,不会有人知道。由省歌舞闭重新编导过的《山鬼》在配乐上加进了现代流行音乐的成分,但显然作此处理的不是一位大手笔。配器很生硬,难以达成同古典素材固有的古典情调的和谐,显得不伦不类。况达明显然很反感。

    你不是强调现代感的吗?

    现代感并不是强加进去的,太浅薄了。

    不要太挑剔,太苛求了。无论如何,总算成功了,这首先是你的成功。你没有理由不高兴。

    戴执中想要轻松一下。

    应该高兴的是你,你施舍了艺术。

    况达明尖刻地说:

    至于我,你不要忘记宫兰克林的话:对于不应该赞美的人加以赞美,是一种刻薄的讽刺。

    在接到东大百零五年校庆邀请信但没有如邀出席的着名人士中,还有一位是老孟。老孟五十年代毕业于东大法律系。原是准备请他作为校友代表在庆祝大会上发言的。接到东大邀请信的同时,他也接到了程志从江西的一个山区里写给他的信,信写得很长:董源1萤源的历史和现状,盗墓和董德远,请求老孟介人这个震动全国的案件的审理、救助董德远、救助青春和热血、文明和希望。程志的信引起老孟极大的兴趣,他打算在参加东大校庆活动之后去一趟董源,先了解了解倩况,再表明自己的看法,即便他自己不直接参与此案的审理,也可以向江西方面的同行谈谈自己的意见。但他却在接到邀请信之后的某一个夜晚,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我在哭。

    那边嚟嘤地说。

    是你吗?

    老孟一下就听出来是欢庆。

    你能来吗?现在?

    你在哪儿?

    老孟大声喊。

    堪培拉。

    老孟抓着电话,怔怔地发呆。

    那边放了电话。

    这个倏尔出现又倏尔消失的电话,恶作剧似地却是极残忍地一下撕开了老孟心里的最深的那个伤口。很多年过去了,他原以为一切都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了,一切都几乎要被忘却了,快要看不出痕迹了。可是忽然之间,那遨伤痕又被重新撕开,撕得很猛裂、很彻底,血淋淋的,惨不忍睹。时间和空间可以改变一切,却不能改变老孟同欢庆的那一种莫可名状的联系。那联系的实质是什么,老孟从来没有正视过。他用法律的无情解剖社会,对自己却下不了手,他能做到的只是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睛。一切处在黑喑中,却并不等于不存在。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人的人,真是人山人海,她就再也不能遇到另一个可以倾心相与的人了么。还有那么宽阔的海洋。可以使大陆板块错位、断裂,隔离成这个大洲和那个大洲,却不能稍稍地割断他们之间那一点渺小的联系么!

    那个夜里来的国际长途电话,使老孟的日渐开朗的内心重又布满了阴钂,重又变得阴暗。也许将永远地阴暗下去。使得他也许从此会同一切带有吹乐色彩的这类喜庆活动绝缘。他的命运里也许永远不该有欢乐,有的只能是严峻和沉重。接电话的第二天,他便收拾了行装,往程志那儿去。邀请程志参加校庆的信到达萤源时,已经过时了。最初的遨请名单上本没有程志,是戴执中后来建议加上去的。他希望这次校庆能成为当年红杉社大多数成员的一次聚会的机会。他因此主动向梁守一要了邀请名单,然后提了那个建议。建议被采纳,但时间却晚了。信在乡政府又耽搁了好几天,等乡长托人连同程志的别的信件一并带到董源来的时候,程志即使马上动身也来不及了,

    但即使来得及,程志也未必会赶去东大。他已经决定留在蓳源,以乡长助理的身份兼任蓳源村小的校长。既然已经决定了,他就希望马上动手把事情做起来。因为那个盗墓案,失去了校长的董源村小好久没有开课了。

    董源人开始想也没有去想程志说的是不是真话。就像县里和乡里的那些不相信程志真的要来工作一样。等到事实确证了,他们也就立刻有了严肃。他们倒是没有像当初县委那样怀疑程志有什么不良背岽。他们只是觉得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审。硕士生的程志差不多相当于进士了董源的庙门固然是容得下这样一尊菩萨的,但这样一尊菩萨肯主动进这庙门,毕竞有一些大慈大悲的神圣,他们决定摆乡宴酒。

    决定是由萤源的元老院作出的,派款派物也就很容易,村长稍事张罗,一切就很快齐奋。

    乡宴酒设在董源村小操场,一摆几十桌。一律用八仙桌。主桌桌面拚缝一律东西向,朝南座为大位。旁边两桌是次桌,桌面拼缝一律南北向,靠壁(场子中无壁,设若有壁)座为大位。安放八仙桌由专人所司。操场凌空挑起一盏汽灯,只照住主桌。主桌和次桌坐的都是老人,由辈分和德望而分出主次。老人们推了程志在最上位落座。程志像坐了弹簧似地再三蹦起,再三不得安稳。竟至引起老人们正颜断喝,方才惶惶然从命。

    乡宴酒喝得极斯文,充分显示出董源教化渊源的深厚。主、次桌的老人们依席给程志敬酒,然后各桌轮番来人陪酒。程志不善饮,作个表示就可以,并不强勉。席间纵论天下兴衰,董源今昔,对程志自然是感恩备至,寄望甚殷。

    乡宴酒是董源待客的最高形式。一般用于婚丧寿庆(庆包栝败官、造屋)由当事人一家主办。似这样由全村公办的乡宴酒,大约在一百年前办过一次。

    许是不胜酒力的缘故,程志很快就觉得浑身燥热起来,神志有些恍惚。心里忽然存了一种很深的疚愧。面前的这些人,这些以极大的真诚与恭敬来对待他的人,他曾经以一种现代人的优越蔑视和悲悯过他们,尽管那优越感是不自觉的,但那蔑视和悲悯却是真实的。又忽而想起董德远。要是他们此刻晓得了他曾经帮助羞德远潜逃,他们会有何举动呢。他欺骗了他们。他们不会容忍和理解他的。生活是多么复杂,有多少事说不清避不明。理不出头绪。他欺骗他们,他不得不欺骗他们;他们不会容忍和理解他,他们应该容忍和理解他;他不配享受他们的如此尊敬,他同时又是当之无愧的。董德远现在在干什么呢?也在仰望天上的那一钩冷月吗?南海边上的月亮大约会温暖一些的吧。张黎黎帮助董德远找到打工的活计没有呢。张黎黎应垓不会拒绝他的请求和托付的吧。张黎黎从戴执中那里晓得他的下落之后给他来过信。往事已如逝水,但张黎黎感谢他为她保留的那一份纯情。他发现自己依然在可悲地爱着张黎黎,这爱情是不会有结果的。但他相信张黎黎不会拒绝以别的方式来给这真诚以报偿一那夜天气很好。夜空清明澄彻,杲月灿然,风飒爽而温柔,是一个宜于饮宴、宜于歌舞、宜于交谊、宂于房事乃至一切欢快欣然的人事的夜晚。

    这样一个夜晚,当深山里的程志在微醉中心事重重的时候,坐在东大敬文堂观众席前排的梁守一却顾不得他一向颇为重视的仪表风度,把头仰在椅背上轻轻地打起鼾来。他太累了,也太满念了。当时,台上的山鬼正采三秀兮于山间,怨公子兮怅忘归。但梁守一是无论如何坚持不住为之一掬同情之泪了。在他看来不管人们说得怎样的高深莫测,改编成舞剧的《山鬼》说到底仍然只不过是一出同别的悲剧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的悲剧。而他一手导演的东大百零五年校庆无论有过多少异议或难免不尽人意之处,也无疑是一出有着绝对完满的大团圆结局的标准的喜剧。

    生活总还是多一些喜剧少一些悲剧的好吧。

    1992年1月-6月于江西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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