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从军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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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奶的男人,从这梁头朝东跑,一去再也不曾回来过。这梁头是进山的人,必得经过的路头。二十来岁时,十三奶年轻着,看着一行队伍过去了,她立在梁头上。今儿她依旧立在梁头上,花昏着眼睛朝着梁下瞅。

    太阳照亮她的脸,像晒着一张用过几年的蒸馍布,她唤着,我的男人——我的孩娃——我的孙娃!她一遍遍地唤。四野静着,能听见太阳升起的声音。有只狼坐在对面的另一条山梁上,安详地朝着她望,就像一个无望的孩娃望着他的娘,想要些啥儿吃食,又明明知道做娘的没有。望久了,许是累了,那狼徐徐地下了沟底。

    有个人从梁上走过来,挑一担沙梨,去镇上卖。担子很重,沙梨很黑,像挑了一担圆圆的黑卵石。他走过来时十三奶拦在了路中央。

    “你去赶集?”

    “卖梨。”

    “去镇上把我孙子的信捎回来。”

    “谁是你孙子?”

    “你不认识?当兵啦,从军打仗啦。”

    那男人绕道一边走,十三奶又朝一边横了横,将胳膊伸开来,上下扇动着,似乎指望自己飞起来。她笑着,让头上枯干的白发散在额门上,说:

    “我家三代人从军,在全县找不到第二户。”

    男人擦把汗:“我肩上的担子沉哩。”

    十三奶说:“不怕。我孩娃一点都不怕死。”

    男人说:“这离镇上还有十几里,我得走呢。”

    十三奶说:“我孩娃死在了云南,比你远吧?”

    男人把梨担子换了肩,说你让我干啥你说吧。好人,十三奶说,我在这儿遇到了好些人,数你是好人。男人索性把梨担卸下来,搁在地上,说你说吧。十三奶说你是生意人,你都跑过哪儿?男人说我下过洛阳,到过郑州。十三奶问见过火车吗?男人说还坐过。这就行了,十三奶跳一下,把双手拍在膝上。膝上的土灰雾腾腾地升起来,又慢慢落下去。你是走南闯北的人,十三奶说,你见我男人叫他回来看看我,人家说他还活着,跑老日入了游击队,打过朝鲜国的美国人,当过省里的副省长,现在歇了,还依旧住楼房,坐卧车,你见他让他回来看看我。

    “行。”男人把担子挑起来说,“我走吧?”

    “还有我儿子。”十三奶忙抓住梨担子。

    男人说:“我见他让他也回来。”

    十三奶说:“他死了,你把他骨灰捎回来就行。他人死了,说火烧了,可骨灰还在山外哩。”

    男人说:“我把他骨灰捎回来。”

    十三奶说:“还有我孙子的信。”

    男人说:“我全都捎回来。”

    十三奶说:“记清了?三样。”

    男人说:“记清了,共三样。”

    十三奶说:“你走吧。你是好人。”

    男人挑着梨担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担子在他肩上悠着起伏,咯吱咯吱的声音在梁头上扩散。十三奶脸上平平静静,像事情有了着落,和善地瞅着那男人,她对自己说,好了,这就好了。男人走得很快,下梁头的坡时,仿佛是在小跑,几步就将十三奶丢下了。十三奶唤,好人,你记住——从那看不见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回话:记住了——你等着!十三奶脸上洋溢着很年轻的笑,动着半大的脚,原地打着转儿,待转到面对太阳时,她立下脚来,眯着双眼,扯着嗓子对着太阳叫: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我男人、孩娃、孙子快要回来啦——”

    十三奶有副好嗓子,不哑,也不尖利,嘹嘹如戏台上的唤冤声。也许十三奶要唱戏,会成为常香玉、马金凤,或者申凤梅。十三奶这样唤时,你在对梁的哪里都能听到的。那狼就是循着十三奶的唤声从沟底上来的。它上来走得极闲致,眼睛亮亮绿着两点,灰黄的枯毛和十三奶的头发一样,披散在肚子上,那肚子瘪得厉害,肋骨一根一根分明着,耳朵微微地耷拉。它已经很老了,冬日熬掉了它身上不多的肉。若不是那两眼绿点,你找不到它哪儿还有生气。它上来走近十三奶,到约有几步时,突然立下,怔怔地望着十三奶。

    十三奶看见了狼。

    她说:“你要吃我?”

    狼迟迟疑疑朝前挪了一步,很可怜地瞅住十三奶的脸。它的额门很宽,看十三奶时,额上的短毛盖不住那皱起的老皮,皮皱里夹了些黑色的草籽。你过来,十三奶招着手,把我吃了吧,我男人丢了,孩娃死了,孙子从军打仗了,你把我吃了吧。十三奶说着,朝狼走过去,像要把自己送到狼的嘴里去。她一步一步走着,朝狼靠近了,那狼却一步一步朝后退去了,越发离她远。

    她说:“我做梦今儿我孙子会来信。”

    那狼不动了,怔怔地看她。

    她说:“我不是疯子,你别怕。”

    狼依然地站着。

    “你坐那儿陪我吧,咱俩说说话。”

    狼把舌头吐出一点,舔着它枯干的灰唇。

    她说:“想吃你就把我吃了吧,我六十九岁了。”

    狼把舌头咽下了,瞅她时歪着头。

    她说:“不吃你就坐在那儿,这儿没有别的人。”

    狼就真的坐下了,后腿曲着,前腿直直地立,像坐着的一条狗。太阳已经很高。从狼的背后升上来,圆圆一盘儿,灿灿暖暖,晒着山梁、沟壑、坡地。梁下的伊河,流水亮亮,似一条无头尾的白带。十三奶也坐了下来,坐在一蓬干干的白草上,问狼说你常来这梁头吗?狼不理她,只静静地看。有群乌鸦从沟里飞出来,团着从梁顶飞过去,叫声杂乱如当年在梁头跑老日。十三奶瞟着头顶的黑乌鸦。乌鸦的影子从她脸上滑过去,凉凉如渗了一层水。待那乌鸦飞远了,太阳重又晒上脸,她说狼你别常来这梁头上,这儿热闹行人多,我孩娃参军,几个村人都来这梁头上送,李家沟、张家营,还有狮子庙那几户人,聚到一块二百多口子,敲着锣,打着鼓,乡干部在我孩娃胸上戴了花,花比胸膛还要大。她说满世界的人那时都想当兵,一个公社那年就我孩娃当上了。他们县上都知道,我娃他爹虽几十年没回过十三里梁,可他终是十三里梁村的人。她说我男人在游击队时就谋了官,在省城做着大事情,不回家也能管到县乡的干部们。我知道他们送我娃当兵,是想让娃他爹每年替他们买几车化肥的,他们就从这梁头把我孩娃送走了,走了时我孩娃一脸笑。十三奶说着,放眼从狼背上看出去,像孩娃刚走远,两眼神神的。她看见有个人影在晃动,突然转了话题对狼说,就是那人替我去取信,你看,就是那个卖梨的。

    那狼果然扭头朝后看了看,然却忽然惊起,恐慌地望着十三奶,眼睛的绿光也跟着鲜艳,猛然染上了水蓝色。十三奶说你不用怕,他是好人。十三奶这样安慰狼时,却见了那人不是走去,而是走来,且手里还推着一辆自行车,在慢慢地爬坡,朝这梁头上行。

    “你走吧,来人啦。”十三奶站起身。

    狼不动,眼里的绿光却柔和了。

    来人上了半坡,是高高大大一条汉子。

    “你走吧,快走吧,这人不是好人。”

    十三奶说着,双手在腰间甩动,像要用力将狼赶走。那狼就真的走了,扭头朝后瞅了一眼,又朝十三奶注了一目,从十三奶身边过去了,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它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十三奶急切地说你走吧,你快些到那沟里去。

    狼走得并不急,缓缓步子,到了路边的田里。田里种了麦子,冬雪润了几个月,春来了,雪尽了,田土粉得细碎,松软的麦行间留下了一行瘦狼的脚印。它走到沟边时,又回过头来仔细地看,十三奶向它摆着手,瞟着走上了梁头的男人。狼似懂了,掉过头去,身子一跳,下了土崖,便不见踪影了。

    十三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来人上了梁头,从口袋取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擦汗。毕了,又将手帕抖开反叠着,把那擦脏的印子叠进去,然后就翻身骑上车,朝十三奶这边骑过来,待来人骑近了,十三奶看见他穿的是蓝布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了金笔,自行车也又新又亮,车架横梁上,也挂着那么一个三角的帆布包,她忽然心里一颤,脸上荡动了一层光亮,将胳膊一架,横在了路中央。

    “我等你一夜啦。”

    那人把车刹住。

    “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

    “啥儿信?”

    “你就是送信的。”

    “我是乡里的干部。”

    “不是,我认识你,你是邮差。”

    “叫我走……我有急事。”

    “我半夜就在这儿等你。”

    “别拦我……让我走,人命关天。”

    “我孩娃都死了,你赔我孩娃的命!”

    “疯子!”

    来的人把身子一歪,从十三奶身边擦过去,蹬着车子走去了,径直骑进了山梁上的十三里路。十三奶望着那个人,在梁头跳着叫:疯子,你才是疯子,你才是疯子哪!

    四、十月

    农历十月间的天气,是阴冷正盛的时候。豫西的地方,冷起来一样冻掉水缸的底。下雪了,才会在地上蕴含一些雪暖。气候变化的时界,分明得如黑白的颜色。十月初几,山梁上还能穿夹衣行走,只有多病的老人才早早穿上棉袄。那些穿红绿毛衣的姑娘和黑白毛背心的小伙,也大都不是为了御寒,多半是提早穿在身上显摆,告诉人家我是有毛衣的,款式也很时新流行,这是镇上的衣服贩子们从洛阳或郑州进的货,而这衣绒的货源又是上海或者广州,并不是河南的土产,更不是当地县的手艺。于是,十月初的村落里,已经行走了点点的红绿。然没有几日,时令似乎也才过了霜降,也许是过了小雪,总之不到三九,大雪的时令还没到来,忽一夜寒风乍起,冰粒雪花,纷纷乱了一夜,来日地上新结着一层薄薄的硬冰。去乡里参加承包土地调整会的村民组长,也就是早先的生产队长,提着干粮袋子,刚行至村头坡上,一跤跌下来,哎哟一声,腿就断了,干粮袋中的蒸馍,球一样滚出来,轮子一样转到了沟底。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腿叫,我的馍,我的馍,都是大白蒸馍呀。

    十三奶月初进山回了娘家,娘家兄弟做药材生意盖了三间青砖瓦房,花了八千块钱,居然没有外借一分,连一个铁钉也没借,就来接她回家看看新房,也享受享受大瓦房的洁净和漂亮。她回了几日,正要走时,落了一场大厚雪,皑皑地白着,封了山,封了路,除了井口还一眼黑着,到处都是冷冷的白。

    十三奶被封进了山里。

    直到十月底,太阳才挣出阴冷,暖暖照了几日,房坡上的雪,草席样一块一块滑下。山里的路,也隐约露出了牛蹄的脚痕。十月二十七,十三奶从床上起来,说我通宵没睡,眼皮跳了一夜。兄弟媳妇说左眼是跳财。她说是右眼。弟媳妇笑了笑,说你想回十三里梁村了。

    因为俗有说法,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七出门不吉,八回家不利,到了十月二十九,兄弟便套上新置办的驴车,赶着将她送回。路上的风光,满眼都是迷人。太阳在头顶暖成一团。空气清澈得能望穿大山。梁上的野兔,卧在路边草里,驴车从它面前轧过,它依旧泰然地卧着。亮在坡面、沟底的村落,房上雪都化了阳面,新瓦房呈出天蓝的颜色,老瓦房和旧草房,却乌黑着在雪里分明。路过一落村头时,十三奶看见一棵大树上贴了标语,红纸黄字,在日光中耀眼。她说政府又要计划生育了。

    兄弟坐在车前,鞭子在驴头上吊着,毛驴用力地拉着,车子在梁路上跑得很快,有雪的地场,响出一路喳喳喳的脆音,留下两轮长长的车痕。他没有扭头,说姐——那不是计划生育,是又征兵了。

    十三奶坐在车中,屁股下垫了麦秸,腿上盖了被子。听说征兵,她身上冷得一颤,揭开被子,半扭转身子。

    “又征兵了?”

    “哎。”

    再就无话,她回过身来,望着白亮亮的大山,离她一步一步地远去。那山上的树林,一片片乱着晃来晃去。村头树上的标语,却满是红色,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在日光里发着一杆一杆的光,刺着她的眼。她扬了一下手,想把那标语赶过去,然手起了,标语不见了,手落了,标语就又跟过来。这样直到午时候,直到兄弟说十三里梁村快到了,那征兵的标语才退了红色,渐渐不见在眼前飘游。

    进村正是午饭时候。

    十三奶下来车,第一眼瞧见的是大门口钉了一个铁牌儿,二寸宽,五寸长,浅黄色的,上面写有四个字。她盯着那牌子疑怔,兄弟却卸了毛驴过来,望一眼那牌子,脸上溢着笑,说哟,外孙子参军了。

    十三奶把目光从那牌子上移下来,脸上死着一层白色,对着家里唤:

    “棒子娘——你舅送我来啦,快烧饭。”

    这当儿,二婶从上房出来,脸上忽然瘦下许多,土黄的脸面松松如挂着一张土黄色的织布。她出来,看着十三奶的脸,僵僵立在院落中央,说:“舅,你来了?”

    又说:“棒子当兵走了,穿了衣裳我才知道的。”

    十三奶说:“给你舅做一碗捞面条。”

    二婶搓着手,说:“好,家里有菜有鸡蛋。”

    又说:“雪封了路,没法儿进山给你们说。”

    十三奶说:“蒜汁里多捣几瓣蒜,你舅爱吃。”

    二婶还是搓着手,说:“行。家里还有姜。”

    又说:“走得快,说走就走了。”

    十三奶说:“忙完了再把驴喂上。”

    二婶用手揉揉眼,说:“得借些马草来。”

    又说:“棒子说到那儿就写信,寄相片。”

    十三奶说:“驴跑了一路,喂些粮食吧。”

    二婶用袖子擦了泪,说:“喂麦吧。”

    又说:“你回屋歇着娘……他大了,不用记挂。”

    二婶回屋挖出一升小麦,连升子放在门口的毛驴前,又用盆端来半盆井温水,放在升子边,然后回去挖面,擀面条,捣蒜汁。十三奶说她坐了一路车,骨架子要散了,心里也发慌,跳得压不住,就回上房东屋床上躺下了。剩下兄弟舅一人在屋里抽了一阵烟,出来绕房前房后走一遭,在院里用手抱了几棵泡桐树的腰,进灶房对外甥媳妇说,这树再长三年,大的能做一副好棺材,几棵小的刚好够给棒子结婚娶媳用。二婶抽着风箱,从灶口扑出来的火苗映着她的脸。棒子才十七,二婶说,土地分下来,一人五亩七,他是怕出力干活才去当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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