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和平寓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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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干事为此苦恼了一个中午,想了一中午心事,弄得他虽身在酷夏,内心深处却又冷又凉,不说是寒冬腊月,也完全是深秋季节。这种事无法向组织汇报,谁让你老婆不来随军。与同事说起,也挺没意思,谁家没一本难念的经?可这新的人生课题,搞得龙干事猛然觉得很孤单,似乎连找一个说说心里话的知心朋友都没有。大机关就是这点不好,人与人隔着一层。人群接踵摩肩,四顾没有知音。上班的路上,龙干事低着头,走在路边。可是没人发现龙干事这种变化,大家都一脸兴高采烈,边走边吃机关发的苹果。到机关大楼下,他看了一眼耸立在阳光中的办公大楼,忽然发现军参谋长亲自在楼下检查同志们的军容风纪。他很奇怪,这工作该是纠察的活儿。仔细打量,又看见参谋长肩上的大校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真金的金星,在参谋长肩上灼灼生辉。原来参谋长晋衔了,这集团军最老的军人,奋斗一生,终于是少将了。龙干事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军容,脑子里莫名地想着日月两轮悬,乾坤几万年,四季一轮回,一年又一年的老话,从参谋长的目光下,安全顺利地进了办公楼。

    下午机关讨论军长关于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长篇报告,讨论题由微机室做了处理,人手一份。组织处三个办公室,即团员青年办公室,简称团青办;党务办公室,简称党办;第三个即组织办公室,简称组办。

    处长办公室和组办在一起。这三办的干事们,人才济济,云集到组办的吊扇下,将桌子并列起来,各自端来茶杯,处长献出了自己的毛尖。倒水时发现水瓶是空的,大家说这简直是对军长讲话的抵触,讨论时不给水喝如何讨论呀,何况还是酷暑盛夏。

    龙干事提上水瓶去锅炉室打开水。去锅炉室要穿过一片小林地,全是杨柳树。龙干事看见树叶都卷成了小筒儿,知了的叫声又沙又哑如落叶一样,淡白淡黄吱喳吱喳响。林地外是连队的生产地,番茄叶都干成一片片灰色的纸,然秧上还挂满红星点点、大小不一的番茄。黄瓜架上的黄瓜如肿了一般,又粗又长,全是留的黄瓜种子。龙干事走在林地的小路上,呼吸着林地凉荫荫的青黄色气息,有返璞归真入了自然的感觉。他抬头,看见有一行小分队的士兵,扛了铁锨扫帚,去办公大楼前打扫卫生,整理路边的草木。他想何苦呢,大热的天,鸡狗还躲到树下纳凉儿。那小分队的领导是位连长,龙干事认识,见面时龙干事说来打扫卫生?

    连长立下笑笑,说总得给兵们找些事情做。

    龙干事说没事了你让战士们歇歇。

    歇着就得出事,连长说这是带兵之道,眼下这兵们最会无事生非。龙干事走了。夏天的太阳在林子以西显得傲慢而无情,天空仿佛有些动荡不定,金黄色的天宇,浩漫如烈火似的海洋。龙干事和任何人一样,在这种浓烈得无边无际的风景里走着,不由感到一种寂寞的笼罩。寂寞是往事生长的黄天厚土。龙干事整整一天都被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困扰着。他想她这样写了十三封信,这一封破例不从邮局寄,亲自送过来,也许自己真应该去见她。也许换了别人接到第一封就已经去了。就是不去,接到第四第五第六封,也该去探一个虚实。她到底是谁?什么职业?何种目的?家里还有什么人?约会是为了爱情还是有求于你?这些问题龙干事不是今天才有疑问。接到她的第八封信时,龙干事是决心予以探寻的,且那一刻决心非常大,就是冒险也在所不辞。决心是在刹那之间下定的。那时候办公室只有他和内勤赵干事,另两位干事一位休假一位下部队搞社会主义优越性信念教育了。收发战士按时将报纸从门缝塞进来。赵干事首先捡起报纸,抖出了那封信。赵干事拿着那封信举在空中看了看,说龙干事你有外遇了吧,怎么总有落款本市的信?龙干事心里咯噔一下如心头炸了一个雷,他背对着赵干事说你看我有那个命?有个同乡工作在这市里,一次次邀我去坐坐。赵干事把信扔在龙干事面前说邀了就去嘛,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支。尤干事说他是商人,奸商,皮包公司的钱骗子,我怕掺和进去引火烧身,把一身素肉烧成灰。

    赵干事说站得正不怕影子歪,这年月不逛妓院、贩卖人口、吸毒卖毒,你怕个鬼。

    就那一刻龙干事下死心夜晚去赴约,想她总不会是一个集团的诱饵吧,如是了她也不会在我身上打主意,要钱没钱,要仇没结下,何苦三番又五次。龙干事没有看信。龙干事把信塞进抽屉心说是死是活我今晚去赴约。可就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赵干事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就递给龙干事。电话是龙干事的妻子打来的。

    她说老龙吗,你有好事了?

    他说你同意随军了?

    她说不是,打死我也不随军,随军,我去解剖谁。

    他说是你评上中职了?

    她说不是你再猜猜。

    他想了想说你是挂长途不交电话费吗?

    她说我怀孕了。

    他惊喜得半天没能说出话。

    她说你怎么不说话?

    他说男的女的?

    她说现在还检查不出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着她的小名说,你要注意身体,想吃啥买啥不要吝惜钱,我工资一发就给你寄回去。他说完的时候她好久没有说话,他听到耳机里有她的哭声,还看见了她拿耳机的手在颤抖。

    后来电话就扣了,记不得是谁先扣的。

    因为那个电话他没有去赴约。他没有说我不能有半点的对不起妻,却很自然的没有去赴约。简简单单的就是没有去赴约。

    以后也没去。以后每每再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就听到在秀丽名城杭州的妻那呜呜的哭声,沿着电话的卷线,就看见妻拿听筒的手颤颤地抖,直至今天接到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直至她说出了家庭问题你负完全责任。

    到底会出什么家庭问题呢?

    锅炉室里挤了很多人。烧锅炉的老军工今天没有烧开水,后勤的军需助理正在训斥他,说今天机关讨论军长的讲话你偏偏不烧水,简直是瞎胡闹,如果不想干了就趁早打报告。老军工沉默着,往锅炉里上水,把火烧得似乎要烧掉一个旧社会,创造一个新世界。然无论怎样也远水不解近渴,水温才升到十四度,离烧开还有八十六,机关各处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和首长的公务员就那么干干地等。龙干事站到人群外。军需助理在里面吼着:

    你到底什么原因上午没上班?!

    老军工仍不言语。

    军需助理说你说呀,哑了?

    老军工说是和儿媳吵架了,儿媳打了她婆婆。军需助理消了一口气,埋怨说不能因为家务误了上班,军队有铁的纪律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军工说我知道,我在这烧了三十二年锅炉,我亲眼看着军长换了十二任,我把老伴送到医院就赶到了锅炉室。机关的同志们听了吓一跳,三十二年,若是换一种形式度过,如和大家一样蹲机关,混不上军长也混成正师职大校了,可老军工依然是军工依然烧开水。机关从最高首长到公务员,都不知喝了他烧的多少开水,却极少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听说他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立过二等功,而今依旧是锅炉室的老军工,儿子、儿媳一块动手把母亲打进了医院,老人家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老军工还得赶着来挨骂。从人缝中看着勾头铲煤的老军工,龙干事有些凄风苦雨罩世界的感觉。他将水瓶放在面前,坐在锅炉室外的一张歪凳上,风从他头顶缓缓地过。办公楼头的这片林地在面前铺展开来,龙干事忽然看见几片干叶哀伤地飘零。直属队的兵们在前面扫地。老军工在锅炉房说着说着就哭了,哭了还在说。龙干事想起了中午的事,想着老军工,想着想着,想到了一首流传甚广的叹世万空歌:

    南来北往走西东 看得浮生总是空

    天也空来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来月也空 来来往往有何踪

    山也空来水也空 山水长在世界中

    田也空来地也空 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来银也空 死后何曾在手中

    夫也空来妻也空 大限来时各西东

    男也空来女也空 黄泉路上不相逢

    生也空来死也空 生死如同一梦中

    空手来时空手去 到头总是一场空

    ……

    龙干事提着开水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四点来钟,太阳偏西,在办公室的窗上映一层浅红。干事同志们都是坚信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者。龙干事亦然。大家到一块,即刻就升起大家庭的温暖,见到龙干事都说渴死了,讨论发言讲得口干舌燥。龙干事慌忙给每人沏了一杯茶。处长的毛尖茶香,便毛茸茸地萦绕在组办里。同志们说龙干事,我们都轮流发过言了,讨论到了第三题。第三讨论题是为什么说改革开放是强大军队、制止战争、维护和平的根本途径?下面轮到你发言。龙干事坐下来,略微思想,要发言时顺势瞟了一眼负责记录的内勤赵干事的记录本,上面除写了某月某日讨论记录一行字外,其余还是一张白纸,等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等绘最新最美的图画。龙干事有些生气。龙干事说:

    军长的讲话稿是我写的,我还参加讨论什么呀!

    党务冯干事说你写的你就理解深透了?

    龙干事说不理解我能写出讲话稿?

    马克思写了《资本论》,冯干事说马克思也不敢说他对资本主义理解得又深又透了。

    龙干事说至少没人能超过马克思。

    冯干事说现在的资本主义到底发展得怎样?冯干事问得很尖锐,不等龙干事接话,处长就抢过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谁写的讲话稿就怎样不怎样。写与不写都一样。更不要扯到资本主义和马克思,敏感而又复杂。有些问题在现阶段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讲出来就毫无意思了。下面还是言归正传,大家自报一下救灾的捐物和捐款,马上报上去。

    原来大家在讨论捐献大救灾。

    驻地有几个县,一入夏就遭了连阴雨,山洪暴发,淮河倒流,淹没几十万人,一百多万亩土地。夏天就这样,还不知雨季到来会怎样。军区有紧急电报通知,要求发动官兵实行捐钱捐物大救援。

    大救援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大体现。机关的同志自然不甘落后,也不能落后。然此一类救援多了,人都有些麻木。老天总不作美,不是水灾,就是大旱,不是冰雹,就是泥石流,加上地震地裂,难道人的苦难还不够多吗?龙干事想你索性把人类毁灭不就算了嘛。龙干事在心里盘算着,计划捐款十元。然他这么想着并没说出来。这捐献其实捐得机关干部害怕了。捐款少了,难以出手,捐款多了,又衣袋羞涩。按惯例第一个说捐的物款数是基数,都不好意思低于那个数。龙干事刚调机关时,这古都发动全市各厂矿企业和驻军为教育捐款,龙干事在全处会上脱口而出捐了二十元,其余犹豫半天也都捐了二十元。过后,同事们没有不埋怨龙干事,说我们不是怕捐款,而是风气不正,捐的款不一定用在教育上。

    发动捐献是一个小时前的事,大家都不发言,龙干事提水回来也参加进了沉默里。处长忍不住说,我捐十块钱。还是以前捐的老数字。处长捐十元,处长职务最高,军龄党龄都最长,不消说处长说的这个数就是上限了。虽说捐献自愿,但你高出了处长不是有意出卖处长吗?冯干事说处长捐十块我捐五块吧。赵干事接着也说捐五块。于是八九个干事都说捐五块。龙干事也说捐五块。龙干事想五块钱就是平常一包烟,一个处加到一块儿也就六十块钱,上级机关随便来个首长干事,招待一顿就是二百三百,甚或七百八百元。交钱的时候,龙干事又拿着五块钱犹豫半天说,我捐十块吧,刚才去打开水路上拾到五块钱,本来不想交,这一会也捐给灾区吧。

    组织处共捐六十五元钱。

    内勤赵干事拿着钱和统计到秘书处交款了。

    赵干事去了十分钟不到回来说,我们捐得太多了。军长捐了十五元,主任副主任各捐十元,别的处长都才捐五元,干事捐两元,我们捐多了不是朝别人脸上打耳光?

    龙干事说多就多嘛,你还值得来回退钱呀。

    赵干事说让退钱是首长的意思,当干事的总不能交得比首长多。赵干事退回龙干事八块钱。冯干事眼疾手快,从龙干事手中抽出五块,说这是拾的,拾金不昧是我军的优良传统,去买点瓜子大家嗑。冯干事拿上那钱在门口叫了一声,专给组织处抄写材料的一个战士便接钱下楼了。这战士硬笔书法好,和专门开车的司机一样专门抄材料。

    冯干事抽走那五块钱,龙干事本不吝惜,可就是觉得没意思,心里如有一只苍蝇嗡嗡地飞。捐钱下级也不能高于上级,真有点像中国的住房面积分配,下级永远不能大于上级。钱也捐了,瓜子也派人去买了,时间已是四点三十分,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该讨论军长的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了。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夕阳西下,红光淡淡,北边的天空一片浑浊一片亮。处长说该讨论了吧,大家说是该讨论了。然说完了大家又默不做声。

    很静,似乎能听见西去太阳的落音。

    就这个时候,军长突然走进来。军长是山东大汉,特号特制的短袖衬衫,盖不住他那坚挺凸鼓的肚子。那是真正的将军肚。少将军衔在他肩上,使组办蓬荜生辉。大家见军长进来,一齐起立,严肃而又恭敬。军长笑着说,天气有些凉快了。处长说今年夏天比往年夏天热。军长说大家对我上午的讲话有什么反应?处长说我们已经搜集情况了,机关的同志普遍反映说,很受鼓舞,很受教育,特别是对相对说世界和平,苏联解体,中东战争以后的国际形势分析以及您对未来国际形势的预测,中国军队在这种新形势下应该采取的对策反应很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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