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几十年,自留地、合作社、人民公社化,每年都有一季秋,却没有过如今责任田的好收成。秋香味浓烈得呛鼻子,鸟雀在蜀黍堆上赶不走,父亲索性抓起一个大穗,剥下籽一把一把撒出去。这一来,鸟雀越发多了,饿了一季的乌鸦,成群地在头上盘旋,快落下时父亲就用玉蜀棒子朝着天上砸。他脸上的纹络被丰收漾浅了,喜悦在脸上藏不住,就从眼里朝外流。瘦脸上,一天间就有了肉,有了光泽。
父亲年轻了。
他把大的籽儿喂着鸟雀,却又把落在脚下的粒儿,捡起来,放进自己嘴里,嚼嚼,再嚼嚼。咽了,嘴角留下两团白沫。
天黑下了,鸟走了。太阳把最后的一抹光亮收起来,歇息了。
儿子从地里走出来。
——你回吧爹。
——你回,我看蜀黍。
——你回去好好睡一夜,累了一季。
——累啥!这辈子我就这个秋天活得扎实。你走吧。
——那……
——走吧。送饭时带把锨,防个夜贼啥儿的。
儿子给爹送了饭、锨、铺盖,陪爹坐一会儿,又踩着月光走了,步子很轻碎,就像飘在月光上。
来日,太阳透红,田里一片嫩艳。麻雀早早地飞来围着蜀黍堆,唱得风吹水流,山摇路转。蟋蟀们成群结队在地头的渠边上鸣叫。秋末了,叫几天就该冬眠。从玉蜀黍地跳来的旱蛙,在马路当央,举着脖子鼓噪。
儿子拉着架子车,踩着鸟鸣蛙噪,胸膛里盛满了轻快,背上披着一块暖洋洋的日光,呼吸着秋晨的清气,心想:秋天真好,丰秋的日子真叫人开心!
快到地头时,他看见自家的责任田有大半已经翻过了,蜀黍秆一排儿横在一边,新翻的土地裸在大天下,拍碎了的土块均匀得像沙样摊在田地里,红生生的,清爽得土腥气飘了一世界。
儿子心想:爹可真是,还干!
到地里,他把车子放到一边,从车把上取下汤馒:爹!
爹在蜀黍堆上展出一块平地,被褥铺在上边,蒙住头睡。铁锨放在身边。
爹,我来啦!
没回应,爹累了一夜,睡得太死,儿子想着,爬上蜀黍堆:吃饭啦,爹!
依旧没回应。麻雀在蜀黍堆下啄粒儿。
他放下饭罐,摇摇爹,又摸摸爹放在被外的手:冰凉!心中一惊,忙把爹的被子揭开来……爹死了。
爹的脸上泛着红光,嘴角挂着笑,眼微微闭着,完全一副睡在梦里的样儿,没有一点儿疲累的样子,浑身反倒显出轻快来。
就这么,爹死了。他想爹是劳作了一季,劳作了一辈子,是累死的。可爹嘴角的笑说:不是。他看见爹死时,双手抓了两只特大的穗棒子,知道爹是死在劳作获得丰收的满足里……亲历了爹的死,我终于明白:爹死得很轻松,很快乐,很有福分。只有我做儿子的相信,他不是死于邻人和医生说的暴症,而是死于收获带来的兴奋,和军长的父亲死于战争胜利的兴奋一样。我以为,庄稼人真正找到了该是庄稼人的归宿的,只有父亲他一人。
而我呢?
而军长你呢?你达到目的了。你找到了你通往辉煌的大道,开始微笑着驾车前进。你神采奕奕。感到世界满是你阳光碧月,金青交映。这世界是你的世界、日月是你的日月。你终于要拥抱战争,在战争中掀起起你人生的高潮,走向你生命的高峰。战争中,你死而无憾,可以和你父亲一般开怀大笑,在笑中走完你光辉的戎马历程;战争后,你退而无羞,可以心满意足地乐度晚年,当然,也许你退不下来,副司令员说,军区参谋长要退了,目前并没有人选,军委拟在军区范围内挑一个,所以,各集团军军长都是人选。如果开拔后,你真的在战争中给军区争了光,结果在你,必然会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你说你只想战争,不想权力,谁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呢?你已经很会做假了。考核就是一证。你当然明白,权力越大,拥有战争越发容易。告别一团时,你满面红光,和团班子每人都握了手。
“大家这几天辛苦了!下一步……抓紧实战模拟训练,准备开拔吧。”
离开一团,你让司机把车子开快些,依旧忘了我和作训参谋的存在,独自面对窗外,然你的表情,已经十分柔和,车子从山下向上爬,把山地、林木、沟壑压在车轮下,你用手在眼睛上抹一下,就在眼中抹出了稀有的光彩来。从车前的镜子里,我们都看到你的眼睛闪亮,双唇紧闭,坚毅从嘴角绷出来。车到山顶时,你从嘴中释放出两个字:“停车!”车停下,你从车中跳出来。这是武胜关、豫、鄂分界处。太阳在山顶娇娇艳艳,你面对红日,用余光瞟瞟在你脚下飞过的山雀,望着从你目光中退缩的山梁、林地、村落,把腰挺直了。骤然间,你就顶天立地,如一根绿色的柱子,支撑在天地之间。过了一会儿,你朝着大山,朝着红日,朝着山腰间的森林,山下奔驰的火车,很响地撒了一泡尿。军长,你已经胜利了!
我讲这个故事的最后,很叫大家扫兴。
正当全集团军准备开拔工作的时候,军委却把开拔令下到了另外一个集团军。这一下,也把军长和他的全部下属下列到了不解的纳闷里。很长时间,大家不知原因在哪里,直到下半年,转业工作开始时,军政治部主任突然把宣传处沙干事叫到他的办公室,把一份传阅得没一页是原样的材料递给他。
“是你写的吧?”
沙干事接过材料看了,题目是《关于第×××集团军步兵第一团战前考核的真实情况报告》。他把材料还给主任。
“是我写的。”
“有一点与事实不符。”
“哪儿?”
“那字画付给书法家的钱是三千,不是三千一百四。”
“最后不是还送给了人家一件将军呢子大衣……那大衣的价格是一百四十块。”
主任把材料轻轻扔到办公桌上。
“这样算的……”
沙干事没吭声。
主任停了一会儿,样子很为难。
“沙干事,今年,转业工作开始了……”
沙干事用眼在主任眼里画问号。
“组织上……确定你、今年转业……”
沙干事肩膀微微一颤。
“不过……”主任说,“你家属在农村,再调一职就能随军了,真不想走……”
“想走,”沙干事说,“我早就想走!”
“那你家属……”
“我从来就没想过随军的事。”
后来,沙干事就回家联系工作了。单位联系在县“农业政策研究办公室”,专门负责研究什么政策能使农业丰收,受农民欢迎。意外的是,回部队托运东西时,竟有很多机关干部来送。
他被簇拥着,大家说着离别的话,到首长院对面那个花坛边上时,他看见军长手里握着两个雪亮的健身球,不停地在翻转。头呢,勾下去,看着花池沿。近了,他看见那花池沿有一对蟋蟀,在“咯咯咯”地叫着斗。这正是秋末季节,蟋蟀斗的好时候。花坛里的花都已谢落,叶子也已枯黄在枯黄里。而萎缩在萎缩中的草,也开始了黄萎,在秋后减了力量的太阳光中,像是被揉皱扔掉的一张黄纸。军长就立在那黄纸上翻着健手球,极其专心地看着蟋蟀斗。偶尔,还要捡起一根草,在蟋蟀中间逗逗。几个月不见,军长已经很老了,身子似乎瘦了许多,眼窝深了,眼珠下陷,不再像是死鱼眼般凸暴。这眼,彻底像了一双老人该有的眼。他看见前方拥来一群人,抬头眯眼看了看,盯着裹拥在最前的沙干事,就把自己裹拥在了茫然里。他感到很悲哀。
人群近前,沙干事朝军长歉意地点了一下头。有人说:“告诉你沙干事,军长离休了,干休所房子已经盖好,过几日新军长一到任,军长就要进干休所。”
沙干事猛觉不过意,怔一下,心里给军长默道一声再见,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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