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中士还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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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去两日,中士约摸到日子狼狈。光景像一碗水,平平又淡淡,没大意思,并不隐藏深涵。起初,排长找到床上,说,中士,再干一年吧,中士梗起脖子,不干啦。排长吊着眼睛,目光挂着中士的头发,再干一年,听我的——入个党。中士低头思了一阵,昂起头来,说让我回去,该成家了,人得有家,你们都有家。无奈,排长的目光从中士头上吱吱滑下,搁在中士的鞋上,说那你走吧。中士就走了。就回了。就还了乡。眼下,中士感到都一样。哪都一样。天下水都向东流。

    没大意思,一碗水,平平又淡淡。

    ·上篇

    早上,太阳不圆,像鸡蛋挂在东天,光线七扭八拐弯到村头。亮倒还挺亮。中士起床后,揉着睡眼这么觉得。他站在门口,瞟一眼太阳,挤下眼,又慌忙把目光招回。

    村街上,开始了往日光景。百口人的村落,粪担声、挑水声,吱呀炸了世界。正是秋盛季节。往秋地运人粪,仿佛是从秋地向家挑金,男人女人都顾不了洗脸。狗跟着粪担撒欢。鸡子在村头觅食。人们从中士面前荡过时,都向他点头,问起床了?中士回话起了。看得出来,都算热情。回来头天,他们都吸过中士从军营带回的过滤嘴烟,嚼过带回的酥糖,都到中士家坐过,各给中士送过锅、碗、筷、旧面板、旧菜刀、凳子、柴火、洋火、盐、醋、油、胡椒、八角、擀面杖、火柱、筷篓,七七八八,灶房的炊具,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一样地有。这就算有了家,有了日子。有了中士要过的岁月。村人们觉摸,他们尽了责任,就各自忙去,顾不了中士许多情事,就这当儿,中士冷丁儿觉到,日子如水,没大意思,和军营无二。

    村人们来回趟趟,末了和中士照面就不再言语,仿佛中士是村中老户,都厌了招呼。这时候,中士抠了眼屎,太阳骤然圆极,不能再圆,如灿灿黄纸剪在天上。有秋风微微,悄默着村头摇晃。

    中士很想找些事做。

    邻居奶在村头追鸡,怕蛋生在门外。中士过去,清了嗓:“三奶,我来追吧。”

    邻居奶将胳膊横在路上:“你别,年轻人一追,蛋就小了。”

    木讷讷地,中士就栽在胡同口,如桩如柱。旧军装在日光中发着迟钝的光。对面山坡上,挂着一群白羊,像一团云儿。庄稼地,一片一片,悬在半天,似绿绸碎线在风中摆着。这些,中士先还觉得新鲜。可眼下就觉烦了。无非还是三年前的景观,实在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没啥意思;没有意思,他就想找出意思。他看着山坡呆怔。直怔到太阳不再明耀,开始平和。这时候,队长挑着粪罐从坡上摇下,立在路边上。

    “旗旗,你得找些事做。”

    “我没有事做。”

    “回来几天了?”

    “第三天。”

    “昨儿就该去你妹家和媳妇见见面。”

    是该和媳妇见面,告妹说我到家了。中士想,这都是情理中事,必得做的。队长一去,他就回家烧饭。灶房和住屋连着,共是两间,一炊一宿。他坐下生火,柴微微湿着,烟团团在屋中旋动。中士咳嗽一声,泪从眼角浸出。先是因烟,后是真的哭了。

    爹娘的灵牌在灶烟中看着中士。他没想到还乡还要烧饭。在军营中他不知道烦着啥儿,一归故里,才冷丁儿想到自己是独人一家,事无巨细,都必得亲手。原来这就是日子!到妹家去,好歹结婚,娶一房媳妇,耕织光景罢了。中士想,说不定这就是人生真谛,谁知道呢,也许真是如此。妈的,算了!起身晃晃,从桶中舀一瓢清水,呼一声灌到火上,生出一声爆响,顿时灰飞烟腾,中士立马抢出屋子,朝天张望。

    “开饭喽——”

    一声哨子,在山沟中流动,如一溪泉水在弹药库四野流淌。他们一个排在守着团里的弹药库,远离城镇,远离军营,过着铁丝网缠死的生活。一日三餐,这么一声哨子,一声唤叫,二十几个士兵就出屋,立成三排,被排长左右一阵,说今天一班最好,队列整齐,歌声嘹亮,二班三班要学习一班——开饭!总是这样,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叫人觉摸是孩娃数星星一般重复。饭也重复:早馍中米晚面条。中士想从铁丝网着的生活中挣出来。挣出来了他忽然觉得早馍中米晚面条,终归是好,起码不需自己亲烧。

    好歹要娶媳妇。

    娶了媳妇就免了生火烧饭。

    中士到村头小卖部买了罐头、糖块,还有一包大前门牌香烟,就提着往妹妹家摇晃。这时候,正是前晌,太阳飘在头顶,阳光贴着地皮,地气半黄半暖,在中士脚下缠着。他迎着太阳,踩着耙耧山脊,一步步,仿佛要走进太阳里。

    妹家是七里外的陈村,妹夫叫陈饼子。中士把妹妹嫁给陈饼子,是为了把陈饼子的妹妹娶回。这叫换亲。三年前,中士入伍时已和陈饼子说好,先把妹妹嫁去,三年后回来,随时将他妹妹娶回。那天和陈饼子商量时,就在这山脊上,中士穿着新军装,捡一块干净石头,在石面上吹了三吹,又用手擦了一遍,细心地坐下,说你也坐吧,陈饼子就一屁股蹲在地上,压碎了几块坷垃。

    中士说:“我妹妹你见了?”

    陈饼子说:“见了,不赖。”

    中士说:“她手还勤快。”

    陈饼子说:“看得出来她勤快。”

    中士说:“一说让她嫁……她就哭死。”

    陈饼子说:“我不委屈她……”

    中士说:“那我就放心。”

    陈饼子说:“你不见见我妹妹?”

    中士说:“在集市上偷见了,长得也不赖。”

    陈饼子说:“手也勤快。”

    中士说:“我信。”

    陈饼子说:“她小,才十五,结婚嫌太早,你只管当兵走,参军回来,想哪天娶她都成,不信我给你立个字据。”

    中士说:“算啦,都凭良心。到时候你不嫁妹妹,我就让我妹妹和你离婚。”

    陈饼子说:“成。凭良心吧。”

    话毕,二人就成了协议,中士拍拍屁股,又转身钓着屁股布,瞅瞅,又拍拍,才放心裤子。陈饼子看着中士斯文完了这些,说我走了。中士说你走吧,就看着陈饼子转身走去,一脚都是力气,把屁股上的土灰扬起老高,像扬场。

    那时候,中士盯着陈饼子屁股上的土灰,一直盯到他走失在阳光里,还立在山脊上木桩着不动。他觉摸把妹妹嫁了,着实对妹妹不住,似乎自己为了当兵,把妹妹一掌推出门去,不管了。妹妹落进了火坑。

    他很后悔。

    可军装在他身上箍得很紧,很暖和,也只好作罢,想算啦,就这样吧,他就当兵走了。

    在路上,刚走有里半,中士看到了一块荒地,像抹桌布样铺着。在盛秋季节,耙耧山北坡,到处是化不开的浓绿,齐腰的玉蜀黍棵,手拉手在山坡上舞动,青藻气和薄薄的玉蜀黍味,如太阳光样罩满了沟里沟外,坡上坡下。唯这块荒地上,飘荡着苦艾和香草的怪味,苦淡淡、香淡淡,相混着在庄稼气息中窜动,如清水河中流着的一股浊水。

    中士站在荒地边审看,有意无意。

    他冷丁儿发现,田角插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写有他的名字:田旗旗。心里动一下,中士过去擦了田旗旗三字上的尘灰,坐在木牌边好久不动。

    这就是中士的责任田。

    村里人执行政策,调整责任田时,把服役中士的责任田划了出来。可这责任田却荒了两季,没人种收,像荒芜着中士的心。

    妈的,地荒着!中士打量一眼满世界庄稼绿,脸上热一阵,放下肩上兜儿,从木牌边开始拔草。这是中士三年来第一次干农活,像忘了三年的记忆忽又想了起来,心里喜喜的。他拔得快极,圪蹴着,一拦一把,半黄的野草被他捆在手里,捆不住了,就扔到路边。带起的黄土,在他眼前起落,砸着他的鼻尖、眼睫、嘴唇,又哗哗跌在地上。有粒黄土粘着嘴唇不肯落下,他就用舌头勾进嘴里,嚼了,胶着他的上下牙齿,品出一股很鲜很鲜、又很香很香的泥味,他就猛然僵着不动,用舌尖去牙缝挑着化开的黄泥。

    中士拔过的一角,土是早阳殷红色,蛹虫在土中亮着,白胖。落在蛹虫背上的草籽,呈金色光亮。中士盯着蛹虫看一阵,抬脚把蛹虫拧进土里,觉摸到蛹虫流出了白血,抬脚一看,果然一脚白色浓血。

    种小麦,中士想,这地歇了两季,库存了地力,秋罢种上小麦,一亩少说打八百斤,这块地约摸能打一千二百斤。够吃了,吃不完,村里人会说我旗旗是一把好手!好庄稼汉子!

    眼下,中士想成为一个庄稼汉子。

    三年前,中士十九岁,是村落中能写对联、能替人写信的初中生。毕业几年,和村人们一道春种秋收,作作息息,到责任田中竖锄弯锨,养活妹妹。爹娘是同年去世的,说死就死了,如出门赶集般简单。如此,中士就做哥、做爹、做娘。以为日子这般,人行世间该坐该站都是命定,就兢兢业业干了几年庄稼活。可忽一日,收麦时候,太阳扣在头顶,如火般燃着,人发焦倦,地上生烟,站在麦田就如煮在水中。那当儿,中士正在割麦,口渴得要把绿麦叶吞进肚里,直腰打量回村提水的妹妹来没,就望见土道上移来一个绿点、绿圈、绿团儿。他以为那移来的是一袋绿水,就呆呆瞅着不动,后见那绿袋儿上方有两片红光,心中一愣,跨到路上迎着,待那红绿靠近,他认出来了,那红绿是一个人:他初中同学,十六岁当兵,回家休假。老兵了。天哟!

    “是高林呀!”

    “哎呀,是旗旗你……”

    “你当兵啦?”

    “都他妈三年啦。”

    “探家?”

    “路过……看看家,情况好就想退伍。”

    “奶奶……既走了,就别回来……”

    “我入过党了,想回村当支书。”

    中士怔着,拉高林到树荫下坐定,问了长短,高林就说旗旗,你该到外边走走,妈的省会全是高楼,夏天姑娘没一个不穿裙子,大腿又粗又白,露在外面脸都不红,人家那个开化……中士说你就为这个当兵呀。屁话,同学高林笑了,说我想当支书,我们大队支书是我亲叔,说你当兵去吧,入个党回来接班,我才去的。一说回来当支书,且果真能当支书,中士就有点心动。

    “部队苦吧?”

    “养人的好地方。有时一张报纸学七天,坐得屁股疼,真他妈享受。”

    “党好入?”

    “嘴甜手勤快,没别的诀窍。”

    “不过你叔是支书……”

    “你自己算算,农村退伍回来的党员,有几个没当大队干部?咱县有八个公社书记都是退伍兵。退一步,入不了党……也他娘去城市风光两三年。”

    中士心活了。

    夜里,他和妹妹坐在院落。那年,妹十七周岁,明白许多世事。

    他说:“妹,你想不想让哥出息?”

    妹说:“想。”

    他说:“哥想当兵。”

    妹说:“我咋办?”

    他说:“哥想给你找个婆家。你十七了吧?”

    妹就不再说话,盯着哥的脸,像看十五满月,从中士脸上看到了很多故事,过去的和将来的。不消说,那当儿中士是个好哥,脸上漾满兄妹情义。明月星光,在院落浇洗如水。那院落奇静又奇静,蛐蛐在墙角,叫声如歌,一阵欢过一阵。中士记得还有老鼠,在他们脚前摇摆来,又摇摆去。

    兄妹俩就那么坐了许久。

    忽然,妹妹在腿上拍一下蚊子,又用小指甲在腿肚上抠了,和拇指相对,弹出去一样东西,问:“能出息?”

    中士说:“我能入党,入党回来能当大队干部。”

    妹妹说:“你验兵走吧,我看家。”

    中士说:“你不嫁我能放心走?”

    妹妹说:“横竖我不嫁!”

    中士就不接话,把自己放倒在一张席上,脸和天平行,蒲扇掀动,风从他肚顶刮过,直吹到妹的身上。妹很凉快。他热。一道流星从他眼前划过,拖尾像烤着他的身子。过一阵,他把蒲扇往肚上一拍,翻个身。

    “睡去吧,哥是瞎说……明儿还是割麦。妈的,这天!”

    中士在责任田拔了好一阵荒草,累了,把手伸开,见手上染满草绿,草绿中还有个小泡,雨滴般透明,就用野刺挑破,挤出一线清水,在空中甩几下手,觉摸不疼了,才又望天走去。

    网兜在他背上一扭一摆,有瓶罐头不断敲他脊梁。又走一程,中士折下一节树枝,把兜儿挑着,像挂着一只灯笼。这时候已是半晌,太阳显得小了,似乎有束光,灯柱般直照脑壳。他觉摸后脑壳热如烧饭锅底,于是步子也热急。影子在前,他踩着自己影子走。庄稼地一片一片被他丢下。到前面时,岭路一弯,跌进沟里,也就把中士牵了进去。沟里有溪,水汩汩,水草却把溪水严严盖了。溪就如躲在草间的一条白蛇。草腥味满沟流动。

    那天,就在这样的溪边,中士和妹妹挑水,栽红薯苗。一担两个大桶,从沟底担到山顶,要一晌工夫,路上少说三歇。实在挑不动了,妹就坐在溪边不动,把脚伸进水里,脸上贴着愁容,如张着一块黄布。

    中士把四个水桶打满,望望太阳,像望着救不灭的大火:“奶奶的……天!”

    妹妹看看天,看看哥的脸,说:“快验兵了。”

    哥说:“知道……”

    妹说:“你去验吧。”

    中士看看妹妹,起身走到沟边摘几片桐叶,一个桶中放了两片,以防走时水溅。然后,目光挂着坡上黄焦焦的土地,说算啦,当了兵也不定有意思,有出息。妹不看哥。她两脚在水中对搓,声音像干裂浊重的开门声,在沟中沉沉滞着。我听说了,妹说,全大队找不到年轻党员,说谁是党员,谁就能当村干部。

    中士挑起水担,说:“我当兵了……你咋办?”

    妹起身,将扁担搁在肩上,直腰,没挑起;又直腰,又没挑起,说:“我嫁。”

    “嫁哪儿?”

    “哪都行,反正都是跟人过日子。”

    “你把水倒掉半桶。”

    “不倒。”

    “倒掉!”

    “我担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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