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走运,医院复查郁林其为癌。郁林其盯着军医的脸,说不会错吧?军医说错不了,让他抓紧到军区总医院治疗,他道声谢谢王军医,说我明天就去,便接过诊断证明出来了。到医院前街,放开肚子,吃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又买了十根羊肉串,郁林其开始往城墙上走。
这古城古极,城墙被列为国家二级文物。爬上城墙,和天近了许多。四月的天气,草都从从容容生了。坐在城墙上的草地,郁林其把吃剩下的竹签扔到墙下。城墙上面很宽敞,平整得能够跑车。天是铜锈的颜色。吃完了羊肉串,把诊断证明掏出来,仔仔细细看一遍,拿它擦了手,擦了嘴,扔下城墙,起身要走时,碰到了连队的老兵九班副。
九班副是郑州人。他对象来队了。条令规定,战士未婚妻来队,一般只能住三天,可九班副的对象已经住了二十三天。指导员找他,说你对象不上班呀。他说待业青年,上什么班呀。指导员说她家里不忙吗?九班副说你老婆又没随军,在这住了三个月,农村不忙吗?指导员二话没说,到车站买张车票,将老婆孩子打发了。指导员的老婆走了,九班副仍留着对象不让走,有事没事就和对象钻到连队的招待房,再或手拉手溜达到街上。眼下,两个人走来了,九班副挽着她的腰,在城墙上由东往西,步子款款,亲热得四处溢满暖气。有一对野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低得似乎蹭到了九班副的军帽。看见了郁林其,九班副把手挪到对象肩上揽一会儿,然后松手说,连长,你不是来找我吧。
“我找你半天了。”
“什么事?”
郁林其说,你对象来队二十来天了,我也没顾上去坐坐,今天听说她要走,我就找来了。九班副冷眼看郁林其的脸,说她不走,再住一个月。郁林其立马脸上浮了喜出望外,笑着说那好呀,住吧,来一次不容易。要走了你就把人家送回去,别把人家孤零零送上火车就算了。
九班副硬着目光打量郁林其。
“让送吗?”
“让。”
“几天假?”
“三天够吗?”
“得一个星期。”
“就一个星期吧。”
九班副掏出一包红塔山烟,递给郁林其一支。他的对象,始终立在一边,手插在套裙兜里。才四月她就穿裙了。她穿裙子立在城墙顶的一块高处,似乎随时准备飞起来。风把她的套裙吹得飘扬有声。她在仰望天空,天空和她的脸平行。吸着烟,九班副说连长,凭良心说,咱俩关系不错,你说实话这批发展对象有没有我?前面城门里通过一辆大吊车,震得城墙一晃一晃。郁林其说不瞒你,这批还没有。
“为啥?”
“不为啥。”
九班副把烟吸得极重,一口一口吐到郁林其面前,说你们总发展农村兵入党,再发展他们,也是回家种地,做生意又不看是不是党员,不是说是党员了少纳税,可你们发展了我,我退伍回家优先安排,事关我一生一世。郁林其说想入党你创造条件嘛,农村兵入党回家,能干个村长支书的,也一样是一生一世的事。
二人相对立着,如栽直的两柱线杆,九班副的对象如线杆边的一蓬绿草。他们又柔柔硬硬说了一阵,九班副拉了他的对象,走时回过头来。
“入个党一千块钱够吧?”
“一万也不够。”
九班副跳下城墙。下去了,把胳膊张开来,他的对象如蝴蝶一样,飘一下落进他怀里,二人就拥着上了环城路。望着远去的他们,郁林其想到自己早已年过三十,结婚六年,女儿五岁,妻子从未挽过自己一次胳膊,他便有些可怜自己,说:
离婚算了,成全了她。
郁林其决定同意离婚,是在九班副的对象如蝴蝶一样飘进九班副怀里一刻定下的。定下了,他觉摸身上轻松舒坦,如同解去了一条绳子,且隐隐觉到,自己有些慷慨的味道。为自己最终能有这番洒脱,感到了些微的不凡。只是胸膛里又闷又胀,有淡薄的暗疼。医生说你的胃不行了,不能再吃半点酸辣冷硬,每刺激胃一次,等于减少一天寿命。他吃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根羊肉串。端烩面时,人家说要不要辣椒?他说要。烤羊肉串时,人家说要不要辣椒?他说多撒点儿。现在胃里像横着一条木棒。木棒上还有几根针直竖扎进了他的脾胃。太阳已经升至头顶,似乎光都聚到了这座古城。城墙上有一飞一舞的燕子。城墙下的电话线上,也凝了一点一点的燕子。城墙内的大街小巷,人流似雨天漫在城内的雨水,东也流,西也流,南也流,北也流。没有悠闲的人。
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是从郁林其来的路上回去的。当他们厮守着拐进医院前街,郁林其感到九班副身上富得流油:不仅有钱,还有爱情。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消失在人流中时,郁林其还想吃羊肉串,他捡起脚下扔的串羊肉的竹签,嚼着竹签后端,才忽然觉得羊肉的味道,其实不在那红枣似的肉上,而都烤进了竹签里。他把竹签咬断一截,嚼碎,咽进肚里,又咬一截,慢悠慢悠嚼着,下了城墙。
走近城门时,他感到他咽的几嘴竹末全都扎进胃里了。胃里疼得柔肠寸断。他想扶着城墙按按胃。可他又说,你郁林其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嘛。然后,他就咬死下唇,昂直了头,很英雄地走进了城门。
他要回家对妻子说,离婚吧,我已经受够气了,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我成全了你。
二
一声枪响,一名战士倒进了血泊里。场景如流行小说中的一模一样,极像一个电影镜头。
这是上个月的事。那时候,师部大院还有料峭冬风,最末一场冬雪,还盖着阴面的房坡。连队从靶场上打靶归来,指导员说擦擦枪吧,值班排长便通知各班解散擦枪。擦枪是对号入座,各扫门前雪。三班新兵马文扛了0478号半自动步枪,搬了红色小凳,刚挑一方太阳地落座,枪就发了。子弹从他前胸进去,后胸出来,又击碎了一块窗玻璃。当时,马文一点不知疼痛,僵在那里,用手捂着胸口,大唤:
“不好了,我中弹啦!”
“不好了,我中弹啦!”
子弹从两片肺叶之间穿过,于生命不见危险,但毕竟是子弹射穿胸膛,医生说,总的来看,人得少活十年,最终还死在肺上。这时候,马文的军龄才四个半月。如今,马文还躺在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为此,师工作组住进了连队。
从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出来,郁林其一直在想着这档儿事。工作组进驻连队那天,他特意通知全连,搞好内务,打扫好环境卫生,并在厕所点了高级宾馆才点的郁香味蚊香;用绳子拉着,修直了生产地的菜畦儿;捉虱子样让兵们拔掉了连部门口新生的草芽,可直工科长到他宿舍,四下搜寻一番,用手指在台灯罩上摸一下,把手指伸到他面前,说通信员不擦,你也不会动手吧。
他不怪罪直工科长的挑剔。师警卫连归司令部直工科直接领导,直工科长一九七〇年入伍,军龄二十余年,副团已经干了五个年轮,刚听说可能下去当团长,马文就躲进了一百五十五医院的手术室。这枪伤事故,无疑要阻滞直工科长的晋升。容易吗?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晋升的机会?
老城的马路,又窄又弯。整个城市的街道,如顺手扔在地上的一挂鸡肠。郁林其漫步在人行道上,感到这城市对他的冷淡,犹如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若不是妻子、女儿住在城里,他愿意永世不离师部那座兵营。可现在他不愿走进兵营,任工作组组长的直工科长,每每见到他总是举高上眼皮,在他脸上看一阵儿,说:
“你想起没有?”
“什么?”
“上次打靶完毕你唤没唤验枪?”
“唤了。”
“唤了马文的枪里为啥有子弹?”
“或许他没验。”
“那擦枪前为什么不再验一次枪?”
再或问些别的近意的话。
然事故出来了,将天说破也晚了。直工科长说多了,郁林其就说,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擦枪是指导员组织的,指导员没唤验枪也不能怪到我头上。直工科长再去找了指导员,指导员说在靶场上验过了枪,连队擦枪前从来没有统一验枪的习惯呀。去找那马文,马文躺在病床上,纱布绷带绕满前胸后背,问验枪时候你去了哪儿?答说他给指导员请假上了厕所,问你知道不知道枪里还有一发子弹?答说不知道。问你为啥不把枪里子弹打完呢?答说我打完了,每人发了五发,没打完我怎会有四十八环的成绩呢?成绩上佳,然人负了重伤是铁板的事实。那枪里为什么有一发子弹,子弹从哪来的?成了警卫连千古的谜,搞不清这个问题,工作组就无法撤回去,就无法做出事故结论。马文的哥哥就住在师部招待所。马文的哥哥当过五年汽车兵,原是准备转志愿兵的,后来被人挤了。他说他为转志愿兵送礼花了很多钱。这五年的军旅生活,他没有白过,使他对部队的一切都熟得如知道自己的十指。他说他不等到有事故结论,决不会离开,说结论他满意了就满意,不满意了就上诉军事法庭。他对直工科长直言,他的目的是要连长或指导员有一人判刑,哪怕蹲一天监狱也行。他说他老部队有类似情况,把一个连队干部判了一整年。
马文的哥哥看见郁林其和指导员,眼睛又黑又亮,恨不能将他俩裹进他眼里。想到马文哥哥的目光,郁林其就仿佛在荒野看见了盯着他的两只狼眼。指导员说,就怕和这些当过兵的人打交道。直工科长每次去招待所看了马文的哥哥,回来总是悠悠一声叹:
马文的哥哥在,这事故就别想顺利下结论。
警卫连驻在师部大院内,那三排红瓦房,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然每次走进去,郁林其都觉摸房子要倒塌,要把他砸进碎砖烂瓦里。而这城里破败的房舍,正在拆毁的老屋,虽落寞倒使郁林其感到些微的心静。新起的高楼,老式的宅院,市民那种比起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珠海人的羞愧,然不离开这座城市,却又永远的自傲,撞了自行车必然要血打一场的年轻人,唤三声也不睬你的营业员,凡此种种,除了老婆和女儿,都与我没有关连;可连队里,万事都有他的旨意,万事都与他牵连。至如今,牵连了,他又不能做主。值班班长说开饭吧。这当儿,直工科长不是在看事故经过报告,就是在审查他们的检讨书。他头也不抬,缓缓半转身子,必然是那样一句话:
“这检查写得不行,对事故认识不深刻。”
或是:
“你这检查为什么不写自己应该负哪些责任?”
再或:
“你来看看,这份材料上有多少错字。”
连队的那三间红房,似乎装满了郁林其的烦乱,进入连队,他便觉到自己少气无力,如肾虚。自十分钟前扔了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诊断证明,他就猛然灵醒,他把一切看尽扔了,浑身轻得如同赤裸。白光流泻在这古城的街上,如同一条静静的河。独自在人行道上寂寞着,一脚一脚直近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郁林其仿佛是朝着一个港湾漂游,又可惜,那港湾总有风雨。
三
在一本杂志上,郁林其读到一句格言,说,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的臂弯首先得是丈夫靠岸的港湾。这格言平平,郁林其却往死里激动,忙不迭迭,正楷写到一张纸上,夹到一本书里。那天是星期天,兵营有军规,家在驻地的连队干部,非星期六不得回家,后三天郁林其便总惦着这格言,不容易熬到周末,提前回到豆芽胡同二十三号,把格言放到老婆梳头的镜子下,待下午六点半,老婆回到家,将衣服挂上衣架,习惯着到镜前梳理头发时,郁林其站在厨房门口瞧,然老婆却从镜后取出一封信,转过身子唤:
“郁林其,你过来。”
郁林其解开军装上的腰布,洗净烧饭油手,过来接过老婆递的信,说怎么了?老婆说怎么你知道?他拆开信,第一眼看到那信是母亲托邻居写来的,其中有句话,老婆用红笔在下面粗粗重重杠出来,如同部队首长在文件上圈阅一样,那话是——你寄来的四十块钱我收到了。
郁林其怔着老婆的脸。
“寄四十块钱怎么了?”
“原来说好是每月只寄三十的。”
“不就多了十块嘛,现在物价猛涨。”
“物价涨你工资涨没有?”
“没涨工资,咱每月不是都能存上五十嘛。”
老婆把脸拧到一边,铁着菜青颜色,说郁林其,你给家里多寄跟我商量没?他说没有。老婆说你多寄的钱从哪来的?他说有两个星期天,我带着女儿去公园,一次花了两块,我说花了七块;还有一次是让女儿坐碰碰车,买票时人家多找我五块钱。老婆脸上的铁青色淡薄了,她坐在床沿上,郁林其给倒了一杯水,说喝吧,喝了吃饭。老婆将那杯子接过来,又放回桌上去,说:
“郁林其,结婚以来,你说我对你专不专一?”
郁林其说:“专一。”
老婆说:“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没有。”
老婆说:“你对我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也没有。”
老婆说:“要有呢?”
郁林其说:“哪天打仗我第一个让炮弹炸死。”
老婆说:“吃饭吧。”
这是两年前的事。郁林其当兵时干过炊事兵,能做一手好菜。那个星期六,为了那一句格言,他烧了清炖鲤鱼、三丁爆炒、宫廷嫩青,还有水煮嫩豆腐,都是可着老婆的口。可是吃饭的时候,他说明天领女儿去黄河故道看看吧,老婆仍是不吭。他说师长表扬他们警卫连了,在师机关干部大会上,老婆依然不吭。他又说干部科长莫明其妙问我的年龄、想法,好像要用我,老婆依然不吭。郁林其也就不吭了,默着吃饭,默着洗碗。罢了夜饭,老婆早早上床躺着,他到院里,同邻舍说了一阵改革开放,说了一阵物价放开,又说了一阵中印边境的矛盾,最后议论了电费、水费、房租和煤气,便回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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