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很高兴。
保卫科长说,算我对不起你吧王师傅。
王师傅站到队列的最尾上,说这有啥对不起,体谅我一点就行了。
保卫科长说,真的对不起你了王师傅,你不用再往队列里站了。以后再也不用站了。
王师傅一怔,怎么了?
保卫科长说,从今天起你已经不再是保安了。
王师傅瞪着眼,你说啥?
保卫科长不紧不慢,你被开除了。
王师傅吼,你凭啥?
保卫科长说,就凭你迟到了整整十三分钟。
王师傅说,就凭这你就开除我?你以为这保安是你们家的碗和筷子呀?不用了想扔就扔、想踢就踢呀?
保卫科长说,不服气了你可以到公司去上诉、去告我。我做错了公司可以开除我、撤销我。
王师傅在队尾把胳膊一甩,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不敢去告你?说完王师傅就离开队列了。离开队列走了几步就看到有一个保安员推了一车迷彩服,是部队发的那种训练服,是保卫科长给我们带来的军训工作服。其实穿上那衣服我们也差不多就等于是穿上寿衣了。可我们不明白,领衣服时大家都还对他心存感激哩。我们一人领了一套,王师傅眼巴巴地站在边上看着,当车上还剩下一套时,王师傅很可怜地站到了他面前。
王师傅说,科长,把衣裳发给我吧。
他说,你已经不是保安连的人了。
王师傅说,我改了不行?以后积极一点不行?
他说,法有法规,军有军纪,你走吧。
王师傅说,咱们这不是不是你们军队嘛。
他说,从我来到这儿,保安连就是军队了,就必须按条令、条例办事了。
王师傅说,我老婆下岗,孩子上学,一家人就靠我这份工作呢。
他说,你应该早点想到这。
王师傅说,现在晚了?没有一点松动了?
他说,军令如山倒,宣布了,就没有半点松动了。
王师傅说,侄儿,那我真的就去告你了。
他说,王师傅,你去吧,要么撤了我,要么开除你,你让公司决定吧。
王师傅就慢慢离开那算做操场的篮球场。那时候我们所有的保安都眼里酸酸的,望着王师傅远去的背影,像因年迈被赶出雁阵的一只老孤雁。有几个人到保卫科长面前替王师傅求情,说把他留下吧,给他一次机会嘛。他说我没给他机会吗?昨天下午排队是不是他从屋里最后出来的?大家说,就再给他一次吧,家里有难处,都是凭这份工资过日子,现在找工作比去山上找个恐龙还要难。他说都不用说了,谁嫌纪律太严可以和王师傅一样离开保安连。便一片哑然了。
也就在他的口令声中开始训练了。训练他妈的那个严格除了军队的营房里,满天下你都找不到。他敢让大家一口气立正一个半小时。让那些分不清左转、右转的人左手上抓一块青砖,右手上捏一块红砖,左转时把红砖向前伸,右转时把青砖向前伸,这样半天下来,两块砖把人的胳膊吊肿了,打死了也能记住左转、右转的方向了。有一个来自江西山区的保安员,生来背就弯,走队列时总驼背,还有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你猜怎样收拾这个兵?不是兵,是这个保安员。——他用木板做了一个十字架,横的和肩膀一样宽,竖的上至头,下过腰,把十字架木板贴在人家后背上,再用背包带捆在人家肚子上,就这样每次训练一捆老半天,整个半月不让人家卸那十字架……哎,你说,你们部队训练就是这样吗?我们不信部队训练就是这样儿,可那几个退伍兵都说部队就是这样儿。说不过他比许多部队训练新兵还要严一些。新兵都多大?十八九岁的小伙了。我们都多大?平均二十九岁半,只有几个没有结婚娶老婆,有几个人年龄比他还要大。你说他能这样训练大家吗?该这样残酷吗?他忘了我们是老百姓,压根儿不是解放军,把我们当军人训你不是要把狼当成绵羊吗?不是以为狼不叫唤就不咬人,不张口就是羊群了?
对你说,我们尊敬他,可这个鸟人他就是一个法西斯让人无法尊敬哩。我们从一开始就盼着王师傅去一状把他告到地狱里。我们都知道王师傅的妹夫是总经理的办公室主任,是贴身秘书,连我们总经理有时候去找小姐的地点、时间、人员安排都是王师傅的妹夫安排的。我们谁都知道总经理和王师傅的妹夫是啥关系,可我们谁都不和保卫科长说。我们等着他一脚踏进一个陷阱里,像过去的猎人在树林下好套子,蹲在边上等着狐狸或熊、再或野猪往那陷阱的套子里跳。
我们等了好多天。
有一天王师傅回来了。他回来收拾被子离开我们保安连,开始从一个门卫变成了公司的一个清洁员,扫马路,清垃圾,又脏又累,工资又少了一百多。说真的,这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们怀疑保卫科长也有铁硬的关系埋在公司里,或者说,这年月邪气旺,可邪不压正的时候也总还是隔三差五会出现。我们就是从王师傅彻底离开保安连那天开始从心里怕了他。大家对他服从了,就像一个人当了兵你不能不服从你们常说的那套铁的纪律一样儿。每一次看见王师傅推着垃圾车,拿着铁锨、扫帚从你面前走过去,把人家丢的果皮、纸片,还有宠物屎和鸟粪往一块扫着、铲着,你就像上了堂思想课,入心入肺,使你不能不服从他的领导和管理。咳……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人是金身,权力就是金钢钻,道理就这么简单,你不服气还真的不行哩。
我们保安连没有人敢不服从他。一星期后赶到月底发工资,连里五十几个人,有三分之二的奖金被他扣掉了。他有一个小本儿,是牛皮纸黄皮笔记本,上边有每个人训练时迟到、早退的一览表,还有大家内务卫生情况登记表,比如谁的被子叠得和方砖一样儿,谁的被子哪天没有叠,哪一天谁的鞋不穿了不是并排放在床下边,而是一只床下、一只床前乱扔着,还有牙膏、牙刷、毛巾是不是按军营的连队那样摆放着,是不是牙膏头儿和牙刷头儿都向上,并且都向床的外侧倒靠着。我操,就这些鸡零狗碎,柳枝槐叶,全都他妈记在他的本儿上。那整个就是一本他妈的变天账,谁的名字下边有几个字,谁的奖金就被扣掉了。
实话说,这人整个就是他妈的一个穿过军装的神经病,是害了军人的哪一种不治之症才从军营发落到我们公司的。随便拉个医生一号脉,准会说他得了啥儿军人症。有病你就有病吧,把保安队当成连队就当成连队吧,有三分之二的人被扣奖金就被扣奖金吧,问题是他听说总经理在一次什么会上表扬了他,说保安队一到他手里变得虎虎生气了,变成军队了,这话不知是真还是假,他竟借此变本加厉了,决定要在半个月后进行一次队列表演、组织一次小型阅兵,让总公司的上层领导都像将军样坐在主席台上检阅保安连。他说他已经给有关领导汇报了。除了阅兵,他还要研究发明一种保安设置,不是大城市十字路口半空的摄像装置,而是一种通着电源的凹凸镜,只要把镜子装在需要的地方,在值班室的镜前就可以通过放射电源看到凹凸镜中抓到的一切信息和影像。他把这套装置叫“凸凹镜影装置”,说一旦研究成功,要比电子录像设备便宜一百倍。总经理当然对他的设想十分赞成,说真研究成功公司可以批量生产。但总经理可不是一个头脑发晕的人,不会相信世界上有永动机,不会相信水里加点什么化学产品就可以当汽油。总经理说,不过你的本职工作是保卫,是公司的保卫和安全,是抓好保安连的训练和建设。
阅兵就这样定下了,时间定于下月十五号,他要求每个保安,每人每天最少要加班训练两个半小时。
我们说加班加点加奖金吗?
他说有一天真打仗了你们还要奖金吗?
我们说我们是公司的保安不是军队的兵。
他说在公司在我手下你就是一个兵。
我们说我们要不加班加点你把我们怎么办?
他说王师傅的结果你们全都看到了。王师傅有关系才又做了清洁工,你们要没有王师傅那关系,将来是什么结果你们最清楚。
我们说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罢训呢?
他说他一天就能招来一百个退伍兵,他把退伍兵集合在一块,一天就能把他们重新训练成军人。
我们只能听他说一不二了。遇到了疯子你不是疯子你就别活着,遇到了神经你不神经你就别在保安连。为了提高身体素质他让我们每天晚上跑步五公里。五公里的越野不说,问题是他还让我们背上背包。为学打背包,保安连发生的故事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真的认为我们每个保安和他一样都有了神经病——有一个郊区姓刘的保安员,不知怎么知道他第二天早晨要拉紧急集合——我操,先前紧急集合这话我们一听见,就像听说谁亲眼见恐龙下蛋样,现在竟真的叫人身临其境、兵临城下了——一听说要拉紧急集合,那一夜小刘和另外几个保安员竟通宵没有睡,前半夜就把背包打好放在床头上,一夜坐着,等他突然在门前吹他那个黄铜哨。
那个黄铜哨可真把我们害苦了,尖利、嘹亮,还有些高亢,它一响起来我们保安连每个人的神经就不能不绷着。可就在那半月里,说了你也许不相信,睡到半夜如果谁一翻身,床腿要像哨子那样叽一声,屋里会有好几个兵——啥他妈的兵——会有好几个保安从床上突然坐起来。那个哨子让我们吃尽了苦,受尽了难,可我们发现保卫科长只要把那哨子一噙在嘴上,他那略黑的瘦长脸上会很快泛起一层暗红的光。当他用哨子吹着口令,让我们训练队伍或者长跑时,随着他的哨音,他额门上和脖子里的筋会突然鼓起来,跳舞样起起落落的。那时候,这个保卫科长就不再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了,他是你们部队上的一个连长、一个营长、一个团长。胸膊挺直、脖子梗着,目光炯炯有神——那个字是念jiǒng呢还念jiū?咳,我总是把它念成jiū——说起来大专毕业,可咱读的是电大、夜校,毕业考试时有几门课都在考场上作了弊……对,他就是我们说的那样儿,大伙只要在他的口令下训练着,说粗些,他就会兴奋得像和女人做爱将要高潮一模一样,满面红光,心花怒放,人便精神得没法儿说。
我这辈子没有当过兵,遇到这么个人,像走夜路时遇到了一个鬼。问题是他这个活鬼是你领导,你不仅甩不掉他你还得服从他。有两个保安吃不了这苦辞职走掉了。走掉了,第二天他就又带来两个退伍兵。还有几个不听命令——啥他妈命令,就是不听使唤,顶了一句嘴,他一次警告之后,第二次再犯,他就又把人家开除了。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月我们保安连就是一个月的集中营,大家都是囚犯,只有他是狱警兼着狱警长。真是天大地大没有公司对我们的恩情大,河深海深没有他对我们的仇恨深。半个月时间总算过去了,十一月十五日摇摇晃晃过来了。
十一月十五日就是他定的阅兵日。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事情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就像没料到一棵树会在无风的天气突然倒下样,谁能想到他将近一个月的努力和训练,都是在给这一天挖陷阱,下套子。这已经是初冬天气了。我们按要求上午八点钟列队集合在操场上,为了精神,大家都单穿了他发给大家的迷彩服,年龄大的至多下身又穿了一件秋裤什么的。谁都没有想到,那天的天气会变得那么冷,早上起床东边城外还有一片日光哩,到我们集合完毕了,太阳和贼一样不见了。天空灰灰蒙蒙,阴得像是泼了墨,微风吹着,人冷得就像打摆子。按计划我们八点集合,八点三十分开始阅兵。在那所谓的操场边,昨儿天就摆着一排桌子和椅子,这天一大早,保卫科长又亲自接了电源线,装上了喇叭和麦克风,还在桌子靠后的半空埋了两根木柱子,拉了一条大横幅。横幅上的字一共九个——保安连首届阅兵大会——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管我们对保卫科的意见是一箩还是一筐,可毕竟今天要坐在这儿看我们各种队列行进的是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还有国外的几个投资商。按他在动员大会上的话说,我们明白我们所代表的不仅是我们保安连,而是全公司的精神和气质。所以到我们列队完毕时,在他的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之后,我们每个保安都精神抖擞了,浑身都是力量了。也许这次阅兵之后,总经理一激动会给我们加工资,会给我们发奖金,最少每人会再给我们发一套样子不错的保安服。谁知道呢,但我们相信那个从来都是一出门就坐上八十多万元的大奔轿车的中年人,不会像保卫科长那样对待我们的。官越大对百姓越好、将军不爱军官爱士兵那样的话我们都听过。我们准备好了一切,已经站在操场上等了十几分钟,我们知道老总们和那些据说是德国人的老外们马上就要从那栋全玻璃建筑的房里走出来,像去喝功夫茶样来品尝我们的脚步了,来看保卫科长一个月的努力,向他们交上的作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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