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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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儿在山间厚厚的积雪上疾驰,

    看啊!山的那边,

    是一座美丽的神的庙宇,

    孤零零地,在寒风中屹立在大道旁。

    ……

    忽然之间,鹅毛大雪纷纷从空而降,

    白茫茫地一片,

    一只乌鸦在头顶上拍着翅膀,

    飞过雪橇的上方。

    ……

    忽然之间,一声不祥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马儿坚起鬃毛,疾驰在原野上,

    凝视着黑暗的远方

    ……

    ——茹可夫斯基①

    1811年岁末,是值得我们有一生的时间去纪念的时代,为人忠厚的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悠闲地生活涅纳拉多沃村的在自己家的大庄园里。他一向热情好客,对人和蔼可亲,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他。邻居们经常会聚在他家吃喝谈心,和他漂亮的太太玩玩五戈比一局的波士顿牌,但是有些客人来他家只不过是想看一下他漂亮的女儿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那年十七岁,身材特别好,皮肤白白的。她被人们视为当地富有的姑娘,有很多人想得到她的芳心,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自己的后代。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从小就读法国小说,并从中学到了很多知识,因此,她必然会像小说的情节一样陷入爱河。她爱上了一个穷小子,他是一个陆军准尉,当时正好赶上休假,就回自己的村子住上几天。不用说,这位年轻的小伙子也同样陷入了爱河。但不幸的是,她的父母在发现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后,严厉地制止自己的女儿挂念他,对他的态度也极其恶劣,还比不上接待一个退了休的陪审员呢。

    这对苦命恋人一直在偷偷地通书信,每天都会在密松林里或是破旧的教堂边偷偷约会。他们在那里立下了誓言,抱怨各自心中的痛苦,想尽一切办法摆脱眼前的障碍。通过多次通信和讲座,他们俩得出一下结论:既然我们两个人永远不能分开,而我那残酷无情的父母又顽固不化地阻止我们在一起,那么,我们只能选择离开他们了!这个主意太妙了!这位年轻人终于想到了使自己得到幸福的方法了。那个整天陶醉在罗曼蒂克主义中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非常兴奋,因为他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寒冷的冬季将至,这对苦命鸳鸯的幽会也就会暂时停止了,但书信往来可比以前更加频繁了。几乎在每封信中,都可以看到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的求婚,他要她和自己偷偷地结婚,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过一段日子,然后二人跪在父母脚下,二老最后一定会被这对恋人勇敢的争取爱情和幸福的行为和眼前不幸的遭遇深深感动,他们一定会对这对情人说:孩子!来吧,到我们怀里来,让我们拥抱你!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始终犹豫不决,许多私奔的计划全都被推翻了。最后,她同意了一个方法:在约定好的一天,她绝对不能吃晚饭,然后借口说自己头疼躲进房间里,她的贴身仆人是她的心腹,她俩一起穿过后院的门廊,一直走到花园,花园后门还要有一辆雪橇,她坐上雪橇一直飞奔到离涅纳拉多沃村只有五俄里路程的冉德林诺村,然后迅速走进教堂,到时候,弗拉基米尔就会在那里等着她们。

    到了决定命运的那天晚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直没有睡觉。她收拾好行李,装了几件外衣和裙子,她给她的女友(一位平时爱多愁善感的姑娘)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然后又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她用最感人的言语与父母道别,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和与父母的抗拒,恳请父母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她还在信的末尾处这样写道:如果你们给我机会以后趴在二老的膝下,那将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用一枚图拉出产的图章封好了这两封信,图章印出了两颗激情燃烧的心和文化气息浓厚的题词。紧接着,她一头扎在床上,直到天亮。但是在夜里,那些恐怖的幻想一直惊扰着她。

    她感觉到,正在她坐上雪橇准备逃往教堂结婚的那一瞬间,她的父亲拦住她,一把把她从雪撬上拽下来,然后扔到黑漆漆的悬崖中……她一头跌下去,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她还隐约感觉到自己看见了弗拉基米尔躺在草地上,面色惨白,全身沾满了血。他马上就要死了,用含糊不清的、令人揪心的声音垦请她尽快与自己结婚……还有许多破碎的、无法拼凑在一起的恐怖的幻想片断不断地在她心中闪过。

    最后,她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了,并且她真的头痛了。父母一眼就看出了她有心事,亲切地探问:“玛莎!怎么了?生病了是吗?玛莎!”——眼前的这一切已经完全令她失去了控制,她的心都碎了。她尽最大的努力安慰父母,想表现出快乐的样子,但又装不出来。到了晚上,她一想到这天是在自己在家里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心里就无比难受,整个心紧紧地缩在一起。她快熬不住了,心里默默地与父母、亲人以及身边的所有事物一一告别。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的心像揣了只小白兔一样咚咚直跳。她用颤抖的嗓音对父母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吃不下饭,于是离开了父母。父母亲吻了她,像往常一样带给她亲切的祝福。她激动得差点儿流下眼泪。回到房间后,她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女仆人劝她一定要镇定,让她打起精神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过半个小时,玛莎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自己温暖的闺房和平淡的处女生活了……

    窗外下起了暴风雪,寒风在怒吼,窗外的护板不停地抖动着,撞得直响。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会儿,家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睡觉去了。玛莎披上一条花布披肩,穿了一件厚厚的外衣,手里拎着一只箱子,偷偷地离开闺房,走到后门,仆人跟在后面,拎着两包大行李。她俩一同走到花园,暴风雪依然猛烈地下着,寒风凛冽地吹在身上,仿佛要拦住这两个年轻的犯人。

    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走到花园的尽头。雪橇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们了。马儿已经冻僵了,不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弗拉基米尔派来的车夫在马车前面踱来踱去,然后用缰绳勒住了马儿。他搀扶着小姐和仆人一同坐上雪橇,放好了手里的包袱和箱子,一把抓住缰绳,马儿立刻飞奔起来。

    现在,我们把这位富家小姐的命运交给上帝和车夫杰廖什卡的驾车技术去吧,然后回过头来看看那位年轻的新郎官!

    弗拉基米尔骑了一整天的马,一大清早,他终于找了冉得林诺村的神父,费了很多口舌才与他达成协议,紧接着,他又到当地的地主中寻找证婚人。他第一个人找的人就是个一退休的骑兵少尉,他四十多岁,名叫德拉文,这个人非常愿意为这对命对恋人当证婚人。他说这种冒险活动可以让完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和往年骠骑兵搞的那些恶作剧。

    他让弗拉基米尔在家里吃中午饭,然后向他保证,找另外两个证婚人的事全交给他负责。他说话还真是算数,吃过中午饭,他家里就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留了一小撮胡须、脚上穿着踢马刺的靴子的土地丈量员施米特,另一个是县警察局局长的儿子,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小孩,他就在前段时间刚刚加入枪骑兵。这两个人不但非常愿意当弗拉基米尔的证婚人,甚至还向天发誓,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弗拉基米尔听了这两位的话激动得痛哭流涕,紧紧地拥抱了他们,然后立刻回家张罗结婚的事去了。

    已经快到深夜了,他对忠诚的车夫杰廖什卡再三详细地叮嘱了行动的计划,然后让他驾起由三匹马拉的雪橇前往涅纳拉多沃村,又让自己准备好一匹马拉的小雪橇,他不需要车夫,只身一人前往冉得林诺村去,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这时应该到了教堂。他认识路,只要二十多分钟就能到。

    然而,弗拉基米尔刚一走到村外那片野地上,就刮起了大风,暴风雪瞬间降至大地,他的眼睛被风吹得都睁不开了,什么都看不见。不到一分钟,路上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周围所有的东西全都消失在白茫茫的混沌中,只能看到无数雪花在空中狂舞,天地浑为一体。弗拉基米尔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野地里了,于是他想一定要赶到马路上去,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他骑的那匹马折腾了半天,一会儿跑到雪堆上,一会儿陷入深沟里,雪橇还经常翻倒。

    弗拉基米尔努力摆脱困局,只希望自己不要迷失方向。他感觉自己已经困在这里半个多小时了,但他还是没有赶到冉得林诺村的那片丛林里。又挣扎了十多分钟,依然望不到远处的丛林。弗拉基米尔驾车驶过一片难以下脚的田野。暴风雪依然怒吼着,天空一片昏暗。马儿也疲惫不堪了,尽管它时不时地陷进齐腰深的积雪里,它依然流了很多汗。

    最后,他发现他已经迷失了方向。弗拉基米尔停止了脚步,他努力地回忆着、思考着,最后非常肯定地应该往右拐。于是,他掉转雪橇,朝右方赶路。马儿累得艰难地挪着脚步。他浪费在路上足足一个小时,冉得林诺村应该很快就能到了。他走着、走着,一直没有走到野地的尽头,到处是雪堆和深沟,雪橇总是翻倒,他也就不断地停下来把它扶正。时间一点点地流走,弗拉基米尔已经坐立不安了。

    终于,他看到远处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弗拉基米尔便向那边飞奔过去。当他走到近处一看,发现一片林子。感谢上帝!他想,现在终于快到目的地了。他沿着林子前行,只想尽快走到他所熟悉的马路上或是绕过这片林子,因为冉得林诺村就在这片林子的后面。

    他很快就走到了马路上,驾车驶进了铺满冬季落叶的树林中去了。狂风根本无法吹进这片林子,道路非常平坦,马儿也来了精神,弗拉基米尔便踏实了很多。

    他依然向前走,可还是看不见冉得林诺村,林子仿佛也没有尽头。弗拉基米尔这才惊恐地发现,他又走进了另一片陌生的森林,他彻底绝望了。他抽打着马儿,那匹可怜的马肆意奔跑着,但是很快就放慢了脚步,一会儿,马儿便拖着沉重的脚步拖着他走了,无论可怜的弗拉基米尔怎样努力,马儿都跑不起来了。

    渐渐地,他发现树林越来越稀疏了,他走出了森林,可依然看不见冉得林诺村。这时,估计快到半夜了,他留下了伤心的泪水,泪水划过他的脸庞,他失落地不知方向地向前走着。不一会儿,暴风雪停止了,乌云也渐渐散开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覆盖着波浪状积雪的平原,像一层白色的地毯。这里的夜色格外明亮。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村庄,稀零零地座落着四五家农村的宅子。弗拉基米尔驾着马儿朝着村子驶去。他到第一个宅子外面,跳下了雪橇,跑到窗前敲打了几下,希望找个人问问路。过了几分钟,宅子的窗户终于打开了,一个大白胡子老头儿探出头来。

    “什么事?”

    “冉得林诺村离这里有多远?”

    “你是问我冉得林诺村离这里有多远吗?”

    “对!是的!离这里还远吗?

    “不远,只有十俄里路。

    听了老人这个回答,弗拉基米尔傻了,他一把揪住头发,就像一个人被法院判处了死刑一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

    白胡子老头接着问,但是弗拉基米尔已经没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了。

    “老头!”他说,“你能不能帮我找一匹马,载我去冉得林诺村啊?”。

    “我们哪里有马啊!”

    “那么,能帮我找一个带路的人吗?我可以付钱,要多少都可以!”

    “你等一下!”老头放下百叶窗,“我让我儿子给你带路。”

    弗拉基米尔在外面静静地等着,过了几分钟,他又去敲老人家的窗户。窗户又被打开,依然是那个大胡子。

    “什么事?”

    “你儿子怎么还不出来啊?

    “马上就好,他在穿鞋,你好像冻僵了吧?快来屋里暖和暖和吧!”

    “谢谢!让叫你儿子快点出来吧!”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年轻人拄着一根拐杖走了出来,他走在前面探路,一会儿指指点点,一会儿探寻在什么地方,因为路面已经被大雪挡住了道路。

    弗拉基米尔问:“现在几点了?”

    “快天亮了。”年轻人回答。

    弗拉基米尔失望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他抵达冉得林诺村时,公鸡已经打鸣了。教堂的大门也关上了。弗拉基米尔给带路的年轻人付了一些钱,然后走到院子里找神父。他在院子里根本没找到派出去的三匹马拉的雪橇,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现在,让我们再回过来看一下涅纳拉多沃村的地主吧,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

    其实那里很平静,什么事都没发生。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父母醒来以后走到客厅,他父亲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还没有摘下睡帽,身上穿着厚厚的绒布短上衣,母亲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也穿着棉布睡衣。他们摆好茶炊,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吩咐一个女仆人去看一下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身体好些了没有,昨晚睡得怎么样。女仆人回来告诉主人:“小姐昨晚睡得不是很好,但现在她已经好多了,她很快就会来客厅见您。”果然,大门打开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走进客厅向父母请安。

    “你的头还疼吗,玛莎?”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亲切地问她。

    “好多了,亲爱的爸爸!”。

    “玛莎!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中煤气了啊?”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说。

    “我觉得可能是,母亲!”

    这天白天的生活很平谈,但是到了晚上,玛莎的病就严重了,他起不了床了,派了一个人到城里去请医生。医生直到傍晚才赶到她家,正好赶上病人正在说胡话。可怜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患了严重的热病,她在死亡的边缘线上挣扎了半个月。

    家里没人知道那场预谋已久的私奔行动,那天夜里写好的两封信已经被烧毁了。她的女仆人也不敢对外讲半句话,生怕招她生气。神父、退休的骑兵少尉、大胡子土地丈量员以及那位年轻的枪骑兵都懂得小心谨慎,并且没有什么理由,既使是喝醉了的车夫杰廖什卡也从来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就这样,虽然有将近半打人参与了这件事,这个秘密依然没有泄露出去。但不妙的是,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生病的时候总是说胡话,自己倒是吐露了肚子里的真情。但是,她说话语无伦次,以至于她母亲虽然一步都没有离开她,最多也只是从她的胡话中明白了一些事情:女儿深深地爱上了弗拉基米尔,而这个艰难而又隐蔽的爱情很有可能就是使她患重病的原因。她和丈夫以及几个有地位的邻居们商量后,最后达成了一致: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命运应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命运躲也躲不掉,贫穷不是罪过,女人嫁的是男人不是金钱,等等这种结论。每当人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时,道德格言就显示出它的作用了。

    这段时间,小姐开始恢复健康了。我们早就在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家中找不到弗拉基米尔的影子了。过去的那种冷遇已经把他吓傻了,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派手下人去找他,向他通报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喜讯:同意这桩婚事了!

    但是,涅纳拉多沃村的这两位老地主接到了一封令他们大吃一惊的信,他们招他做女婿,他居然回复了一封半疯半癫的信。信中说道,他的脚将永远不会迈进他家的门槛,并请他们一家永远忘记他这个苦命的人,只有死亡才是他的目的。

    几天后,他们得知,弗拉基米尔当兵去了,这件事发生在1812年。

    他的父母过了很长时间都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正在恢复健康的玛莎,她也闭口不提弗拉基米尔。转眼过去了几个月,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在鲍罗金诺战争的立功者和受伤者的人名单中看到了弗拉基米尔的名字,她担心地一下子晕倒了,父母害怕她再生病。但幸运的是,她这次昏厥没给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严重的影响。

    紧接着,另一个灾难又降临了:她的父亲加夫里拉·加夫里洛维奇去世了,全部遗产由他的女儿继承。但是,所有的遗产也不能安抚她脆弱的心灵,她一心一意地为可怜的母亲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分担痛苦,她发誓要永远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女二人离开了涅纳拉多沃,因为这里是个悲伤地,他们移居到另一个庄园去了。

    又开始有一大批求婚者追求这位温柔、美丽又富有的姑娘了,但她始终与他们保持距离。她母亲经常劝她在当时找个男朋友,但她听了只会摇摇头,然后楞一会儿神。弗拉基米尔已经离开他了,在法国人进攻的前夜,他在莫斯科悲惨地死去了。在玛莎心里,没有什么比对弗拉基米尔的思念更神圣纯洁的了。她至少保存了所有能使她回忆起他的东西:他曾经读过的书籍、他的绘画作品、曲谱以及他为她摘抄的浪漫的爱情诗歌。当邻居知道她这段历史后,都为她的忠贞不渝的爱情赞不绝口,并且好奇地静静等待一位大英雄来挽救她脆弱的心灵,希望他能战胜那位处女般的阿尔杰米萨②的饱含悲伤的忠贞之心。

    这段日子,战争光荣地结束了。我们的军队从国外凯旋而归,祖国人民热烈欢迎他们。大街上响起了激昂的胜利歌曲,《亨利四世万岁》③和《若亢特》④。这些军人出征时大多数都是一群小毛孩,经过战争的洗礼后,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男人,他们个个胸前挂着勋章,打了胜仗回来了。

    英勇的士兵们围在一起欢快地畅谈着,还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法国话和德国话。真是令人难忘的时刻啊!那个无限光荣和欢乐的时刻啊!一听到“祖国”这两个充满爱国情感的字眼,所有俄罗斯人的心都是万分激动的!人们相见的场面是多么地甜蜜啊!全国上下,万众一心,把全民族的骄傲与对皇上的拥护和爱戴合成一体。对于皇上来说,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啊!

    女人们,全体俄罗斯女人们在当时是多么地至高无上啊。平日里的冷漠消失了,她们手舞足蹈,醉人的喜悦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她们在欢迎英雄归来的时候大声喊:“乌拉!”兴奋的时候她们“还会把帽子扔到空中”⑤

    在当时,俄国的军官中,有谁敢不承认是俄国的女人给了他们世界上最好、最宝贵的回报呢?……

    在那段美好的日子里,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正和她的母亲居住在××省,没有机会看到两个首都庆祝部队凯旋的欢腾场面。但是,在偏僻的小县城以及农村,那种全国人民的庆祝的场面可能会更加热烈。对于一个军官来说,只要抛头露面,出来见一下当地人,那等于一次真正的凯旋,穿着燕尾服的情哥哥在他面前也逊色了很多,只能甘拜下风。

    我们刚才在上面已经提到过了,虽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一直用冷漠的态度对待外人,但她的周围还是有源源不断的追求者,这群人终于逐渐离开了他,这是因为她身边出现了一个骠骑兵少校,他的名字叫做布尔明,脖子上总是挂一枚格奥尔基勋章,正像小姐们私下里说的那样:他的脸真是有趣的苍白。他当年大约有二十六岁,正好赶上放假回家休息,他家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家挨得特别近,关系也很融洽。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的态度可与其他人不一样,只要他一出现,她脸时平时表现出来的那种忧伤一下子就会消失,显得比以前更加欢快。我们绝对不能认为她这是在向他卖弄风情,但是,如果有位诗人看到她的行为举止,一定会说:

    如果这不叫做爱情,那它叫做什么呢?……⑥

    布尔明的确是一个值得人们热爱的年轻人,他也恰好具有讨女人欢心的聪明才智,他平素殷勤机智,对人关怀入微,仪态落落大方,没有一丝掩饰,但有时会表现出一些无所事事的态度。

    他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友情看起来非常单纯、自然。但是,无论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他的心思和目光永远紧紧地追随着他。看起来,他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但是我们经常能听到关于他的诽闻,说他以前是个可怕的流浪汉。但是,这些流言根本无法动摇他在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心中的地位,因为她也和普通的年轻女人一样,可以不计较他的过去,这些正好说明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并且性格激烈。

    然而,这位年轻的骠骑兵的沉默态度比一切都……(胜过他的热情关怀,胜过他欢快的言行,胜过他那有趣的苍白的脸,胜过他那裹着绷带的手),他身上特有的沉默比一切事物都容易挑起女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他了,而他原来就是一个英勇机智的人,生活阅历也很丰富,也许他早就发现她对自己的不寻常的态度了。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跪在她的石榴裙下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是什么原因阻止了他?是因为所有的真情都会有恐惧相伴吗?是因为他太高傲?或者是因为采花大盗在实施犯罪之前玩弄的欲擒故纵的小伎俩吗?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觉得胆怯是阻拦他的唯一原因。因此,她对他的态度比以往更加体贴了,如果条件允许,她甚至还可以用更多更温暖的关怀激励他。她做好了准备,随时应对一场最令人意想不到的的完美结局,并且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那些罗曼蒂克式的表白。

    秘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论是什么类型的,都是心头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慢慢地,她的手段终于赢得了预期的效果,至少布尔明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楞住神,用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激动地盯着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看样子,做决定的关键时刻就要快到了。四邻已经开始谈论他们结婚的事了,好像婚事已经定了一样,而善良的普拉斯可维娅·彼得洛夫娜心里非常高兴,她认为女儿终于找到了一个相称的夫君。

    一天,老夫人坐在客厅里,一个人无聊地摆弄着纸牌占卜,这时,布尔明走了进来,看到没有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马上就问她的去向。

    “她在花园里,去找她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布尔明走出客厅,老夫人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作祈祷,心下惦量着:真希望今天事情能有个好结果!

    布尔明在一个幽静的池塘边看见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她坐在一棵柳树下,手捧一本书,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这个场景简直就是浪漫小说中的女主角形象。二人聊了几句之后,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借机故意打断谈话,这样一来,两个人在一起就更加尴尬了,也许是有凑巧的、决定性的表白才可以打破现在的僵局。事情果然顺着人们的心意发生了,布尔明觉得自己当时特别尴尬,说自己早就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求爱了,并请她能给他一分钟。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合上书,低下头,表示同意。

    “我爱您!”布尔明说,“我已经深深地爱上您了……(此时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的脸火辣辣地,头垂得更低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放任自己天天到这里看您,每天和您说说话——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忽然想起了圣·蒲列艾⑦的第一封信。)直到现在,我不再想与命运相抵抗了。我整天思念着您,您那温柔可爱、无与伦比的高大形象从此将成为我一生的痛苦与欢乐,但我现在必须要履行一个重要的义务,这就是告诉您一个非常可怕的秘密,在你和我中间,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并且这个障碍永远存在,不会消失。”

    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紧张地立刻打断了他:“我一辈子都不会成为您的妻子……。”

    “这点我知道,“他小声回答,继续说:“我知道您以前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但他已经战死沙场了,您在过去的三年中不停地抱怨……我亲爱的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请您不要再剥夺我给自己找的最后一个宽慰自己的机会,我猜想,您也许会满足我想得到的幸福,如果那件事……哦,对了,看在上帝的情分上,不要提这件事!您让我心里非常痛苦。是的,我知道,您也许会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但——我是一个有着不幸遭遇的人……我是一个结过婚的人了!”

    听到这里,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我结过婚,”布尔明接着说,“我已经结婚四年多了,但我还不知道我的妻子是谁,她在什么地方,包括我以后会不会见到她都是一个疑问!”

    “您说的是什么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对他大声叫喊,“奇怪!继续说!一会儿我再说……求求你,快点讲吧!”

    “1812年初,”布尔明说,“我焦急地前往维尔纳,因为我的团队驻扎在那里。有一天晚上,到了一个小驿站,当时已经很晚了,就在我吩咐立刻套马的时候,天上忽然起了暴风雪,当时,驿站长和车夫都劝我别着急,等暴风雪小点了再走。我听了他们的话,但我心中有一种无法言语的不安情绪打乱了我,恍惚中仿佛有个人在推我向前走。当时,暴风雪依然怒吼着。我已经等不急了,然后又吩咐套马,我们要冒着暴风雪赶路。车夫想驾着雪橇沿着河面走,这样可以减少三俄里路程。河岸上覆盖了厚厚的积雪,车夫走错了路,没有拐上大道,这样,我们就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暴风雪没有停,我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片灯火,于是让他们朝着有灯火的地方走。我们走进了那个小村庄,一个木制的教堂里闪着灯光。教堂的大门敞开着,栅栏门外摆放了几辆雪橇,有个人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踱来踱去。

    ‘到这边来!快到这边来!’几个声音在朝我们喊。

    我立刻吩咐车夫向他们走去。

    ‘哟!你这是在什么地方耽误的啊?’

    一个人对我说:‘新娘都已经昏倒了,神父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正想回家呢。快下车吧!’

    我一语不发,默默地从雪橇上跳下来冲进教堂,教堂里点着几根蜡烛。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坐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另一个姑娘正在为她揉太阳穴。

    ‘感谢上帝!’第二个姑娘说,‘您可终于来了!差点要了小姐的命!’

    一位老神父迅速站在我面前:‘您希望现在就开始吗?’

    ‘好,那您现在开始吧!开始吧!我的神父!’我三心二意地回答他。

    那些人把小姐搀了起来,她长得非常漂亮……我当时犯了个大错误,简直是无法理解、无法饶恕的轻浮啊!……我紧挨着她,一起站在讲经台前,神父的神情和动作都很紧张,三个男人和一个贴身女仆搀扶着新娘,只顾着照顾她,就这样,我们就举行了结婚。

    ‘让我们的新人接吻吧!’旁边的人对我们说。

    妻子扭过她苍白的脸看着我,当我正要吻她的时候,她惊声尖叫了起来:‘呀!不是他!他不是我的新郎!’

    紧接着,她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证婚人用惊恐的目光盯着我。我立刻逃跑了,出了教堂,没有一个人拦着我,我跳上雪橇,大声吩咐说:‘快走!快离开!’”

    “我的天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听了非常震惊。

    “那您不知道您的那位可怜的妻子后来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当时结婚的那个小村子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我那天晚上是从哪个驿站向那里走的。当时,我根本没有把这场恶作剧放在心上,我离开教堂,就在雪橇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过来,当时已经到第三个驿站了。当时跟随我的跟班在行军时也战死了,因此,我根本没有机会再找到那位美丽的姑娘了,我和她开了一个荒唐的大玩笑,现在,她开始狠狠地报复我了。

    “天啊!!我的上帝啊!”玛利亚-加夫里洛夫娜惊恐地说,她一把抓起了他的手,“那就是您!您到现在还没有认出我来吗?”

    布尔明当时脸色惨白……一下子跪倒在了她的脚下……

    ①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这首诗句引自于他的叙事诗《斯维特兰娜》。

    ②阿尔杰米萨:女神狄安娜,以贞洁著称。

    ③原文为法文。

    ④尼柯罗的歌剧《若亢特,又名探险家》

    ⑤摘自格里鲍耶陀夫(1765-1829)的喜剧《聪明的痛苦》。

    ⑥原文为意大利文。

    ⑦圣·蒲列艾:法国作家卢梭的小说《新爱绿绮思》中的男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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