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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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的流言,

    海面的波浪。

    ——俄罗斯谚语

    我相信,我犯的错顶多就是未经允许,擅自离开奥伦堡。我有很多理由为自己辩解,因为只身一人去城外打游击不但没有被首领禁止过,反而得到了许多鼓励。我也许被指控犯有太过鲁莽的罪行,但并不是违反军令。但是,我曾经与普加乔夫的密切而又友好的来往很有可能被许多目堵过的百姓当成证词,但至少会有重大嫌疑。一路上,我全神贯注地考虑着我即将面临的审讯,周密地计划着我的回答,最后,我决定向审讯员说出实情,觉得这是一个最为简单、最可靠的解释方法。

    我们很快就到了喀山,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满目疮痍。街道两边的宅子全都倒了,现在是一堆堆烧焦了的木炭,一面面被火熏得发黑的、没了屋顶和门窗的秃墙,这就是普加乔夫的杰作!我被带到了大火后,城里唯一幸存的要塞中,骠骑兵把我交给了一个正在值班的小士兵。他让铁匠给我戴上了脚镣,钉得非常紧。然后把我关进了大牢,牢房是一间又小又黑的窄屋子,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和一扇被铁栅栏封上的小窗户。

    这种接待我的方式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洗清罪名的勇气和希望。我采用了一种所有苦恼的人在自宽自解时用的办法,我心平气和地倒在地上睡去了,根本不在乎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天,大牢的看守员把我叫醒了,宣布说今天就是我的审讯日。两名士兵双手押着我,穿过了一条长走廊,很快就到了司令办公的屋子,我们在前厅停下,让我一个人进去了。

    这里是非常宽敞的办公室厅堂,桌子上摆满了文件,旁边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位是个老将军,表情极其严肃,另一位是个年轻的近卫军上尉,看起来二十八岁左右,相貌非常惹人喜欢,行为举止也显得灵活随便。窗户旁边的另一张桌子旁坐了一个书记员,耳朵上夹着一根白色的鹅毛笔,当时,他正爬在桌子上,准备为我录口供。

    审讯刚一开始,就问我的姓名和军衔等级。大将军问我的父亲是不是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我做了肯定的回答,他严厉地喝斥道:“太可惜了!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我压着心中的怒火,镇静地回答道:“不管指控我犯了多重的罪,我都是清白的,我一定会用事实为自己洗脱罪名。”看样子,我的这番话令他很不高兴,他皱起眉头对我:“年轻人,你的口才倒是挺好的!但是,我们也见过比你还能说的。”

    这时,那个年轻的上尉问我:“你是在何时出于何种原因为普加乔夫效忠的?授他之命做过什么?你们合起来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气愤地答道:“我是一名军官,出身于贵族,绝对不会为普加乔夫这种人效力的,也不会听从他任何命令。”

    “那么为什么只有你一位出身于贵族的军官没被他绞死,与此同时,你的那些同伴没都没有逃过一劫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位出身于贵族的军官和那些叛贼一起饮酒作乐,还会送你贵重的礼物、皮大衣、马匹和银币呢?你们为什么会有这么令人难以捉摸的友情呢?如果你没有叛变,或是表现出懦弱,你们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交情呢?这点,你怎么解释?”

    近卫军上尉的这番话令我感到极大的侮辱,我带着激动的情绪要为自己澄清。我向他们描述了我是如何在风雪交加的草原结识普加乔夫的,又是怎样在白山要塞失守后他认出了我并放了我的。我说:“假皇帝的确送给我皮大衣和马匹了,我接受了,一点都没有感到内疚。但是,我曾经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白山要塞。”最后,我还提到了奥伦堡的将军,说他可以作证,证明我在奥伦堡被普加乔夫围困时,我对国家的忠诚。

    表情严肃的老头儿伸手从桌子上打开了一封已经拆开了的信,认真地读道:

    “阁下询问关于准尉格里尼约夫的行为,据说此人曾经加入此次叛乱,并与叛贼首领相勾结,确实有违军法,与其誓言相悖。今特奉告:该准尉先生格里尼约夫自从去年即1773年10月至今年2月14日在我处奥伦堡服军役,2月14日离开我城。据一些归顺匪徒传称,该准尉曾经在普加乔夫统治的村庄逗留数日,并与匪首并肩前往白山要塞,谈到他的行为,我可以……”

    读到这儿,他停住了,严厉地对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辩护的吗?”

    我原本想像刚才那样继续辩护,开诚布公地说明我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关系。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我说出了她的姓名,那么,审查委员会一定会传她来这里接受审讯的。一想到她纯洁的名字要和那帮土匪的诽谤纠缠在一起,一想到必然会让她来对质——这个恐怖的想法惊醒了我,我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要命,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一开始,两位法官还有心思听我的辩护,好像是对我多少有一些点好感,但是,一看到我紧张的表情,便开始与我反目成仇了。近卫军上尉让我和主要检举人当面对质,将军立刻下令带来了昨天的犯人,我立刻转身看着大门,等待着那个检举我的人进来。几分钟过后,门外传来了脚镣哗啦哗啦地响声,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人,是希瓦卜林!他外貌变化如此之大,令我非常震惊。他瘦骨嶙峋,面色惨白,以前乌黑的头发全都变白了,一把大胡子蓬松地垂了下来。

    他的声音很低沉,但语气却非常坚决,他重复了一遍对我的指控“他就是被普加乔夫派往奥伦堡的密探,整天出城孤军奋战就是为了汇报城里的情况。”最后,他居然还说我向假皇帝臣服,跟着他在各个要塞巡视,并且使用浑身解术陷害已经归顺朝廷的旧同伴,以便使自己能够在假皇帝面前得到赏励。

    我冷静地听完了他的指控,总算有一点让我不太失望:这下无赖没提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她曾经坚决地拒绝过他,怕提到这个人会有损于自己的颜面,也可能是因为他内心还有一些情感,这才使我保持沉默——但是,不管怎样,他都没有提到白山要塞上尉的女儿的名字。我的态度更加坚决了,因此,当审讯官问我是否有证据反驳希瓦卜林的指控时,我回答道:“我坚持自己开始的辩词,没有其他的要解释了。”将军命令士兵把我俩一起押下去,我和希瓦卜林一起走了出来。我冷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他猥琐地笑了笑,抓起脚镣,加快脚步,超过了我。我再次被关进了大牢,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被提审过。

    下面,我要给读者讲的事情,并不是我亲眼看到的,但是都是我听说过很多次的,以至于一些小细节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因此,就好像是我亲眼目堵的一样。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我家得到了我父母热情地的接待,这就是老一辈人身上特有的风格。他们认为,有机会收养一名上尉的可怜的孤女,上帝对他们的恩惠。没过多长时间,我父母就深深地喜欢上她了,因为当他们了解了她以后,没有任何理由不喜欢她。在我父亲看来,我的爱情已经不再是小孩的胡闹了,而我母亲最希望的就是彼德鲁沙和这位漂亮的上尉的女儿结婚。当我被逮捕的消息传到家中时,我父母全都为之感到震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给我父母讲了我和普加乔夫的那段离奇故事,她讲得太动人了,以至于我父母听了,不但没有为我担心,反而还被她逗得捧腹大笑。我父亲不愿意相信,我是一个与叛贼合伙,共同推翻朝廷并消灭贵族的无耻暴乱,他严肃地审问了我的仆人。沙威里奇如实地说出了我在叶米里扬·普加乔夫那儿做客的事情,而那个土匪也经常热情地招待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向我父亲发誓,说他从来没有听说我做过什么叛变的事情。这下,我父母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焦急地等待我被无罪释放的好消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内心感到极其不安,但她始终保持沉默,因为她天生办事谨慎。

    几周以后……我父亲忽然收到我家的一个亲戚E公爵从彼得堡发过来的一封信。他告诉我父亲我当时的情况。开头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写道:“非常不幸,关于我和叛匪一起暴乱的嫌疑,已经得到了确凿的证据,原本应该叛处死刑杀一儆百,但是女皇陛下考虑到您的功劳和高龄,决定宽大处理,判处您有罪的儿子终身流放在西伯利亚偏远的地方,以此来代替残酷的死刑。”

    这个从天而降的打击差点让我父亲背过气儿去,父亲丧失了一贯的理智,他经常通过刺耳的抱怨发泄出憋在心里很长时间的痛苦。“什么?”他失去理智地连声喝斥道,“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与了普加乔夫一起发动暴乱!开明的上帝啊!我居然能活到今天!女皇陛下开恩,不判处我儿死刑!难道这样,我就能活得舒服了吗?死刑并不可怕,我的祖父就被绞死在红场的断头台上,但是他把一颗纯正的良心传给了他的子孙,我父亲与沃伦斯基和赫鲁晓夫①在一起遇难。而一个堂堂的贵族竟然会去违反自己的誓言,与强盗、逃亡犯互相勾结!……这真是我们家族的奇耻大辱啊!……”

    我母亲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如此地气愤,他绝望的神情把她吓坏了,不敢当在他面哭诉,反而想尽一切办法给他加油打气,说一些绯闻不能全都听信,说世人的言论是靠不住的,但我父亲并没有得到一丝安慰,仍然陷入绝望中。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承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要重。她一直坚信,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证明自己是无罪的,她猜到了事实真相,并且认为她就是给我带来不幸的根源。她偷偷地流下泪水,不让任何人看见,暗自伤心,同时又在考虑着拯救我的最佳办法。

    一天晚上,我父亲又坐在沙发上查看他的《宫廷年鉴》,但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因此,这次的阅读并没有使他产生以往的效果。他哼着老式进行曲,母亲坐在一旁打毛衣,一语不发,眼泪时不时地掉在毛衣上。坐在一旁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忽然对他们说,现在的情况紧急,她不得不去一趟彼得堡,想要一些路费。我母亲听了这话更是难过。“你为什么要去彼得堡啊?”她问,“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难道你也想离开我们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耐心地解释说,她的未来全靠这次去彼得堡了,她要凭借以身殉国的上尉的女儿的身分,去请求所有有权势者的帮助和保护。

    我父亲低下了头,凡是能让他想到自己儿子是嫌疑犯的话,他都无法忍受,就像是眼中钉、肉中刺。

    “你去吧,小姑娘!”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上帝慈悲,保佑你看上的是个好人,可不是一个有卑鄙的叛徒。”说完,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和我母亲了,她俩面对面坐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把自己的一部分计划讲给我母亲听,我母亲潸然泪下,紧紧地抱着她,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上帝能保佑这个办法能成功,她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准备好了行李。几天后,她就离开家,向彼得堡出发了,她的女仆巴拉莎和我忠心的管教沙威里奇也和她一起来了。一想到这个倔老头儿能勉强答应离开我后,还能照顾我心爱的姑娘,多少也给了我一些安慰。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安全抵达了索菲亚②,她在一家驿站里听说,行宫当时就在皇村里,于是决定留下来。她租下了隔板后面的一间小屋子。站长夫人马上和她聊了起来,说自己就是皇宫里的锅炉工的侄女,又给她讲了很多宫廷生活的秘密。驿站长夫人还告诉她女皇陛下一般在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喝咖啡,几点去外面散步,会有哪些大臣在后面陪伴,昨天,女皇都说了什么,晚上又见了谁——总之,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这些话都能写成一本厚厚的历史书了,并且对后代有着相当高的价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极其配合地认真听他讲,她们一起去花园散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给她讲了所有林荫道和小桥的变迁。等散完步,她们一起返回驿站,大家都很愉快。

    第二天清晨,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穿好了衣服,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花园里。那里的早晨很美,温暖的阳光照在菩提树梢上,透过一片金黄,秋日的晨风令人心旷神怡,宽广的湖面泛起层层波纹,倒映出灿烂的朝霞。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一群白天鹅从岸边的芦苇丛里懒洋洋地游出来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散步,就在前段时间,那里才建好一座纪念碑,用来纪念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缅采夫③伯爵刚刚取得的胜利。

    正在这时,突然跑过来一只英国的白色哈巴狗,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悦耳的声音:“您别害怕,不咬人!”一位夫人站在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面前,她坐在这座纪念碑对面的一张长椅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坐在长椅的另一端。那个老夫人把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偷偷地瞟了夫人几眼。她头戴一顶睡帽,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袍,外面套了一个马甲。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她那盈润的面庞散发出容光,让人看起来非常舒服,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和嘴角上稍露出来的笑意透着一股难以描绘的美感,这位高贵的夫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吧?”她问道。

    “嗯,不是,夫人!我是昨天刚从外省过来的。”

    “您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吗?”

    “不是的!我是一个人过来的。”

    “一个人?可是你看起来还很小啊!”

    “我失去了我的双亲。”

    “那您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是啊,夫人!我来这里是想向女皇帮我一件事。”

    “您是一个孤女?看来,您是来控告被人诬陷和欺负人的事吧?“

    “不是的,夫人!我就是想求女皇陛下能够开恩,宽恕我的朋友,并不是来控告什么人的。”

    “哦,请问,那您是什么人啊?”

    “我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米龙诺夫上尉?难道是奥伦堡的一个要塞司令吗?”

    “正是,我的夫人!”

    看样子,那位夫人是被感动了。

    “如果我干涉你的事情,”她用更加温和的声音说,“请您原谅,但是,我是宫里人,您有什么请求,可以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得上忙呢。”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了起来,恭敬地向那位夫人道了谢。这位陌生太太身上流露出来的任何事物都赢得了她的好感,得到了她的信任。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她接过来纸条,心里默读着。

    刚开始,她读得非常认真,脸上还流露出同情之色,但是,不知为什么,她脸色突然一变,——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仔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分钟前还平静的脸一下子就成严肃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

    “您是想为格里尼约夫请求宽恕,是吗?”那位夫人用冷谈的语气说道,“我们的女皇绝对不会饶了他的,他与匪首互相勾结,并不是因年幼而鲁莽行事,而是因为他的确做了卑鄙的事情,是个地地道道的坏人。”

    “啊!冤枉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大声嚷道。

    “怎么会冤枉呢!”夫人涨红了脸,反问道。

    “冤枉!真的是冤枉!那些可不是事实啊,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格里尼约夫是为了我才一人去承担所有的罪名的,是为了我才背上黑锅的,他没有在庭审员面前努力为自己辩护,只是因为他不想把我也一同牵连进去。”于是,她带着一颗激动心给那位太太讲了读者早在前面就知道了的所有事情。

    那位夫人仔细听了她的话,“您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夫人问。她一听说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中,便露出了笑容,和蔼地对她说:“哦!好的,我知道了!再见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和我见面的事情。我希望,您的这封信很快就能得到回复。”

    谈完后,她站了起来,朝一条绿油油的小道走了过去,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怀揣着希望,兴奋地回到了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客栈。

    驿站长夫人责怪她不应该在秋天的早晨去外面散步,她说这不利于年轻姑娘的健康成长。热心的夫人端来了茶炊,她正准备喝茶,刚要开口畅谈她所了解的宫廷的事情,突然,一辆从皇宫驶出来的马车开到了驿站门前,一位宫廷卫兵进来宣旨:“女皇陛下宣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进宫面见,不得延误。”

    这道圣旨可把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吓坏了,立刻手忙脚乱地张罗了起来。

    “坏了!我的上帝!”她大叫起来,“陛下现在召您进宫!她是怎么会知道你来这里的事呢?您这么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知道如何去面见女皇呢?我看啊,您进宫后都得不会走路了!……要不这样吧,我陪您一起去,至少我还可以给你带路啊!你穿这身旅行的连衣裙进宫可不太合适,要不然我派人去接生婆那借几件黄色的滚圆式长袍吧?”

    宫廷侍卫说:“女皇陛下只召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个人进宫,穿什么都可以,穿现在的这件衣服就行。”

    无奈之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只能马上坐进马车,跟着宫廷侍卫,带着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祝福和忠告进宫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已经预感到了,我俩的命运即将被宣布结果了,她忐忑不安,心脏猛烈地跳动,都快窒息了。几分钟过后,马车就驶到了皇宫门口。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浑身颤抖,缓慢地走上了台阶。两扇庄严的宫门敞开着,她走过一间间豪华的屋子,在宫廷侍卫的带领下。终于,他走到了两扇紧闭着的大门前。一个侍卫交代说,他得先进去通报一声,就让她一个人站在门外等候。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尊贵的女皇,心里就非常害怕,强忍着站在原地不动。一分钟后,房门被打开了,她走进了女皇陛下的化妆室。

    当时,女皇陛下正坐在梳妆台前,几名女仆围在她身边,恭敬地让出一条路,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女皇身边。女皇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位女皇就是她在清晨散步时,和她真诚交谈过的那位夫人。女皇让她靠近坐坐,面带笑容地对她说:“我很高兴,我能履行我今天早上的诺言,并且答应一定会满足您的请求。您和我说的那件事情,已经办好了。我相信您的爱人是清白的。这里还有一封信,麻烦您一定要交给您未来的公公。”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伸出颤抖的手,哭哭啼啼地接过信,一下子跪在女皇脚下。女皇把她扶了起来,吻了她一下。女皇又和她畅谈了起来:“我知道,您现在身无分文了,但我有义务对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负责,您不要担心,我要为您分担痛苦,我有责任帮您重建家业。”

    女皇慈祥地安慰了这位可怜的孤女后,就让她离开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返回了客栈。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她回来,问了她很多在宫里的事情。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也应付地回答了几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虽然对她的健忘感到不满,但一想到这个外省人多少会带一些羞涩,因此也就原谅她了。同一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还没来得及游览一下彼得堡的风光,就匆匆返回乡下去了……

    到这里,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的手稿就结束了。从他家族的传闻中听说,1774年底,女皇下令将他释放。普加乔夫被判处死刑时,他也在场。当时,普加乔夫已经发现了人群中的他,还不停地冲他点头示意,一分钟以后,普加乔夫的头就被砍下来了,血淋淋地展示给所有百姓。没过多长时间,彼得·安德列伊奇就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了婚,他们的后代在辛比尔斯克省幸福地活着。在距离××城三十俄里的一个村子,归十个大地主所有。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至今还挂着叶卡杰琳娜二世的亲笔信,平平整整地裱在一个玻璃框里。这封信就是女皇陛下写给彼得·安德列伊奇父亲的,在信中,女皇宣布他的儿子无罪释放,并夸奖米龙诺夫大尉的女儿的天姿聪颖、温柔娴淑、心地善良。我们是从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一个孙子那里得到的她的手稿,他知道我们当时正在撰写他祖父曾经描写的那个时代的优秀著作。我们在得到了他亲属的允许之后,决定单独发表这部手稿,并在每一个章节的开头加上相应的题词,又冒昧地改了几个人的名字。

    阿尔杰利·彼得洛维奇·沃伦斯基(1689-1740),俄国贵族政客,彼得大帝统治时代担任国家的外交和行政工作,安娜女皇统治时代,企图为国家的体制做一些行之有效的改革,在一场宫廷斗争失败后被处死。赫鲁晓夫是他的朋友,与他同时被杀。

    索菲亚:彼得堡附近的一个小镇。

    彼得·亚历山大洛维奇·鲁缅采夫(1725-1796),俄罗斯元帅。此处指的胜利是1770年他击退土耳其军队后,占领了整个莱茵河下游,1774年与土耳其签订了俄土和约。

    附录:被删去的一章①

    我们向伏尔加河岸处步步逼近,我们的团进入了××村,并在那里宿营。村长告诉我,河对岸的所有村庄都开始造反了,普加乔夫率领一大拨土匪在那里烧杀抢夺。听到这个噩耗后,我非常不安。我们在第二天早晨才能到达河对岸,心里十分着急。我父亲生活的村庄离伏尔加河对岸只有短短的三十俄里。我只能问一下有没有船夫,这儿的农民全都是渔夫,河上还漂着很多小船。我找到了格里尼约夫,把我的计划讲给他听。“你一定要小心。”他对我说,“你只身一人前往是很危险的,还是等到明天早晨吧!我们第一批渡河,再派五十名骠骑兵陪你,去你父母家里做客,这样安全些”。

    我仍坚持我的计划,小船已经准备好了,我跟着两位船夫上了船。他们撑开船,慢慢地划起桨来。

    天空晴朗,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没有一丝秋风。伏尔加河静静地流着。小船左右摇晃着,迅速地划过黑漆漆的波浪。我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力,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们的小船划到了河中央。突然,两个船夫小声低语起来。

    “怎么了?”我惊恐地问道。

    “不知道啊,鬼才知道呢!”其中一个船夫说,他凝望着一个方向。

    我也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只见夜幕中有一个东西沿着伏尔加河向下漂过来。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让船夫停下来,等它靠近,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月亮被厚厚的云朵遮住了,那个顺流而下的东西也变得模糊了。它离我们已经很近了,可我还是辨别不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两个船夫说道,“说是船帆吧,又不是船帆,说是栀杆也不像栀杆……”

    忽然,月亮从云朵里钻了出来,把眼前一切照亮了,浮现出来的景象极其可怕。是一副绞刑架,正朝我们这个方向漂过来,它被紧紧地钉在木筏上,上面的横梁上吊着三个死尸。看到这些,我疯狂的好奇心开始激荡,真想亲眼看看那三个被绞死的人是什么样的。

    船夫按我的吩咐用船浆钩住了木筏,我们的小船和木筏撞在一起。我跳到木筏上面,站在两根恐怖的柱子中间,在月光的照耀下,我清晰地看到,死者的脸已经变了形,其中一位是上了年纪的楚瓦什人,另一个人是俄罗斯的农民,长了一副魁梧的身材,二十多岁的样子。当我看到第三个人时,吓了我一跳,我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是万卡!我可怜的万卡啊!他一时糊涂,投靠了普加乔夫。”他们三个人的脑袋上面各钉着一块黑色木牌,上面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土匪和叛贼的下场。

    两个船夫默默地看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手里抓着船浆,钩着木筏,耐心地等着我。我返回到我们的小船上,木筏继续沿着河流向下漂。那凄凉的绞架还在不停地摇晃着,朦胧中依稀可见。最后,它终于消失在了远方。我们的小船靠在高高的、陡峭的岸边……

    我慷慨地付了船费,其中一个船夫带我去找村长,这个小村庄就在渡口附近。我和他一起走进了一间小茅屋。村长一听说我要一匹马,态度就非常恶劣,但是带我来这里的人小声和他说了一句,我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然后,他的态度就转变了,变得非常热情。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三套马车。我坐了上去,让车夫把我带来我父母的村庄。

    我们的马车在大道上疾驰着,路过安静的村庄。我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在路上被阻拦。因为我在伏尔加河上发现的那个绞刑架就能证明这一带肯定有普加乔夫的人,同时也证明了我们的政府正在加大力度清剿。我身上不但带着普加乔夫给的通行证,还有格里尼约夫上校的一个手令,两件物品足以保证我顺利通过。但是,我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天亮时,我便可以清晰地看到小河和枞树林了。我家的田地就在这后面,车夫使劲抽打着马,半个小时以后,我就驶入了便进了××村。

    老爷的宅子就在村庄的另一头,我们的马匹以最快的速度向目的地前进。突然,车夫拉往了马缰。

    “怎么了?”我急忙问道。

    “前方有岗兵,少爷!”车夫回答道,他用力勒住奔跑的骏马。

    果然,我发现前方有一些障碍以及一个手里拿着粗木棍的哨兵。那个农民走了过来,摘下头上的帽子,问我有没有通行证。

    “什么意思?弄这么多障碍做什么?你在这放哨是想看着谁啊?”我问农夫。

    “年轻人!我们开始暴动了。”他挠着脑袋对我说。

    “谁是你们的头儿,他在哪儿呢?”

    “我们的头儿嘛,在哪儿?”那个农夫重复了一遍说,“我们头就在谷仓里。”

    “咦?怎么会在谷仓里呢?”

    “因为我们村里的秘书长安德留沙下达了一道命令,把他们给铐起来,并把他们押送到皇帝那儿去!”

    “天啊!快把障碍给我搬走,你这个蠢货!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哨兵迟疑了一会儿。我跳下车,当即给他就是一个耳光(我是有罪的)。自己亲自动手挪开了路障。那个农夫楞住了,傻傻地看着我。我回到车上,吩咐车夫继续向老爷家前进。谷仓就在院子里,谷仓的大门死死地锁着,门外同样站了两个手持粗木棍的农夫。我们的马车一直驶到他们跟前。我跳下车,朝他们走过去。“把门打开!”我大声命令他们。也许是我的模样很恐怖,他们吓得扔下手中的木棍,立刻逃跑了。我原本想撬开锁,砸烂大门,但门却是用橡木制成的,那把大锁怎么也撬不开。正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体型均匀的年轻农民从一间仆人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脸高傲的表情,问我为什么敢冒死来这儿胡闹。

    “秘书长安德留沙在哪儿呢?让他出来见我!”我冲他大声嚷道

    “我就是安德列·阿方纳西耶维奇,可不叫安德留沙。”他双手叉着腰,傲慢地说道,“你想干什么?”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拖到谷仓门口,命令他给我开门。他原本想反抗,但是严父般的惩罚对他起了作用。他立刻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谷仓大门。我一脚跨进门槛,冲到里面。屋里黑漆漆地,只有顶部一个狭小的天窗透过来一道细微的光亮。昏暗中,我看见我父母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们的双手绑了起来,还被扣上了脚镣。两位老人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因为我离开了他们三年,这段时间的军旅生活使我的模样变了很多,他们差点没把我认出来。我母亲深深叹了口气,眼泪直往外涌。

    正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既熟悉又甜蜜的声音。“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真的是你吗?”我一下子愣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同样也被绑了起来。

    我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双痛苦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脸上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我立刻用军刀割断了他们手上的绳索。

    “你好啊!彼得鲁沙!”父亲紧紧地抱着我说,“上帝慈悲,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亲爱的彼得鲁沙!好孩子!”母亲激动地说,“上帝真的把你给带来了!你现在过得好吗?”

    我正想立刻带他们出去,但是,刚走到门口,我就发现门被锁上了。

    “安德留沙!”我大声叫道,“把门打开!”

    “开门,不可能!”秘书长在门外面回答,“你也乖乖地待在里面吧!看你还敢在这里耍威风,居然还敢揪皇帝手下的衣领,看我这次怎么教训你!”

    我开始仔细察看谷仓,想找个地方逃走。

    “别浪费力气了。”父亲对我说,“我盖的谷仓是绝对不会给盗贼留条道随便进出的。”

    我的出现使母亲高兴了半天,但是现在又重新陷入了绝望,因为他发现我现在也无能为力,要和全家人一起在这里等死。但是,我和我的双亲以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起,就大大增加了我的信心。我身上挎着一把军刀,还有两支手枪,我还可以挡得住围攻。格里尼约夫应该会在傍晚时分过来搭救我们。我把所的有安排告诉了父母,这下,母亲放心了。我们便完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

    “好,彼得!”我父亲说,“你淘气淘够了吧,我是生过你的气,但过去了,我们不再提了,我希望,从今往后,你能改正缺点,不再继续放任了。我知道,你在服役期间表现得非常好,是个正直的军官。太谢谢你了,你大大地安慰了我这个糟老头,如果你这次有功救了我,那我将用我的余生加倍偿还你,让你幸福地活着。”

    我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亲吻了他的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由于看到我和他们在一起,而表现得十分开心,我看着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幸福和安宁。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我们都听到了门外发出异样的喧嚣声和叫喊声。

    “怎么回事?”父亲问道,“难道是你的那位上校前来搭救了吗?”

    “绝对不可能。”我回答说,“他不会在白天来的。”

    此时,外面的喧嚣声更大了,警钟响起来了,院里冲进来了一些骑着马的人。谷仓顶部的那个小窗户外面露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原来是我的仆人沙威里奇,他用可怜的语调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阿芙多齐娅·华西里耶夫娜!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爷!亲爱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小姐!现在不好了,强盗们进村了!彼得·安德列伊奇!你知道是谁是这帮土匪的首领吗?是希瓦卜林和亚历克赛·伊凡内奇!”一听到这个令人生厌的名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双手一拍,然后就楞住了。

    “你听着!”我对沙威里奇说,“你立刻派一个人骑马人到××渡口,去那里迎接骠骑兵团,转告上校,就说我们在这里的处境非常危险。”

    “可是派谁去呢,少爷?那些年轻人都开始暴动了,马也都被他们抢光了。哎呀!不好了,他们已经闯到院子里来了,——马上就要到谷仓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些人说话的声音。我默默地朝母亲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打了个手势,让她们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然后,我抽出军刀,站在门后,紧贴着墙根。父亲手里拿着两支手枪,扣上了扳机,站在我旁边。听到了开锁的声音,门被推开了,秘书长把脑袋探进来往里看。我一刀了砍下去,他倒在地上,堵住了门口。同时,父亲也朝门外开了一枪。把我们包围起来的土匪开始破口大骂,一步一步往后退。我把受了伤的秘书长拖到门口,关上了大门,用里面链子把门锁上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拿着武器,我一眼就发现了希瓦卜林。

    “不要害怕!”我对屋里的两个女人说,“我们还有希望,而您,我亲爱的父亲!请不要再开枪了,我们要省下最后的几发子弹。”

    母亲在默默地祈祷。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在她旁边,身上散发出一股天使般的安详,等待着上帝为她安排的命运。从门外传来了土匪的叫骂声,我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要是有谁敢第一个闯进来,我一定会砍掉他的头。忽然,外面的土匪安静了。希瓦卜林在叫我的名字。

    “我就在里面,你想干什么?”

    “快投降吧,布拉宁!反抗是没有用的,就可怜可怜你那年迈的双亲吧!反抗到底也救不了你自己,我早晚能控制住你的!”

    “好!那就试试看!你这个老贼!”

    “我才不会傻乎乎地往里冲呢,也不想糟蹋我手下的命,我只要下令放火烧了这谷仓,你们就完蛋了,看你这个白山要塞的唐吉诃德先生还有什么花招儿!我现在先去吃饭了,暂时不会拿你怎么着,你好好想一想吧!再见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不会再请求你的原谅。也许,你和你英勇的骑士坐在黑暗的角落里,是不会感到寂寞吧!”

    希瓦卜林带着几名士兵走了,留下几个人在外面看守谷仓。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各想各的心事,也不敢交流意见。我想到了这个残忍的希瓦卜林所能做出的所有坏事。我根本没考虑到我自己。在这里,我要说句真心话,在我心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要比我父母的命更重要,更加使我担心。我深知,母亲的口碑一向很好,得到了当地农民和家奴的爱戴,而我的父亲,虽然是个严厉的人,但他为人正直,深深体味到手下人的生活艰辛,因此也会得到人们的拥护。这次的暴动,是他们一时糊涂,走向了歧途,绝对没有发泄仇恨的想法,也许会得到宽容。但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又将如何呢?那个好色无耻的恶人会怎样对待她呢?我不敢想这个恐怖的结果,并在心里暗暗下了狠心,如果她再次落入那个恶人手里,我就一刀把她杀了,请上帝原谅我吧!

    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村里响起了土匪喝醉了的歌声。看守着谷仓的士兵听了非常羡慕,于是就拿我们出气,开始大骂起来,威胁说要打死我们。终于,院子里又发出很大的动静,我们又听到了希瓦卜林的叫骂声。

    “怎么样?你们考虑好了吗?愿意投降了吗?”希瓦希林冲里面大声喊道。

    我们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希瓦卜林让士兵搬一些干草来。又过了几分钟,火苗开始烧了起来,照亮了整个原本黑漆漆的谷仓,浓浓的黑烟从门缝往里钻。正在这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了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小声说:

    “够了,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爷!不要为我一个人而牺牲了你们一家,让我一个人出去吧!希瓦卜林一定会听我的话的。”

    “这怎么行!”我气愤地说,“你知道你出去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我一定不会被他侮辱的,”她冷静地答道,“但是,我很有可能救出我的恩人和他的家人,因为你们一家宽容地收留了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再见,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再见,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你们对我要比恩人亲得多啊,对我恩重如山!祝福我吧!也请你原谅,我的彼德·安德列伊奇少爷!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说到这儿,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了,双手捂着脸……看到此情此景,我几乎要疯掉了。母亲也在不停地哭。

    “别再胡说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父亲严厉地说,“我们谁也不让你一个人去强盗那儿的!你坐下来,不要再说了,我们要死就死在一起。听!外面在喊什么?”

    “到底投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声喊道,“你们还没看清形势吗?再过几分钟,你们就要被活活烧死在里面啦。”

    “我们坚决不投降!你这个无耻的强盗!”我父亲坚定地回答道。

    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在如此激动的时候显得格外精神,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两条白白的眉毛下面,一双大眼睛威严地发着光。他转过身,大声说道:

    “我们现在冲出去!”

    他一脚踹开门,大火苗乎乎地往谷仓里钻,燃到了长有干藓苔的木梁。父亲朝门外开了两枪,迅速向前迈了一步,跃过了门槛,大声喊道:“都跟我过来!”我抓起了母亲和玛莎的手,迅速走到了门外。希瓦卜林横躺在门槛边,他刚才被我父亲的枪击中了。面对我们突如其来的攻击,那群土匪可吓坏了,几秒后,他们重新鼓起勇气,又向我们进攻过来。我使劲用刀乱砍了几下,但是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块砖头,正好砸在我胸口上。我立刻倒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希瓦卜林正坐在沾满了血的草地上,我们全家人就在他面前。我被几个士兵挟着肩膀,一群农夫、哥萨克以及巴什基尔人紧紧地围在我们旁边。希瓦卜林面色惨白,他用一只手按在受了伤的肋部,脸上露出痛苦和邪恶的表情。他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瞥了我一眼,用虚弱而又断续的声音对我说:

    “把他绞死……还有他的家人……除了她……”

    说完,那帮土匪立刻上前靠拢过来,叫喊着把我们拖到了大门口。但是,他们不知怎地,突然把我们扔在地上,四处逃跑了。格里尼约夫骑着一匹快马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连的骠骑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锋利的军刀。

    叛匪们吓得四处逃命,骠骑兵在后面紧追,砍死了很多人,把剩下的当成俘虏带走了。格里尼约夫跳下马,向我的双亲深深地鞠了一躬,又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幸好我赶到了,总算没晚,”他对我们说,“哈!这位就是您的未婚妻吧?”说到这儿,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脸涨得通红。父亲走到他面前,再三向他表示感谢,“请赏光,到寒舍休息一下吧。”我父亲对他说,然后把他们带到了屋子里。

    当我们从希瓦卜林身边经过的时候,格里尼约夫停下了。“这位是谁?”他看了一眼受伤的希瓦卜林,不解地问,“他就是土匪的首领。”父亲用一位老军人的英勇气度回答了他,“上帝保佑,我用这只老手狠狠地惩罚了这个年轻的混蛋,替我儿子报了血仇。”

    “他就是希瓦卜林。”我对格里尼约夫说。

    “他是希瓦卜林!我太高兴了。我的骠骑兵,快把他抬过去!让军医给他包扎一下伤口,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他,然后尽快把他送到喀山军机委员会去,他是其中一个主犯,所以他的口供非常重要。”

    希瓦卜林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疲惫的眼睛,从他的脸上,除了能看到肉体上的疼痛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几名骠骑兵把他抬到斗篷上,兜走了。

    我们一起走到屋里,我颤抖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屋里的一切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一切都没变,和原来一样。希瓦卜林没让手下抢劫这间屋子,虽然他是一个卑鄙的小人,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保持了对贪婪之心的厌恶。我们家的奴仆们出现在前厅,他们没有去参加暴动,并且真心替我们的获救而感到欣慰。沙威里奇一脸洋洋自得。要知道,就是他在土匪们在围攻谷仓的紧急关头时溜进了马厩,那里拴着一匹希瓦卜林的马,他偷偷地把马牵了出去,趁着一阵骚乱,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到了渡口,他恰好遇见了正在伏尔加河岸休息的一个骠骑兵军团。格里尼约夫一听说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立刻命令骠骑兵团迅速前来搭救——感谢上帝,他们终于及时赶到了。

    格里尼约夫坚持要把秘书长的脑袋挂在酒店前的竿子上,示众几个小时。

    骠骑兵们追捕逃跑的土匪回来了,还活捉了几个。立刻把他们关进了刚才关着我们的谷仓。

    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我的双亲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我也整宿没有合眼了,这时,我软软地往床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格里尼约夫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晚上,我们全都聚在客厅的茶炊旁,兴奋地谈着已经过去了的危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正忙着给我们倒茶,我坐在她旁边,一直盯着她。我的父母好像也在一旁偷偷地看我俩暧昧的样子。直到今天,这天晚上的情景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非常幸福,达到了幸福的顶峰!在人们短暂的一生中,这种幸福的感觉还能有多少回呢?

    第二天,我父亲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一大帮农民已经来到了我家的大院,向我父亲请罪来了。父亲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他一出现,那帮农民全都跪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傻孩子们?”他问道,“你们怎么会去造反呢!”

    “老爷,我们有罪啊!”他们一齐答道。

    “没错,你们是有罪,你们这么折腾一番,得到什么好处了吗?上帝保佑,我又能见到我的儿子彼得·安德列伊奇了,我很高兴,就饶了你们吧。行了!俗话说得好:‘好剑不砍悔过之人’,你们当然有罪,上帝慈悲,现在天气好,到了割草的时候了。可是看看你们这些蠢货,这三天都干了些什么?村长!让他们都去割草吧!你得认真点,赤发魔头!在伊林节②以前,要把所有的干草都堆成垛。行了,你们干活去吧!”

    农民们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干活去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希瓦卜林受的伤并不严重,不会致命。他被士兵押往喀山,我透过窗户看着他上了车。我们对视着,他低下了头,我也赶紧离开了窗户,因为我不想在仇人的不幸和屈辱面前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格里尼约夫率领着士兵要继续前进,我决定和他一起走,尽管我还想多在家住几天。在出发的头一天,我来到父母面前,按那个时代的规矩,我应该跪在双亲的脚下,请求他们同意我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婚事,并赐予我们祝福,我父母激动地把我扶了起来,脸上挂着喜悦的泪水,向我宣布他们同意了。然后,我再把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带到二老面前,赐予了我们真挚的祝福……至于我当时的感受,不用多说了。有谁处在我当时的境地,不用说就会明白了。如果有人还没经历过这些,我只能深表惋惜,并且奉劝这位先生尽快找个中意的对象,并乞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所有官兵集合。格里尼约夫和我的家人道了别。我们每个人都坚信,这场痛苦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并且在一个月以后,我就可以作幸福的新郎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和我道了别,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我接吻。我坐在马上,沙威里奇还跟在我后面,要与我同行。然后,我们便出发了。

    我一直凝望着那个离我越来越远的乡村小屋,一种阴冷的预感再次袭上了心头。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我耳旁低声说:你的厄运还没有完全结束呢!当时,我心中又掀起了新的暴风雨。

    我不打算在这里讲述我们的行军过程与普加乔夫战争的结束。一路上,我们路过很多小村庄,没有一个村子幸免,全都被普加乔夫的手下洗劫一空,而我们又不得不掠走灾民们费了很大力气藏起来的可怜的食物。

    村民们不知道该服从谁的领导,因为各地的行政机构都已经瘫痪了。地主们全都躲进森林。一股又一股的土匪到处横行。各个小分军的首领都按着自己的方式随意处置自己的手下,这片烽火辽源的景像的确很恐怖……只求上帝开恩,别让活着的人看到这些没有意义的、冷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吧!那些想在国内煽风点火,发动一些必然失败的变革家们,不是因为年幼无知,就是完全不了解我国百姓,要不然就是冷血之人,用别人的命开玩笑,也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回事。

    普加乔夫逃跑了,伊·伊·米赫里逊在后面紧追。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得到消息,说那个假皇帝已经被捕了。同时,格里尼约夫也收到了一个命令,让他立刻停止进一步的行动。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无比兴奋,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的喜悦被一股奇特的感觉像个阴影一样蒙住了。

    这一章没有收录在《上尉的女儿》的正文中,但依然保留在普希金的手稿中。在这一章中,人物的名字与正文有所不同,格里尼约夫叫布拉宁,佐林又叫做格里尼约夫(俄文版原注)。

    伊林节:俄国正教派圣伊利亚的节日,在旧历的七月二十日,古代民间把这个节叫做“雷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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