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过是很短的一篇报道,实际上这事情麦克默多要比记者清楚得多。报道的结尾写道:
此事目前已交警署处理,勿望彼等获取优于过往诸案之效果。切望对已知暴徒施以严惩。毋庸置疑,该暴行之源为此声名狼藉之社团,全区居民遭彼等奴役多年,《先驱报》毫不妥协与彼等争斗。斯坦格君之众好友应喜闻此讯,斯坦格君虽遭遇毒打,严损其头部,但性命尚且无忧。
报道上提到,现在装备着温彻斯特步枪的煤铁警察队已经开始守卫报社。
放下报纸后,麦克默多点起烟斗,手臂上的灼伤让他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房东太太走进来递给他一封便笺,说是刚刚有个小孩送来的。这封没有署名的信上写着:
我有要事相商,但无法到您府上。请您到米勒山的旗杆旁一聚。如果您愿意来,我有要事告知。
麦克默多十分讶异地读着这封信,来回读了两遍也没猜出是谁写的、为何而写。如若此信是女人写的,或许这是某种奇妙缘分的开始,对于这种事情他过去早就屡见不鲜了。但要是是男人写的,好像这人素质非常不错。想了又想,麦克默多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
米勒山在镇中心,是一座荒凉的公园。夏天这里总是聚满了人群,冬天却人迹罕至。从这座山的山顶向下望去,整个镇子脏乱不堪的样子便尽收眼底,还能够看到蜿蜒而下的山谷;在山谷两侧,矿山和工厂零零落落地分布着,把附近的积雪都染脏了;除此之外,这里还能观赏到山坡上的茂密山林和山顶上的皑皑白雪。
沿着曲折的常青树丛小径漫步,麦克默多走到一家冷清的饭馆旁。夏天,这里是娱乐的中心。旁边便是信中提到的光秃旗杆,此时的旗杆下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人站在那儿,大衣的领子也竖着。他回过头,麦克默多认出了他,这人就是昨晚惹得身主发怒的莫里斯兄弟。两个人碰面之后,交换了会里的暗号。
“麦克默多先生,我想找你聊一聊。”老人家明显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不决地说道,“感谢你愿意前来。”
“你在信上为什么不写名字呢?”
“谁都不能掉以轻心,先生。人们不知道何时会引来横祸,也不知道谁才值得信任,其实谁都不可信。”
“但会里的弟兄都是值得信任的。”
“不,这可不一定。”莫里斯激烈地否认道,“我们的言行举止甚至是想法,好像都会传到麦金蒂的耳朵里。”
“喂!”麦克默多严厉地说道,“你知道,我可是昨晚才宣誓效忠身主的,你不会是要我背弃诺言吧?”
“要是你这么想,”莫里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道,“我只能说,很遗憾,你来见我算是白跑一趟了。作为自由的公民,我们不能聊心里话,那还真是糟糕透顶!”
麦克默多细细打量着对方,心中的顾虑慢慢消失了,说道:“当然,我只是从我的角度才这么说的。要知道,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对我而言,在这里没什么发言权。莫里斯先生,你想要跟我说什么呢?我洗耳恭听。”
“然后再去跟身主麦金蒂报告!”莫里斯说道。
“那可真是冤枉我了!”麦克默多喊道,“就我自己而言,我会忠诚于团体,所以我才对你如此坦诚。但要是我把你掏心掏肺的话告诉别人,那我可就是卑鄙小人了。但是,我必须警告你,你可别指望我会向你提供帮助并同情你。”
“我并没有指望这些,”莫里斯说道,“在对你说这些话之前,我就已经将自己的命放在你手里了。但是,虽然你足够坏了——昨晚我就觉得你肯定会成为极恶之人,可是你毕竟还是新手,不可能跟他们一样冷血无情,所以才想找你谈谈。”
“好吧,你想谈什么?”
“要是你出卖我,你会遭到报应的!”
“当然,我保证不会出卖你。”
“那我问你,当初你在芝加哥加入自由人会的时候,曾宣誓要忠诚博爱,那时你想过它会指引你走上犯罪的道路吗?”
“如果你觉得这是犯罪的话。”麦克默多回答道。
“我觉得是犯罪!”莫里斯大喊道,整个人显得异常激动,“这些犯罪都是既成事实了,不觉得是犯罪难道还是别的?昨晚,一个年龄足以当你父亲的老人被打得鲜血淋漓,这不是犯罪吗?你觉得这是犯罪,还是能给出其他的名称?”
“有人会觉得这只是一场争斗罢了,”麦克默多说道,“这是一场两个阶级间的斗争,因此双方都竭尽全力。”
“好吧,那你参加芝加哥的自由人会时,想到过有这样的事吗?”
“没有,我从没想过。”
“我加入费城自由人会的时候也没想过,只是以为这是一个有益的工会,是跟朋友聚会的场所。后来,当我听到有人提到这里,我甚至恨不得这名字从来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或许那样我的生活会有所改善。上帝啊,真希望生活能好一些!我的妻子和3个孩子都跟我来这里了。我经营着一家绸布店,就在市场上,收益还不错。很快,我是自由人会会员这事就传开了,所以我就像你昨晚那样,被迫加入了当地分会。现在胳膊上这个耻辱的标记,远没有我心里被打上的烙印丑恶。我发现我已经被邪恶的恶棍当成了傀儡,并且走入了犯罪网之中。我要怎么办呢?我希望自己做事情可以善良些,但只要我开口,就会如同昨晚那样,被他们当成叛徒。我的所有一切都在绸布店里,根本无法远走他乡。要是我逃脱这个社团,那结果一目了然,我必定会遭到谋害。上帝知道,我的妻儿将会如何?哦,我的朋友,这太恐怖了!”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麦克默多无奈地耸耸肩,说道:“你做这种事心肠不够硬,你不适合。”
“我还没有丢失自己的良心和信仰,但他们迫使我变成这犯罪同伙中的一员。他们选定我去做某件事的时候,我很清楚,要是我退缩了会遭遇什么。或许我本身太胆小,抑或我无法不顾及我那可怜的妻儿,不管因为什么,最后我还是去了。我想这事情会永远压在我心里的。”
“那是山那边离这儿20英里的一所孤立在那儿的房子。就跟你昨天一样,他们派我守门。做这事儿,他们对我还不放心。除我之外所有人都进去了。当他们走出来时,双手上全是鲜血。当我们准备离开时,一个小孩哭喊着从屋里跑了出来。那孩子不过5岁的样子,他目睹了自己父亲遇害。我当时几乎吓晕了过去,却不得不摆出笑脸,伪装成坚毅勇敢的样子。我心里很清楚,要是我不这么做,那这事就会在我家重演。他们会摊着满是鲜血的手从我家中走出来,我可怜的小弗雷德也要哭喊着叫爸爸了。”
“但我现在已经是个罪人了,是一个协助了谋杀案的人,这个世界会把我遗弃,即使轮回转世也难以超生。我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天主教徒,如果神父知道我是死酷党人的话,就再也不会为我祷告了,我早就背叛了宗教信仰。这便是我经受的一切。现在你也正走在这条路上,我问你,你将来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呢?你想成为一个杀人如麻的罪犯,还是去阻止它呢?”
“你想干什么?”麦克默多突然问道,“难道你要去告密?”
“希望这件事不会发生!”莫里斯大声喊道,“当然,就算只是想想,我可能都性命堪忧了。”
“那就好,”麦克默多说道,“你可能只是太胆小,才会把事情看得如此严重。”
“严重吗?还是等你住久一点再这么说吧。看这山谷!好好看看这座笼罩在上百个烟囱冒出的烟雾中的山谷!我跟你说,这里杀人越货的乌云比山谷上空的那些烟云还要沉重、压抑。这里是恐怖谷、死亡谷。从早到晚,人们都活在惴惴不安之中。等着看吧,年轻人,你早晚会搞清楚的。”
“好,等我有了更多了解,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麦克默多不以为意地说道,“现在很明白的一点是,你不适合这里。所以,你还是趁早转售你的产业,这对你有益无害。至于你刚才说的,放心吧,我不会透露半句。但上帝在看着呢,要是我发现你去告密,那可就……”
“不,不要!”莫里斯可怜地哀号着。
“好了,我们就说到这儿吧。我会牢记你的话的,或许过几天我就回话给你。我相信你刚刚讲的都是出于善意。现在,我准备回家了。”
“在你离开前,我还想说一句,”莫里斯说道,“我们在一起讲话,难免被人看到,他们或许会来问我们说了什么。”
“噢,确实有这个可能。”
“我会说我想聘请你当我的店员。”
“那我就说我没答应。这就是我们来这儿做的事。好了,再见吧,莫里斯兄弟,愿你好运。”
就在这天中午,当麦克默多正靠坐在起居室壁炉旁吸着烟沉思的时候,身主麦金蒂突然撞开了门,他高大的身躯将整个门框都堵满了。打过招呼之后,他坐在了年轻人的对面,用清冷的目光一直盯着麦克默多,而麦克默多则回以同样的目光。
“麦克默多兄弟,我可是很少出来拜访人的。”麦金蒂终于开口说道,“我一直都在忙着招待来拜访我的人,今天可是破例了,来你家拜访你。”
“承蒙你的器重,参议员先生,我深感荣幸。”麦克默多热络地说着,取出一瓶放在食物橱柜里的威士忌,“这份光荣真是让我喜出望外。”
“胳膊如何了?”身主问道。
麦克默多滑稽地做了个鬼脸,说道:“呵呵,这份价值我终生难忘。”
“这对于那些对工会忠诚、履行会规、协助会务的人而言才有价值。今天早上,你跟莫里斯兄弟在米勒山附近聊了什么?”
这问题问得太突然了,不过幸好麦克默多早就准备好了,于是大笑着说道:“莫里斯对于我家里的这份营生不太了解,当然他也绝对不会知道。所以,他过高估计了我这种家伙的良心,不过这个老家伙倒是很好心,他以为我没工作,想找我去他家绸布店做店员。”
“哦,原来如此啊。”
“是啊,就是这样。”
“那么你拒绝了?”
“当然。我自己在卧室干4个小时,可比在他那儿多挣十倍呢。”
“这倒是。如果是我的话,我绝对不会跟莫里斯来往过密。”
“原因是?”
“我想不必告诉你,这里大部分人都了解。”
“或许如此,但我还是不了解,参议员先生。”麦克默多莽撞地直言,“要是你足够公正的话,你应该告诉我。”
黑壮的麦金蒂对着麦克默多怒目相向,用自己毛茸茸的手突然抓起酒杯,像是要向着对方的头投掷过去。之后,他突然变了脸色,用兴奋的神情开始虚假地大笑。
“你还真是个怪人,”麦金蒂说道,“好吧,既然你如此想知道为什么,那我就跟你直说吧。莫里斯没有在你面前发表反对本会的言论吗?”
“没有。”
“也没对我提出反对?”
“没有。”
“呵呵,那肯定是因为他对你不够信任。他的内心早就不再是一个忠诚的弟兄了。这一点我们都很了解,所以才对他尤为注意。大家一直在寻找时机警告他,而我想这个时机很快就会到来。在我们这个羊圈里,下贱的绵羊是没有栖身之所的。要是你结交这种毫无忠心的人,那么对我们而言你也是不忠的。这么说你懂了吗?”
“我并不欣赏这个人,也绝对没有和他交朋友的可能。”麦克默多否认道,“至于刚刚你说我不忠心,幸好是你说的,换了别人的话,我会让他再也没有机会对我这么说的。”
“好了,不谈这个了。”麦金蒂说着喝光了酒杯中的酒,“我是提前给你提个醒,希望你明白。”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我和莫里斯聊过天的。”
麦金蒂微微一笑,说道:“发生在这个镇上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你要知道,只要我想,任何事情都逃脱不了我的耳目。好了,时间很晚了,我想说……”
突然,一下剧烈的撞击声打断了他告别的话。门兀地开了,走进来3个戴着警帽的人。他们脸色严肃地瞪着谈话的两个人,眼神充满怒气。麦克默多快速跳起,手枪刚刚抽到一半手臂便停了下来,因为他发觉他的头已经被两支温彻斯特步枪瞄准了。一个手握六响左轮手枪、身穿警服的人走了进来,这人便是曾经在芝加哥谋生,现在担任煤铁矿警察队队长的马文。他摇着头,望着麦克默多露出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芝加哥的麦克默多先生,你现在被捕了,”马文说道,“不要妄想脱身,现在戴好帽子跟我们走吧!”
“马文队长,我想你会因此付出代价的。”麦金蒂说道,“我真有兴趣知道,你凭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擅闯民宅,来骚扰一个忠厚老实的人!”
“这不关你的事,参议员先生。”警察队长说道,“我们追捕的对象不是你,而是麦克默多。你要做的是协助我们,而不是来妨碍公务。”
“我愿意为我朋友的行为做担保。”麦金蒂说道。
“不管是从哪方面看,这几天你都只能担保你自己的行为了,麦金蒂先生。”警察队长说道,“在来这里之前麦克默多就是个无赖,现在仍然毫不悔改。警士,瞄准他,我来解除他的武器。”
“这手枪是我的,”麦克默多阴冷的声音传来,“马文队长,如果你跟我单独见面,想要抓我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请出示你们的拘捕令!”麦金蒂说道,“上帝啊!难道住在维尔米萨也和住在俄国一样,你们这种人也能领导警察局!这手段是非法资本家才用的,我想这种事情会越来越多。”
“随便你怎么想吧,参议员先生。我们是按照规矩办事。”
“我的罪名是什么?”麦克默多问道。
“你和殴打先驱报社主笔斯坦格一案有关。现在没人告你杀人,但是可不代表你没杀人。”
“呵呵,要是你们只是因为此事,”麦金蒂微微一笑,说道,“马上停手,免得自找麻烦。麦克默多昨晚一直和我在我的酒馆里打牌,直到半夜,我有十几个人可以证明此事。”
“那不关我们的事,我想这话你还是留到法庭上说吧。跟我们走,麦克默多,趁我现在还不想用子弹射穿你的胸膛,老实点,走吧。麦金蒂先生,请站远点。我警告你,我可不允许在我履行职责的时候有任何反抗。”
麦克默多和他的身主望着马文队长坚决的神情,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分开之前,麦金蒂趁机小声对被捕者说道:“那东西怎样……”他伸出大拇指,暗指铸币机。
“早弄妥了。”麦克默多低声答道。他早就把铸币机藏在了地板下安全的地方。
“希望你一路平安。”身主握手告别麦克默多,说道,“我会请赖利律师为你辩护的。相信我,他们无法扣留你的。”
“我可不想在这件事上冒险。你们两个看好犯人,要是他敢耍花招就直接开枪。我先搜查完这间屋子再走。”
经过一番详细搜查,马文队长并没有找到藏匿的铸币机。他下楼之后,便带着人押送麦克默多回总署了。天色昏沉,一阵强烈的暴风雪刮过,街上的行人已经稀稀落落。几个在闲逛的人在他们后面跟着,大胆地怒喊着,咒骂着被捕的人。
“把这个可恶的死酷党人处决掉!”他们大声疾呼,“处决他!”他们嘲笑着被推进警署的麦克默多。麦克默多在主管警官的简短审讯之后便被关进了普通牢房,当他进来的时候发现鲍德温和另外三个兄弟也待在这儿,他们都被捕于这天下午,一起等着明天的审讯。
自由人会涉猎很广,这其中也包括监狱。天黑之后,一个带着一捆稻草的狱卒来到他们面前,稻草中藏着两瓶威士忌、几个酒杯和一副纸牌。于是他们把稻草铺开,在上面饮酒玩牌,似乎完全不担心明天的事,狂欢了一整夜。
对他们而言,这样做一点麻烦都没有,最好的证明就是案子的结局。地方的法官最终因为证据不足而无法将他们定罪。此外,当时的灯光昏暗,排字工人和印刷工人根本无法看清凶手的长相。虽然他们都相信被告便是其中的人,却在麦金蒂找的精明律师的一番盘问过后,更加闪烁其词了。
被害人早就说过,他在遭受袭击时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因此除了对那个有一撮小胡子、第一个动手的人有印象,其他的都记不清了。他还补充道,除了死酷党党徒之外,他并未与人结怨。正是因为他常在公开场合的评论,所以一直都有该党党徒威胁恐吓他。另外,包括市政官参议员麦金蒂在内的6个公民,一致言之凿凿地证明,案发之时这些被告都在工会打牌,直到案发后一个多小时才离开。
无须多言,法官为对被捕者造成的困扰致以歉意,同时委婉地对马文队长和警察的多管闲事进行了训斥。最后,被告被无罪释放了。
旁听者们对于法庭内的裁决表示热烈的欢迎,在这些人中麦克默多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工会的弟兄们都对他微笑挥手,但另外一伙人在看到这些罪犯从被告席上被释放之时变得脸色阴沉、双唇紧闭了。这群人中一个小个子的黑胡须勇士跳了出来,对着这些被释放的犯人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罪犯!”他怒喊着,“我们早晚要收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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