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也在做梦。他梦醒了会怎么样?有人说北京城又挂龙旗了。那还是梦!
龙旗复挂,奇文横飞
这是1917年7月1日。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由于张勋的紧逼,世续只好找到陈宝琛、梁鼎芬和朱益藩这几位帝师。帝师便急忙去见溥仪。老师们出现在皇上面前时,一个个面色庄严,使小皇帝大为吃惊。
陈宝琛先开口:“皇上,张勋一早就来了。”
“他又来请安?”溥仪问。
“不是请安,是万事俱备,一切妥帖,来拥戴皇上复位听政的。大清复辟啦!”
溥仪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昏然起来。他呆呆地望着老师不知是想问些什么,还是想说些什么?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做傀儡做习惯了,要让他真做皇帝,他还不知该怎么做呢?
陈宝琛说:“皇上务必答应张勋。张勋是为民请命,天予人归。”陈宝琛看见溥仪只管发呆,又说:“不用和张勋说多少话,只是答应他就行了。”停了片刻,又说:“不过,不要立刻答应他,先推辞,最后再说‘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吧。’”有人又把溥仪抬进养心殿。
张勋和王士珍等人被领进来。溥仪一看,觉得惊讶又好笑:“怎么这群人变成这模样?”原来,他们朝服穿上了,脚上还是皮鞋;顶戴罩上了,连个品级也分不清;尤其是那么多人脑后没有辫子了,真显得不伦不类。
张勋等人跪倒在地,齐声说:“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溥仪学着老皇帝的样子。
张勋没有起,跪着说:“隆裕皇太后不忍为了一姓尊荣,才下诏办了共和。谁知办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的国情,只有皇上复位,万民才能得救……”
溥仪一听,全是早天他送上来的《奏请复辟》折子上的话,只不过不像折子上说得那么斯文罢了!于是,溥仪也按着老师交代的话说:“我年龄太小,无才无德,当不了如此大任。”张勋又把圣祖皇帝六岁登基做皇帝的事说一遍。
溥仪心里不安。他忽然问道:“我复位了,那么,那个大总统怎么办呢?要不要给他什么优待条件?”
“皇上复位了,黎元洪自然会请求退辞。皇上准他的请就行了。”
“唔……”皇上应了一声,又说,“那么,总得有个诏书什么的。”陈宝琛想起康有为,忙说:“有,有。有准备了。”
皇上答应了,张勋叩请之后便退了出来。接着,许多人去向溥仪请安。当即,一封《复辟诏书》便发向全国……圣谕既发,天下大变,北京首当其冲。
这天早晨,警察穿街走巷,通令各户悬挂龙旗;家家居民,购的购、糊的糊;几年不见的朝服、旗袍,忽又出现在街上。在这奇观之中,还见报童满街跑,大声叫卖“宣统上谕”。前门外有些店铺,忽又从冷落中清醒,生意大为兴隆;成衣铺赶制龙旗,估衣店抛售袍褂,连营业戏装的店铺中也纷纷有人去求购用马尾巴做的假辫子。
冷清清的内务府,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一扫昔日的垂头丧气,穿戴整整齐齐,个个精神饱满,那些写字的人从早忙到晚,太妃还赏饭;最兴奋的还是几位太妃,匆匆在神佛面前烧香,乐得嘴巴合不拢。
同一天,朝廷还诏示设内阁议政大臣,授张勋、王士珍、陈宝琛、梁敦彦、刘廷琛、袁大化、张镇芳七人为议政大臣;万绳栻、胡嗣瑗为内阁阁丞;又授梁敦彦为内务部尚书,张镇芳为度支部尚书,王士珍为参谋部尚书,雷震春为陆军部尚书,朱家宝为民政部尚书,授徐世昌、康有为为弼德院正副院长;张勋又兼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
张勋神气了,除了上述头衔,他还被封为忠勇亲王,又领了政务总长桂冠去组织内阁。
复辟成功了!复辟猛然间也给张勋带来不安,许多事情包括皇上的复辟诏书,也都是康有为和他杜撰的,连冯国璋、陆廷荣、瞿鸿等人也未曾商量,而黎元洪呈辞总统一说更是凭空想出。事情是张勋领的头,皇上听凭他左右,天下乱了他有责任。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向国人说些话。说什么话呢?他无主见。只好在匆忙中又去找康有为。康有为有主张,于是,一篇“奇文”又写就出来,遂以张勋的名义通电全国:
自顷政象谲奇,中原鼎沸,蒙兵未解,南耗旋惊。政府几等赘旒,疲氓迄无安枕。怵内讧之孔亟,虞外侮之纷乘,全国飘摇,靡知所届。勋惟治国犹之治病,必先洞其症结,而后攻达易为功;卫国犹之卫身,必先定其心君,而后清宁长保。既同处厝火积薪之会,当愈励挥戈返日之忠。不敢不掬此血诚,为天下正言以告。溯自辛亥武昌兵变,创改共和。纲纪颓,老成绝迹;暴民横恣,宵小把持。奖盗魁为伟人,祀死囚为烈士。议会倚乱民为后盾,阁员恃私党为护符。以滥借外债为理财,以剥削民脂为裕课;以压抑善良为自治,以摧折耆宿为开通。或广布谣言,而号为舆论;或密行输款,而托为外交。无非恃卖国为谋国之工,借立法为舞法之具。驯致昌言废孔,立召神恫,悖礼害群,率由兽行。以故道德沦丧,法度凌夷;匪党纵横,饿殍载道。一农之产,既厄于讹诈,复厄于诛求一商之赀,非耗于官捐,即耗于盗劫。凡在位者侵吞贿赂,交济其奸。名为民国,而不知有民;称为国民,而不知有国。至今日民穷财尽,而国本亦不免动摇,莫非国本不良,遂至此极。即此次政争伊始,不过中央略失其平,若在纪纲稍振之时,焉有纠葛不解之虑?乃竟兵连方镇,险象环生,一二日间,弥漫大地。迄今内蒙独立,尚未取消;西南乱机,时虞窃发。国会虽经解散,政府久听虚悬。总理既为内外所不承,仍即腼然通告就职,政令所及,不出都门。于是退职议员,公诋总统之言为伪令,推原祸始,实以共和为之厉阶。且国体既号共和,总统必须选举,权利所在,人怀悻心。而选举之期,又仅以五年为限,五年更一总统,则一大乱;一年或数月更一总理,则一小乱。选举无已时,乱亦无已时。小民何辜,动罹荼毒。以视君主世及,犹得享数百年或数十年之幸福者,相距何啻天渊?利病皎然,何能曲讳?或有谓国体既定共和,倘轻予更张,恐滋纷扰,不若拥护现任总统,或另举继任总统之为便者。不知总统违法之说,已为天下诟病之资。声誉既,威信亦失,强为拥护,终不自安。倘日后迫以陷险之机,讵若目前完其全身之术。爱人以德,取害从轻,自不必佯予推崇,转伤忠厚。至若另行推选,刻期继任,讵敢谓海内魁硕,并世绝无其人。然在位者,地配德齐,莫能相下;在野者,资轻力薄,孰愿率从。纵欲别拣元良,一时亦难其选。盖总统之职,位高权重。有其才而无其德,往者既时蓄野心;有其德而无其才,继者乃徒供牵鼻。重以南北趋向,不无异同,选在北则南争,选在南则北争,争端相寻,而国已非其国矣!默察时势人情,与其袭共和之虚名,取灭亡之实祸,何如屏除党见,改建一巩固帝国,以竞存于列强之间。此义近为东西各国所主张,全球几无异议。中国本为数千年君主之制,圣贤继踵,代有留贻,制治之方,较各国为尤顺。然则为时势计,莫如规复君主;为名教计,更莫如推戴旧君。此心此理,八表攸同。伏思大清忠厚开基,救民水火,其得天下之正,远迈汉唐,二祖七宗,以圣继圣。我圣祖仁皇帝圣神文武,冠绝古今,历传至我德宗景皇帝,时势多难,忧勤尤亟。试考史臣载笔,历朝爱民之政,如普免钱粮,迭颁内帑,多为旷古所无。即至辛亥用兵,孝定景皇后宁舍一姓之尊荣,不忍万民之涂炭。仁慈至意,沦浃人心,海内喁喁,讴思不已。千百年后,平心论事,谓为亡国,夫岂其然。昔少康以臣靡之师而光复夏物,宣王以召伯之辅而复周宗,功在千
秋,至今不朽。前者朝廷逊政,另置临时政府,原谓试行共和之后,足以弭乱绥民。今共和已阅六年,而变乱相寻未已,仍以谕旨收回政柄,实在初旨相符。以视夏周中兴,尤属事半功倍。我皇上冲龄典学,遵时养晦,国内迭经大难,而深宫匕鬯无惊。近日圣学日昭,德音四被,可知天佑清祚,特畀我皇上以非常睿智,庶应运而施其拨乱反正之功,祖泽灵长,于兹益显。勋等枕戈励志,六载于兹,横览中原,陆沉滋惧。比乃猝逢时变,来会上京,窃以为暂偷一日安,自不如速定万年之计。征之于古既如彼,征之如今又如此,大势所向,天与人归。此固非勋等一人之私言,实中外人心之公理。业已熟商内外文武,众议佥同。谨于本日合词奏请皇上复辟,以植国本而固人心,庶几上有以仰慰列圣之灵,下有以俯慰群生之望。风声所树,海内景从。凡我同袍,皆属先朝旧臣,受恩深重;即军民人等,亦皆食毛践土,世沐生成。按电后应即遵用正朔,悬挂龙旗。国难方殷,时乎不再,及今淬厉,尚有可为。本群下尊王爱国之至心,定大清国阜民康之鸿业。凡百君子,当共鉴之。
大总统避难日本使馆
复辟的事情,不是像张勋想的那样,圣谕一发,龙旗一挂,小朝廷便会重登大宝,大总统便会溜之大吉,全中国的老百姓又会山呼万岁!
不!复辟诏一出传到总统府,黎元洪拍着桌子大骂:“我何时‘奏请奉还大政’?难道中国‘惠中国’、‘拯生民’的大任只有溥仪你才能担当得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施政?你能把我怎么样了?”他暴跳怒骂一阵宣统,又骂张勋:“张辫子真不是个东西,是个流氓,是个土匪,是条狗!我后悔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不该引狼入室。”
诏书下出之后,小皇上和张勋感到第一件不安的事,便是总统。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当家人,何况中国历来讲究“天无二日”的。历史上为这事杀父、杀兄、灭亲的事不胜枚举,何况毫无血缘关系的皇帝和总统?张勋“通电”发出之后,才猛然感到这件事棘手。“当初该先把黎元洪赶走再复辟!”但晚了。他想出兵总统府,以“王师”驱之,但又觉出师无名。奏请复辟的折子只能拉出来小皇帝,驱总统还得另找理由。他悔怨当初没有同康有为商量,没有请这位“文圣”编出一篇奇文。现在晚了。
陈宝琛老谋深算,他走到张勋面前,说:“绍帅,黄陂的事,得温和解决。”
“我正发愁。”张勋说,“还得请太保多出主意。”
“我无能为力了。”陈宝琛说着,摇着头。
“你说温和解决,怎么温和呢?”
“对他,最好不用兵。”陈宝琛说,“能有一位说客,而又是他还信得过的人去劝导他。请他自动出面请辞,然后,皇上发一道恩谕,再给一个冠冕的加封,让他体体面面地下台。”
“嗯。”张勋答应着,思索着。可是,他再也想不出谁可担此重任。
陈宝琛忽然精神一振,“有一个人,我看挺合适。”
“谁?”张勋问。
“梁鼎芬。”陈玉琛说,“他是帝师,又是毓庆宫行走,还是黎元洪的老师。他去见黎,一定能办成这件事。”“好,好。那就快请梁师傅。”
梁鼎芬来了,十分乐意走一趟,并说:“我向黎宋卿说明形势,他会乐意接受的。”
陈宝琛忙将此事禀报皇上,皇上自然同意,并发了一道圣谕:“封黎元洪为一等公,以彰殊典。”
梁鼎芬拿着“圣谕”,高高兴兴地来到总统府。见了黎元洪,先将复辟情形叙述一遍,并把“一等公”的封章放在黎元洪面前。说:“宋卿,大局已定,我看你会选择一个妥善去从的。”
黎元洪正在恼怒中。本来气恼张勋,现在,连他的老师加皇上一起气恼起来。“我选择什么去从?你们驱逐我了,赶我下台了,我成罪人了,只能等待惩办。你们惩办我吧,怎么都行,杀头也行!”
梁鼎芬一看黎元洪顶牛了,心里一跳。觉得这个总统还是有点儿血性的。如何完成“圣命”?他犹豫了。
黎元洪却气怒不休,他涨红着脸膛,说:“我召张定武入都,是叫他来调停的,难道叫他来复辟吗?”
梁鼎芬舒了一口气,说:“宋卿,天意如此,人心如此,张大帅不过是应天顺人,才有这番举动。况公曾受过清职,食过清禄。辛亥政变,非公本意,天下共知。前次胁公登台,今番又逼公去职,公也可谓受尽折磨了。今何不就此息肩,安享天禄,既不负清室,亦不负民国,岂非一举两善?”
黎元洪还是怒气不消,但口气也略有缓和。他说:“我并非恋栈不去,只是觉得此事太缺乏公道!总统的职,乃由国民委托,不敢不勉任所难。若复辟一事,乃是张绍轩一人主张,恐中外未必承认。我奈何敢私自允诺,答应去从呢?”梁鼎芬觉得黎元洪说得有理。只是圣命在身,还是极力劝退。黎元洪拉下脸来,说:“请老师转告张绍轩,他不有军队吗?出兵总统府吧。大兵占了共和国的总统府,我自有去处!”
梁鼎芬一看劝解无效,也拉下脸来说:“先朝旧物,理当归还。公若不肯赞成,恐致后悔。”
黎元洪说:“听天由命吧!”
梁鼎芬见事无法行通,悻悻自去。
复辟诏书传出时,黎元洪还有些半疑半信,梁鼎芬上门来赶他了,他知道事情属实。虽然当面还气壮如牛,梁鼎芬走后,他精神有一点紧张。忙命秘书拟了几个通电,要向全国说明,并通牒世界。但由于电报大楼已被张勋定武军把持,他只得密派专人去上海发出。而后,便把身边要员找来,商量对策。有人劝道:“京中势力,全在张勋手中,总统既不允所请,他必用激烈手段。不如急图自救,暂避凶威,徐待外援,再作后图。”
黎元洪说:“时至今日,我去何处?”
“事已万急,只好求助外人。”有人劝。
“我若一走,便不是总统了。”黎元洪说,“岂不更难收拾?我已决意辞职,不愿再担此任,惟一时无从交卸。现在再无余步了,只好依据约法,申明故障,请冯副总统主政吧。”
可是,副总统远在南京,且已被封为参预议政大臣,无法再行代理之类。及至次日,定武军已持械包围总统府,原总统卫队也被解装。在此时,总理李经羲又送来辞呈,并称已赴天津。黎元洪再无退路了,只好命秘书刘钟秀草拟两条命令,一是准李经羲免职,仍任段祺瑞为国务总理;一是请冯国璋代理总统职权,所有大总统印信暂交段祺瑞摄护,令他设法转呈。自己取了一些银币,领着总统卫队统领唐仲寅和文案刘钟秀及一个仆从潜出府门,径往东交民巷,投入法国医院。但该院借故“院长外出”,不敢收留。结果,由唐仲寅出面,找到日本公使随员斋藤少将并报日本公使,公使答应“当予以相当保护,尽可无忧。”
堂堂中国总统,只好避难日本使馆。日本人是支持复辟的。现在,被复辟之潮冲激下来的总统竟钻到日本人怀里来了!日本人怕世人指责,又想不得罪任何情况下的中国人,于是,措辞婉转地发了一个《告驻北京各国公使馆并及清室》的通告:
黎大总统带侍卫武官陆军中将唐仲寅、秘书刘钟秀及从者一名,于七月二日午后九时半,不预先通知,突至日本使馆域内之使领武随员斋藤少将官舍,恳其保护生命。日本公使馆认为不得已之事情,并顾及国际通义,决定作相当之保护,即以使馆域内之营房,暂充黎总统居所,特此告知。
张勋急待梁鼎芬有好消息带来,不料梁鼎芬却是满面怒气,一脸颓丧地回来了。他坐在椅子上,仿佛连喘气也不均匀了。张勋心里发慌了,知道事情不顺利,忙去追问。“黄陂怎么样?他什么态度?”
梁鼎芬喘匀气才说:“黎宋卿说你做事‘太缺乏公道’了,并说‘复辟一事,张绍轩一人主张,恐中外未必承认’;还要让你出兵吧,兵占了总统府,他自有去处。”
“皇上的封爵他也不要?”
“大总统位置他都不愿放,还要什么皇上封爵!”
说话间,陈宝琛也来了。陈宝琛本来是个很稳重的人,现在也不稳重了。“这还了得,黎元洪太不自量了!咱们去见皇上。”
溥仪正在院外牵着一只哈巴狗跟着太监看蚂蚁倒窝,陈宝琛把他拉到屋内,说:“皇上,有大事向你禀报。”溥仪正儿八经地坐好,两眼望着老师。陈宝琛面色铁青,情绪激动。“梁鼎芬力劝黎元洪离开总统府,遭到拒绝。黎元洪这样拒不受命,请皇上赐他自尽吧!”
溥仪吃了一惊——惊的是他的命令不灵。这还算什么圣旨?又惊得是赐总统一死,他还不曾赐死过谁呢,现在要赐总统死,事太大了。何况,让他离开总统府的命令他都不执行,赐死他会死吗?于是,他对老师和张勋说:“民国对我不是也优待过吗?我刚复位,怎么就能赐民国大总统黎元洪死?这是绝对不应该的。”
陈宝琛又说:“他应该退出总统府。岂但不退,还公然拒绝梁鼎芬的劝告,赖在总统府不走。这样的乱臣贼子,元凶大憝,焉能与天子同日而语?”
张勋此刻也好像觉得陈宝琛的要求太高了。无论如何,张勋同黎元洪之间并无多大冲突,又曾是同朝为官,怎么就能要他的命呢?太不尽情理了。于是,他说:“皇上,我看请梁师傅再去一趟,还是劝他出来。”
梁鼎芬在一旁说:“不必去了,没有一点希望了。”
“那么,我就派兵把总统困起来。”
张勋果然派兵包围了总统府……可是,黎元洪却偷偷地跑了——
马厂誓师讨逆军
复辟之举,全国哗然。都城北京,《晨报》《公言报》《国民公报》等一律停刊,表示抗议;天津报刊,纷纷载文痛斥复辟勾当;上海商会、教育会等共同集会,人心激愤,声讨复辟,报刊愤呼惩办逆贼,孙中山在沪发表《讨逆宣言》;长沙万人集会,声讨复辟罪行,有人当场断指血书下“护法讨贼”四字。总统避去,民国垂危。副总统远在南京,鞭长莫及,只有在天津的段祺瑞,忽然雄心勃发,即欲壮举。
复辟之晨,他匆匆找来徐树铮,表明讨伐张勋的急切之情。徐树铮反而镇静起来,半日才说:“不要孤军奋战,最好联络各方,共同行动。”又说:“梁启超现在津门,可先同他商量。”
段祺瑞皱皱眉,说:“他?康有为的学生!康是此次复辟的主谋之一,会他的学生何益?”
“梁启超不同于康南海,他曾任过司法总长,颇有独见。”
于是,段约见梁,梁极力支持段;二人又去拜见握有兵权的陈光远,陈光远也极赞成反复辟。也该着段祺瑞复出有望,就在这时,李经羲返回天津,即刻会见段祺瑞,请他挽回大局;黎元洪派的亲吏亦送来印信。这样,人心已齐,段又复职,且有总统印信,他反复辟更加名正言顺了。他又去找徐树铮,徐树铮却淡淡一笑,一言不发了。
——“小扇子”徐树铮就是这样一个奇才,天大的事情,运筹帷幄,一旦事定,便稳坐钓台。常常弄得段祺瑞拿放不定。好在梁启超愿效劳段氏门下,其人又是个颇有抱负之辈,文采惊人,万言立就,一鸣惊人,先代段草就了致冯国璋电、致陆荣廷电、致瞿鸿电,又为段草出首篇讨逆电文,笔重千钧,感慨淋漓。全文是:
天祸中国,变乱相寻。张勋怀抱野心,假调停时局为名,阻兵京国,至七月一日,遂有推翻国体之奇变。窃惟国体者,国之所以与立也,定之匪易。既定后而复图变置,其害之中于国家者,实不可胜言。且以民智日开,民权日昌之世,而欲以一姓威严,驯伏亿兆,尤为事理所万不能致。民国肇建,前清明察世界大势,推诚逊让,民怀旧德,优待条件,勒为成宪,使永避政治上之怨府,而长保名义上之尊荣,宗庙享之,子孙保之。历考有史以来廿余姓帝王之结局,其安善未有能逮前清者也。今张勋等以个人权利欲望之私,悍然犯大不韪,以倡此逆谋,思欲效法莽、卓,挟幼主以制天下,竟捏黎元洪奏称改建共和,诸多弊害,恳复御大统,以拯生灵等语,擅发伪谕。逆横至此,中外震骇。若曰为国家耶,夫安有君主专制之政,而尚能生存于今世者?其必酿成四海鼎沸,盖可断言。而各友邦之承认民国,于兹五年,今覆云翻雨,我国人虽不惜以国为戏,在友邦则岂能与吾同戏者?内部纷争之结局,势非召外人干涉不止,国运真从兹斩矣。若曰为清室耶,清帝冲龄高拱,绝无利天下之心,其保傅大臣,方日以居高履危为大戒,今兹之举,出于迫胁,天下共闻。历考史乘,自古安有不亡之朝代?前清得以优待终古,既为旷古所无,岂可更置诸岩墙,使其为再度之倾覆以至于尽?祺瑞罢斥以来,本不敢复与闻国事,惟念辛亥缔结伊始,祺瑞不敏,实从领军诸君子后,共促其成。既已服劳于民国,不能坐视民国之颠覆分裂,而不一援。且亦曾受恩于前朝,更不忍听前朝为匪人所利用,以陷于自灭。情义所在,守死不渝。诸公皆国之干城,各膺重寄,际兹奇变,义愤当同。为国家计,自必矢有死无贰之诚;为清室计,当久明爱人以德之义。复望戮力同心,戡兹大难,祺瑞虽衰,亦当执鞭以从其后也。敢布腹心,伏维鉴察。
段祺瑞毕竟是有影响的人物,登高一呼,四海响应:冯国璋以副总统身份在南京发出讨逆通电;紧接着,陆荣廷发出辨证捏名电,瞿鸿发出表明心迹电;岑春煊通电申请讨逆,并致电清太保世续及陈宝琛、梁鼎芬讽劝清室毋堕奸谋。随后,浙江、江西、湖南、湖北等省一致反对复辟,声讨张勋……
一切按照徐树铮为段祺瑞设计的路子发展了,而且比预想的还要快。段祺瑞终于笑了,鼻子也不歪了——黎元洪逃离总统府,业已决定了“府院之争”的胜利者是“院主”段祺瑞,他心满意足。不想,黎元洪又给他最后送来了“秋波”——复职令。“黄陂呀黄陂!既有今日,你何必当初?那么点不能容人的小肚肠,还当什么大总统?!”本来,段祺瑞可以率队堂而皇之进北京,张勋那几个辫子兵是无力阻挡住他的。可是段祺瑞他不,他要更辉煌地进京,要成为一代英雄,成为反复辟,造共和的英雄!
“讨逆通电”发出之后,他立即在天津成立了“讨逆军总令部”,并且把靳云鹏、贾德耀、段芝贵、叶恭绰、梁启超,还有徐树铮、曾毓隽都找到面前,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开宗言明,反对复辟,并立时到天津城郊第八师的驻地马厂去举行讨逆誓师大会。
当段祺瑞要离开城区赴马厂时,忽然见到陆军部讲武堂堂长张文运。说:“你来得好,赶快去办一件急事:即去找直隶警察厅长杨敬林(以德),叫他把龙旗撤掉,让那个支持挂龙旗的直隶省长朱家宝立即滚出总督衙门(省长公署设在总督衙门)。天津治安由杨以德负责,我就叫他当直隶省长……”段祺瑞抬眼看了看张文远,又说:“杨以德如果不同意这样干,我的兵随后就行动,那只好用武力解决了。办的情况如何,你赶紧给我来电话。”
段祺瑞在傅良佐等人陪同下,来到马厂,和八师师长李长泰见了面,商谈了之后,段又同保定的曹锟进行电话联络。他高兴地对曹锟说:“张勋只带五千辫子兵,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就可以把他解决。只要打垮张勋,各省要响应他也无能为力了!”曹锟说:“我这里有兵,一切听从老总指挥!”
张勋的大本营在徐州,为了切断他的增援,段祺瑞要叶恭绰通令交通部门,把徐州附近车站上的空车皮全部调走,并把京汉、津浦以及通往关外的铁路全部控制起来,把张勋陷于孤立无援地位,他想走也走不开。
马厂誓师大会开得十分简单,但却十分隆重。当时,段祺瑞以讨逆共和军总司令名义发出了第二道通电,通电内容略同于前次通电,随后宣布讨逆军组成情况和进攻路线:段祺瑞为讨逆军总司令,梁启超、李长泰、汤化龙、徐树铮为参赞,傅良佐、曲同丰为参议,张志潭为秘书长,曾毓隽为军需处长,刘崇杰为交涉处长,叶恭绰为交通处长,丁士源为军陆处长,倪嗣冲为皖晋豫三省联军总司令,段芝贵为东路军总司令,曹锟为西路军总司令,段亲自指挥李长泰的第八师。段同时宣布出任国务总理。
商定的进攻路线是:曹锟西路军,由吴佩孚率领第三师从保定到马厂集合,而后进北京;东路军段芝贵以第八师和十六混成旅(此时冯玉祥已复任旅长)在廊坊集合,而后分铁路东西两侧齐头并进……
生活乱了章法许多天的段祺瑞,忽然又兴奋起来了。他想下棋——那是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不可缺少的生活项目。每日午睡起来,他的棋友便在小客厅等他。这些棋友都是京津的高手,如易敬羲、张国英、刘有碧、汪云峰等。可是,这些人从无人能“胜”得了段祺瑞。只有一个“菜”棋手叫来顺的,还不时将他一将。原来这位来顺是段祺瑞“菜”棋时的棋友,交情厚,敢胜他!如今,这些人全不在身边,进城去找,也怕找不着。索性改项目,打牌!
段祺瑞的牌友也是有专职的,曾毓隽、徐树铮、傅良佐都是,另外还有商界、银行界的。因牌成趣的,傅良佐最出名。傅不仅是段牌桌上的常客,还是最机灵的对手,常常惹得段眉开眼笑。后来,湖南督军出缺,段力保傅继任,故时人说:“傅良佐打牌打出一个督军!”如今,傅良佐、徐树铮、曾毓隽均在马厂,老段一声招呼,一场大战便摆开了。
“老总养精蓄锐多日,今天必定旗开得胜!”傅良佐一如既往,专拣段合肥愿听的说。一语双关,惹得老段仰面大笑!
徐树铮略有情绪,说了一句家乡的土话:“傅参议,‘出水才见背竹笼的’呢!”
段祺瑞乐不可支,只管仰面哈哈大笑:“大战前,当有大静;大静中,该有大欢。牌桌上不谈兵、不论政,有能耐都放到日后去施展。明天就叫各位大展其能!”
津郊,马厂,酝酿着一个巨大行动!这行动,将在中国历史上载下了沉重的一笔。
黄绫子不翼而飞了
几天来,张勋一直住在宫中。复辟诏书诏告全国之后,并无反馈,他心中不安:“难道徐州会议的各省也变心了?”他派定武军围困总统府,原想总统会伏首帖耳,交出一切,结果,连人也跑到日本公使馆去了,还发出接二连三的通电。“这岂不是总统还在吗?”这些事尚未理出头绪,忽又连接段祺瑞的通电。第一次通电,他还以为段是在唱“顺风歌”应应景呢?紧接着又收到了马厂誓师的消息和以共和军总司令名义发出的通电,他慌张了。“段歪鼻子真会讨伐我?”他不相信。“赶走黎元洪是他的主张,复辟他也签了字,难道他会出尔反尔?”张勋觉得他们有盟约,有一块共结“金兰”的黄绫子,“堂堂国务总理会两面三刀?”
他拿出“总司令”通电,睁眼一看,开首语就使他大怒——“天降鞠凶,国生奇变,逆贼张勋,以凶狡之资,乘时盗柄……”他猛拍桌子:“我是逆贼,你段祺瑞是什么东西?皇上对你恩重如山,你竟领衔通电,逼皇上逊位。你才是真正的逆贼!”当他看到通电上骂他“辫子军横行徐、兖,亦既数年,国人犹容而隐忍之”等句,更是火冒三丈:“我在徐、兖怎么啦?我有什么罪恶?”他把段的二次通电狠狠地扔到地上。更令张勋头痛的是,冯国璋和段祺瑞的联合通电,那上面列举了他张勋八条罪状,简直就跟掘了他的祖坟一般。“冯华甫呀冯华甫,怪不得世人说你是一条狗,看来,你连一条狗也不如!”
张勋守着一堆通电,心里七上八下,他一会儿想到徐州会议,一会儿想到毓庆宫晋见;一会儿想到段祺瑞、冯国璋,一会儿想到陈宝琛、康有为……心思乱了,乱得他寝食难安。两天来,连脸也忘了洗。他忽然想起了南河沿的家——复辟那天深夜,他怕曹琴再闹,他把她和妾、子女们全都关闭在一处小房子里了,并且派兵看守着。“咳,这两天她们怎样生活呢?”他觉得她们跟着他也不容易,终日担惊受怕。他派一个随从,去南河沿“解放”他的家人。“告诉太太,她们愿意的话,让她们都去天津吧,那里平静。”可是,他却不知道,现在天津是去不了了,京城已被包围起来。
张勋不相信段祺瑞真的会对他用兵,通电也好,誓师也罢,舆论而已。大不了发几道圣谕,再不然,“我回到徐州去,把北京还给你段歪鼻子。皇上还住他的毓庆宫……”一想到皇上还回毓庆宫,他马上便产生了悲伤:“堂堂一代天子,怎么竟落到这般田地?”他有些怨恨袁世凯,怨他不该逼宫;他有点怨恨隆裕太后,觉得她太软弱,“为什么同意逊位呢?大清业基三百年,难道一两个逆臣就搬倒了?”
正是张勋心慌意乱之际,段祺瑞发兵了,来势又那么猛,他才觉得事情严重了——段祺瑞的西路军在吴佩孚指挥下,很快占领了卢沟桥;东路军段芝贵占领黄村。张勋立即下令出兵抵拒。怎奈辫子兵只有五千人,顾东而失西,顾西而东紧……多年来,辫子军早已军纪涣散,兵心无定,哪里抵得过超过自己十倍的讨逆军!只好纷纷溃退。最后只能保有永定门、天坛和皇宫一条线。
就在这时,代总统冯国璋发令,褫夺张勋长江巡阅使暨安徽督军职,特任安徽省长倪嗣冲兼署安徽督军,所有张勋未经携带的部兵,统归倪节制。
到了7月9日,张勋只剩下天坛百人,南河沿张宅三百余人了。
此时,在北京的日本人,张勋的老朋友佃信夫来了。他拉住张勋的手,大哭失声。“大帅,事已至今,一切都算完了,请大帅携幼子随我出去吧!”
张勋一见佃信夫,不知该喜该怒了?半日不吐一言——有什么好说的呢?当初日本人对复辟事大力赞成,临到起事,却又态度暧昧。这个佃信夫说去东京争取他的内阁支持,却又传言“时机不到,务勿妄动”。现在,败局定了,日本人令他逃跑,张勋最后感到了日本人的阴谋——他默默地走到室外,取过一瓶香槟酒,倒了两杯,递与佃信夫一杯,说:“佃信夫先生,你曾告诉我,你们日本也有一个南北两朝对峙的时期,叫什么吉野朝时代,是一个叫足利尊氏的人制造的。这个人后来成了不可容赦的逆贼!我不知道我日后会怎样?不过,我可以告诉先生,日本人是不可靠的。中国当前发生的事以后无论是何结局,我张勋一人承担。”说着,他仰面喝干了杯中酒。“你走吧,我不会再求你们什么了!”说罢,便转身走了。佃信夫还想再说什么,但无法说了。张勋还有幻想,他觉得他不会败在段祺瑞手下,他有援军,不孤立。故而,他又给保定曹锟、济南张怀芝、蚌埠倪嗣冲、杭州杨善德、福州李厚基、南昌李纯、开封赵倜、洛阳张福来、武昌王占元、奉天张作霖、太原阎锡山、西安陈树藩等人发了急电:
前荷诸公莅徐会议,首由张老帅、倪丹帅、赵倜帅、李培帅及诸代表揭出复辟宗旨,坚明要约,各归独立。前言在身,皇天后土实鉴临之。故弟带队北上,临行通电谆谆,以达到会议宗旨为言。弟之托任调人者,以未得京师根本之地,及弟至津京犹未敢揭出本题,盖以布置未妥,未敢冒昧从事。故请解散国会,叫李九(李经羲)组织内阁,并请各省取消独立,所以示天下以不疑。及事已熟,乃取迅雷不及掩耳之计,奏请皇上复位,然事前未与诸公奉商者,恃有徐州会议之要约也。今事已举办,皇上御极日万众欢腾,亦可见天心民意之所在。诸公意怀观望,复电均以事前未商为言,闻之不胜悚愧。然徐州会议之要约、诸公岂忍寒盟?且天下苦共和之久,舍复辟安有补救之方?诸公明哲素有同心,若疑弟专擅,顿食前言、则弟一身不足惜,设国家动摇,将陷于危亡之地,诸公岂不因小嫌而误大局。且事已至此,安有更改之理?同属北派,何忍同室操戈?用特沥血披诚,务恳飞速赞成,以践前约,万勿稍存意见,天下万幸。特陈委曲,万乞见谅,立侯赐音,是所至盼。
张勋的电报尽管“沥血披诚”,却一如石沉大海:南北各省督军,各人抱着不哭的孩子,谁也不发一言,不出一兵,任其北京发生天翻地覆。战斗紧张了,枪声由城外转入城内,由稀稀落落,转为密密匝匝,忽然间,天空竟出现了飞机的嗡嗡响声,并且投下了三颗炸弹,虽然其中一颗落在西长街隆福门的瓦檐上没有炸,那落在隆宁门外的一颗炸了,还炸死一个轿夫;落在御花园水池里一颗还炸死了几条鱼。空军参战了,张勋害怕了——
陈宝琛突然出现在张勋面前,不待张勋发问他便说:“绍帅,好了好了!皇上已经发了圣谕,授张作霖为东三省总督,命他火速进京勤王。我想,不日张作霖即会入关。张作霖一到,北京便会形势大变!”
张勋对此事并不抱多大希望。他知道,即便张作霖出兵勤王,远水也难解近渴;何况,张作霖对张勋还怀有满腹牢骚——张作霖是奉天督军,原以为复辟成功了,他会升腾一下。结果,张勋只给了他一个奉天巡抚。一怒之下,连个回电也不发——所以,勤王解困之事,只怕张作霖不干。张勋只淡淡一笑了之。不仅如此,自己还主动向皇上奏请开去内阁议政大臣暨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各差缺。此外,积极收集溃兵,重点屯聚天坛、天安门、景山、东西华门及南河沿等处,严行扼守,与讨逆军作一死战。
京中形势紧张,京外救兵无望,复辟已毫无希望。张镇芳、雷震春两人情愿弃去度支、陆军两部尚书,出京逃生去了。结果,在丰台被讨逆军拿下。奉天的冯德麟,原想复辟成功,捞点外快,现见事机失败,也逃出京去,想回新民老巢。结果,也被讨逆军拿住。康有为、万绳栻之辈,也远离张勋,做着逃走的准备。
眼看着大势已去,张勋再无良谋,即着人把万绳栻找来,想抛出最后一剑——
“公雨,咱们山穷水尽了。不想那些同盟者都是狼心狗肺,一个个都把头缩回去了。”张勋气呼呼地说,“既然他们都不仁,我也讲不得义了。”
“绍帅,你看……”万绳栻心中大惊,但表面还是不动声色。
“该摊牌了。我要摊牌!”
“……”万绳栻张开口,只喘了一声粗气。
“你通知中外记者,我马上要开一个招待会。”
“开记者招待会?”万绳栻装糊涂了。
“你告诉他们,我有重大机密要向全世界公布!”
“机密……”
“就是徐州会议那个盟约,那幅黄绫子。”张勋有精神了,“我要把他公开出去,让世人知道段祺瑞是两面派、阴谋家;让世人知道,那些在黄绫子上签字的一群家伙都不是人,全是孬种,今天他们都缩头了!”
万绳栻一下子惊呆了:黄绫子?黄绫子早被他用二十万现大洋卖给胡嗣瑗了。“原来这幅绫子果真可以价值连城!”万绳栻手里没有黄绫子,他不敢直说,他知道张勋会在一怒之下杀了他。他便扯故说:“大帅,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怎敢带在身边,早已妥善地放存在天津公馆了。”
“放在天津了?”张勋十分焦急,“放在天津干什么?”
“我连夜偷去天津,尽快把它拿来。”
张勋冷冷地叹声气,知道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拿回了!但还是说:“这是唯一的一张牌了,公雨,我拜托你了,千方百计,哪怕千难万难,你务必把它拿来——”万绳栻走了。
但是,万绳栻并没有去天津。他到哪里去了?无人知。只知从那以后,万绳栻再也没到张勋面前来过。
万绳栻有二十万大洋,晚年无虑了。
张辫子潜进荷兰使馆
张勋盼着万绳栻能够拿回那幅绫子,再经报界公诸于世,世人会理解他,会支持他;那些毁盟的人也会幡然悔悟,共图大计。他在南河沿公馆里望眼欲穿地盼着。当他迫不及待地电询天津时,却连万绳栻的影子也找不到了。他失望了。
此时,一个叫辜鸿铭的领着三名英美记者来到南河沿,向张勋索要此前各省赞成复辟的盟约、通电以及徐州会议的名单。这本来是张勋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万绳栻的失踪,张勋两手空空,他什么话也说不出。一位美国记者,以流利的华语对他说:“此事已经各省同意,所以先后独立举兵、推公为盟主,中外皆知。今天他们反戈相向,实在令人不平,最好将经过事实宣布中外,何必代人受过?”张勋望着这三个不知心怀何意的外国记者,无可奈何地说:“复辟是我向来的主张。至于关系文件,我早已烧毁了。”
大约这些外国人独因此而来,看到张勋不与合作,也只好悻悻离去。
京城中的战事愈趋紧张,他身边的一个统领对他说:“大帅,你还是领着公子寄居到外边去吧,这里由我们应付。”张勋笑了。
“自古全家殉难的,历史所载,数不胜数,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过,我过信人言,草草举事,以致贻忧大家,实罪该万死!”
那统领忙说:“大帅不必如此说,你能以全家殉国,我们怎能不追随大帅到底!”
王士珍到南河沿张宅来了。他对张勋说:“不可再战了,是不是把军队交出来?至于生命财产,我想请各国公使出来担保,是会做到绝对安全的。”
张勋只默默地摇摇头,一语不出。
王士珍又说:“如果再战,你有多少军队,子弹能支几日?能保必胜吗?”
“军队多少,子弹能支几日?兄不必多问了。”张勋说,“敌众我寡,已是事实。但丝毫不放在我心上。”
王士珍见张勋已经破釜沉舟了,便不再说话。
段祺瑞的讨逆军节节胜利,眼看着便消灭了辫子军。徐树铮找到段祺瑞,建议他应该采取“穷寇莫追”的策略了。“复辟,固是人所不容。但是,张辫子毕竟帮助咱们了结了一备大心事,网开一面吧!”段祺瑞点头笑了。“但得一片橘皮吃,怎能忘了洞庭湖!”
战事更紧张了。7月12日天微亮,枪声密如雨淋。朝阳门外的讨逆军进到东安门,即与辫子军接上火。到中午,炮弹击中了张勋的南河沿住宅,凉棚着了火,火苗延及住室。张勋站在院中指挥救火,态度十分镇静,还一再安排家人“不要慌张!”
随在张勋身边的军官,早为这里的安全忧心忡忡,衡量北京形势,已知必定失败。并于先一日与荷兰驻华公使欧登科密约,俟形势危急时,请他们接应。此时,荷兰使馆见张宅起了火,如约将汽车开来。欧登科对张勋说:“我们有要事想同大帅商量,请大帅到公使馆一趟吧。”
张勋望了望公使,似乎明白了。便说:“我这里战事紧张,无法脱身。等打完了仗再说吧,对不起公使先生。”
公使无办法,只好先离开。战斗依然紧张。
此时,警察总监吴炳湘到南河沿了。他对张勋的指挥官苏锡麟说:“北京是首都,华洋杂处,关系很大,不能开火了。再打下去,老百姓就遭殃了。再说,各国使馆均在北京,让外国人看着,也太失中国人的体面。如果外国人出来干涉,事情就更大了。”
苏说:“我们是防卫,只要他们不进攻,我们是不会再打的。”张勋看见了吴炳湘,急对他说:“你亲眼看见了,我们来北京是维持治安的,我们不是扰乱治安的。我是自卫,他们不讲信用,存心要消灭我,我怎么能不打?”
“这样下去,你能打几天?”吴炳湘关心地问。
“粮秣弹药我有的是,又有坚墙厚壁可据。”张勋说,“打上三五天没有问题。”
吴离去不久又回来了。他还是找到苏锡麟,对他说:“别打了,再打‘口袋队’(北京人对抢劫犯的称呼)都出来了,街上将要更乱了!”
讨逆军已经大批进城,张宅面临着四面被围之境。苏锡麟也知大势已去。便说:“不打,大帅怎么办?我能叫大帅受危险吗?”吴说:“打下去,大帅能平安无事吗?你有什么办法?”苏说:“你是警察总监,熟门熟路,你去想办法。”
吴炳湘走去不大会儿,便开来一辆汽车,车上插着荷兰国旗,有两个荷兰人,还有一个德国人。
随吴炳湘来的,还有一个叫钱锡森的人。
南河沿张宅的家眷傅筱翠、王克琴等,早已领着子女避居到荷兰公使馆去了,宅内只有大姨太邵雯等几个人了。钱锡森去劝张勋上车逃走,张拒不上车。
“你们都走吧,谁也不要管我。”张勋大声喊道,“我要在这里战斗到底!”钱锡森见形势已十分严峻,便同几个外国人一起闯上去,把张勋架了起来。张勋身材矮小,又加数日来精神不振,哪里还自主得了。挣脱未成,被荷兰汽车拉了出去——拉进荷兰公使馆。
张勋被架走了,张勋的队伍也不再打了。剩下的残兵伤将,集合起来暂去了警察总署。战火,渐渐熄灭了。
张勋,却从此便销声匿迹了……
战火熄了,张勋去了荷兰公使馆,复辟一场,终于了结了。小皇上自然还得去毓庆宫读他的书。在返回毓庆宫之前,皇上还是堂而皇之地发了最后一道“圣谕”:
前据张勋等奏称:国本动摇,人心思旧,恳请听政等语。朕以幼冲,深居宫中,民生国计,久未与闻。我孝定景皇后逊政恤民,深仁至德,仰念遗训,本无丝毫私利天下之心,惟据以救国救民为词,故不得已而允所请,临朝听政。乃昨又据张勋奏陈,各省纷纷称兵,是又将以政权之争致开兵衅。年来我民疾苦,已如火热水深,何堪再罹干戈重兹困累。言念及此,辗转难安。朕断不肯私此政权,而使生灵有涂炭之虞,致负孝定景皇后之盛德。着王士珍会同徐世昌迅速通牒段祺瑞,商办一切交接善后事宜,以靖人心,而弭兵祸。
小皇上又过了十几天听政的瘾,但只是回光返照,他还得从龙座上滚下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