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尖叫、再裸奔，或者一边裸奔一边尖叫，然后痛快淋漓地冲凉洗澡，接下来享用一杯俄罗斯国宴用的曼德尔原味伏特加，最后上床睡觉。这是她为自己安排的生日节目。她已经习惯了这一整套程序，就像体操运动一样，少了哪个步骤都不行。完成这一套程序，她会睡得像法国纯酿葡萄酒一样酣甜。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高贵典雅、雍容大方，像栀子花一样，面带高深莫测的微笑，威严端庄地出现在董事长办公室里，然后，怀着狼的聪敏和狮子的勇猛来与这个世界鏖战了，而且华丽披靡、无往而不胜。
此刻，她坐在“尖叫房”的客厅里，正在啜饮一杯铺垫性的威士忌。仅仅过了一年的时间，这套房子已经升值到了一百万，想一想，连她这个房地产开发商都感觉崩溃。当然，哪怕升值到一千万，它也依然不过是一只空荡荡的水泥盒子，跟一只骨灰盒毫无二致。这就不仅令她感觉崩溃了，而是绝望。
屋子里面依然很豪华、很漂亮，亦很温馨。沙发坐在沙发的位置上，电视守在电视的几案上。玫瑰姿意而又热烈地开放着，灯光静谧而又温柔地暧昧着。屋子里如同坟墓一般，安静和空寂得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这种安静和空寂像一千只巨大无比而又狰狞可怖的怪兽，一寸一寸地向卓月琳逼迫而来，使她无处可躲、亦无处可逃。天可怜见，她原本不想发疯、也不想尖叫。可是，她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可以对抗那一千只向她围攻而来的无形的兽们。
威士忌像烈焰一般，在她的体内熊熊燃烧，噼啪作响、哔剥有声。卓月琳用力掼下手中那只进口的玻璃酒具，在地板上爆裂出一个漂亮的响脆，随即，她又掼出了第二只、第三只，以及随之而来的第四只。需要补充说明的是：除了尖叫和裸奔以外，卓月琳还喜欢在大理石地板上摔碎玻璃器皿：包括酒瓶、酒杯、茶具、烟灰缸以及所有类似的东西。愈贵重的器皿她摔起来愈过瘾、也愈痛快。她喜欢那种惊爆而出的脆响，当然，她更喜欢的事情是：脱掉身上的衣服鞋袜，让自己一丝不挂地光脚走在那满地晶莹剔透的玻璃残骸上。当锐利的玻璃碎片准确无误地刺进她的脚心，爱情一般殷红的鲜血像眼泪一样汩汩地流淌而出，把惨白的地板浸染得凄美绝艳时，她就会大声而又欢快地尖叫起来。
那种尖叫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幸福、快乐和满足啊。
然而，在她四十一岁的生日之夜里，这难得的“幸福”却被意外地摧毁了。夭折和葬送了这幸福之夜的是一阵不合时宜的叩门声。不速而至的叩门声把卓月琳吓了一大跳：这套房子像骨灰盒一样地冷寂，已经很久无人造访了。来者会是谁呢？她忽然想起来，下半年的物业费还没有缴，想必是物业人员上门来催收了。卓月琳轻轻拉开门，如梦似幻而又千真万确地看到——白小黑抱着一大束血红的玫瑰，腼腆而又羞涩地站在她的面前，和以前一样清俊帅气、英气逼人，只是，他的下巴上多了一层毛绒绒的小胡子。
很显然，经过整整一年的时间，他长大了。他怀里那束血红的玫瑰和他下巴上还不怎么成气候的小胡子就是最好的明证。
望着像见了鬼一样惊呆的卓月琳，白小黑笑盈盈地说道：阿姐生日快乐！
卓月琳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问：你是谁？
我是小雪啊，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阿姐？
“小雪”和“阿姐”这两个词语像两把锋利的匕首，从白小黑的唇间嗖地飞出，准确无误地刺穿在卓月琳的心脏上，她听到一声剧烈的锐响，然后，无法自控而又声嘶力竭地在心里尖叫了一声。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卓月琳连半秒钟都没有犹豫，迅疾关死了门。然后，慢慢地从门口踱到沙发上。她发现，这仅仅几步的路程居然漫长到令她难以逾越，又差不多耗尽了她的气力。奇怪的是：当她终于跋涉到沙发上的时候，突然变得安详而又平静。好久以来，折磨着她的“尖叫症”、“裸奔癖”以及“破坏欲”仿佛一瞬之间不治而愈。生日之夜才开刚刚拉开序幕，可她什么节目都不想再上演了，只感到一种死亡般的轻松和解脱。
躺在床上、习惯性地把一只枕头抱在怀里、慢慢地闭上眼睛的卓月琳觉得，自己依稀又回到了一年前。一年前的同一天的同一个夜晚，白小黑曾经搂抱着一只骨灰盒躺在这同一张床上。如今，西门春雪活转了过来，可白小黑却死掉了。她觉得，此刻，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的枕头正像是一只骨灰盒，里面装着的，是白小黑已经杳然而逝的魂魄。可是，“白小黑”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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