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是司马迁着重点名的酷吏,班固没觉得他是酷吏,单独给他写了传记。今天的小说或者电视剧,提到张汤,一般是阴狠冷酷的反面角色。
张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先不做评价,先看看他做什么事,怎么做事。
张汤和张良是一个祖先;
张汤从小心狠,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张汤由审阿娇一案发迹,升任廷尉,审淮南王刘安一案得力,升任御史大夫,这两个案子,他判了上万人死刑;
张汤不太喜欢说话,喜欢做事;
张汤永远很忙,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去办公室的路上;
张汤送给刘彻的报告,刘彻说好,张汤说这是下属们工作得利,刘彻说不好,张汤说这是自己工作失误;
张汤和公孙弘一样,工资极高,家里很穷,因为养着一票人,故人子弟日子不好过的,家族里的晚辈比较穷的,门客们之类;
张汤也不是什么超脱的人,他一样信奉有仇不报非君子;
张汤时不时去拜会长安城的老干部们;
张汤对钱没兴趣,从来不收。硬贿赂软贿赂都不予理睬,也不看人情,总之软硬不吃,以至于犯事犯到张汤手里的,都自认倒霉。身居高位能做到这种程度,绝非常人。我们知道,几乎所有死在钱身上的公务员,并不一定此人真喜欢钱,有时候似乎不得不收,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钱怎么来的。张汤不收钱,不好名,不好色,没点狠心是做不到的。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
张汤十几年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办案,他办案分四种情况讨论:刘彻想严办的人,他往死里判;刘彻想放一马又不好开口讲的,他想办法留下对方一条命;富商大贾豪门大族的人,一定重判;老百姓或者其他弱势群体的案子,这个比较绝,他去讲给刘彻听,刘彻是皇帝,他只要脑袋没问题,肯定要彰显他的所谓君王仁爱之心,只会轻判。张汤身上似乎有最原始最单纯的锄强扶弱心理;
张汤做事有原则,他的原则是:皇帝的原则就是我的原则;
张汤大概就这么些属性,具体什么形象,各位自己去抽象概括吧。
但是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人。能在长安混到御史大夫这么高的职位,也不可能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
张汤自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三个长史诬陷我。
这三个长史是张龙、赵虎、王朝、马汉。
我真讨厌不识数的人。
开个无聊的玩笑。张汤所言的三个长史是,朱买臣,王朝,边通。
张汤作为当朝御史大夫,而且又是刘彻很看重的人自杀,不可能仅仅是诬陷这么简单,背后肯定有巨大的缘由,有时代大背景,我们慢慢讲。
不过既然直接被告是三长史,还是有必要介绍他们几个的,只讲朱买臣,他可以代表其他两位,而且朱买臣大小还是个名人。朱买臣休妻,马前泼水,那是进过戏文的。
朱买臣,会稽郡吴县人,就是苏州一代。穷光蛋一个,不过喜欢读书。朱买臣靠砍柴卖柴为生,日子过得很紧巴。朱买臣卖柴是一大奇观,一边挑着柴,一边拿卷书在那儿读,读到兴处,高歌一曲,旁若无人。一般这时候,跟在他后面的老婆会给他一棍子,你丢人不丢人。但是只听得朱买臣的歌声更加嘹亮。他老婆跟他过不下去了,要离婚,说你把我休了吧。
朱买臣说,哎呀亲爱的,我算过命,五十岁会富贵,我都四十多了,你再等几年,等我报答你这么些年吃的苦。
老婆说,你去死吧。
朱买臣只好休掉老婆。依旧卖他的柴,读他的书,唱他的歌。
他老婆改嫁了,有时候半路遇到朱买臣,看他惨兮兮的样子,还把他拉回新夫家吃顿饭。这是个好女人。
后来他得到一个机会,跟着当地官员去长安出差,他是读书人嘛,带着他写写画画什么的,当小卒子,我估计这个机会是他自己争取到的。到长安后去公车署上书,泥牛入海,几个月没回音。朱买臣穷,没饭吃了,他甚至都做好准备上街当乞丐。这个时侯,贵人适时出现了,严助,吴县老乡。严助前边提到过,他家有钱,很早就来长安混了,混得还很好,给刘彻做笔杆子。严助把朱买臣推荐给刘彻,刘彻留下了,也做笔杆子。
修朔方城之时,公孙弘严词反对,刘彻把朱买臣抓出来和公孙弘论战,朱买臣总算出头了。但是一直升迁不上去,顶天是个中大夫,不管事的虚职。朱买臣属于不甘心的那类人。按照做官的一般规律,京城---外放---京城,朱买臣自己请求外放做地方官。他想做老家会稽郡太守。当然他找的理由很雄伟,替国家荡平东南沿海的越人。刘彻同意了,因为他确实想肃清东南,朱买臣也是会找机会。不过朱买臣的小心思还是瞒不过刘彻的,刘彻半开玩笑地跟朱买臣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现在要回去了,感觉怎么样啊?
感觉肯定好得不得了。朱买臣拿到委任状后,实在耐不住心痒,准备显摆显摆。
低调的显摆,是为真显摆。朱买臣去了会稽郡设在长安的府邸,就是会稽郡驻京办公室。他和驻京办的人熟得很,都是会稽同乡嘛,经常去蹭个饭什么的。驻京办人员正在屋内扎堆喝酒,看到朱买臣也没拿他当外人,打个招呼继续吃。朱买臣进内屋和驻京办主任一起吃,吃到快饱的时候,把委任书故意漏了一角出来。驻京办主任好奇,伸手就去抓,把整个委任书抓出来了,一看傻了,眼睛瞪溜圆。
嗯?!
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驻京办主任夺门而逃,让外边喝酒的小科员们来拜这位新任的顶头上司。
喝多了吧?朱买臣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
喝多的是你,你去看啊。
去就去,进去一个看了,而后连滚带爬出来,是真的……是真的……
几秒钟沉默后,一群人呼啦抢门进屋开拜。
长安派给会稽郡太守的专车正好来了,朱买臣整整衣服,清清嗓子,迈着稳健的步伐,出门上车了。
各位,会稽见。
扬长而去。
朱买臣上任过程很高调,一百多辆车夹道相迎,另外专门征老百姓为朱买臣修路,朱买臣的前妻和现任丈夫也在其中。所以朱买臣半路看到这俩人了。
朱买臣以“我回来了,我是会稽之王”的口气,让这两口子上车。那感觉,仿佛主父偃满地扔钱给当年排挤他的人们,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存在感啊。所以班固把朱买臣和主父偃写到一章里去了,班固很懂人心。
朱买臣把这两口子养起来了,吃喝穿用他都包了。
这对前妻的自尊心是一种摧残。一个月后,前妻上吊自杀了。
不过朱买臣还是一个合格的地方官,尤其他训练海军,储备粮食,为打东南做准备,几年后,横海将军韩说率领这支海军扫平东南---这个我们后面说---朱买臣训练海军有功,被召回长安,做主爵都尉,九卿待遇,部级干部。朱买臣的尾巴情不自禁翘起来了。
喜欢翘尾巴的人一般干不长,几年后朱买臣果然犯事栽了,降职,打发给御史大夫张汤做长史。其他两位,王朝和边通与朱买臣经历差相仿佛。
严助对朱买臣有知遇之恩,但是前文提到过,严助卷进淮南王刘安谋反案,被张汤强行判了死刑,所以朱买臣对张汤恨之入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资历问题。张汤和朱买臣等三长史,是一个时期发迹的,论资排辈儿的话,张汤和三个长史都是当年刘彻提拔起来的年轻一代,都可算作刘彻的门生,是一辈儿的,甚至张汤还低点儿。但是张汤升得快,朱买臣等心里不平衡,在所难免,张汤同样不喜欢他们。还是那句话,谁都不是圣人。何况张汤这种“皇帝的原则就是我的原则”的行事方式,肯定得罪人无数,想扳倒张汤的,绝不止朱买臣一个人。
淮阳郡犯罪率居高不下,刘彻让汲黯去管一管,实际上是把汲黯赶出长安。汲黯临行前找了一趟李息,就是这些年一直打仗却总担任助攻任务的那个将军李息,现在老了做大行令。汲黯去找他不是为了道别,是为了张汤。
“皇帝让我去淮阳,因为我和他顶得太厉害,皇帝这些年越来越不喜欢别人反对他。看他的意思,我的余生只能在淮阳度过了;”
“临行前我有几句话给老兄说;”
“朝廷里这些人,我谁也不担心,最担心张汤;”
“张汤干什么都顺着皇帝的意思,这不是好事情。我不否认他是一个优秀的打手,但是现在,他却在做管家该做的事情。打手做管家,朝廷、天下会被搅乱的;”
“老兄你官居九卿,说话有分量,办事有面子,为了国家,为了自己的身家,你应该找几个人把张汤扳倒,否则你们早晚会受牵连。你自己再干净,也挡不住飞来的刀枪。再说你干净吗?谁敢说自己干净。”
但是李息这么一把年纪不想再折腾,他虽然明白汲黯的话,始终没胆量对张汤下手。
我们前边说过,汲黯一直不喜欢张汤,他觉得张汤这个人太不安生,才干足足但面冷心狠,不可以做高位。刀笔小吏充打手,打手又当管家,一定会出问题。
实际上,已经出问题了。
还是要从打仗说起。
打仗要花钱。简单说,比如粮食不够了,就要从民间买,要花钱,你不能去抢吧。吃饭、睡觉、行军、装备都是钱。兴师十万,日费千金。放到现在,日费数亿。不提战前和战中,仅仅战后的赏赐,刘彻搞大手笔,一次性几乎可以把国库吃光。实际上,文景皇帝攒下的家业,已经让刘彻花干净了。
钱能通神,钱能买命,钱能买到大杀器,钱从哪里来。
最简单的回答是:多收税。
这也是刘彻最先做出的反应。比如最直接明了的人头税,刘邦定的是从七岁收到十四岁,七十多年一直没变,刘彻把起征点提到三岁。
最大的诱惑来自于农业税。农民的比例在整个大汉帝国是个压倒性的数字。
刘邦定的农业税率是6.7%,刘恒在任期间有十三年时间干脆是0.0%;刘启把税率降到3.3%,刘彻继任后没变更。
要不要提一提呢?孟子说,收10%就已经算王者之政了。
土崩瓦解,本来应该写成瓦解土崩,瓦解在前。主父偃、徐乐、严安当年和刘彻第一次见面,徐乐详细说过这两个词。瓦解,就是瓦碎了,这是大事情,但不会要命,充其量漏雨让你不爽,房子四面山墙都在,以后有机会再挂上新瓦,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地基如果坏了,房子一定倒,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此所谓土崩。
徐乐说,秦始皇很形象地演示了什么叫土崩:他把农民折腾得太厉害了,再狭义一点,他把农业税定得太高了。虽说当时称秦始皇农业税收50%以上有刻意夸张嫌疑,但是肯定比3.3%要高很多。农民是沉默的大多数,也就是说,秦始皇犯了众怒。沉默的大多数也会爆发。
农业税不能提。虽然提一下不大可能导致秦末群魔乱舞的情形,但是可能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很难应对,一个处理不好,整个帝国都会颤抖,赚钱有一万种途径,没必要非冒这个险。韦小宝都知道“永不加赋”是对的,刘彻也不希望史书上记他一笔增加农民负担。
刘彻和秦始皇很像,精力过于旺盛,甚至有强迫症嫌疑,死命打仗,打不死不算完。但是刘彻和秦始皇不一样的一点,刘彻能经得起诱惑,压得住心魔。
事实上,后世对刘彻的评价有这么一句话: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就是老百姓负担没加重,国家也捞了不少钱。
似乎有些矛盾,谁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再怎么转也脱不了富民穷国,或者富国穷民。但是不要总是关注这句话的含水量,能写到史书上,肯定有含金量的。
士农工商,农不能动,那就动后面两个,工商,向买卖人下手。免不了要先向最赚钱的行业下手,拣肥肉切。最赚钱的有什么行业,贩毒,制药,卖军火,办学校。那个时代最赚钱的是两个行业:盐、铁。盐谁都要吃,铁谁都要用,找个山头开矿,钱就来了,真正的坐吃山空。
从盐铁身上捞钱,一般的想法还是多收税。怎么个提税法?财政部部长郑当时说,我手下有两个人想对这个事发表意见。
那就来讲吧,刘彻说。
这两个人是孔仅和东郭咸阳,商人出身,官任大农丞,是郑当时的属官。
孔仅和东郭咸阳对刘彻说,我们不提盐铁税。
什么意思?
与其提税,不如把盐铁经营权收归国有,生意我们来做,赚多少都是国家的。
又是一个断子绝孙的好主意,可以和主父偃当年的推恩令媲美。
这么好的提案刘彻当然不会拒绝,还从身边抽了一个人,桑弘羊,配合孔仅和东郭咸阳。桑弘羊出身洛阳大商家,十三岁就跟在刘彻身边。桑弘羊虽人不在商界,却有最精明的商业头脑。也就是说,负责盐铁专卖一事的三个人,都是生意人。做生意还是要找生意人。
任何改革免不了要伴随着新的法律出台,这个事情肯定落到张汤头上了。不止是出台新法律,盐铁专卖整件事,刘彻都让张汤担下来了,这么大的事情,没个大人物牵头干不起来。孔仅、东郭咸阳、桑弘羊三个人直接向张汤汇报,张汤直接向刘彻回报。
这里就有个问题了,张汤是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上面还有个丞相,盐铁专卖这么大的事情,丞相干嘛去了。
丞相没干嘛,现任丞相庄青翟,被晾起来了。
皇帝---或者皇帝的代言人,比如吕后、窦老太太一类人---代表皇权;丞相是政府首脑,代表相权,政府的权力。丞相本来应该很忙,吕惠文景时期,大小事情都是丞相说了算,皇帝负责签字。这不是说皇权不如相权,而是皇帝把权力下放。皇帝有资格专权但是不专权,皇帝认为没必要,又不搞什么全民总动员之类,何必专权;丞相有潜力专权但是不敢专权,有皇帝在上头制衡,只能老实干活。皇帝、政府大家各司其职相安无事。这是皇帝和政府之间一个微妙的平衡,当然这不是天平式的平等的平衡,因为皇权有永远的主动权。尽管这样,吕惠文景时期的权力体系,依旧历来为后人称道。但是话说回来,中国历史上从来不存在什么皇权相权相争一说,皇权是一切权力的源头,皇权比相权高一个级别,两者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
刘彻精力旺盛,是个劳模皇帝,丞相该干的事情他自己干了。因为刘彻想法太多,中间夹个丞相,不如自己决定来得干脆直接。如果丞相是个听话的主那还好,比如公孙弘,当初刘彻挽留公孙弘,就是因为公孙弘很配合他,而且很能干,也是个劳模,劳模喜欢劳模。但是劳模又听话的人不好找啊,丞相这个政府首脑又不能没有。这个事情其实很好办,找一个老资格的家伙,给他扣顶帽子,上写丞相二字,好,你就是丞相了。刘彻真就是这么干的,根本不把丞相当回事。所以刘彻时期,长安城职位最高的是丞相,日子最不好过的也是丞相。刘彻时期,长安城的权力分布稍微有些特殊,自从窦老太太死后,那个微妙的平衡被刘彻轻松打破了,变成有些像放射状的体系,以刘彻为放射源。刘彻是皇帝兼政府首脑,换一种现代说法就是极权主义,嚣张一点的说法就是唯我独尊。所以保守派的汲黯很有意见,说刘彻用人就是堆柴禾,后来者居上,他这话的背后其实就是权力过于集中的问题。放射状的权力体系效率高,弊端也大,放射源出了问题,大家都倒霉。据今并不遥远的过去就出过这种事,我想不用多说吧。
公孙弘死后接任丞相的是李广的堂弟李蔡。我们前边说过,这是个风评很差的人。李蔡在任期间什么事也没干,他也没机会干,没两年自己犯事被刘彻逼着自杀了,刘彻杀丞相就像杀鸡。李蔡之后便是庄青翟,正好赶上张汤这个新劳模任御史大夫,被刘彻倚重,没庄青翟什么事,况且庄青翟早年是窦老太太的人,刘彻根本就没指望过他。
张汤给刘彻汇报工作,尤其涉及盐铁专卖的事情,动不动就到太阳落山,刘彻更是细心倾听,而后批示意见,让张汤去办,以至于当时就有说法,“丞相取充位,天子事皆决汤”,丞相庄青翟被架空,刘彻的事都是张汤操办。
庄青翟不甘心啊,他是什么出身,什么资历,祖上是跟着刘邦打天下的开国功臣(武强侯庄不识,打过造反的英布),老太太在的时候做过御史大夫(前文有提及),他能忍受张汤这个低级公务员家庭出身的家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吗。
目前庄青翟还扳不倒张汤,但是他有这个心思。
回到盐铁专卖一事。中国三个产铁大省,辽宁,河北,四川,当时辽宁基本没开发,四川交通不便,最大的产铁基地在河北。赵国就在河北。炼铁是赵王刘彭祖最大的财源,盐铁专卖这一举措之下最受伤的便是刘彭祖。堂堂一个诸侯国,数以万计的人都靠炼铁吃饭,收归国有,要我的命吗?刘彭祖多少年来都喜欢和长安对着干,但他是刘彻亲哥,又没犯什么大错,刘彻对他没办法。为了盐铁专卖的事,刘彭祖数次和长安派来的执行官员起冲突,告状告到刘彻那里去。刘彻当然知道他这个哥哥是什么货色,但是作为弟弟,又不能训斥兄长,有违孝悌之道。于是张汤就义无反顾地替刘彻出头了,刘彭祖告状的所有案子全是他办。最后的结果都是张汤发文件指责刘彭祖,务必配合中央督办盐铁专卖一事。
断我的财路,我让你死!
刘彭祖在长安安插了一批眼线,专门盯着张汤,一旦发现张汤有任何异常,记录在案,作为以后扳倒他的证据。
赵王被牵扯进来,我们可以提前宣判张汤死刑了。之前所有和诸侯扯上关系的官员,贾谊、晁错、袁盎、主父偃、严助,结局都很悲惨。诸侯只能皇帝去碰,别人都不能碰,谁碰谁死。
目前有四批人想扳倒张汤了:以朱买臣为首的三个长史、以汲黯为代表的保守党、以庄青翟为代表的政敌、加上赵王刘彭祖。
还没完,张汤能量确实够大,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除盐铁国营专卖外,另有酒也纳入专卖。但是其他不专卖的行业,小到针头线脑,大到房子车子,放过吗?当然不会,该刮的钱一个钢镚也不能少。
新税叫资产税,按照资产规模大或小,收总资产的6%或3%,有车有船的,额外再缴税。当时的说法叫算缗钱。算缗依旧张汤牵头总负责。这个税率基本可以要人命了,做一回买卖利润可能都没6%。
全中国一个声音,缴税!
我是卖猪的;
税!
我是卖大饼的;
税
我是来打酱油的;
税!
我是卖身的;
税!
政策迅速下达。几个月后,地方官的反馈蜂拥而至,全是负面消息:商家藏匿、少报、不报资产,逃税漏税极其严重,地方官抓不到证据处理,累死累活也收不来几个钱,资产税根本没法施行,有名无实。
张汤,怎么处理!
张汤想起一条古老的法律:告密令。缘自秦始皇,残忍而高效。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良药。
具体讲,每个知情者,都有责任有义务,向当地政府告密谁谁逃税漏税,一经查实,被告密者罚没全部家产,全家贬为奴隶,告密者可以得此家产的一半。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事情,有且仅有两种状态,一种状态是不发生,另一种状态是失控,没有中间状态。就像休眠火山。告密令就是这种事。因为它利用的是人的阴暗面,人有多阴暗,鬼也不知道。
告密算缗,当时的称呼叫告缗。张汤还是牵头人,具体负责这个事情的是一个叫杨可的人,杨可什么来历史书没说,想来应该是张汤的门生故吏一类。
告缗令果然立即奏效,每天各地报到杨可这里的告密案卷宗堆积如山。杨可一件一件处理,绝无疏漏。杨可知道皇帝的心思就是要钱,所以但凡涉嫌逃税漏税者,一概从重判决,家产全部充公。
钱来了,张汤很满意,刘彻很满意。
《汉书》原文记载:告缗令发布后,全国中等规模的商家几乎全部破产。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受到极大影响,生意没人敢做,买东西买不到。失控了。张汤打开封印,放出一个魔鬼。
天下商人恨张汤入骨。
张汤不死,国无宁日!
这一系列条令在长安也招致大量异议。郑当时的继任者颜异,还有右内史(长安市副市长)义纵公开反对。
张汤正好和颜异有私仇,找机会告了颜异一状。
刘彻想都不想,杀颜异!
义纵把他负责的地面上的所有告缗调查人员,全部逮捕,义纵说这是乱民。
这次都没轮到张汤,刘彻亲自出手,义纵抗旨不遵,杀!
有个叫狄山的博士以令人惊叹的胆气,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责张汤,张汤搅得天下无宁日,所以张汤尽管宣称自己是忠臣,也是伪忠,该杀。
刘彻冷笑。
你既然这么大的口气,我给你一个郡,你能治理好吗?
我……不能;
一个县呢?
…不能。
我给你个边境哨所呢!
狄山知道自己再不答应,人头不保。硬头皮答应了。
狄山上任,一个月后被匈奴人斩首而去。
刘彻几乎放弃原则地维护张汤。
原因很简单,张汤可以搞来钱。
张汤身兼刘彻的打手、管家、师爷。
整个长安城噤若寒蝉,见张汤侧目回避。
张汤这是以皇帝之名义对天下开刀。
我忽然想到了当年的晁错。晁错对皇帝负责,皇帝却不需要对他负责。
祸起萧墙,倒汤运动从张汤的办公室开始了。
张汤的办公室大概是长安城水最深的地方。
张汤的副手,御史中丞李文,和张汤有仇---张汤对天下开刀,和他有仇的实在太多。李文虽是张汤的副手,但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皇宫内办公的。注意官名,凡是带中字的,都是在皇宫内,皇帝身边。御史大夫报给皇帝的文件,要经过御史中丞上递。张汤虽然直接向刘彻报告,但这道程序该走还是要走的。
也就是说,张汤所有处理过的文件,都要过李文的手。这给李文提供了机会。他从文件里逐字逐句挖掘可资利用之素材,将来有机会送给张汤一场文字狱。
可是挖人墙角者恒被挖之。张汤手下的一个小科员,叫鲁谒居的通过小道消息知道李文对张汤动手动脚。我们前文说过,张汤用自己的钱养着一批人,鲁谒居便在其中,所以他对张汤死心塌地。鲁谒居托人上报了一封匿名信,内容是李文有什么什么问题,三句真话一句假话那种。
刘彻把案子交给张汤处理。下边的人出问题交直接领导处理,惯常做法。
张汤把李文判了死刑。
这个结果让刘彻皱了皱眉头,因为有点邪乎。
按常理做领导的多少应该维护下属吧,不维护也罢,下杀手,有这个必要吗。
刘彻好像随口问张汤:李文这个案子是谁最先捅出来的。
张汤说,可能是李文的仇家吧。
刘彻没继续追问。
张汤也没多想,因为几年来刘彻对他的照顾太多了,甚至他请病假,刘彻皇帝之尊亲自去看他。张汤似乎不自觉间把刘彻当成了朋友。
但是,伴君如伴虎,这不是假话。这话不是说皇帝心思多变,而是皇帝的立场和你不一样。不可能一样。皇帝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朋友,寡人寡人,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称呼。
张汤也知道告李文的是鲁谒居,所以尽管他没和鲁谒居挑明,对鲁谒居也心存感激,多了几分关照。鲁谒居老病在家,张汤亲自去给他做足疗治病。
这个不太寻常的举动被赵王刘彭祖的线人注意到了。
刘彭祖不跟张汤客气,一封诉状直接递到刘彻手里:张汤身为三公重臣,竟然亲自给一个小科员做足疗,这里边绝对有内情。
刘彭祖是大张旗鼓告的张汤,所以刘彻不得不处理,这事没法瞒。
刘彻把案子打给廷尉署处理。
廷尉署很犯难,因为皇帝没命令,他们不能提审张汤。事实上张汤该上班还是上班,刘彻该听他汇报还是听,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这叫办的什么案子。但是又不能不办,廷尉署只好去查鲁谒居。
鲁谒居如果真的死心帮张汤,他或者该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嫌疑都揽到自己身上,以己之身洗清张汤。他确实也是这么准备的。但是他就在这个时候得病死了,他本来就老病缠身。之前上匿名信除掉李文,是他自知来日无多,借此报答张汤。
当时有连坐法,一人犯罪全家受株连,所以鲁谒居的弟弟被廷尉署扣下了。
对张汤来说,这比扣下鲁谒居更棘手,因为鲁谒居弟弟知道是他哥和张汤联手搞死李文。
张汤有心搭救。鲁谒居弟弟认为张汤也该救他,张汤肯定怕他乱讲话。
但是张汤并没有和他提这个事情,一来说话不方便,二来张汤本来就是爱做事不说话的人。
鲁谒居弟弟为求自保,只好把事情的原委全捅了出来。廷尉署不敢怠慢,立即把进展报到刘彻那里。
刘彻把这个新案子丢给减宣处理。这个减宣身份很特殊,他是接替李文的新任御史中丞,是张汤的下属。下属办领导的案子,又是怎么个办法。张汤还是没什么事,刘彻依旧按时听他的汇报。
减宣当年是卫青推荐上来的人,在长安沉浮十几年,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官场的各种明暗原则。而他也是张汤的众多仇家之一。
减宣去审鲁谒居弟弟了,每个细节都不放过,形成详细的案情调查报告。但是,他没上报,压在自己手里。
他并不怕张汤。减宣读懂了刘彻的心思。这两个涉及张汤的案子,刘彻似乎处理得很暧昧。皇帝肯定不会乱暧昧,背后的出发点其实不难理解,刘彻是在维护张汤,让这个事情稀里糊涂过去就行了。
所以减宣认为这个时候把案情报上去不会起什么作用。李文的一条人命,不会打动刘彻。
减宣在等待机会。
此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致使丞相庄青翟被扯了进来。
也不是什么怪事,就是文皇帝的陵园失窃了。丞相有一项指责,每个季度都要去巡查一次各位先帝的陵园,当然就是走走形式,转一圈吃顿饭。但是失窃的事情出了,丞相免不了要担责任。庄青翟便主动去找刘彻谢罪,拉着张汤一起去。御史大夫是副丞相,多少算有点责任。庄青翟此举也是给自己壮胆,人多好说话嘛。
丞相开口,张汤不好拒绝,跟着来了。但是他没谢罪,他觉得这事和他没关系,从哪里说都是庄青翟的责任。所以只有庄青翟一个人谢罪了,搞的他很尴尬。
张汤确实没必要把自己撇得太清,水至清则无鱼,该背黑锅的时候还是要低一低头的。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庄青翟无非就是尴尬一下,不会因此怀恨在心,犯不着。但是后面的事就有些失控了。张汤先失控的。
先帝墓遭窃是必须要查的,不然就是刘彻对祖先不尊,这个事情交给一个御史去办,所有的御史当然都是张汤这个御史大夫的下属,所以这个案子还是张汤主办。
张汤查到陵园失窃并不是刚发生的,一段时间后事情暴露,庄青翟才去谢的罪。也就是说,庄青翟有知情不报的嫌疑。至于庄青翟是不是真知情不报不太好说,但是他确实有这个嫌疑。
前文提到过张汤办案的风格,越是牵扯到大人物他越认真。而这正是刘彻欣赏张汤的地方之一。况且庄青翟并不是刘彻想关照的人,所以张汤并没打算给庄青翟留情面。张汤这么做有邀功的成分,当年下重手处理淮南王刘安一案后升任御史大夫的经验,让他自感很受用。
庄青翟也是有情报来源的,扯上自己的事他能不留心吗。张汤和下属谈论此案的时候,被庄青翟的眼线偷听了去。
庄青翟感觉大事不好。前任丞相李蔡就是被刘彻杀掉的,有这么血腥的先例,庄青翟太担心了。他真的害怕了。
不行,要先下手为强。
庄青翟散发出的血腥味吸引了三条鱼过来。朱买臣,王朝,边通不请自到。
丞相,你怕不怕?
我确实担心。
多谢丞相坦诚。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一阵线了。
看来你们几个,这几年来,在张汤手底下过得很一般呐。
其他都可以忍。但是李文被他杀掉后,兄弟几个难免担忧自身。李文和我们是一类人,区别只在于他没藏住杀心。
你们三个兔崽子也知道害怕。
所以我们才来找丞相大人你。
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办。有皇帝在后面,张汤浑身是刺,没伤到他先伤自己。
对张汤明的暗的都不管用。颜异,义纵,狄山,李文赔上性命,汲黯这么老资格的都被赶出长安城,连赵王出手也没用。赵王最近告的这一状,廷尉审完减宣审,审到现在什么结果没有。哪个看不出来李文是张汤存心杀的,皇帝更不糊涂。这就是我们棘手的地方,皇帝有心维护。区区一个李文的人命,皇帝根本不在意。
皇帝在意什么?皇帝难道就这么在意他张汤的人命?
不是。
那在意什么?
钱。
听你的口气,你们今天是有备而来。
皇帝既然在意的是钱,我们便用钱砸死张汤。请丞相大人务必配合,坦诚便坦诚到底。如果张汤不死,丞相大人不为我们考虑,也要考虑自己吧。
哼。说吧。
我们三个身份特殊,所以抛头露面,冲锋陷阵的事,免不了丞相大人来做。
我庄青翟英明一世,今日竟然沦落到为你们三个王八蛋当马前卒。
形势比人强。
你们想让我杀人,还是放火,还是造反。
丞相开玩笑了。丞相既然开口,那先请帮我们大家抓几个人来,越快越好。
庄青翟突然袭击,张汤坐下最得力的几个助理被强行逮捕关押。
张汤蒙蔽皇帝,在相关法令还没颁布之前,事先透露给商家,便于他们投机倒把,偷税漏税,而后张汤与商家坐地分赃。
你们眼前有两条路,一,在这上面签字;二,死。
庄青翟将这份伪造的案情报告上报给刘彻。刘彻暂时没表态。
紧接着的朝会之上,刘彻忽然问张汤:“我最近收到消息,我这里的法令还没出台,商人们就预先知道
了,从而借机谋利,是不是有人故意泄密?”
张汤随口接了一句,可能有吧。张汤并没有太在意,这几年他和刘彻说话一直很随便。
张汤应该听出了刘彻话背后的意思,他不是政治盲。老滑头韩安国当年在东朝廷辩后曾经提醒田蚡,在这种危机关头,什么争辩,反驳,逢迎都是死路,只有一件事是可以做的,就是表态。气贯山河地展示自己的高姿态,让皇帝感觉这一刻你就是正义的化身,也许反而能收到奇效。当然韩安国这话是马后炮,没管用。
没有人提醒张汤这么做。张汤又喜欢把自己撇得太清,不是我泄的密,我是清白的,何必表什么态。
我们现在偶尔会看到这样的报道:驯兽员被他的狮子咬死。无论平时狮子和人多又好,狮子永远是狮
子,永远没有办法和狮子做真正的朋友,因为你和它们不是同类。刘彻便是这头狮子,他闻到了异常的味道。
一直都在等待机会的减宣,将李文一案的调查结果报给了刘彻:张汤和鲁谒居合谋杀李文,证据确凿。
刘彻暴怒。张汤,你当面欺君
张汤被收押,面临审讯。
我们无数次说过刘彻这个人,爱则爱煞,恨则恨死,严重极端主义倾向。刘彻暴怒之下,杀心已动。
刘彻暴怒并不因为减宣的报告,这事充其量是导火线。刘彻暴怒的更多是为自己。
刘彻为了让张汤安心做事,赶走汲黯,杀颜异,杀义纵,杀狄山。刘彻做尽了坏人,换来的却是张汤
借机中饱私囊---尽管这是一个诬告。
刘彻不在意张汤杀李文,也不是真的在意张汤吞了多少钱。
我们举个例子。一个男人放弃了所有的情人,娶了一个他认为很完美的女人,几年后忽然发现,这个女人嫁给他其实是为了钱。
他会怎么想。恨这个女人骗他,更多的还是恨自己被骗。结果一般分两种,男人压抑住愤怒,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做决定;释放所有的愤怒,把对女人的恨和对自己的恨都发泄到女人身上。
刘彻不是压抑自己情绪的人。
刘彻派人审张汤,张汤一言不发。前后派了八批人去,一句话也审出来。
张汤认定自己就是清白的。他也本能地觉察出是三个长史在背后下黑手。
第九个去的是赵禹,张汤志同道合的老朋友,他们俩一起修订过汉律。
“张老弟,我来也是奉命行事。”
“这几天你一言不发,你在等什么?”
“老弟你这一辈子,哎,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判官笔之下,有多少人家被你灭族,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皇帝的意思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不愿意自己动手,他想让你学李蔡。”
“老弟你当年把我当大哥,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可是为兄不能替你求情。”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和我说吧,老哥能做的也就这点事了。老哥来为你送行,兄弟一路走好。”
张汤定了定神。
“连你也这么说,我明白了。我张汤出身刀笔小吏,没打过仗没立过功,能位列三公,这辈子也算值。如果日后有机会,老兄请帮我转达皇帝,陷害我的,是我的三个长史。”言毕自杀身亡。
张汤的族人们准备厚葬张汤。张汤母亲不同意。
“张汤又不是为国家尽忠死的,他是被人陷害冤枉致死,不能厚葬。”张汤母亲的态度很坚决。
所以张汤的葬礼成了一道轰动性的新闻。轰动是因为葬礼太简单了,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载着一副非常薄的棺材板,一路吱吱扭扭拉到城外埋了。本来想看热闹的路人很失望,很自然就议论开来,张汤可是御史大夫啊…张汤家里很穷吗…怎么可能…
连刘彻也听说了。他忽然意识到之前只求张汤速死,没有去查一查张汤的家底。张汤也真是可怜,给刘彻卖命一辈子,却被刘彻逼死了,逼死就算了,连个求情开脱的都没有。果然是打手的命。
刘彻派人去查张汤家里,除了查出一点钱来,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就这一点钱,还是之前刘彻赏的。
刘彻忽然很内疚,他做皇帝以来,最好的一个助理竟然被他逼死了。刘彻第一次认真意识到自己的性格缺陷。
赵禹知道刘彻查过张汤家里之后,将张汤留给他的遗言,报了上去。
刘彻忽然问,张汤葬礼那么寒酸,是谁的意思。
赵禹说,是张汤的母亲,她说张汤是冤死的,不能厚葬。
刘彻叹了一口气,“也就这样的母亲才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他这一口气叹去了四条人命。朱买臣、王朝、边通被他杀了,然后丢给庄青翟一句话,你自己看着办吧。庄青翟自杀了。又死一个丞相。
赵禹觉得很放松,他不得已送张汤上路,又帮张汤平反,算是完成了对自己的一次救赎。
刘彻为了补偿张汤,决定提携他的儿子张安世。张安世后来配合霍光,做大汉帝国的中流砥柱---这是后话,到时再说。
张汤和晁错很像,拼命拼命,最后真的拼掉了命。不同的是晁错适逢其会,张汤是主动献身,毫无保留。但是这两个人我都不讨厌,至少他们干脆直接。
无论把灵魂出卖给谁,记得留一点给自己。
张汤的事情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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