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守寡回娘家住,登门提亲的踩破了门槛,谁让他爸爸是巴蜀富豪,更是临邛县的首富。卓文君没有一个看上眼的,这些人在她眼里,俗,俗不可耐,开口闭口就是钱。
一直到临邛来了一个叫司马相如的陌生男人。卓文君听下边的人说,这个司马相如在皇帝、王爷身边做过官,写得一手好文章,抚得一手好琴。抚琴这一项,让卓文君怦然心动,沉默了好久的心思起了波澜,因为她也会抚琴,苦于少知己。
前日卓文君听爸爸说,司马相如要过来吃饭,她跟初恋的少女一般脸热心跳。都没见过人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兴奋,卓文君心里一个劲儿骂自己。
爸爸是不会让她见客的,卓文君只能从房间内偷看。
大门开了,驶进来一辆整洁的车子,人出来了。
是一个身材挺拔,很有气质的男人,举止从容,说话很慢。原来帅也可以这么具体,卓文君几乎要犯花痴了。
酒宴开始,话题都集中在司马相如身上,司马相如一一作答,语速还是很慢。临邛县令王吉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琴,送到司马相如的桌子上,“本人早听说长卿兄善抚琴,今日我等有幸,长卿兄受累奏一曲吧。”
司马相如不好推辞,端正身形,开始抚琴。琴声悠扬悦耳,一座皆倾。躲在门后面的卓文君早就醉了。她似乎有种感觉,司马相如这个琴声,就是弹给她听的。
司马相如走了,卓文君很失落,司马相如好像连她的心思也一起带走了。
惊喜发生在晚上,她的下人给她送来一封信,是司马相如写的。里面说他很仰慕卓文君,想见一面云云。
卓文君几乎要尖叫了,一阵热血上涌,什么也不管了,收拾点东西,跑了出去,跑去找司马相如。
不止有红拂夜奔,文君也夜奔过。
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见面了。
卓小姐……
叫我文君。
文…君
我们去哪里?
成都。
成都在临邛的东方。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一直向东走,走到朝阳初起,满天金色的光芒。
好了言情小说写完了。
童话的结束,是生活的开始。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来到他成都老家,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而且卓文君也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司马相如之所以说话慢,因为他是结巴……
司马相如是成都人,就是今天的四川成都。此人出身不错,家里算中产阶级。那时候他还不叫司马相如,而是叫司马狗儿。你没看错,就是叫狗儿,起个贱名好养活。长大后司马相如读书,才发现自己的名字实在太差,改了,跟完璧归赵的那个蔺相如一个名,这才叫的司马相如,字长卿。司马相如一表人才,文武双全,结巴,糖尿病。赋写得很好,下笔千言,辞藻华丽,史书中有不少,可以拿来读读,读不下去别赖我,里面的字儿我认识的不多。
成人后,司马相如倾尽家财,给自己买了一个官,所谓入粟为官,在景皇帝身边做武骑常侍,小小的官,还不能发挥他的文字特长,加上景皇帝对读书人兴趣也不太大,司马相如在长安过得很枯燥。梁王刘武是好这一口的,他来长安朝拜,身边跟着一群邹阳、枚乘、严忌一类的人,都是当时名噪一时的辞赋家,文化界大腕。司马相如找到同类了,跟景皇帝辞职,跑到梁国去,跟着刘武混饭吃。后来刘武死了,司马相如只好回老家成都做宅男。
成都边上的临邛县(四川邛崃)县令王吉,觉得司马相如是个人物,虽然现在龙游浅水,以后很可能发迹。他主动凑上去,给司马相如送钱送东西,养起来了。跟当年吕不韦养子楚一样,奇货可居。
司马相如觉得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但是他也没钱出去游学,只有这么捱着过。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临邛首富卓大老爷家的小姐,死了丈夫,回家守寡了。
男人,要能屈能伸;男人,要敢作敢为;男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时尚不能跟。没说富婆不能傍,软饭不能吃。
司马相如决定义无反顾地傍卓文君。自尊值几个钱,肚子都没填饱,谈什么自尊。
王吉要把司马相如介绍给临邛的几位知名人物,其中当然有卓大老爷,而且饭局就设在卓家。
司马相如兴奋死了,他等这一天等得好苦。
司马相如非常认真对待这顿饭,走路说话身形举止,排练了无数遍,只为能给卓首富留下一点良好印象。
卓文君没出来见客,司马相如未免失望。不过他还是认真奏了一曲,他听说卓文君也是喜欢抚琴的,管她能不能听到,投其所好再说。总之那一天司马相如从头至尾表现都很好。但是卓文君始终没露面,所以等到饭局结束,司马相如找到卓家的仆人给卓文君带去一封短信,说要和卓文君见见面。
一封信换来一个大活人,襄王有梦,神女有心,两颗颤抖的心遇到一起,两双饥渴的手握在一起。司马相如快改姓西门了。
卓首富闻之大怒。
“我的女儿竟然跟男人跑了!老子颜面何存!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别跟家里要钱!”
这正是卓文君目前要对面的麻烦。司马相如家里太穷了,对于她这种出身的人来讲,日子真的没法过。
卓文君对司马相如说,“要不你跟我回成都吧,爸爸不要我,我还有兄弟,他们不会见死不救。”
司马相如说好啊。理直气壮吃软饭。这是一种境界。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回到临邛,卖掉他们的车子,盘了一家小饭店。司马相如刷盘子,卓文君当掌柜的卖酒。所谓当卢卖酒,临邛县一大奇观。
卓首富看不下去,连门都不出了,怕丢人。
亲戚朋友也看不下去,他们看不下去的是卓家父女闹成这个样子,都来劝解。有钱人果然人缘好。
卓首富经不住劝,怎么说那也是他亲生女儿。卓首富主动出钱出人出嫁妆,送给女儿。顷刻间司马相如暴富,两口子心满意足再回成都,买房置地,过上了小康生活。
司马相如在梁国时,写过一篇《子虚赋》,被刘彻读到了。刘彻大发感慨,没有和作者同时代,真是一种遗憾。刘彻身边有个负责给他养狗的人,狗头,叫杨得意,说这篇赋是他老乡司马相如写的。刘彻喜出望外,赶紧召见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翻山越岭来到长安,刘彻看这位成都宅男一表人才,当即收到麾下,做笔杆子。前边说过无数次,刘彻对文笔好的人很有爱。
司马相如给刘彻又做了一篇《天子游猎赋》,现在还可以读到。
司马相如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他在长安尽量不参与政治,也不进谁的幕府,所以反而混得很开。司马相如给刘彻提过几次意见,都是不疼不痒的表面文章,不值一提。
这里有个问题要说一下,就是给皇帝提意见这件事。吕思勉先生说,西汉之前,包括西汉,议论政治者,都要说哪里哪里不好,社会有什么危机,国家有什么隐患;包括说皇帝,或曰君主哪里哪里做得不对,然后再说应该怎么怎么改革。这是一种传统,当然是非常好的传统了。西汉后这个传统就没了,议论政治者都要先歌舞升平一番,再找个犄角旮旯说哪里可能有点问题,一直到现在。这是一种遗憾。
司马相如一生做过的能称得上大事的,就是替刘彻跑了两趟云贵,去宣贯中央的民族政策和外交方针,不是去领兵打仗。还是笔杆子活。
第二次去的时候,司马相如的身份已经是中郎将。去云贵肯定要过巴蜀,巴蜀头面人物倾巢出动,迎接中央特使,当然也包括临邛卓首富,他老丈人。老丈人也感慨不已,早知道司马相如这么有前途,早把女儿嫁给他了,还用私奔吗。今日不同往昔,老丈人非常识趣,把自己的家产分了一大块给司马相如,是送给司马相如,不是送给女儿。
然后就没什么了。司马相如此后长住长安,出没于名门贵府,生活很滋润,一直到病死。临死前写了一道遗嘱,说皇帝应该封禅了。于是五年后,刘彻封禅了。
至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是什么结局,司马相如发迹后有没有对卓文君始乱终弃,这是小说家考虑的事情,史书没有记载。后世有本《西京杂记》说司马相如始乱终弃了,卓文君还做了一首《白头吟》感怀身世,……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卓文君真是超越时代了,西汉就能写出五言诗来,厉害。
《西京杂记》是本乱七八糟的书,连野史也算不上,介于野史和小说之间。所以这本书里的记载,当做猎奇文读读也就罢了,可信度一点没有。
我宁愿相信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琴瑟和谐,白头偕老。历史太冷酷,太铁血,好容易出现一抹暖色,就让她一直暖下去吧。
长安,未央宫。
一大群奇怪的人跪在地上,面如死灰,他们刚刚收到确切消息,一向喜怒无形的皇帝要把他们全部处死。这个场景非常诡异,因为跪着的这帮人,都是侏儒。
远处开过来一辆车子,侏儒们蜂拥冲上前去拦住,大声哭喊求饶,场面非常混乱,随行车子的护卫队高度紧张。
车里出来一个人,皇帝刘彻。刘彻很茫然,这群侏儒是他养着给自己表演娱乐用的,养了好几年一直相安无事,今天是怎么了。
找了一个讲话清楚的问了问,原来是有人通知他们,皇帝不喜欢他们了,嫌他们没用,不能耕田,不能做官,不能打仗,浪费粮食,全部杀掉。所以他们才拦驾求情。
刘彻继续茫然。他从没说过这话,哪家的皇帝会无聊到跟侏儒过不去。
刘彻问,是谁告诉你们的。
东方朔,侏儒答道。
刘彻哈哈大笑。
讲东方朔之前,先谈一谈臣。君臣的这个臣。
君只有一个,君多了会打架;臣有很多,臣少了没人做事。臣分很多种,大臣,小臣,文臣,武臣,能臣,庸臣,忠臣,奸臣,乱臣,贰臣,直臣,诤臣,谏臣,馋臣,佞臣,弄臣,退休的臣,在任的臣,个子高的臣,个子矮的臣,长得胖的臣,长得瘦的臣,同性恋的臣,性无能的臣,酷吏,循吏,贪官污吏,清官,贪官,京官,地方官,部厅局处科,省地市区县,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按臣的境界分,大臣,小臣,微臣。大臣谋国,小臣谋君,微臣谋己。大臣上面还应该有个社稷之臣,社稷之臣就是大臣的属性里再加一条:与国家共存亡。社稷之臣只在危亡时机出现,平时是没有环境的,所以能称之为社稷之臣的并不太多,知名度比较高的几个,文天祥,于谦,史可法,张自忠。刘彻说汲黯是社稷之臣,但是没机会证明。如果我们回归臣的本意,君之下的所有人都是臣,那么,所有那些在敌人冲到眼前时也不曾退缩的人们,你们都是社稷之臣!
同样在乱世出现的,还有乱臣,贰臣。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国家要乱,乱臣便会出现,乱臣贼子,火上浇油,一乱到底。国家乱到亡了,别家人当皇帝了,国号改了,投奔之并继续做官的,便是贰臣。比如史上最强贰臣吴三桂,四易其主,人称四臣。
按工作性质分,文臣,武臣,内臣。西汉之前包括西汉,臣不分文武。和平时期,朝堂议政;战争来临,拎把剑上战场杀人。东汉后读书人越来越多,开始分文武。内臣一直都有,陪在皇帝身边的人,最大的组成部分是宦官,人们更喜欢称之为太监。
按最单纯的善恶标准分,忠臣,奸臣(佞臣)。这种分法一般只在二流小说或影视作品中出现,历史上没有这种分法。无谓忠奸,立场不同而已。
按工作地点分,京官,地方官。中朝股肱,封疆大吏,没有高下区别。京城和地方,人员调动很频繁。京城路子多,爬得快,离皇帝近,干什么都方便,再嚣张的地方官,来到京城见谁都老实;地方上天高皇帝远,可以认真做事情,也可以认真捞钱;在京城干得好的,去地方蹲两届,攒政治资本;皇帝不喜欢的,打发到哪个穷山恶水,别回来了;地方上干得好的,调到京城;地方上干不好的,也调到京城,监狱。
按水平高下分,能臣,庸臣。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骑马定乾坤,上床认识女人,下床认识鞋,这叫能臣;只会后面两项的,叫庸臣。
按性格分,直臣,诤臣,馋臣。有想法直接对皇帝说,就是直臣。西汉之前包括西汉,几乎凡臣皆直;西汉之后,直臣越来越少。直臣再加一条,坚持原则,当仁不让,不给皇帝面子,这叫诤臣。一般来说,诤臣的存在是皇帝需要有人陪他们演戏。到后来连演戏的都没了。嘴馋的,心馋的,为解馋损人利己,损国利己的,叫馋臣。馋臣一说,还是和立场有关。
按工作分工,干臣,谏臣,弄臣。实际干活的,有自己衙门的,管着一亩三分地的,都是干臣,不分京官地方官;在旁监督的,提意见的,就是谏臣,一直都有,各时代叫法不尽相同;皇帝私人喜欢的人,叫弄臣,本来弄臣与政治无关,可是皇帝身份特殊,弄臣干政的事情,时有发生。
回到东方朔。东方朔什么臣也不是,一定要归类的话,大概可以算弄臣。但是谁家的弄臣,能在史书中单独占一章?《汉书》中东方朔传可是独立成篇的。独立成篇是个什么概念,皇帝是独立成篇的。卫青这种级别的,都要跟霍去病合传。东方朔在整个历史中都是异类,以前没有,以后也没出现过。
东方朔资格很老,刘彻即位第一年发招贤令,他就来长安了。当时全国范围递交简历的数百人,东方朔的简历是这样滴:
姓名:东方朔,字曼倩---多么帅的名字;
年龄:22岁---多么年轻;
籍贯:平原郡厌次县(在山东德州);
教育经历:
自由丧双亲,兄嫂养大,本人天赋极佳,自学成才;
岁,读书,认字,学历史,基础好得不得了;
岁,学武,剑术极高,生平未逢敌手,人称东方不败;
岁,学诗书,文采全国第一;
岁,学兵法,孙子吴起见了我都要喊一声前辈;
特长:
身体特长,两米;
眼睛大而明亮,囧囧有神;
牙齿整齐洁白,露齿一笑,满堂生辉;
天生勇敢,曾在景阳冈赤手打死老虎;
身体敏捷,日行八百,夜行八百,神行太保;
廉洁自律,谁送我钱我跟谁急;
诚实守信,可以去各大银行查我的信用记录;
求职动机:
我这么优秀,不在皇帝坐下任职,多么浪费。
原文如下,
“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在成堆的沉闷无比的简历中读到这么一份极品,还是仅此一份,刘彻心情极佳,留下他。
东方朔待诏公车署,留在长安了。
可是待诏实在太没意思了,待诏就是等着皇帝召见,根本不算官职,每个月领一点点钱,吃饭都不够,京漂一族,天知道待诏要待到什么年月。可是他见不到皇帝,有话也没处说。
某日东方朔大街上闲逛,看到刘彻养的一帮侏儒,越看越亲,上前套近乎。
这位仁兄,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我有个大秘密,也不用告诉你了。大秘密哦,和你有关系哦。
什么…秘密?
我只告诉你一个,不要传出去哦。
你说吧。
皇帝要杀你们!
啊!
小声点。我听到消息说啊,皇帝嫌你们不会干活不会当官不会打仗,留着没用,当然要杀掉。
啊啊啊啊啊啊……
侏儒狂奔而去。东方朔这话搁别人身上没人信,但是侏儒们特殊,身份特殊,生理特殊,心理特殊,哪儿都特殊,他们信。于是一大群侏儒集体拦驾求情,发生上文一幕。
刘彻把东方朔找来问。
是你吓唬侏儒了?
是我。
你闲得啊?
不是闲得,是饿得。
这话怎么说。
你让我说?
嗯,让你说。
那我就说了啊。
别废话。
陛下,你想想啊,我的俸禄,和侏儒的俸禄一样,一个月一袋米加两百四十钱,侏儒才多大点,身高三尺有余,他们吃足够了;我东方朔,身高九尺啊,就这点米,饿得我满地爬。侏儒撑死,我饿死,什么世道。陛下啊,你要觉得我有用,就让我吃饱;你要觉得我没用,就让我回家,长安米这么贵,我给你省点。
刘彻又是哈哈大笑,毫不做作的真笑。刘彻很少笑。
东方朔果然被升职了,还是待诏,但是待诏金马门,待遇高了不少。金马门可是宫门,就在皇帝边上。不像公车署,人气很旺,全是京漂。
东方朔和刘彻接近的机会多了,刘彻也很喜欢找东方朔聊天,他见了东方朔就从心底高兴,没几天把东方朔晋升为常侍郎,堂而皇之跟在皇帝身边。
东方朔的主要工作内容,是陪刘彻聊天,东方朔懂得多,诗书礼乐,市井闲杂,张嘴就来。刘彻郁闷了便来找东方朔解闷,东方朔从来没让他失望。
东方朔一直很快乐,他不是说那种自以为不得志,假装洒脱的快乐,他是真的快乐。
皇帝送肉给大家吃,东方朔排队领肉。皇帝的肉那不能随便乱动,得要专门的人切了分给大家---这里插一句,宰相的最最原始的意思,就是割肉的人,后世逐渐引申为最高助理的意思---左等右等,分肉的那个家伙迟迟不来。东方朔大步向前,手起刀落,切了一大块,也不管肉多油腻,踹怀里走了,临走还打招呼,今儿天热,我先走啦,各位慢慢排队。
众人瞠目结舌,暗想真是什么人都有。
分肉官一来,和大家一起瞠目结舌。分肉官气不过,第二天把这个事告到刘彻那里去了。
如果搁一般人,刘彻要么扔给廷尉处理,要么理都懒得理。话又说回来,一般人也没东方朔这么搞的。
刘彻听到东方朔惹事了就高兴,就跟他当初吓唬侏儒一样,简直就是看情景喜剧。
东方朔来了先摘帽子磕头,他自己也知道又惹事了。
刘彻说,先生起来说话,私自割肉,有违汉律,先生当众自责一下,算是惩处。
东方朔清清嗓子,开始自责,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东方朔同志以大无畏的革命主义精神,将个人安危抛诸脑后,顶住世俗观念的压力,同一块肉勇敢作斗争。东方朔同志在此次割肉行动中,态度坚决,措施得力,迎难而上,舍小家顾大家,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东方朔没有把肉吃掉,而是全部送给了自己的太太。有人说他傻,东方朔笑着说,割肉,就是这样,自己的老婆,不能浪费国家的粮食。东方朔同志割肉时的勇敢,送肉给太太时的慷慨,对生活的乐观态度,值得每一个人深思。”
自我批评完毕,众人无语,朝堂一片安静。
刘彻说,东方先生这个自我批评,微言大义,内涵深刻,振奋人心,引人向上,发人深思,大家都要学习。赏酒一石,肉百斤,都回家送太太吧。
东方朔扛着一百多斤肉和酒,蹦蹦跳跳回家了---东方朔会轻功,扛一百来斤东西一样健步如飞。
“ 朔再拜曰:“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复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 ”
东方朔有很多太太,不是说他一夫多妻,他是一夫一妻,一年一换,可谓一代情圣。
东方朔在长安城可是名人,走大街上有人要签名的那种,他想娶个太太很容易。东方朔家里有个排号机,谁想嫁给他就去按一下,出来一个小纸条,上边写,你今年,你明年,你后年……你十年后……然后每逢过年东方朔就叫号,XXX号姑娘请到卧室办理业务等等等等…
当然,作为一代情圣,多情不能滥情,不能是个女人都要,东方朔有标准的,条件有三,长安本地户口,年轻,漂亮。
这条件可不低,但是东方朔一样每年都能娶到一个。刘彻送给他的东西,吃的喝的,东方朔都送给太太。一年期满,休掉现任,迎娶下任。从没听说哪一任太太闹意见。
肯定就有人看不下去了,东方朔的同事们都管他叫“狂人兄”。刘彻听说后给东方朔打抱不平,刘彻对这帮人说,亏得东方朔有这些毛病,他要是正常了,你们就没地方混饭吃了。
这话真不完全是刘彻说笑话,东方朔脑袋里是有干货的。
东方朔曾经送给刘彻一车竹简,都是他写的,关于政治啦,国家啦,经济啦,军事啦,法律啦一些个人见解。每一册竹简都超长,要两个人拿着,刘彻坐在高处读,断断续续读了俩月才读完。
所以刘彻对东方朔,尽管有老爷养戏子的倾向,但他是认真的,他并不轻视这个人。刘彻找东方朔不光是寻开心,有时候也谈一些很严肃的话题,很轻松地谈论严肃的话题。
东方朔是大明白人。刘彻打匈奴,推恩灭诸侯,加收商业税等等诸国策,东方朔没有反对过,也没逢迎过,总之就是坚决不挑衅刘彻的原则。
东方朔自22岁入长安,一直到死,在刘彻跟前呆了39年,一直没晋升过。他想过,他曾经对刘彻说,我没做过大官,你升我吧。刘彻没什么反应。后来他又上书,写了一堆竹简,讲的都是国家大事,就是上文说的要俩人拿着刘彻在高出看的那些。刘彻都读了,还是没什么反应。
刘彻招来几十上百的人才,都在等着他点名晋升,刘彻绝不可能把一天到晚没正形的东方朔放在首要考虑。换谁是刘彻,都会这么做。
东方朔也就在这时明白了一个问题,他升职的可能性已经非常渺茫了,他的前途毁在了自己性格手里。性格决定命运,这是非常狠的话。
东方朔失落过一段时间。失落是最考验人的经历。卫青失落的时候,拼命低调,甚至连李敢刺杀他的事都不和别人讲,他最后死得很安静;公孙弘失落的时候,养猪,读书,赡养后娘,他也是善终;主父偃失落的时候,怒火横生,怨气肆溢,愤怒使人堕落,以至于他发迹后产生严重的自我毁灭倾向,最终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东方朔失落后,忽然想开了。
东方朔曾经遭同事们的集体炮轰。
“东方先生,你说你遍读诗书百家之言,博闻强记,这我们信;你说你创作丰富,中国第一作家,好吧,这我们也信。可是你在皇帝身边也有不少年头了吧,怎么还是个郎官,还要顶着寒风烈日扛戟站岗?当年张仪苏秦也没你这么大口气,可人家来往诸侯,配六国相印,到今天他们的后人还跟着沾光。兄弟,是你自己有问题吧?”
东方朔很坦然。东方朔说,此一时彼一时,你们这帮人不知道时代在变。拿张仪苏秦的年代和今天比,就冲这话,该拉出去枪毙五分钟。你们出去看看,全中国有多少聪明人,都漂在长安,吃不饱睡不香,都在等机会见皇帝推销自己。可是又有几个真正见过皇帝?是皇帝不爱才吗?当然不是。因为皇帝跟前已经人才济济,不需要他们。你们把张仪苏秦弄来,他们估计连个郎官也混不上。皇帝是不重用我,怎么了?我一样吃饭一样睡觉,一年一换老婆,我修身养性,我读书写作,我超然自立,我很快乐,怎么了?做人一定要和你们一样才可以吗?
众人无言以对。虽然他们依旧不认可东方朔,但是东方朔的话也不是胡说八道。
后来东方朔把这段对话写到了自己的文章里,现在还可以读到。
东方朔讲的是实话,东方朔一生都很坦诚,即便耍小聪明,也是坦诚地耍。刘彻坐下不缺人,他发布的几道求贤诏不是闹着玩的。武有卫青霍去病,文有张汤公孙弘,耍笔杆子有司马相如,甚至刘彻想听几声骂,都有汲黯可以满足他。让东方朔去做这些人做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好,但是,东方朔有没有必要削尖了脑袋去钻,去和这些人争,至少东方朔觉得,没这个必要。
升职无望,但是改变环境是不可能的,要不要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呢。
不改,不变,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东方朔就是东方朔,口出狂言,自吹自擂,特立独行,快乐的人唱快乐的谣。
我忽然觉得,大概想开的人,都是受过伤的吧。
东方朔有认真的时候。这就像一个喜剧演员,刚开始红的时候可以靠嘴靠恶搞靠肢体语言,时间长了,免不了要弄点深度出来,否则观者会产生审美疲劳。
很久以前我们提到过馆陶公主刘嫖的晚年生活,今天我们要讲她了。
馆陶公主有很多称呼,文皇帝时期叫馆陶长公主,景皇帝时期叫大长公主,刘彻时期叫窦太主。我们还是叫她馆陶公主,省事。先后做皇帝的女儿,皇帝的姐姐,皇帝的姑姑,大汉帝国四百年,最幸运的女人,非馆陶公主莫属。
她这辈子唯一不顺心的事情,大概是阿娇被刘彻废了,幽居长门宫。其实阿娇就是寂寞了点,待遇还是皇后的待遇,所以馆陶公主根本不操她这个女儿的心,她爱怎样怎样,老娘还年轻,芳龄五十。
也就这么二的娘能生出阿娇那么二的姑娘来。
馆陶公主的丈夫本来是堂邑侯陈午,但是死的早,馆陶公主五十出头守寡了。看来刘彻家的女人们命都不好,老的少的都守寡,还有早死的。馆陶公主一个人过得难受,包养了一个叫董偃的小帅哥,从十三岁开始养,养到十八岁,终于敢让董偃出门见人了。数月之间,名满京华,毕竟这是馆陶公主的小情人。大家见了都尊称一声董君,背后再感慨一句老牛吃嫩草,然后关门找小翠儿玩去了。刘彻也知道,他不管---他怎么管,那是他亲姑姑。
不过这个董偃不傻啊,他的身份不明不白,馆陶公主小情人儿…连个名分都没有,馆陶公主也不可能给他名分,她是公主,她要考虑影响。所以董偃很害怕,万一哪天皇帝认真了,怎么办。他这叫私侍汉主,就是和大汉公主乱搞,死罪,皇帝可是因为乱伦的事杀过两个王爷的。
闲事儿总有人管。有人就去提醒董偃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外人,袁盎的侄儿袁叔,政治这个圈儿也就那么大点,来回就这帮人。袁叔对董偃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危险呐?
董偃说,我当然知道啊,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跟公主分开啊,我敢吗?
袁叔说,我有办法,我给你当军师吧。袁叔也不是助人为乐,他想弄俩钱儿花。袁叔说你让馆陶公主先给皇帝送点东西,要大礼。
董偃回去照说了。看来馆陶公主对董偃是真有点感情的,她把自己的一座大庄园送给刘彻了。刘彻当然很高兴。刘彻高兴,馆陶公主也跟着高兴,让董偃送了袁叔一大笔钱。
袁叔说,皇帝高兴了,很好,接下来你让馆陶公主装病吧。
然后馆陶公主就病了。刘彻刚收了姑姑的礼,姑姑病了,他当然要去看。刘彻去了。馆陶公主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我要死了怎么办啊,什么皇帝你要好好干啊之类。
过两天,馆陶公主又说病好了,跑未央宫来见刘彻,说过两天要在家里摆酒席请刘彻吃饭。
刘彻明白了,他这个姑姑近来举动怪异,又是送东西又是生病又是请他吃饭,肯定是在跟他套近乎,肯定是有求于他。能有什么事求他,无非就是董偃。
几天后刘彻去馆陶公主家吃饭了,馆陶公主穿一身厨子的衣服,一国公主亲自洗手做羹汤。刘彻一看这阵势,什么都明白了。落座后,刘彻问,姑姑啊,咱们家主人翁在哪儿呢?
主人翁这个词就是从这里来的,原始意思是男主人。
馆陶公主一张老脸通红,把董偃领出来。董偃带着顶绿帽子---他真的带着绿帽子---跪在刘彻跟前梆梆磕头。中国历史第一顶明确的绿帽子,就是董偃带出来的。(当时级别最低的人带绿帽子,仆人啊,奴隶啊等等。其实也不是帽子,贵族带帽子,一般老百姓带头巾,董偃带的是个绿头巾。这个习俗一直到唐朝还有。所以绿帽子这个词儿天生就不是什么纯良好词儿。)
刘彻从始至终都没生气,他觉得很好玩。后来还把董偃弄到宫里去一起玩,踢球,赛马,听戏之类。传得全中国都知道,皇帝跟前有个小帅哥叫董偃。公众人物的私生活永远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刘彻想在未央宫的正堂宣室,为董偃安排一顿饭局,大概刘彻的意思是想正式给董偃一个名分。那天在宣室门口值班站岗的,正好是东方朔。董偃来的时候,东方朔拿大戟一拦,不让进。
刘彻以为东方朔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没想到东方朔表情非常严肃,说宣室这么庄重的地方,董偃这种罪人怎么可以进来!
东方朔说,董偃私通公主,伤风败俗,蛊惑皇帝,三大罪,该杀。
刘彻把东方朔拉到一边儿,小声说,我这儿酒席都摆好了,通融通融。
东方朔义正词严,坚决不让进。
刘彻看出东方朔是认真的,让步了,改别的地方吃饭。
董偃本来该有的名分也随着东方朔的一席话消失了,并且这顿饭后,刘彻不再理会董偃。此后董偃一直担惊受怕,怕皇帝哪天看他不顺眼,认真起来杀了他,以至于得了忧郁症,三十岁就死了。馆陶公主没有再包养任何人,几年后也死了。
馆陶公主是文皇帝的女儿,所以葬在文帝陵霸陵,刘彻把董偃的坟也挪到霸陵,和馆陶公主合葬,算是正式给了董偃一个名分。
不过馆陶公主不留神开了一代风气之先河,她以后的单身贵族女子,以包养帅哥为荣者甚众,一直到宋朝这个风气才没了。最近几年又开始了,风水轮流转。
东方朔一辈子做的最离谱的事,大概是撒了一泡非常华丽的野尿。有次他喝多了,晃悠晃悠溜达到刘彻的办公室,撒了一泡尿,扬长而去。这泡尿司马迁没记,班固记了。感谢班固,记了一泡好尿。
有人把这泡尿报给刘彻,刘彻把东方朔撤职,贬为庶人,但是依旧随侍身边。敢在皇帝办公室撒尿的,以老百姓身份陪在皇帝身边的,中国历史唯东方朔一人。
刘彻有个亲外甥,他姐姐隆虑公主(林虑公主)的儿子,大名不知道,只记载了一个称号,昭平君。昭平君是刘彻的外甥兼女婿,刘彻把自己女儿夷安公主嫁给了他。
昭平君是隆虑公主老来得子,隆虑公主非常疼爱以至溺爱,把这孩子惯得非常不像话。隆虑公主死得比较早,她病重之时,非常不放心自己这个儿子,知道昭平君早晚会犯事,所以找刘彻特批,以重金为昭平君预先赎罪,相当于为昭平君请了一块免死金牌。
昭平君有这么个东西在手,嚣张得不得了,也没人敢管。有一次喝醉了酒,把夷安公主的奶妈杀了。杀人偿命,但是廷尉不敢判死刑,报给刘彻处理。
刘彻对下边坐着的众位大臣说,我姐姐老来得子,临死时让我不要杀他,但是法令是先帝们的法令,如果因为我姐姐而违先帝法令,我以后有何面目去庙堂见他们,可是我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想对不起她啊。刘彻哭得很伤心。
左右群臣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法律是法律,骨肉亲情不能不考虑,不杀了吧。
刘彻没同意,还是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悲痛不已,严重失态,当堂哇哇大哭。
刘彻是真伤心,觉得对不起姐姐。刘彻和三个姐姐,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关系从小到大一直非常好。
大臣们见皇帝在哭,也跟着大哭。只有东方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杯酒,送到刘彻跟前,说陛下诛杀昭平君,不偏不党,天下幸甚,臣东方朔代天下敬陛下一杯。
刘彻也没喝,站起来走了。晚上单独把东方朔叫了去,说,先生白天的话没错,但是说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吧。
东方朔答道,哀痛伤身,酒能解愁,我敬酒,只是让陛下节哀。
东方朔的表情无比沧桑。
两个头发见白的中年人对视一眼,天地同老。
刘彻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霍去病死了,卫青死了,李广死了,主父偃死了,公孙弘张汤也死了,这些陪着他扫平天下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刘彻孤零零坐在未央宫上。
从这一刻起,东方朔成了刘彻的朋友。
东方朔之前因为撒尿被撤的职,也回来了。
东方朔在刘彻身边39年,刘彻从来没让他出去做官,也没给他升职让他管事,刘彻想有个人陪他说话。
多年后,东方朔向刘彻进谏:“诗云‘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原陛下远巧佞,退谗言。”
刘彻说,东方朔说话也这么正经了,他这是快到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几天后传来消息,东方朔病死了。
刘彻长叹一声。
《汉书》记载,东方朔死后,民间把他当成了神仙,更多年后东方朔还得到一个封号,智圣,和文武圣人并列。
下面讲两个正常人,一个叫卜式,一个叫倪宽。正常人就是在刘彻这个极端主义、强迫症患者手底下当差,还能善终,当世后世还都说好的人。其实没什么高深的道理,少说话,多做事,老实当官,认真做人,从始至终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所谓宠辱不惊,去留无意---说起来很简单,也不是那么好做到。
卜式是商业天才。天才的意思是天天睡觉也能发财。他的主业是畜牧业,养羊。父母早死,卜式一个人养着一家人。卜式有个弟弟,弟弟成人后,卜式把家产都给了他,自己就留一百多头羊,跑附近山里搭了个小屋,放羊。十年后,放到一千多头,成规模了,又回到家里,买房子买地。弟弟把家业败净了,卜式把自己的家业分给他一份,又败净了,再给。不只对弟弟,卜式对家乡人都很大方。卜式在他家乡河南郡是知名民营企业家和慈善家。
刘彻打匈奴缺钱,卜式主动上书河南郡当局,愿意捐一半家产给军队。河南郡把这个当喜事报到长安,刘彻很看重,因为当时各地富商大贾愿意出钱的不多,要不然也不会逼得刘彻大收商业税。刘彻派了个人去和卜式谈话,你慷慨解囊捐赠国家,皇帝很欣赏,作为回报,你可以去长安任职。
卜式说,我从小就懒散惯了,不习惯蹲办公室,不要了吧。
来人又问,你不想做官是吧,那是不是你有冤要诉,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
卜式摇摇头,没冤没冤,我家乡的人对我好得很,没冤。
来人就纳闷了,说你什么也不想要,平白无故怎么就捐一半家产出来?
卜式说,国家要打匈奴,人人都该尽一份心嘛,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匈奴就能灭了嘛。
来人很感慨,觉得卜式这个人很高尚,回长安原话告诉刘彻。
刘彻说这么好的人,不来长安可惜了。他先去征求公孙弘的意见,公孙弘当时还没死。公孙弘说,这个人有点奇怪,太慷慨了,太慷慨的人恐怕有问题,还是不要了吧。
公孙弘不是有什么恶意,这里要说清楚了。他一个丞相没必要对老远处的一个商人有恶意。卜式是真慷慨,公孙弘是不理解。这也不奇怪,巴菲特和盖茨天天搞慈善,都说死了把遗产都捐出来,还是总有人说三道四,说这俩人有什么什么图谋。全是胡说八道。纯真永在人间,很多时候是人们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复杂。话又说回来,把世界想复杂了是公孙弘的生存之道,要不然他跟张汤一样了,活不到善终。
卜式第一次从政之路就被公孙弘半路断了。不过这正合他意,依旧高高兴兴在河南郡放羊,卜式本来就对政治兴趣寥寥。
各位哪天穿越回汉朝,记得一定要放羊。卫青放羊能当大将军,卜式放羊能发大财,大汉帝国第一好工作,放羊,吃穿不愁,不怕金融危机,晚上睡不着了还能数羊。
后来匈奴浑邪王投降,刘彻把四万浑邪王部族安置在边境几个郡,由当地政府出钱。各地意见非常大,钱都用来安置匈奴人了,自己郡内的很多吃救济的贫民就没法活了,但是也没办法。最后朝廷出面,把这些贫民迁移到比较发达的郡,河南郡地处中原,接收了一大批。
卜式把二十万现金交到河南郡太守手里,希望能全部分给移民。
接收移民的各地方政府把所有捐款人明细报到长安,因为国家要表彰这些人,卜式当然在河南郡的名单里。刘彻看到了,说这不是去年捐一半家产的那个吗,这个人对国家很够意思,一定要表示一下。送给他四百个服劳役的人,免费打工。卜式依旧全数送给河南郡。
刘彻感动得不行,下令通告全国,表彰卜式对国家的贡献,赐爵位,送田地,拜官职,来长安做官。
刘彻把卜式捧这么红当然有缘由,因为当时愿意捐款的太少了,表彰卜式是向全国表态,鼓励大家出钱,国家不会白收。
卜式很不情愿来到长安,担任中郎。带中字的官职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所以卜式可以直接和刘彻对话。卜式说,陛下你还是让我回家吧,我实在不是当官的料。
刘彻说你回家也是放羊,上林苑里就有羊,你去放吧。
卜式挂着中郎的官衔,破衣草鞋在上林苑放羊,放了一年,羊们膘肥体壮。刘彻路过上林苑,大加赞赏,把卜式叫过来聊天。卜式说当羊倌跟当县官其实没什么区别,按时起居,早放牧,晚归圈,尊重自然法则,有捣乱的坏羊,要及时剔除。刘彻说你这个话讲得很好嘛,给你个县让你管管怎么样?
卜式是那种放到什么地方都能闪光的人物。他在缑氏县(河南偃师市)做了一任县令,缑氏大治,平迁到中原重镇成皋县,政绩考核全国第一。刘彻把卜式升职,给新立的齐王刘闳做太傅,不久转为齐国国相。
南越造反期间,卜式上书长安,愿率齐国男儿远征南越,报效国家。刘彻没让他去,但是全国通报表扬。
这里插一个人物。前文提到过,之前南越王太后想借帝国力量,搞掉丞相吕嘉。去南越调停的是一个叫终军的年轻人,只有二十岁,他对刘彻说,“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终军一去引得吕嘉造反,刘彻趁机扫平之。终军死时连三十岁都不到。王勃的《滕王阁序》里有一句“比终军之弱冠”,就是说他。钱穆先生说,卜式、终军这类文职官员,敢主动请缨上战场,说明当年的汉朝举国尚武。汉帝国能征服北方游牧民族,而不是被打得屁滚尿流,背后便是尚武精神。
后卜式被刘彻召回长安,任御史大夫。刘彻想找一个张汤的接班人。没想到的是,卜式对张汤搞的商业税、算缗、盐铁专卖等等,是持反对态度的,卜式说这是富国穷民,对老百姓伤害太大。
张汤死后,盐铁专卖一事,是桑弘羊全部打理的,卜式反对这一财政改革措施,所以和桑弘羊关系很不好。有一段时间出现旱灾,刘彻让大家都想办法求雨。卜式说,自古官员吃公家饭,如今桑弘羊大搞盐铁专卖,成群的官吏竟然堂而皇之做起了买卖,这叫什么东西。想下雨是吗?杀桑弘羊,肯定下雨。(烹弘羊,天乃雨)
刘彻不是不明白卜式的想法,但是他需要钱。所以不久后卜式被刘彻调职了,给太子刘据做老师。卜式觉得无所谓,在他眼里,做县令,做御史大夫,做太子老师,都是放羊。认真放羊就好了,别的不管,最后得以善终。
班固把卜式和汲黯相提并论,说他们两个都是一代直臣,百世之表率。
接任卜式御史大夫的是倪宽。倪宽也是布衣出身,籍贯千乘县(山东博兴),家里没什么关系,他也不是商业天才,就是好读书。租一块地种,还要一边种一边读,一读几十年。
刘彻某一次发求贤诏,当地把他推荐到长安了。这些人都是要考试的,刘彻亲自面试,倪宽面得不错,分给廷尉署任职。当时的廷尉还是张汤。
开始几年,倪宽就是勉强填饱肚子,在廷尉署还受歧视,出身不好嘛,级别又低,又没什么背景,长安城谁家没几个二大爷三叔什么的啊。这要搁东方朔身上,他肯定吓唬侏儒去了;搁主父偃身上,早就卷铺盖走人了。倪宽没闹什么意见,认真干活,哪怕你让我当个打字员我也保证一个字也不出错。典型的劳模脾气。
后来有一桩张汤经手的案子,报给刘彻批,几次都被打回来了,报告重写。张汤手底下都是些搞法律的,抓人审案耍酷扮冷绰绰有余,写报告确实不行。大家都犯难,倪宽说我来写吧。
内容还是原来的内容,倪宽不过是理顺一下句子,加一点文采,引用了几句《春秋》。总体来说,也就比原来的报告,水平高了一点点。但是这一点点是靠多少年功夫换来的。
报告写完,同僚们一读之下,崇拜不已,纷纷表示自愧不如,而且还告诉了张汤。张汤找倪宽谈话,谈完就把倪宽升为秘书了。
报告呈给刘彻,刘彻马上批了。刘彻还问张汤,这个报告写得好啊,谁写的?张汤说,是我下边一个叫倪宽的写的。刘彻说,我记得这个人,当年面试过他。
从此倪宽的仕途就平稳了。一直做到左内史,就是首都的副市长。倪宽是那种纯意义上的,老百姓都说好的好官。比如他的部下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做事情很实在,从不搞政绩工程;收税尽量按少了收,老百姓不交他也不催。后来他这个左内史因为税收工作不利,要被撤职。消息传出来,老百姓们唯恐这么好的父母官走了,成群结队去缴拖欠的税款,长安城一大奇观。刘彻看着很惊讶,倪宽做官能做到这种境界,奇人。
后来刘彻要封禅,倪宽作为儒门中人,给刘彻做顾问,顺便晋升为御史大夫。封禅之时,倪宽代表群臣,向刘彻敬酒,这当然是封禅的一个仪式了。倪宽的敬酒词写得很好,汉书里有记载,可以拿来读一读。
倪宽此后一直任御史大夫,九年后寿终正寝。倪宽也是倪姓族谱上的始祖,全中国只要姓倪的,肯定都认倪宽做老祖宗。
众生相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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