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4:南渡北望-西南决战仙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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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国的派系斗争变得杂乱,之前是以完颜宗翰为首的老资格军阀一派,对抗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完颜昌为首的另一派。

    两派争的基本是国内的话语权,显得派系清晰,目标简单。但是一个人异军突起,把一切都搅乱了。完颜宗弼,这个小弟弟不知怎么搞的,之前显得非常乖,可这几年里单独领兵打了几仗之后,突然间不服管教了。

    他鄙视这些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只知道窝里横的前辈们,认为他们失去了尚武的女真精神。而他,就是要重振女真军威的人,他要用纯粹的武力征讨四方,再现他父亲完颜阿骨打的神威!

    他一生都为这个目标奋斗,不管是谁挡在他的面前,哪怕是女真族内比他还要显赫的贵族,也要白刃相向,不死不休。

    他真的这么干了,完颜昌的和平提议就是被他压制的,导致秦桧在南宋唱独角戏,尴尬落幕。而时局也在为他帮忙,短时间之内接连发生了两件事,让他在金国内部迅速抢班夺权。

    第一件,宋绍兴二年(1132年)十二月,宋军突然主动进攻伪齐。

    这次进攻在历史上没有留下显赫的声名,但是它的攻击力度,取得的辉煌战绩,丝毫不逊色于南宋总结出的那十三次军功。它甚至只差一点点就完成了宋朝人梦寐以求的夙愿。

    伪齐当时已经把国都从大名府迁到了开封城,刘豫鸠占鹊巢,窃取了北宋的皇宫。他征集了十余万乡兵编为12军,沿黄河、淮河两岸及陕西、山东等地驻扎,进窥南宋。

    看上去声势浩大,实际上破绽百出,在每一条战线上都兵力薄弱。南宋只要发兵,肯定能打破壁垒,攻入淮河区域。

    当时很多人看清了这一点,可出兵的居然是襄阳镇抚使李横和河南府、孟、汝、唐三州镇抚使翟琮。

    这两人都不是宋朝正规军出身,他们是北方沦陷时自发形成的义军。哪怕这时有了宋朝的官衔,也仍然被排挤在主流之外。

    历史证明,在哪个时代里,抗战最积极,行动最迅速的,都是非主流的人员。这是巧合吗?里面应该隐藏着巨大的问题!

    李横、翟琮率兵北伐,这是南宋历史上第一次北伐。他们的部下有彭圮、赵起、董先、张圮、董震等,还有一个人叫牛皋。

    李横军渡江之后横扫两淮,直扑河南,连克汝州、颍昌等地;翟琮军进攻东至郑州西到京兆之间的广阔区域,与李横军形成从西、南两面合围开封的态势。

    攻势迅速,转过年后二月间,两军已经攻至开封城外围。这是出乎敌我双方预料的战绩,不仅刘豫没有料到,南宋方面也没有准备,其他的友军,像长江防线上的刘光世、韩世忠两军,都相距过远,哪怕是急行军赶过去支援,都来不及。

    可金国来得及出兵。刘豫慌了,他明知道求援意味着在女真人心里失去砝码,也顾不得了。这正中金兀朮下怀,真是盼什么来什么,想打仗就来了对手。他带着嫡系精兵出征,会合伪齐大将李成,组成近10万的强大联军,与李横、翟琮在开封城郊的羊驰岗决战。

    战线过长、补给不足、长期作战,让宋朝北伐军实力下降,羊驰岗之战是他们的终点。李横、翟琮被击败,事实证明他们真的是尽了全力,因为之后他们再没法支撑了。北伐军一路败退,之前所夺得的疆域全部失去,金、齐联军趁势反击,衔尾疾追,相继攻占了邓州(今属河南)、随州(今属湖北)、襄阳及郢州(今属湖北)。

    也就是说,北伐军连自己的根据地都丢了。

    李横等人一直退到了洪州(今江西南昌)才稳住局势。这时形势危急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伪齐不仅在长江防线上打开了缺口,让江南大片腹地暴露在威胁之下,还切断了宋廷与川陕之间的通道。他们可以溯江而上进攻蜀川,可以顺流直下攻取吴越,为了必胜,刘豫还派人去联络洞庭湖的起义军首领杨么,预先埋下了一颗钉子。

    总之南宋防线突然间千疮百孔,哪儿都是窟窿,金、齐联军怎么打都是机会。可等了很久,金兀朮却没有出现,他没有趁热打铁,反而带着兵跑到大西南的深山老林里练爬坡去了。

    因为那边的机会更好,和尚原大败之后留守在陕西境内的撒离喝居然突发神勇,正面击败了吴玠!打通了由陕入川的另一条通道。

    这消息让整个金国震动,简直是飞来横财,还突破什么长江防线啊,先蜀后江南,这是最划算的打击路线。不用犹豫了,马上调重兵支援撒离喝,把吴玠彻底碾碎。

    为了必胜,为了顺利进入蜀川,在蜀川安家落户,金兀朮这次出兵,除了带着所有能调集的重兵之外,还有重兵们的家属也一起随军上路。

    开战之前,先回顾一下刚结束的撒离喝、吴玠之战。这一次他们争的不是和尚原,而是饶风关。众所周知,陕西在蜀川的上方,是后者天然的屏障。以西安为参照点,可以清晰地看到宋、金两军这一段时间里的争斗路线。

    西安平行向西,也就是宝鸡方向,一路上有诸多名胜,汉武帝的茂陵、唐太宗的昭陵、蜀汉武侯逝世的五丈原、杨贵妃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古道等都在这条线上。到宝鸡之后,就是大散关、和尚原,吴玠大破金兵的地方。

    这是一条线,是金兀朮撞得头破血流的地方。撒离喝很聪明,他清楚自己的兵力不如四太子,勇气更差得多,所以他把这条线放弃了。

    他主攻的方向是西安的正下方,也就是南方,现今重庆市的方向。蜀川广阔,它与陕西的边界线绵延漫长,从这里一样可以突破。

    这样战争的重心一下子偏移,脱离了吴玠的兵力中心。所幸的是,吴玠是主帅之才,他对战争早有全盘估算,在这个方位也有准备。

    和尚原之战结束后,吴玠向宝鸡的后方稍微后撤,到达现在甘肃境内的徽县附近的河驰,在这里设立大本营。和尚原交给了他的二弟吴璘,派原八字军主将王彦驻守金州(今陕西安康),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可以各方呼应。

    金州,就是这次撒离喝出兵的攻击点。

    时隔数年,王彦再一次成为战争的焦点。金州的位置实在是太刁钻了,看地图,它的正下方是重庆市,谁都知道从重庆入四川全是水道,是逆流而上的湍急险滩。从这儿打,除了要付出极大的伤亡之外,还必须得有一支强大的水军。

    这些都不是撒离喝能承受的。

    可是绕过金州,在它背后的兴元府(今陕西汉中)才是入蜀的正路,甚至再向前一点儿到阳平关,那里是当年三国时入蜀的官道。

    这都是常识,撒离喝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是不敢去直接攻打汉中,那样河驰方向的吴玠会快速顶上来,后边的王彦再关门打狗,他就得扔在汉中附近。

    吴玠选中了金州,就逼着金军强攻、王彦死守。这一战打响,王彦虽然威名早著,是南宋将领中成名极早、立身极正的名将,但是实力已经不是当年渡江征战时了。此时八字军精锐他都交给了御营,从御营离开时他除了高大的形象之外,等于两手空空。

    在西军中,在吴玠的手下,王彦只是一个普通将领,给你多少兵,你就带多少人。想一想吴玠本人此时的兵力也不过万,他的战力能高到哪儿去。撒离喝集结陕西境内的全部金军杀到,王彦率部死守,仍然无济于事。金州城破,但他给吴玠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时间是这时最值钱的,撒离喝的目标是兴元府,兴元府与金州之间有座关隘名叫饶风关。它设在崇山峻岭之间,险要性与和尚原不相上下,是兴元府以东最后一座屏障。金军如果抢先占领它,顿时主客易位,宋军得去扮演金兀朮的角色,拿人命去堆,才有可能抢回来。

    兴元府主将刘子羽第一时间派兵去抢饶风关,同时急报吴玠请求支援。吴玠尽起精锐,本人亲自率军一日疾驰300余里,抢在撒离喝之前赶到饶风关。

    这种速度差点儿让完颜撒离喝哭出来,这个完颜其实是很善战并且超级耐战的,他几乎是第一代完颜中活得最长的一个。

    就是泪腺过于发达了些……可这也实在是吴玠太过分了。河驰远在甘肃,与饶风关之间的距离足足比金州远了一半以上,并且还是先由兴元府求援,吴玠才带人赶过来的,里外相加,撒离喝想不通为什么是自己迟到了,难道女真战马退化了吗?

    而迟到之后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由不得他不悲愤,他得像强攻和尚原那样,用人命去填饶风关前面的深沟险涧。想想之前四太子是啥结果,他实在是恨得牙痒。

    说什么都没用了,撒离喝下令金军强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这道关卡突破。为了达到目的,撒离喝想了个超笨的绝招。

    他命令金军士兵下马,身披重甲,全副武装仰攻。重甲,据考证,宋代制式重甲一般是58斤,而宋代一斤折合现代一斤二两,也就是说,女真士兵要负重69斤以上翻越秦岭山脉。

    同时面对宋军的弓箭、滚木礌石。

    回顾历史,这种活儿连完颜阿骨打时代的女真军都没干过,这时女真建国快20年了,起码换了三茬以上的新兵,这么搞,实在是太生硬、太强求了。

    可撒离喝有理由必须这么做。饶风关之后,陕西境内再没有任何险阻,除非去闯汉末时三国的入蜀古道阳平关,不然一马平川,蜀中在望。

    而这也是吴玠必须拼命的理由,他若失败就等于葬送整个蜀川,甚至江南河山!双方都拼命了,整整六天,昼夜相加等于12个白天,战斗从来没有停息过,饶风关前躺满了金军的尸体,可后面的女真人踩着尸体继续强攻。他们真的是用人命在堆战绩,拼消耗压垮吴玠。

    这个想法在第七天的清晨时分被撒离喝放弃了,他已经比金兀朮做得更狠更硬,可惜对吴玠无效。六个昼夜的强攻什么都没得到,他不知道吴玠的承受极限在哪里。

    不过他不再烦恼这件事,现实让他喜极而泣,这绝对是欢乐的泪水,他爱死汉人了,从此理解了四太子殿下为什么总是那么好运。

    汉人会主动上门帮忙!

    一个当地汉人,另有说法是吴玠军中的叛徒,来告诉他有一条非常隐蔽的小道能绕到饶风关的背后,从那里居高临下,吴玠会变成防御方。

    这是饶风关与和尚原的最大区别,和尚原是大散关附近的制高点,可饶风关修筑在半山腰。这个不知名的汉奸决定了这次战役的走向,当金军突然出现在背后时,吴玠真的是措手不及!

    上下夹击,吴玠败了,饶风关失陷。

    可是撒离喝没法高兴,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没能杀死或活捉吴玠本人,甚至连吴玠的部队都没能击溃,战后清点,搞得像吴玠从饶风关撤军了一样!

    赢得窝囊……不过当年阿骨打太祖打败辽国皇帝的亲征大军时也是因为意外嘛,胜利就是胜利!撒离喝收拾心情冲向了兴元府,陕西眼见得全境陷落,蜀川的大门在为他打开,他相信蜀川、江南的财富美女一定会让他高兴起来。

    不过,兴元府等待他的是一场全城性的大火,刘子羽把能烧的全烧了,没住处没粮草没援军,关键时刻后方的金州又突然丢掉,被王彦收复,撒离喝总结了一下,似乎攻下饶风关之后,他被关门打狗了。现实要求他要么凭着眼下手里的军队自筹粮饷,打进蜀川,站稳脚跟,要么就得马上后退,回到凤翔周边,自己的老巢才安全。

    如果那样……他拿人命推开的这条路还有意义吗?难道他就是要让自己的士兵穿着重甲倒在秦岭山下,搞一片露天墓场吗?

    越想越憋屈,他恨自己为什么没在开战之前料到这一点,这种情况并不是没解的,只要后续部队及时到位,那么王彦、吴玠、刘子羽都只是丧家之犬。

    ……但是,根本没有后续部队,陕西境内的女真部队都在他手边,再找就只好向本部大本营叫人。于是,他向四太子发去了紧急求援信。

    金兀朮立即放下了长江防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只不过他再快,也是两个月之后了,他和撒离喝只能在凤翔府会合,重新讨论从哪条线破陕入蜀。

    这个问题对别人来说是个技术问题,比如讨论一下哪条线的关隘更多,宋军的兵力更足,等等,可在金兀朮那儿,这就是个性格问题。

    他直接选了和尚原一线。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要是不在这条老路上把死对头吴玠干翻,他就没法确认自己女真战神的身份。那是他第一次彻头彻尾失败的地方!

    没说的,他再次率领了10万大军逼近秦岭大散关,重爬和尚原。

    实战证明,勇气是冷兵器时代战争的第一要素,完颜宗弼真是有种,他带人强攻和尚原,当年没打下来的,这次一战成功。他登上大散关绝顶之后披襟临风,心怀大畅,他真的是金国之兀朮,注定了纵横天下,为女真开疆拓土!

    不过稍后就吃了个苍蝇,有人告诉他这次守和尚原的并不是吴玠本人,而是吴玠的弟弟吴璘……呸,扫兴。好在吴玠就在前面不远的仙人关等着他,在那儿他俩必将会有一次郑重、隆重的重逢。

    仙人关,西临嘉陵江,南接略阳北界,北边虞关紧邻铁山栈道,是块枢纽要地。更直观一点儿,它在吴玠的大本营河驰的东南方,这样它从地理、从兵力来说,都是陕西宋军当时最强的据点。

    金兀朮携破长江、克和尚原余威逼近仙人关,显赫声威中他加倍小心翼翼。吴玠是他的生平大敌,是正面硬碰硬击败他的唯一一个宋朝人。

    他决定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错,要谨慎完美地拿下仙人关,毕其功于一役。可惜的是,他这样想着,刚刚安营扎寨,就被一个人打破了。

    彀英,他的一员心爱的汉人将官,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个,就率领人马冲向仙人关,看架势是要单挑吴玠,凭他自己把战争结束了。

    金兀朮大怒,临战唱反调,这是成心坏他的大事!急怒攻心之下,他也不派人去追了,自己跳上马亲自赶了上去。

    要说彀英真是位优秀的国际战士,为了女真人的利益,他什么都不顾了,一门心思杀向了吴玠。这一刻他忘记了血缘、忘记了祖宗、忘记了他主人的怒火,哪怕看着金兀朮满脑袋火花四射地追了上来,仍然无动于衷,继续冲锋。

    金兀朮狂怒,快马加鞭追了上来,抽出刀来,用刀背狠狠地抽向了彀英的头盔。一边抽一边问,为什么不听号令?

    彀英像是没痛感、没眩晕、没神经一样继续冲,根本不理他。金兀朮被气疯了,这次把刀顺过来,仍然是刀背,可是捅向了彀英的后心,你再不停你再不停你还不停?

    彀英停了,金兀朮牛大的劲,虽说是刀背,也很可能捅进后心的。他停下来说了一番道理,解释自己为什么抢时间进攻。

    他认为以吴玠的防守实力加上仙人关险要地势和河驰宋军大本营的兵力,本就很难啃动了,如果再给时间让陕西境内的宋军迅速集结赴援,那样仙人关会牢不可破。

    彀英总结,这次战役最关键的不是地形怎样,而是时间的把握……没等他说完,脑袋和后心等要害部位又被金兀朮连续击打几次,像赶鸭子似的被轰回了营里。

    金兀朮纳闷,狗没有狗的觉悟,什么时候轮到狗来决策了?

    就这样,金兀朮充分休息兵力,认真考察地形,在仙人关的东北方向约40里处的青泥岭、铁山一线抢占了一个制高点。这里的地势比仙人关还要高一些,如果把战马牵上去,从那儿发起冲锋,宋军得仰射才能构成打击。

    他觉得这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至于别的,比如一连六天以来吴玠的那个弟弟天天和金军死磕,一步步地向哥哥靠拢,终于会合什么的,都不值一提。

    1134年,宋绍兴四年二月二十七日,完颜宗弼率十余万金军进攻仙人关。从这一刻起,老规矩,他和吴玠会按天按时辰来分胜负生死。

    战斗打响,这一次金军比和尚原野外徒手负重攀登要强得多,他们可以骑着马从40里开外以俯冲式冲锋……难度是不是太大了点儿呢,40里开外冲,现代最快速的跑车也得要三分钟才能抵达,金兀朮当年是咋想的呢?

    不得而知,反正他向着仙人关冲锋,结果在关的东北方被一条狭长的山岭阻挡,这条岭像一条天然的城墙一样,把他们挡得一个结实。

    后来完颜宗弼知道,吴玠给这条岭取了个名字,叫“杀金坪”。

    战斗在杀金坪的前沿展开,在那儿有一片宋军的营寨,由统制官郭震驻守。这是一位英勇坚定超出常识范围的将军,他背靠险地与金军白刃血战,顽强地经受了30多个回合的冲击。

    这个数字是惊人的,里面隐含着女真军队之所以破辽灭北宋所向无敌的秘密。之前宋军和西夏人争斗,西夏人一样骑马冲锋,但最多三次不胜的话,就会结束当天的战斗。女真人不同,他们会不断冲击,一次不胜有两次,两次之后会三次、四次直到天黑。

    这种强度在后来被蒙古人打破,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人做到。这时郭震连续激战30多个回合之后支撑不住了,他率部撤回到杀金坪内。

    他错了,在以往他堪称虽败犹荣,但这时有进无退,他不该退的。吴玠传令就地杀了他,首级号令全军——只能守住,不许后退。有后退者,就算我亲弟弟也杀了他!

    金军攻到了杀金坪下。

    守杀金坪的,正是吴玠的弟弟吴璘。

    吴璘,字唐卿,生于1102年。他一直在哥哥的手下征战,印象中像是哥哥的一个影子。实际上两人功勋是叠加的,谁也离不开谁。

    比如这一次,吴璘血战六天,几乎每一步都踩着金军的尸体来到哥哥的身边。除了带来难得的生力军之外,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建议。

    这条建议决定了这次战役的走向。

    严格地说,饶风关、仙人关、杀金坪都有这样那样的致命弱点,都达不到和尚原的险峻程度。具体到杀金坪,它是一条狭长的天然山岭,险则险矣,要命在防线过于漫长,远不及和尚原、饶风关只在一点受力。金军的庞大军队在这儿展开进攻,让兵力处于绝对劣势的吴玠穷于应付。

    这也是吴玠要派郭震出坪迎战的根本原因。

    金军在当天黄昏时分攻到了杀金坪下,看时间很绝望,金兀朮忘不了上次在晚上被宋军射得饭都没的吃,黑灯瞎火地往山下逃命。可这时他眼睛立即亮了,冒出了绿油油的光。这是一条多么理想的防线啊,简直是女真骑兵的最爱。

    他和韩常东西各负责一端,组织骑兵轮番冲击,一会儿重点放在东端,一会儿在西段集中兵力,这样变幻不定,逼着坪上的宋军也得跟着他们换防。

    漫长的杀金坪,宋军在跟女真人的马腿拼速度。这么搞谁也承受不住,没多久防线就出现了缺口。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金军骑兵冲进了杀金坪,吴璘被迫后撤。

    仙人关近在眼前……金兀朮狂喜中保持住了冷静,他下令全军戒备,四面严防死守,要比白天进攻时还要加倍小心。

    吴玠在晚上时什么都干得出来。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夜很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天,宋军仍然没有动静。金兀朮大喜,他抓紧时间从山下往上运各种拆装后的零件,在杀金坪上组装成了当时的大炮(大型投石器)。这是当时最强的攻城器械了,他不信这样还打不垮山上边的吴玠!

    二月二十九日上午,金兀朮带着30多门“大炮”向仙人关前进了,他信心满满,情绪高昂,直到发现前方有路障。

    一大片漫山遍野丛林似的鹿角、木栅拦在前方,把路全堵死了。这些还不算什么,金兀朮没抓狂,他盯着的是路障后面的东西。

    那不是仙人关,而是另一道临时修筑起来的工事!这时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耽误一整天的工夫,看看宋军都干了些什么,相比之下,他自己造的那30多门“大炮”实在不够瞧。

    这么想,他又犯了一个错误。吴玠虽然总能搞得他灰头土脸,可这次的事没这么简单。这横亘在杀金坪、仙人关之间的第二条关隘,是早就修好的,时间就在他战前休整的那六天里。当时吴璘与金军血战向哥哥靠拢,先期派人传过去了一句话:

    “杀金坪之地,去原尚远,前阵散漫,宜益治第二隘,示必死战,则可取胜。”

    这句话是此次战役胜负的核心,吴玠立即被点醒了,杀金坪的先天条件决定了它不可靠,而这条临时修筑的第二条防线,才是生存的根本。

    他命令弟弟,杀金坪可以放弃,这条第二隘,无论如何要守住!绝不能让战火蔓延到仙人关城头之下,那时什么都晚了。

    一切为这个作战思路服务,现在金兀朮想攻击第二隘,就先得把路障清除,不然他的骑兵、他的“大炮”都不够射程。

    清除路障让金军流尽了血,他们得下马,去搬。就是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让他们暴露在宋军的弓箭之下,成了一个个缓慢移动没有遮拦的靶子。等他们终于把“大炮”推到射程之内,能发射时,这些女真人都快疯了。

    玩命地发射,砸烂该死的宋朝人……之后他们真的疯了。从第二隘的阵地里发射出了更多的石块,像下冰雹一样砸了过来!

    他们忘了,大型投石器这种东西本就是宋朝人的发明,他们之所以有,都是汉人工匠帮他们造的。吴玠既然下定了决心守住仙人关,这种器械怎么会不准备呢?

    这时秦岭上漫山遍野的大石头,第二隘居高临下的位置,哪一点都注定了女真大兵们的悲剧。

    限于木质投石器的使用寿命,流星雨终于停了。金兀朮欲哭无泪,红了眼,下令骑兵出击,踏平第二隘!当然,在这之前还得再清理一下场地。

    地面上全是大石头……

    二十九日黄昏时分,女真骑兵终于排成阵势,向宋军阵地发起进攻。这时残阳似血,士气正旺,凭着女真人20年的征战惯例,这种情况下无可阻挡,眼前这条临时工事必将一击可破。

    金骑冲锋,冲到半路时变得很愕然,突然发生了一件小事,是他们很久很久都没有遇到的了。宋军居然离开工事,出来和他们平地野战了!

    宋军人数不少,足有几千。毕竟杀金坪一带地势狭长散阔,多少人都摆得下。看脚下,女真骑兵们很轻松,宋朝人没马,都是用脚在跑路,这一点足以决定此战结局。不过看了一下这帮人手里拿的家伙,女真大兵们忍不住集体哆嗦了一下。

    宋军手里的武器不大常见,在唐朝之前它叫斩马剑,唐朝之后叫陌刀。

    《唐六典》记载,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障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这种刀长一丈,施两刃,唐时一丈为十尺或九尺,每尺合现代30厘米,也就是两米以上。这种武器在战场上有八个字的特定形容词来描述它的作用:

    “一刀下去,人马俱碎!”

    这种武器是女真人的另一个噩梦。陌刀与神臂弓是工艺、智慧的体现,是科技领先的汉民族对付野蛮侵略民族的两大利器。它们一个远攻,一个近战,是没法用蛮力以及所谓的勇气抵敌的。

    这天傍晚宋军由将军杨政率领,举刀冲向了金军的骑兵阵容,之后血肉横飞,一片混乱。女真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骑兵,在怨愤了大半天,积攒下足够的怒火动力之后,居然被砍成了一块块的碎肉,是被他们认定的软弱民族砍的!

    天黑了,金兀朮的心凉了,他传令收兵。二十九日这一天以金军惨败收场。

    三十日这天,金军的进攻指挥权明显交给了撒离喝,他们用的是饶风关实验成功的那种很蠢的绝招。金军不骑马了,他们成了步兵。

    这些人走得很慢,在山道上队伍保持得非常整齐。这很好,宋军方面的射手们习惯性地开弓就射,准确命中,可倒下的人却不多。

    神臂弓失效了?

    接着再射,终于有倒下的了,可是却发现倒下来的居然还在移动。怪事,从来没有过的事!再打下去,接触多了,宋军才发现原因。这一天里进攻的金军居然每人都披着双层重甲,队伍用铁钩前后勾连,形成了一个庞大、臃肿但又牢不可破的整体,哪怕慢,也在向第二隘坚定地推进。

    重甲,前面说过是69斤一副,双层就是接近140斤,加上刀枪,加上身边同伴的勾连重量,这种负重是不可思议的,同时还得不断推进,并且随时准备和宋军肉搏。

    撒离喝对敌我双方都足够凶狠。

    这一天他骑着马在半山腰看了好一会儿,按经验,他觉得第二隘坚持不住了,它只是临时修筑的工事,不可能比饶风关、和尚原本阵坚固。并且从指挥官的角度考虑,再撑下去也得不偿失,毕竟吴玠还有仙人关天险,没有必要在这里耗尽一切。

    想到这里,他提前发表了获胜感言:“吾得之矣!”说完转身回营,静等喜讯。这是风度,是主帅、决策者才具备的潇洒。

    他在炫耀自己计算能力、预判能力的素质。

    可惜的是,这一天他失误了,金军强攻到底,也没有能突破第二隘。这个临时修筑的堡垒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撒离喝惊诧,他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误,可事实让他错愕,怎么搞的?其实在第二隘里,吴璘也快到极限了。

    面对金军的强攻,吴璘的一些部下动摇了,他们建议后撤,毕竟工事的险要程度决定战损率,躲在第二隘里和金军斗,与挺在仙人关里完全是两个概念,在这儿会多死人的。

    吴璘的回答是拔出刀,他在地上画了一条线:“死则死矣,过此线者斩!”这句话不是白说的,里边有吴氏兄弟的尊严。

    吴玠杀郭震时说过,杀金坪不许放弃,丢掉者必斩,哪怕是亲弟弟也不放过。可杀金坪这时真的丢了,第二隘也放弃的话,吴玠会变成笑话,吴璘会生不如死!

    局势险恶,吴璘没有一味地施压,他向部下们交底说,金军是进攻方,消耗对比更大,只要再挺一天,过后金军必将撤退。

    一天后,金军攻势的凶悍是前所未有的,撒离喝亲临战场,指定了一个突破口——第二隘西北角的一座角楼。

    终于知道定点突破了,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屈辱,当年攻破开封城时金军都是方位式攻击。不过这很管用,不一会儿,他们居然把这座楼打歪了。

    金军欢呼,不管是歪了还是倒了还是占领了,反正缺口是打开了……却见一条布帛结成的临时长绳甩了出来,把楼拉正了。

    金军郁闷,这样也行?他们来个更彻底的,放火!不管是砖砌的木制的,就不信火烧不塌它……却见大片的水从楼上浇了下来,火被扑灭。

    后来史料记载,楼上本来没有水,是宋军统制官姚仲带上去的酒。酒能灭火吗?答案是很有可能。宋代还没有蒸馏酒,只有发酵酒,酒的度数很低,所以武松等好汉连干几十大碗还能剧烈运动。这时,楼上的姚将军肯定是不止几十碗的海量。

    应该是几十桶,把下边的金军浇绝望了。

    再次入夜,战士们看着吴璘,等待午夜的更鼓。过了今天金军就走了,这是将军说的,会成真吗?吴璘沉默,这事儿他做不了主。

    其实撒离喝、金兀朮一样说了不算,大家都得看吴玠的。仗打到了这份儿上,主动权已经不在进攻方一端了。

    打到筋疲力尽,是不是可以躺下来睡一小觉,喝点儿水什么的精神一下再继续呢?这并不是恶搞,如果防守方始终躲在掩体里做永恒不动状的话,完全成立。事实上,历史上绝大多数防守方都是这么做的,他们熬,直到让敌方打得意兴阑珊之后安全撤走。

    这还算是合格的、成功了的防守呢。

    “山地之王”“防守之王”吴玠不这样,他防守时会让敌人血流成河遍体鳞伤,侥幸逃走之后头都不敢回。之所以这样,靠的是他的进攻。

    进攻在三十日的午夜时开始,这时的金军脱掉穿了两天的双层重甲躺在地上像死鱼一样喘气,宋军习惯性地午夜摸营,带来的是比陌刀还狠的大斧!这玩意儿是震撼性的,黑灯瞎火只管砍,只有砍碎砍裂砍崩刃的,绝对没有砍不动的。

    当天夜里金兀朮像第一次到和尚原露营时一样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他看着不远处的仙人关表情深沉,是进攻呢是进攻呢还是撤退……当天夜里吴玠替他下了决心,仙人关、第二隘里的宋军倾巢出击,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金军被推向山下。一夜乱跑,当黎明再次来临时,他们发现地形很熟啊。

    到杀金坪的下边了。

    拼死拼活六天半,一夜回到上山前。按说如此悲摧,加上之前对吴玠的了解,金兀朮应该继续下山,带人回家才对。

    不,四太子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间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反败为胜的好办法。

    仙人关一线是绝望了,但可以围魏救赵,攻击吴氏兄弟的另一个要害,逼他们分兵。那样等仙人关的兵力被分散之后,金军仍然有机会。

    另一个要害指的是吴璘的驻地七方关。说实话那边真的是空虚了,吴璘竭尽所有驰援兄长,把什么都带出来了。这时金兀朮分兵过去,从理论上绝对是乘虚而入。

    问题是操作起来难度太大。首先他得把偷袭搞得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好让吴氏兄弟知道。光这一点他就死定了。

    宋朝的西军在陕西大地上百年经营,关系网细腻杂乱到无法想象。据可靠史料称,吴玠知道撒离喝在凤翔府的私人住宅平面图,连卧室的摆设都清楚!

    情报做到这样,基本上免偷袭了。吴玠根本没去理会七方关怎样,他加大兵力在三月初二的夜里发起了总攻。

    稍加一句,在杀金坪的下方,金军的大营那片,金兀朮的安排是永恒不变的。他爱连珠寨,在和尚原被砍得七零八落,从头到尾都没接受教训,这时仍然一样。

    换花样的是吴玠,这一次他分段包干,把手下派出去拦路打劫。统制官张彦负责横川店一带。统制官王俊,稍提一下,这是吴玠的女婿,负责河驰一带,先期出发选地点埋伏。他自己带着大部分主力从杀金坪出击,负责把金军大队迎头击溃,跳进挖好的坑里。

    这天夜里全体金军上演午夜狂奔,简直没有一刻能停下来。他们在杀金坪前被袭击,开始跑路,临走时金兀朮只来得及下令烧物资。

    他带来的东西太多了,包括大量给家属用的日用品,都烧了,一来不留给吴玠,二来在夜里照个亮。往山下边跑,跑到横川店被截住,被抓了120人,死了500人以上;到河驰时快累死了,被王俊活捉了150人,死得惨了点儿,达到1200人以上。

    好不容易天又亮了,金兀朮看清了所在的地形,一下子他泪流满面……居然是和尚原。

    当金军们全看清了之后,他们瞬间精力回归,像打了鸡血一样,再次暴跳起来冲向山路,跑得那叫一个欢实!

    这帮人继两夜一天的连续狂奔之后,再次创造了奇迹,居然一口气跑过和尚原,跑下了秦岭,跑回了凤翔城。

    没法不玩命,鬼知道吴玠在这地方又埋伏了些什么。实际上他们多虑了,吴玠兵力太少,都押在了仙人关一线上,导致其他地方全都空虚,这时想扩大战果,也鞭长莫及。

    战争在三月初三结束。

    总结一下,从近处看,可以从金兀朮战后的一个小举动上看出战果。在凤翔,他紧紧地握住了彀英的手,真挚地说:“既往不咎。”

    这四个字里有歉意,毕竟他用佩刀在彀英的头上身上“招呼”了那么多下,很痛很危险的;还有懊悔,事实证明彀英是对的,决定此战胜负的就是开战前的那六天,如果听彀英的话迅速进攻,不给吴氏兄弟会合、准备的时间,此战完全会是另一个结果;更多的是警告。自尊心、好胜心超级强烈的四太子殿下在暗示,以后别再跟我提仙人关、杀金坪、和尚原、见鬼的西北、西南、四川!这些地方是禁忌,永远不许提起。

    之后终完颜宗弼一生,再也没有靠近过这片土地,再也没与吴氏兄弟对敌。他的本质再一次大暴露,哪有什么“女真战神”一说,就是个欺软怕硬,打疼了就跑,不敢回头的抢劫犯。

    往长远看,仙人关一战是西北方面宋金势力此消彼长的转折点。此战过后吴玠军威大振,不仅令金兀朮“终身不敢窥蜀地”,更一鼓作气收复了陕西大部分土地,这一成就仍然是建炎南渡、中兴诸将中拓建先河的壮举。

    而在这之前,也就是金兀朮仙人关大败、陕西失地之间,还发生了另一件事,那件事、那个人给金国造成的恐慌比仙人关、吴玠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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